世上再也没有洛南川了

莉莉吴

1

楼下忽然多了一台带有“EX”标识的机器。

洛南川在网上看到过它的简介，据说是一個易物平台，可以将手头的废弃物替换等价值的新产品。起初，这个噱头吸引了许多的关注与质疑，然而，在产品迟迟没有面世的情况下，人们便理所当然地对它失去了兴趣，以至于洛南川在看到它时都吓了一跳：完全没有听说过“EX”投放的相关消息啊！

墨绿色的机器，设有两条卡槽，分别对应入口与出口，整体造型与时尚感和科技感毫无关系，反而更接近20世纪90年代的游戏机。洛南川有些失望，到底还是拍了照片，发到网上：“有谁猜出这是什么吗？”

一小时过去，零点赞，零评论，只有课代表丢过来一张薄薄的成绩单，上面的分数异常刺眼。洛南川低着头，将成绩单塞进书包，在合上拉链时，因为过分用力，食指被拉链头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猩红色的伤口像一把染血的匕首，倒插进瞳孔。

洛南川木木地坐了许久，忽然跳起，将成绩单塞入了“EX”的卡槽中。机器的屏幕亮了起来，跳出“是否默认接受协议条款”的选项。洛南川心慌意乱，来不及细看，直接点了“是”，同时又在心里嘀咕：“如果被妈妈知道的话……我不能让她知道。”

成绩单消失的瞬间，机器卡顿了一下，像是怪物终于吞下人类献上的祭品，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而洛南川只顾着低头逃跑，丝毫没去想自己刚刚究竟签下了一份怎样的合约。

回到家里时，母亲正在串签子，为明日的烧烤摊生意做准备。火腿肠、丸子以及腌制好的各种肉食，满满当当地摆满客厅，以至于空气里都弥漫着叫人腻烦的肉腥味，常有蚊蝇寻味而来，尸体粘在墙上，如一枚嫣红的吻。

“这么晚才回来，怎么不干脆死在外头？”一贯的冷言冷语，不过今日还多了一句询问，“你们不是今天出成绩吗？成绩单呢？”

“今天老师有事，明天才出成绩。”洛南川垂下眼，努力不去看母亲指缝里的肉沫，“我回房间写作业了。”

直至关上房门，洛南川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是一想到明日，又有百般心酸涌上来，几乎要痛哭失声。“不该是这样的，”她如此想，“母亲也好，我也好，本不该是这样的。”

夜幕沉沉，望不见半点星光。洛南川躺在床上，默默地祈祷着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2

第二日清晨，洛南川是被母亲的斥骂声吵醒的：“你今天不是要考试吗？现在还赖在床上，还要不要上学了？！”

洛南川一脸茫然地爬起来，几乎以为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考试？之前不是考过了吗？昨天就已经出成绩了呀。

这份疑惑在抵达学校后，变成了惊骇：一模一样的对白，一模一样的考场安排，一模一样的试卷题目……洛南川低下头，看着自己光洁的手掌，陷入巨大的恍惚中：就在那儿，昨天造成的伤口已经不见了。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洛南川想起昨日“EX”机器前的异常，心跳如擂鼓，似乎有一个可怕的念头缠上脖颈，低声蛊惑着她：“是的，你的时间已经与成绩单一起被重置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洛南川飞奔出学校，校服被风鼓起，像是仓促的飞鸟。她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催促着她，让她可以翻找出10岁那年的日记本，撕扯下其中的一页，再将其投入“EX”中。

“如果真的可以倒流时间的话，那么，我只想回到这一天，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在机器吞下日记的刹那，洛南川脸色苍白，整个人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却依然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她隐约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总是会犯错的，只是要看值不值得。

一夜未眠。忐忑不安的洛南川紧紧地盯着墙上的挂钟，看见它的时针在跨过12点的时候，忽然抖动了一下，然后倒转回去，一圈又一圈，越转越快，连带着周围的景致也模糊起来，仿佛是首尾相连的跳舞小人……光影交替中，洛南川头疼得几乎要炸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眩晕的状态中脱离，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蓝白色的、没有任何脏污的天花板，墙上贴满了各种动漫人物的海报，书桌上还堆放着没看完的小人书，以及新买的吸血鬼主题贴纸……她贪婪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生怕呼吸声会打破这场幻影，直到她听见门外父母细碎的交谈声。

“该叫小川起床了吧。”

“不急，今天是她生日呢，让她多睡会儿。”

洛南川无声地笑了起来，眼泪却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落在被褥上，变成暗色的湖泊。“多好啊，”她轻声说道，“我终于回到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3

第1039个栗子口味的蛋糕。

洛南川强忍住从胃里翻起的呕吐感，对提着蛋糕的爸爸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然后说出了那句重复了上千遍的台词：“太棒啦！我最喜欢吃栗子蛋糕了！”

“不可以哦，小川今天已经吃了很多冰淇淋，不可以再吃甜食了。”

“这有什么关系？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啊。”

洛南川站在客厅里，看着父母一如既往地因为她的糖分摄入问题而陷入争吵，不知怎地，忽然就涌起一股腻烦的情绪：这就是自己一遍又一遍重置时间，想要看到的场面吗？明明在记忆里，它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啊。

到底还是妥协了。洛南川踮起脚尖，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般，抓住母亲的袖子，撒娇似的摇了摇：“妈妈，就让我吃一口蛋糕嘛，我今天可以刷两次牙。”

争吵在“啊，真拿你没办法”和“下次闹牙疼不许哭”的说教中平息。洛南川坐在饭桌前，一边吞咽蛋糕，一边留心身后的动静。在那里，父母因为一些琐事，再次争执起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情人之间的密语——如果不是洛南川反复重置这一天的话，她根本不会知道，那里早就爆发了一场争吵，温和的，绵软的，锋利的，像是绸缎下的匕首，或是极寒之地的一场梦境。

“原来如此。他们的不和早就开始了。”

栗子的香气在舌尖迸开，与空气接触，很快就变得又苦又涩。

在小孩子眼中，父母的离婚是突然的、毫无征兆的。仿佛一夜之间，孩子气的父亲就变得暴躁不安，而温柔亲和的母亲也变得面目可憎。两人都歇斯底里，不惜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对方，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洛南川，谁也不知道她心底的惊惧和奢望——要是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要是可以永远留在彼此相亲相爱的那一天就好了。

离婚时，母亲不顾亲戚的反对，执意要了洛南川的抚养权。两人从大房子搬到了廉价的公租房，度过了最困顿的日子。慢慢地，母亲开始摆摊做小生意，脾气也被生活折磨得暴戾、狂躁——一边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洛南川身上，一边又忍不住对她冷言冷语，发泄心底的郁气。可是母亲还是爱自己的，洛南川很清楚这一点。

她看过母亲的记账本，其中绝大部分的支出都与自己有关，还有一项专门的存款，用来供她上大学。只是，在窘迫的现实面前，这份爱就变成了玻璃碴里的糖渣，甜度有限，而且鲜血淋漓。

至于父亲，因为离婚后，母亲不愿意他来探视，洛南川对他的印象已经不那么深刻，只记得他在离婚的第一年，偷偷跑到学校，给自己送了许多零食，然后抹着眼泪离开了。彼时，洛南川还在怨恨他与母亲的分开，不仅不肯吃他送来的东西，还全部扔进了下水道。

“谁要你装模作样的关心？”12岁的少女站在下水道旁，氣得眼眶通红，“如果真的爱我的话……如果是真的的话，就不要离开啊……”

那日天气极好，阳光如佛光般剔透，洛南川抱膝痛哭，理所当然地忽视了父亲潦草的着装与佝偻的脊背——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从此，两人再无瓜葛。

4

洛南川曾经看过一部与时间循环相关的电影。

女主角在生日当天，遭到深爱的丈夫抛弃，绝望之下，宁可将时间定格在这一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被抛弃的命运，也不愿意面对失去丈夫的明天……当时，洛南川只觉得女主角愚不可及，眼下却开始理解她的心境：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因为没有勇气去面对未知的明天，所以宁可抓住眼前的一点温情，借助虚妄的幻想来取暖，画地为牢，至于明天是会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都已经不重要了。

胆小鬼自己伸手遮住了眼睛，便以为全世界都是天黑。

洛南川停止了对生日那天的重置，转而寻找记忆中其他快乐的日子：日记本撕了一页又一页，她甚至重置了自己的出生证明，回到了母亲生产当日。可是，依然没有找到记忆中的好日子，就好像那些过往全是自己的幻想一般。

洛南川的心态愈发不稳，找“EX”重置时间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这一日，当她再一次将日记塞入“EX”的卡槽时，机器抖了一下，将纸张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警告！余额不足！”

余额？洛南川皱了眉头，终于想起，在官方介绍中，“EX”并非时间机器，而是易物平台，那么，自己是用什么换来了那些时间呢？她颤抖着手指，点开了一直忽视的协议条款，在看清内容后，惊骇地退了一步，最后抑制不住，癫狂地大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早在第一次时间重置时，她心里便有了疑惑：为什么一切都恢复了原点，只有自己拍摄的“EX”的照片还保留在手机里？因为这根本不是时间重置，而是自己用未来的时间，换取了过去的欢愉！

“如果你因错过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错过群星。”从这一刻起，洛南川便知道，属于自己的星星终于落了。

天地清明，太阳永远照常升起，可是啊，世上再也没有洛南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