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父亲

蒋毅

自父亲患了尿毒症，便和我们渐渐陌生起来了。

他胃口极差，每日仅仅靠着一些米粥维持生命，一日一日瘦了下去，全身的皮肤如过大的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嶙峋骨架上，心肺功能也受到了严重毒害，随意走走便喘气许久，深陷进去的眼窝里看不到一丝神采和生气，再加上极少修饰的花白发须，完全见不到以往的丰俊了。不仅仅是面目模样，就连性格和说话也让人觉得生分了——他亦不复往日宽厚，稍不如意便会闷着气，折腾半天，有时候不经意间露出的寻死迹象，足以让亲属们惊吓好几天。不过，他对于我倒是比较客气的，即使这客气中带着些许疏离感，但我依旧是高兴的。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医生，他有所依赖，当然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就是我会常常带他回家乡放放风。

休息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会骑上摩托车，载他回三十里外的故乡。一路上总是顺着不间断的凉风，无论冬春皆是如此。可能還是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父亲特别怕冷，但他会像一个初恋的小姑娘，初始忸忸怩怩着，矜持着，但最后还是会慢慢地、害羞地抱着我。他那枯柴一样的躯体带着一丝丝僵硬和颤抖，好似怀抱着许多懦弱和歉意。一路上沉默着，我总感觉他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是一直到终点，他什么也没说，我能觉察到他小心翼翼地把话头咽了下去。下了车，他长长舒一口气，和我隔出一段小小的距离来。只是家乡早就不复往日的炊烟了，被推平的土砖瓦房留下满地残骸，旧椽子、烂瓦横七竖八地分散开来，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而且大部分都已经埋进了土里，散发出陈腐的味道，而新建的水泥砖房则骄傲地矗立着，在宣告新时代的来临。每次他走走歇歇，总是让我的准备落了空，一段不足二里的路程，他要颤颤巍巍踱上半个时辰。眼见他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会摆摆手示意并不麻烦我，然后哆哆嗦嗦地拿出准备好的报纸，垫坐在了田埂上，让那口涌上心头的喘息顺着地气慢慢平歇下去。

待到他气力回复一些，又会缓慢而坚定地爬起来，手足并用的样子像一只鸭子，充满了滑稽。前面就是水库了，对于水库的印象，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经历上，比如出现过如牛一般的怪物，比如水库头上的那口神奇的永不枯竭的井，又或者是我曾在此地洗澡、游泳以及钓鱼，等等。而父亲则是在自己独有的频道，比如他从新疆当兵回来参与修建水库的琐碎往事，比如分鱼到户的小心思。而我听来大概就是汗水和艰辛，带着一些苦难的调儿，但过去太过久远的记忆反复重复着播放就会显得陈旧不堪，所以，我心里总是不以为然的，但是我会认真听完，然后发表一些“你们好厉害”“那时候人心齐哇”这一类我认为他需要的感慨来。因为我发现这样的言辞会让他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血色和满足，所以，他不厌烦，我也不厌烦，他乐意，我便乐意。

就这样走走停停，最后的终点必然是进村时候入眼的大山，说是大山其实也是因为它鹤立鸡群，比别的土坡稍微高那么一点儿而已。每次我背着他登上去，在山顶的大青石板上坐下的时候，他总是强调，这山比新疆的高，也比山西、河北的高。有些地儿我去过，有些地儿我没去过，但是现在我始终不认为这里是高山，遑论最高。但是，我不敢反驳他，只是应着他、随着他。一种莫名的悲哀总是不合时宜地兴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丧失和他争辩的勇气了。

他那絮絮叨叨的老故事有些没完没了，夹杂着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手势和动作，我假装听着，余光却早就顺着山顶往下飘了，山下整个小村子一览无余，像一副巨大的国际象棋，自由自在的野草像一张张绿色的地毯，无拘无束地蔓延，占据了棋盘上绝大多数地盘，只有几亩尚在耕种的水田在白色格子上苦苦挣扎，胜负已然分明了。寂静的田野里，蓑衣不见了，犁耙不见了，驱赶禽鸟的稻草人也不见了，就连漫山遍野疯跑的孩子也一个都不见。时空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断层，陷住的人找不到过往的一丝痕迹，这一切让我觉得更加陌生，自然也包括身边的父亲。

他又缓了口气，从青石板上摸摸索索地爬了起来，整了整有些皱褶的衣裤，言语无比慎重，却又带着干涩：“其实回来，是自觉时日无多了，想回来看看，也想为自己找个安身之地。”

父亲的话让我猝不及防。在老辈人心中，这死后的立命之地和生前安身之处一样重要，父亲也不例外。其实，在坟地选址上，我曾经和他吵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临近高考前，我老是生病，成绩受到了不少的影响，我自己和医生都推断为太过劳累，多休息即可。但父亲坚持认为是刚过世的爷爷坟地不对，风水不好，执意要迁坟，否则担心我考大学不顺利，对此我是嗤之一笑。自我考上重点大学以后，父亲还逢人就吹，说这就是迁坟对了方向的缘故，即便我听到后喝止，他也只是谄媚般笑笑，不过，下次依旧如此。第二次是在他生病，本地多次诊治后，确诊为“尿毒症”晚期，只是他不甘心，我便带他先去了长沙，后又去了上海，来回兜转了许久，他才颓丧地接受了这个现实。那时候我已经上班好几年了，为了给他讨个心理安慰，我提出要再迁一次坟，改改运，他却坚决不同意，说是安土重迁，不可再三。后来，母亲提出，那就改改奶奶的地吧，父亲这才勉强同意，当然，这次并不灵验，他的病依旧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纠缠着他。

这一次，父亲说了自己的小小目的以后，却突然来了精神，一边向我兜售着他的“平生所学”，一边在周围的山和岭上指点江山：哪里对子孙后代好，哪里是发财的路子，哪里是当官的料，哪里能保平安。这一刻我有些痴迷，不为这些什么风水理论和千秋万代，而是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消失若久的自信和亲近，我更不好打断他了，只是偶尔“嗯嗯”“好像是这个道理”这般应和。

临到末了，父亲指着我们家老房子的背后大约百来米处，那是一个明显凸出的土坡，说这是最理想的地方，可惜那块地现在不是我们家的，如果要葬那里，需要和别人换地，然后详细告知我如何换地，如何和别人商议的细节，大概的价格如何，都嘱我细细记着，像极了小时候教我读书的耐心。又交代着如果实在是换不到，那就选第二处，那是水库西南角的一个小树林，半山腰的地界，树木郁郁葱葱，我照旧看不出什么来。父亲却小声地说，这也是一块宝地，保佑子孙后代升官发财。他本来声音就虚弱，再加上刻意压低，我几乎没有听清楚，他又附在我耳边说了一次，生怕别人听了去。然后还告知了我几处不错的地方，他估摸着我记不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一幅粗劣的地图，上面有许多的红点，然后用一、二、三、四等数字标记着，每一块地的好处也在下面附注得清清楚楚。

其实，我是完全不信这些的，带着一丝讥讽问父亲：“您这么会看地，怎么奶奶的坟地你没选对呢？您这病，还是血透着呢？”

父亲沉默着半天不答，却不见意料中的愠怒，想过来拍一拍我的头，但是没够着，差点儿摔倒，我赶紧过去扶他坐下。他无奈笑一笑，双手垂下了，并没有再次抚摸我的头，只是感叹着：“这坟地的风水，特讲究，主要还是应验在男人身上，也就是看你爷爷，所以，迁你奶奶的坟，其实用处并不大的。但这世界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呢，保了你的前程，就不会保我的健康，我这身老骨头了，还要动坟，不划算。”

说完这些，父亲自个儿又笑了起来，这一次笑得特别灿烂，仿佛笑成了一朵黝黑的花，开放在整个山顶。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指着前面的青山绿水，豪迈自信地说道：“别看我现在是个废人，身体不好，脾气又差，拖累着你们，但是等我去了以后，我还是能护一护你们的，放心。”

父亲的承诺，一字一钉地敲在我心墙上，我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个从农村里艰辛劳作的少年，到新疆垦荒兵团里的童子工，到大山里恪守职责的护林工，再到城市里那个放下脸面跑摩的供家的那个男人，最后又定格在眼前……

他依旧还是那个他，陌生的，从来是我。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