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与“新文学”的经典化
2020-01-03杨丹丹
杨丹丹
近期,学术界高频率、高密度地举办“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发展峰会”“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研讨会”“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构建论坛”“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工作坊”“大湾区文学对话”“走向媒介融合的文学与文化研究”“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地理从属暨手绘文学地图集”等一系列学术活动,短时间内生产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但学术界持续关注和阐释的重心基本集中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召唤性上,“把大湾区文学作为一个概念提出来,要非常重视它身上这个未来和前瞻的特质”[1],却忽略了对这一文学概念的历史合理性、现实真实性和未来有效性的考察,似乎这是先验的不言自明的,从而使这一文学概念的指涉对象、主体内容、审美特质、精神向度、实践路径和未来走向等重要话题变得模糊而多变,充满了不确定性。或者说,“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并不是一个自在性和自足性的文学概念,而是从政治意图和经济诉求明显的“粤港澳大湾区”战略规划中衍生出来的概念,“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是“粤港澳大湾区”一体化板块的重要拼图。这种文学概念发生的逻辑关系隐藏着难以察觉的陷阱:“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成为“粤港澳大湾区”战略规划的“剩余物”和“残留物”[2],“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滑向“向外转”的岔路,被文学之外的诸多因素掌控和压抑。但这种文学发生逻辑并不意味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本身的虚假和失效,因为,“粤港湾大湾区”一体化理念的提出:一方面改变和调整了城市空间的地理布局,及其承担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功能;另一方面也赋予了文学和文学交往新的属性,从地理空间概念延伸出文学概念,“说明在技术空间、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以外,我们必须假定有一个文学空间、审美空间和艺术空间。“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这个提法,就是开创这种审美和艺术的空间,开创想象的空间,这是超越了物理学、社会学意义上的空间概念。粤港澳区域文学需要从艺术、审美空间重新认识写作的目的与意义,容纳复杂的经验,敞开丰富的生活,呈现新的写作可能性”[3]。但“呈现新的写作可能性”的前提是对“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历史图景和现场样态进行细致的清理和仔细的爬梳,在粤港澳文学发展脉络中发现这一概念的文学史意义上的合理性,同时,在对当下粤港澳文学现场的勘察中寻找其中的同质性和差异性,在此基础上才能真正看清“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未来面相,而不是以区隔和断裂的姿态单向度地制造一个“新”的文学概念,“一方面,文学艺术作为一种激进的思想形式,直接表达现代性的意义,它表达现代性急迫的历史愿望,它为那些历史变革开道呐喊,当然也强化了历史断裂的鸿沟;另一方面,文学艺术又是一种保守性的情感力量,它不断地对现代性的历史变革进行质疑和反思,它始终眷恋历史的连续性,在反抗历史断裂的同时也遮蔽和抚平历史断裂的鸿沟。”[4] 因此,我们需要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历史、现实和未来三个维度上确认“粤港澳大湾区文學”概念的历史真实性、现实有效性和未来可能性,理清“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在何种背景下讲述,讲述什么,如何讲述,唯有如此才能构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共同体”。
一、粤港澳文学的“互文性”与“地方性”
1969年法国思想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在《符号学》中提出“互文性”概念,后经罗兰·巴特、德里达、热奈、里法泰尔等人的不断建构,成为西方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理论体系的重要维度,并与形式主义美学、结构主义语言学、精神分析学、西方马克思主义产生紧密的内在关联。虽然在“互文性”理论的阐释角度和重心上存在差异,但他们都认为语言是世界存在的基础,世界及其内部事物转化为一个边界消失且无限循环、相互指涉的文本,世界是一种文本化的存在。这意味着文本由原初的封闭走向敞开,文本之间的界限消失,每一个文本都面向其他文本开放,并与其他文本互为文本,“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文本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5],文学成为文本之间的相互游戏,并被文本替代,文学写作主体仅仅是为这种文本游戏提供必要的场所和空间。或者说,一个文本是建立在对其他文本的移植、复制、拓展和重塑基础上,只有依据文本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影射才能理解这个文本,甚者是“不存在文本,只有文本之间的关系”[6]。
如果以“互文性”理论来勘察粤港澳文学史,会发现广东、香港和澳门的文学之间存在明显的“互文性”,三个区域文学史都清晰镌刻下对方的印痕,接收了对方遗留的精神遗产,并将其转换成文学的思想资源和审美借鉴。以澳门文学与广东文学的“互文性”为例,广东文学对澳门文学的发生和演进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1591年,明代戏剧家汤显祖被贬至徐闻,游历澳门时,书写了《香澳逢贾胡》《听香山译者之一》《听香山译者之二》《香山验香所采香口号》《南海江》与澳门独特的“地方性知识”和“地方性情境”相关的诗篇,“记述他在‘香澳逢贾胡的新异印象”[7],这些诗篇成为澳门古体诗歌的发轫之作,确立了澳门文学史叙述的起点,因为“最早在澳门文学名作之林出现的,要算是汤显祖了”;[8] 除了汤显祖,1656—1690年期间,“岭南三大诗人”之一的屈大均也曾多次访问澳门,书写了《茶兼花》(二首)、《澳门》(六首)、《咏西望洋》等诗歌,描述了澳门社会的“殖民性”危机情境,并在诗歌中植入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抗争精神;同时,魏源、陆希言、何绍基、康有为、张道源、丘逢甲、黄石集、奢介春、阮元、汪兆墉、吴道熔等人也都深入澳门社会,讲述独特的“澳门故事”“澳门精神”和“澳门性格”,书写了《三巴集》《澳门纪》《澳门杂诗》等文学作品。据李德超统计,明清时期到访过澳门的中国文人多达130余人,创作了400多篇诗文[9],其中广东本土文人和长期生活在广东的中原文人占据了绝大部分,在此意义上,“夫澳门之中国文学,实可视为岭南文学之支脉”[10];尤其是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之后,以及抗战的全面爆发,中国内地社会陷入危机情境,为了摆脱现实战争的苦难,大批内地作家南迁澳门,其中不乏大量的广东作家,他们在生存危机中为澳门文学带来了生机,“点燃了澳门文坛新文学之火”[11];新中国成立之后,广东作家秦牧、杜埃、于蓬、华嘉等人也经常出入澳门,与澳门作家进行文学创作交流,为澳门报刊和文学期刊撰写稿件,同时为澳门文艺发展规划合理路径,时任《澳门日报》的编辑周桐就是在秦牧的指引下走向文学创作的道路,创作了澳门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错爱》[12];1979年之后,广东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探索者和实践者,与澳门之间的对话和交往成为常态和惯例,广东作家韦丘、沈仁康、黄伟经、黄培亮、黄树森等人经常与澳门作家开展文学交流活动,粤澳作家之间的“唱和”行为进一步强化了澳门文学中的“广东文学传统”和“广东文学因子”。从上述简短的梳理中可以窥见从明清时期至今的澳门文学始终在广东文学的“影响焦虑”[13] 下演进和蜕变,广东文学在澳门文学作家队伍的形成、文化资源的提供、文学审美样态的借鉴、文学发展方向的转型等诸多方面产生了难以消除的影响。
单向度的呈现和强调广东文学之于澳门文学的重要作用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互文性”,“互文性”理论的核心是文本之间的相互吸引和重塑,只有澳门文学对广东文学也具有关键的价值和意义,发挥难以替代的文学功效,二者之间才产生了实质性的“互文性”,而广东文学发展史中的史实恰切地证明了澳门文学对广东文学的重要影响。在1980年代大量西方文化思潮集体涌入中国的背景下,澳门文学以广东的《花城》《特区文学》《华文文学》《深圳特区报》《广东侨报》《羊城晚报》等文学期刊和报纸文艺副刊为中介和通道密集进入中国内地。例如,《花城》以“海洋特色与南国花香”为办刊重要宗旨,注重文学的“地缘意识”,刊发了大量澳门作家的文学作品,同时也积极介入对港澳文学的研究,1979年4月在创刊号上发表了曾敏之的《港澳及东南亚汉语文学一瞥》,成为中国内地华文文学研究的滥觞。[14] 时至今日,《花城》推出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特刊”,选发了李尔、姚风、袁绍珊、贺绫声等澳门作家的小说和诗歌;再如,《特区文学》在创刊之初就致力于搭建粤港澳文学之间的桥梁和纽带,把“港澳及海外的关系,都与内地有很大的差异”[15] 作为选发作品的重要标准,并设置“港澳作家之页”栏目,选载了大量澳门作家的作品。可以说,广东文学期刊成为澳门文学最重要的传播渠道,同时广东也成为澳门文学最直接的接受者,澳门文学携带的多元混杂的文化意识、西方化的先锋思想、个性化的审美诉求必然对广东文学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同样,香港文学与广东文学的逻辑关系也遵循这种“互文性”,而且体现得更为直接和鲜明,例如,香港文学中的“南来作家”[16] 现象。正是广东文学、香港文学和澳门文学之间的“互文性”使“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有了坚固的文学史的合理性。
虽然,粤港澳文学的“互文性”有着清晰的历史脉络和谱系,在文学实践和文学实绩上也有着鲜明的体现,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的提出奠定了深厚的文学史基础。但这种深厚的文学史基础不仅仅是建立在共性基础上的,更强调个性和差异性,而这种个性和差异性又是文学外部和内部之间的差异,并形成了区域性的文学和文化冲突。也就是说,“互文性”存在文本之间难以调和的内在矛盾,而这种矛盾始于文本的“地方性”,“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面临如何处理“粤港澳文学”中的“广东性”“香港性”和“澳门性”的问题,“唯有处理好了这个关系,一种富有建设性的城市主体间性才能够生成,大湾区才能重新升格为新时代的文化高地”[17]。例如,广东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中经典地位的生成和确立是地方意识、中国意识和世界意识“合谋”的结果,其中“广东性”成为不可替代和无法消除的重要因素。因为,“广东性”是从广东文化内部滋生出来,在时空上具有共时性、延续性、封闭性和稳定性,与广东的宗教信仰、精神特征、风俗习惯、生活习性等相关联,同时成为支配个体行为的精神原则和价值准则,“重商性、开放性、兼容性、远儒性”[18] 成为“广东性”的主要表征。因而,广东文学在题材选择、主题设置、人物塑造、审美范式、精神取向和社会功效等方面始终与“广东性”有着内在的关联,也正是这种文学的地方性和地方意识使广东文学与其他区域文学相比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性,并构成广东文学的标识。在普遍意义上,广东文学更加强调文学的日常性和现实社会效用,文学和意识形态之间的联系较为松散,文学触动、撩拨和激发的是世俗社会的脉搏和心跳,契合市井社会的情感和情绪,呈现出非宏大化和史诗化的叙述美学特征;同样,香港文学中有着迥异于其他区域文学的“香港性”,香港长期受殖民式统治的属性使香港文学在身份认同、国家意识、族群归属等问题上更为敏感,但又使香港文学先验地带有现代视域和世界意识,都市文学更为发达,“香港这一既非中国传统的封建城郭,也不是典型的西方现代城市,而是夹杂着东西交汇、华洋并处、既有深厚的人文传统的承续,又背负一个多世纪西方殖民历史的都市现实中表现出来,成为香港文学的最具特色的一个符征”[19];而澳门文学由于汉语、英语、葡语等多种语言的混杂,带来多元文化的杂糅,儒释道、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火教、基士拿教、巴哈伊教等多国别、多民族、对种族的文化信仰相互交织在一起,构成澳门文学多样态的文化背景;更为重要的是,在不同区域内部的文学也呈现出独特的“地方性”,例如,珠海文学与潮汕文学之间的差异既有外部人文环境之间的不同,又有文学传统的区分,同时也存在个体写作者文学观念的区隔,另外,在文学生产机制、文学传播方式、文学接受群体等方面都存在较为显著的区别。这种小区域差异性的不断历史化逐渐形成了广东、香港、澳门文学之间大区域的冲突状态。也由此生成了如何在文学历史的差异化和文学差异的历史化中构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共同体的难题,这种差异性的歷史遗产留给我们的是思想资源,还是需要进一步清理的废墟。如果这个问题没有辨识清楚,被有意地忽略和掩盖,那么“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概念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法真正确立的。
二、粤港澳文学的“核心文学区域”
与“区域文学核心”
粤港澳文学历史的差异性和个体性并不意味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失去重组文化共同体和文学共同体的可能性,而是为其预留了进一步整合的空间,这就关涉到“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现实性和现场性问题,我们需要在大的区域性空间内寻找到一个核心区域和核心区域中的核心问题,从而确立“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引领区域、主导方向和普遍精神,更确切说是搭建一种辐射关系。但这种辐射关系并不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也不是意图构建一种文化主导权和文化霸权,而是尝试塑造“一种关于秩序性质的价值观和协议的结构,而这种秩序渗透到国家和非国家实体的整个体系当中”[20],并得到其他区域的一致认同。这个核心区域应该是广东,核心问题是城市的现代化和现代性问题。因为,广东改革开放40年的历史既呈现了广东现代化进程中形成的独特经验,又代表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想象及其衍生出来的各种问题。广东的改革历史和对应的文学表述具有更为广泛的辐射面、影响力和认同度,同时,广东文学对现代城市的讲述也具有一种普遍意义。例如,深圳在30年时间内从一个边远落后的小渔村转变为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由早期的劳动密集型产业转化为知识密集型和资本密集型产业。在此期间,深圳产生了独特的人口结构“倒挂”现象,因为早期的劳动密集型产业依托中国人力资源的优势,大量劳动力涌入深圳,致使深圳拥有庞大的流动人口,而本地人口十分稀少,高峰阶段达到“二八倒挂”。这种人口“倒挂”现象一方面使深圳城市文化呈现出开放、自由、包容、进取的特性,但也缺乏本土性和地方性特征;另一方面,由于产业结构转型使人力资本不再具有优势,从而产生大量的剩余劳动力,这些劳动力一部分返回乡村,一部分成功转变为深圳人,还有一部分滞留在深圳,成为无固定职业、无稳定经济收入、无明确的社会身份、无社会地位、无存在价值、无人生未来的特定人群,且基本集中在“90后”和“00后”身上。这种由“人口倒挂”产生的特定社会现象牵扯出一系列问题:为什么深圳会产生这一特定人群,它表征了深圳在现代化进程中滋生的何种问题及其复杂性;为什么这一特定人群大部分集中在“90后”和“00后”身上,而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工却没有出现这种极端群体;这一特定人群是否具有反抗意识和抗争精神,他们精神世界的真实动态是什么;这一特定人群隐含的是深圳的问题,还是普遍意义上的中国问题。除此之外,“人口倒挂”使深圳社会阶层重新划分,制造了大批的“新穷人”和“新富人”,他们共同彰显了深圳的内在分裂和弥合。同时,深圳既是典型的国际化大都市,又是无可辩驳的社会主义城市,社会主义话语和资本主义话语处于一种对峙而暧昧的复杂状态。或者说,广东作为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试验田和开拓地,在其背后隐藏了一个大的问题群,而这一问题群在粤港澳大湾区城市中具有普遍意义。
而广东文学也针对上述普遍问题和普遍意义而创作。例如,王威廉的《你的边际》[21] 在此方面用力颇深,并显现出十分独特的面相。从叙事表层看,小说并没有纠缠故事本身的复杂性,而是越过故事的纠缠直接潜入人物精神世界,将人物精神世界的黑暗和隐痛的探索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和峰值。无论是对人类精神世界原生性创伤的深度挖掘,还是对个体成长过程中无法摆脱的痛苦、焦虑、迷茫、无助等情绪褶皱的细节展示,抑或是对如何救赎精神暗伤路径的找寻,都呈现出一种全新的特质。小说主人公石冬心的母亲意外被狗咬伤,并因此而丧命,而作为祸源的狗也被小区保安虐杀,残忍而充满仪式感的行刑场面被王然目睹,并成为王然少年记忆中无法清除的精神创伤。发生在王然与石冬心之间的恋爱、离别、寻找、重逢、婚姻、离婚等重要人生事件都与母亲的死亡和狗被虐杀的场景有着隐秘的关联。王然和石冬心始终无法从创伤记忆及其衍生出来的低沉黑暗的情绪中逃离,“这个画面从我十五岁那年起,就腐蚀着我的记忆,从我正常的记忆序列里丢失,诡异的是,它却经常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浮现,在不由自主地用意念再三再四地复现后,反而变成了一种坚硬浮雕般的存在,然后将我的情绪整个囚禁”,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和语言都浸泡在这种灰暗情绪中,从而使个体精神世界的创伤转变对普遍意义上人类精神世界伤痛的勘察。但尤为独特的是,小说对精神世界暗黑空间的搭建,并没有滑向和下沉入无边的深渊,而是始终有一种诗意的力量在拖拽着下沉的力量,这种诗意来源于探索人类生命本身的执着和迷恋。这也就不难理解小说为何为石冬心设置了诗人的身份,王威廉试图通过文学来寻找突围的路径。也就是说,王威廉对人类精神的思索从来不沉溺于对人类肉身的打量,而是穿透肉身的迷障,将其纳入文学、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框架和范畴内思考,从精神伤痛中发现人存在的价值和方式。石冬心和王然及其发生的故事是个体人生边际的一种哲学思考,发生在二者之间的生存与死亡、享受与离别、记忆与遗忘都存在明显的边际,但又相互交织和轮回,“看来边际不一定在远方,在那与无穷交接的地方,而就在你存在的每一处。你存在的地方便有边际。你给无名的事物命名,便是试图消泯身边的边际。你若是静止不动呢?你不再区分万物,你承受着边际的吞噬,从而你与边际化为一体。你还会不安吗?也许你就像风一样在世间不安地吹拂,但也像风一样失去了边际,超越了‘惟与‘是的限定”[22]。
从王威廉的创作中可以窥见,广东的城市化进程不仅塑造了“小镇”“小县城”这样的城乡灰色地带,也不断生产出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的巨型城市和超大城市,这些城市内部的真实生活景象、城市人群的精神样态、城市发展的症结和城市的未来形态等与巨型城市密切相关的内容,成为广东文学表述的重点内容。张柠的《幻想故事集》将叙事视域集中到广州生活场景,以城市欲望为入口,窥探城市内部空间的纷乱复杂,“我的‘幻想故事集,是对我在广州生活的一种‘叙述和艺术呈现。它直面新兴的现代城市文化和欲望的诱惑。它在欲望展开和叙事抑制的边缘上,既有欲望叙事的快感,又有对欲望的疑问和逃避”[23]。《幻想故事集》由几个相对独立的故事构成,《身世》敞开主体精神空间,对自我主体进行辩证否定,在否定中重申“自我意识”,在重申中试图重建自我主体;《鸟语》打破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在迟疑、彷徨、等待和退缩中发现另外一个自己;《蓝眼睛》试图通过宗教信仰将肉身从欲望的旋涡中解救出来;《故事》理解起来有些艰涩,阐释了个体存在与语言的关系,以及由语言构建的世界的合理性;《修梦法》对欲望的满足与想象的虚幻之间的关系进行哲学思考;《遗产》是以现代城市生活为参照,对即将消失的传统进行祭奠。同时,《幻想故事集》在叙述方式上呈现出明显的先锋特征,现实与虚幻的交织、意识的不规则跳动、故事整体性的有意淡化、情节的逻辑断裂等叙述形式,使小说充满了实验主义色彩。同样写巨型城市的内部景象,吴君的《前方一百米》则更注重写实,讲述了深圳“新穷人”的生活。在人们的普遍意识中,出入深圳高级写字楼的白领本应属于精英阶层,但外在的成功表象掩盖了他们贫穷的事实真相。高昂的物价和房价、失衡的经济、严重的阶层分化,贫富差距的扩大、充满竞争力的工作,使他们变成了彻底的“新穷人”。这种外在和内里的差异使他们的精神时刻处于紧张、焦虑、分裂和绝望状态。
所以,当我们从“粤港澳大湾区”中透析出一个核心区域、一个核心问题和一条核心主线的时候,“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就有了构建文学共同体的可能性。但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框架下,要警惕文学同质化和脸谱化的威胁,为此要时刻保持自己的空间意识,也可以把这种空间意识理解为个体与空间的关系,例如,王威廉与广州、陈再见与汕尾、林陪源与潮汕的关系,类似于沈从文与湘西、鲁迅与鲁镇、贾平凹与商州、莫言与高密乡、双雪涛与沈阳的关系。这种个体与空间的关系决定了“粤港澳大湾区”在文学叙述中的位置,也确认了写作者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场域中的位置,甚至是文学史中的位置。
三、粤港澳文学的“生产性”与“经典化”
青年批评家陈培浩在阐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时,把“生产性”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关联起来,“大湾区作为一个区域概念,超越于一般的行政区域概念,是一个跨行政区域的生产性概念。所谓生产性概念区别于一般的描述性概念,后者对既存事实做出描摹和概括,而前者则带着前瞻性和建构性,在准确把握事物发展规律的前提下,创造性地催生尚未显形的事物”[24]。实际上,强调“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的“生产性”,指涉的是“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与其他区域文学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构建的基础是“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能为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提供新的审美样态、新的美学范式和新的写作经验,能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中生发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观念和精神话语,以此产生与世界文学对话的契机和权利。但另一方面,“生产性”的文学概念又带有某种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是否能够准确地描述、总结和概括广东、香港和澳门庞杂多样的文学现场,在这种超区域的文学概念内部是否存在具有统摄性质的审美范式和精神话语,这一概念能否催生出真正的新崛起的文学势力,能否保持概念的长期有效和坚韧生命,能否与世界其他灣区文学实现有机联系?这些仍然悬而未决的问题既给“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带来挑战,同时也带来进一步拓展的机遇,这些问题有多种解决路径,而“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经典化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我们可以以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东北文学”为参照,“东北文学”能够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视野,是因为经历了漫长的经典化过程,在文学批评家、读者和文学史家的反复阐释下才确立了经典地位。鲁迅、胡适、茅盾、冯雪峰、周扬、李健吾等文学批评家对“东北文学”的推崇,使其进入文坛之初就得到广泛认同,并推使其文学影响力迅速提升,让其能够真正参与到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尤其是鲁迅在其中扮演了最为关键的角色,对“东北文学”的成名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若没有鲁迅,单是‘九一八事变很难说能够形成‘东北作家群。鲁迅在与两萧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的接触中,深在的中华民族观得以展开。鲁迅的存在使东北文化在无根漂泊中向母体回归而得到接纳”[25]。萧军和萧红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出版了小说集《跋涉》,但影响力和辐射范围仅限于东北地区,在真正接触鲁迅之前,萧军和萧红仍然没有取得主流文坛的接纳和认同。萧军和萧红流亡到上海以后,萧军第一次写信给鲁迅,讨论文学创作与现实革命语境的关系问题,鲁迅在回信中指出,“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鲁迅对“斗争性”的强调为萧军指明了文学创作的基本方向,也解开了萧军创作中出现的疑团和困惑,“鲁迅先生这封信犹如从什么远远的方向照射过来的一线灯塔上的灯光”[26]。更为重要的是,鲁迅凭借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把萧军、萧红引入上海文坛,成为萧军和萧红与上海文坛的中介和通道,使其与聂绀弩、胡风、周扬、郑振铎、巴人、冯雪峰等人建立长期联系,以及与文学期刊保持长期合作,仅在1935年至1936年期间,鲁迅就曾向《文学》《东方杂志》等期刊,以及文化生活社书店推荐萧军的小说和散文9篇、短篇小说集1部。[27] 同时,经由鲁迅介绍萧军的散文《东北义勇军》被史沫特莱翻译,并发表在《中国呼声》,得以在海外传播。而萧军和萧红的成名作《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更是在鲁迅的策划下完成出版,并引发了轰动效应,而鲁迅为小说写的序言进一步确立了萧军和萧红的文学价值和意义,“鲁迅的‘二萧序显然有着要将这样一种特定时代、特定形式、特定内容的‘东北文学推介到中国文坛上引发聚焦关注的强烈动机”[28]。除了萧军和萧红之外,其他东北青年作家都得到过鲁迅的帮助和支持,据《鲁迅日记》记载,仅孟十还、任国祯、端木蕻良、杨晦、李辉英等东北青年作家与鲁迅通信的次数高达152次,可以说,鲁迅为扶植东北青年作家“苦心孤诣,煞费了许多精力”[29]。端木蕻良曾回忆,自己的《爷爷为什么不吃高粱粥》《紫鹭湖的忧郁》《大地的海》等小说都是经由鲁迅运作得以面世,“奠定了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基础”;[30] 鲁迅对东北青年作家的“母性”关怀“大振了‘东北流亡作家的名声”[31],并引发了连锁效应,白朗、舒群、于黑丁、罗烽、杨朔、骆宾基等众多东北青年作家选择流亡上海,接受鲁迅的指导和推荐,成为上海文坛的新势力。
以鲁迅为代表的文学批评家对东北青年作家的扶植和推介使其迅速崛起,但作为一个区域性文学出现始于1936年短篇小说集《东北作家近作集》,这部小说集以地域籍贯为收录标准,在一定程度上为东北文学勾画出区域文学的轮廓和面相;1947年,蓝海在撰写《中国抗战文艺史》过程中,对1937年以来的抗战文艺进行总结,从整体上对东北作家抗战文学中的同质性因素进行概括,使东北作家呈现出区域文学的基本特征;1947年高兰在《抗战期间在后方的东北作家群》中首次提出“东北作家群”的概念,东北作家以区域文学群体的方式被接受和认同;1951年,王瑶出版《中国新文学史稿》,首次以专题的形式对“东北作家群”进行阐释,东北作家正式以区域文学的身份进入文学史,得到主流话语的接纳;20世纪80年代之前,中国现代文学史对“东北作家群”的叙述基本上都是沿着王瑶设定的“区域文学”的叙述框架展开。
从以上简要梳理中可以发现,一个区域文学概念只有“经典化”,才能真正确立这一概念的真实性和有效性,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并没有经历“经典化”的过程,仍然停留在理论的设想阶段,这一概念的未来发展仍然需要时间的检验和文学实践的确证,同时也更加需要学术界客观理性的构建,而非陷入对新概念的追逐和迷思中。
注释:
[1] 谢有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现在和未来》,《光明日报》,2019年5月29日。
[2] 此观点参见[法] 皮埃尔·诺拉:《历史与记忆之间:记忆场》,韩尚译,杨欣校,[德] 阿斯特莉特·埃尔、冯亚琳主编:《文化记忆理论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3] 谢有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现在和未来》,《光明日报》,2019年5月29日。
[4] 陈晓明主编:《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
[5] [法] 茱莉娅·克里斯蒂娃 著,史忠义等 译:《符号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页。
[6] [美] 哈罗德·布鲁姆 著,朱立元、陈克明 译:《误读之图》,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7] 刘登翰主编:《澳门文学概观》,鹭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
[8] 郑炜明:《16世纪末至1949澳门的华文旧体文学概述》,《许昌师专学报》,1998年第1期。
[9] 李德超:《中国文学在澳门之发展概况》,韩国全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73年。
[10] 陶里:《澳门文学概貌》,《香港文学》,1994年第3期。
[11] 饶芃子、费勇:《文学的澳门与澳门的文学》,《文学评论》,1996年第6期。
[12] 张剑桦:《澳门文学的四种传统》,《学术研究》,2009年第9期。
[13] [美] 哈罗德·布鲁姆 著,徐文博 译:《影响的焦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14] 饶芃子:《大陆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概说》,《广东教育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
[15]《特区文学·编后记》,1982年第1期。
[16] 犁青:《从“南来作家”到“香港作家”》,《新文学史料》,1996年第1期。
[17] 王晓华:《差异、多元共生与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化建构》,《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2期。
[18] 刘益:《岭南文化的特点及其形成的地理因素》,《人文地理》,1997年第3期。
[19] 刘登翰:《香港文学的文化身份——关于香港文学的“本土性”及其相关话题》,《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
[20] Robert W. Cox and Timothy J. Sinclair,“Approaches to World Order”,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151.
[21] 王威廉:《你的边际》,《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2期。
[22] 王威廉:《你的边际创作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2期。
[23] 张柠:《幻想故事集诞生记》,《小说选刊》,2019年第5期。
[24] 陈培浩:《寻找作为增量的“大湾区文学”》,《花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特刊),2019年10月。
[25] 郭淑梅:《“红色之路”与哈尔滨左翼文学潮》,《文学评论》,2008年第5期。
[26] 萧军:《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27] 萧军:《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28] 吴俊:《东北文学的多元性及其新文学史意义》,《文艺报》,2015年12月21日。
[29] 锡金:《鲁迅和东北作家》,《社會科学战线》,1981年第3期。
[30] 端木蕻良:《自传》,《璀璨的星辰》,辽宁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2页。
[31] 沈卫威:《东北流亡文学史论》,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