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
2020-01-03映声
映声
我的故乡有一条小河叫石榴子河,它发源于我们村边的石榴子山。
我父亲不是本地人,是逃荒过来的,到了石榴子村口都快死了,是石榴子村老刘家的人救了他。父亲醒来后,不知道他是从何处来,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姓是刘家人给的,取名叫刘三起,意为留住这逃荒来的人,让他站起来。后来,父亲参加了“边纵”的部队,他不怕死,很能打仗,几次战斗下来就当了官。父亲时常带着部队转战云南各地,有时间,有机会,他都会回石榴子村看看。
云南解放了,我父亲在省府当了官,却回到石榴子村和我母亲结了婚。我母亲是土生土长的石榴子村人,有父母和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兄弟姐妹和表兄表弟,而她最后一次离开石榴子村就再没有和她家的亲属有过任何联系了,就连她父母离世也没有回过石榴子村。她在离开石榴子村前,大骂石榴子村民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骂村民忘记了刘三起要钱给石榴子村修桥修路,骂村民忘记了刘三起要钱修筑了石榴子河的好事。
母亲说:“刘三起再不是人,但他是从石榴子村出去的,你们骂他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骂他是土匪!他是好人,应当有好报。”
这是母亲一生都不能原谅石榴子村的事儿,也是母亲决然砍断亲情和乡愁的决心。
提起石榴子山,说起石榴子河,讲起石榴子村,身边的人都说我在讲一段传说,说一段久远的故事。现实中再没有这离奇的事了。
再次回到石榴子村,是前不久我到阿着力市出差,空闲之余我想到了石榴子村,就开着车,凭着过去的记忆找去。由于城市扩建,石榴子河被改道,消失了,只有远处的石榴子山还在,名字变成了钱塘山。几户人家零散地丢在高低不平的小山丘上,两三层的砖瓦房都围了院子,大门口安装了各式各样的大铁门。村子间的道路还是那么泥泞,杂草丛生、弯弯曲曲。这是城市改造中最后的村子。
我到了一户住在臭水塘边的人家,见两位老人在自家门口的柴火堆上晾晒做酸腌菜的青菜,就上前问:“请问老人家,石榴子河还有多远?”
那个老妇人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我,瞪了我几眼,又低下头去专心摆弄自己手上的青菜,不再理睬我。
“小伙子你装什么洋,都站在河边上了还问我们石榴子河在什么地方。”还是一旁的那位老人没好气地告诉了我。
放眼望去,臭水塘边有一些农户在塘子边上盖起了房子,空闲的地段上还立着几棵歪歪斜斜的大树,有的已经断倒在塘子里。还有的被挖成延伸到河里的蔬菜地。有的地方全被成堆的垃圾、烂家具和落叶杂草占据着。塘子里有水的地方,已经被疯长的水葫芦覆盖了,再也看不到清透的水面了。我惊讶地自问:“这就是石榴子河吗!为什么石榴子河会变了模样?”
好在石榴子山下,太阳冲边的山包上,立着那座断墙倒壁的山神庙勾起了我的记忆。那是父亲看到石榴子村读书的娃娃读书跑得太远,向上级申请修建的学校。我沒有在那所学校读过书,也不知学校开了多长时间,又是何时何原因给停办了。如今这庙只剩几堵墙和无瓦无梁的主楼了。也因为这破庙在眼前的显现,使我认定了石榴子河的存在,我真的到了石榴子河边。
记得,河的中间部分,有一个很大的水塘子,塘中还有两座小岛,岛上有树有草,鸟在上面都安了家。村民闲来无事时,总会到塘子边走走,在塘子边乘凉款白,有条件的还会划着小船到塘子里转上一圈儿。而今,那个迷人的塘子不见了,塘子边零散地建起些房子,不规则的菜地歪歪扭扭地向河里延伸,把河道给占据了。河道全长不到两里,就在河的下游口,房高的泥土已将河道填平,在上面盖了新农村。而石榴子河在一个高大的涵洞下完全消失了。现在的石榴子河,不知要流向何方,也不知道它会流向哪里。这就是最后的石榴子河。
我看到菜地边有水在流动,就顺着山地向上寻找,我要寻找一池山泉。在一处山凹处,我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跑上前去,看到一池不大的泉水池,泉水从五十厘米的高处坠落,落入池子。我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着池中泉水的清凉,静静地倾听泉水哗啦啦地歌唱。
这时,我看到泉水池边不远处,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农在地里翻找鱼腥草。我忙走上前主动和他打招呼。
“老人家,还在地里干活儿?”
“我不干活儿,在家里闲着等死吗!?”老人没好气地回答。
“老人家,你知道你们村子里的老刘头儿吗?”老人家的口气有些冲,我并没有和老人生气。
“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我们村上的刘三起?”
“我见过他,也认识他。”我不愿说出他是我的父亲。
“这么说来,你认识刘三起,那我们就有话说了。”老人听说我知道刘三起,丢了手中的锄头,坐在地上拿出旱烟杆,点上烟,吧嗒吧嗒地吸了两口说:“老刘头这狗东西是个人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是人太拧,太犟了。”
“他怎么个拧法,怎么个犟法?”
“他逃荒到我们村上不假,老刘家救了他的命也不假,但他为老刘家也做了不少事。”
“他为老刘家做了些什么事?”
“平时在老刘家干些苦活儿累活儿不说,就是那年大荒年,老地主王福财上刘家逼租,是他的拧劲儿和犟劲儿迫使王福财不敢收刘家的租,才救了刘家一家子的命。”
“后来呢?”
“后来刘家的姑娘看上了刘三起,刘家的人一个都不同意。”
“为什么?”
“刘三起连自己的家是什么地方和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娶?而且他太穷了!后来这狗日的有了出息,到了部队,还当了官。解放了他才回来成了亲。”
“后来刘家人同意了吗?”
“没有同意。都说刘三起没名没姓的不是回事儿,怕说出去外人笑话。”
“后来他们怎么又结婚了呢?”
“要说还是刘家的姑娘有骨气,不管家里同意不同意,自己给自己盖了间茅草房就和刘三起结了婚。婚礼还是我去张罗操办的。后来那刘家的姑娘给刘三起生了两个男娃娃。”
“这个刘三起给你们村做了些什么事?”
“我们村上的每一件事都和他有关。这样跟你说吧,我们村上很穷,没有什么经济来源,要办什么事都要找他。就连家里孩子上不起学都找他,找到他,总会有办法解决。他是个好人,当了官还不忘本,每次回来都会到田间地头和我们吹牛聊天,到了哪一家,有什么就吃什么,像我们老农民一样,从不挑嘴。”
“后来他们全家不都离开了石榴子村了吗?”
“这事怪就怪我家那不知事的孩子。是他酒喝多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当了几天村支书把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刘三起家混饭吃时,开口骂刘三起是老土匪。你想想,他为云南的解放负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被人骂成是土匪,刘三起那脾气,怎么能够接受得了?”这老人说的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从父亲火化后送出的发热的骨灰里,我拣出了三个弹头和四块弹片,一直在我书房里深藏着。
“你是趙三毛的爹吧?”从老人家的话语里,我知道他的身份。
“你怎么会知道?”老人一时感到惊讶,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了回去。
“老人家,你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我个老农民,知道你个城里人干什么!?”“老人家,我是石宝,刘三起家的老二。”“什么九宝十宝,我不知道。”
“老人家,光宝是我哥,我是石宝。刘三起家的老二,想起来了吗?”
“你真是刘三起家的老二?”我再次向老人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老人一时表现得不安,转头过来定定地望着我几分钟,似乎是要从我的相貌上辨别出我的身份。
“是我,刘三起家的老二,石宝!”“还有几分像。你爹呢?”
“死了好几年了。”“那你妈呢?”
“也死了几年了。”
“我,我找了你家好多年了,想当面向你爹赔罪,可就是再也找不到这机会了。”
“老人家,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纠结这些往事呢?”
“对于你们刘家,我们赵家是有罪之人。不当面向你们道歉,我就是死了也永远闭不上双眼,阎王爷是不会收我的。”
“老人家,你说过头了。我们不说过去的事了,好不好?”
“事情总得有来有去,有因有果。自己犯的错总得有个结局。这样好不好?你代表你父亲,我给他老人家磕个头,我们两家的事就算扯平了,还是好朋友,一路有伴。”
我被老人强拉到地头坐下,我无力再和他抗争,坐着就坐着。
见我坐到了地头的坎子上,老人跪下,认真地给我磕了个头。我似乎感觉到了头碰大地的响声和大地的摇动。
老人磕了头,起身扛着锄头就走了。
后来听说,赵老三他爹,和我在太阳冲的地头相遇回家后,倒在了床上就再也没有起来过,说他死得很安详,是笑着死的。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