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为了更好地和自己相处
2020-01-03杨庆祥
文/杨庆祥
这些年读了一些书,一来是兴趣使然,博尔赫斯说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虽然是文人的夸张,却是体贴的比喻。二来是因为职业的缘故,在大学教文科,多读书读好书是基本要求。我常常给本科生开一份近100本的基础书目,硕士生则开一份近50本的书目;博士生则又开一份近100本的书目。本科重在通识,硕士重在专业,博士则要“既通又专且深”。当然,最好的阅读状态,应该是大学者布鲁姆所言的那种无功利的阅读,读一本书是为了更好地和自己相处。下面我推荐我常读常新的几本书。
徐梵澄:《孔学古微》。徐梵澄年轻的时候追随鲁迅,曾是鲁迅的青年朋友之一。后来他淡出新文学运动,学术旨趣转向中国古典哲学,又远赴印度,在异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终日只以翻译、研读古印度的经典为乐。他是真正的融汇中西的大学者,学问非同小可,智慧更在常人之上。他的《孔学古微》其实是一本向西方读者介绍孔夫子生平思想的著作,却深入浅出,见识卓绝。其中对“仁”“内中”“圆满”的论述值得注目,尤其又论及孔子与颜回的关系,是我读过的对颜回最有洞见的判断。徐梵澄不是一般性的介绍,而是将自己的生命体悟纳入对先贤的观察中去,这使得他的论述体贴而有生命的温度。他还有一篇《南海新光》,不长,记述印度圣哲室利·阿罗频多生平,极好。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全世界只有一个莎士比亚。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只有一个莎士比亚。这个莎士比亚,就是为我们留下了《李尔王》《哈姆雷特》《凯撒》《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等等喜剧和悲剧的莎士比亚。虽然至今学术界对莎士比亚其人其生平其事迹都各执一词,但并不影响他的戏剧作品被一代代的中西方读者阅读和接受。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有最震撼的人性的高尚和光辉,同时,也有人性的黑暗和癫狂。每一个人都被命运控制,而对命运的抗争,构成了人类的全部有机生活。推荐朱生豪译本,全8卷,从大学本科至今,一直是我的珍藏。
莫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园之门》。《伊甸园之门》最吸引人的地方可能不是学术研究上的开风气之先,虽然莫里斯在其不同的版本前言里不断强调他的研究方法和学术训练,但是对于更普通的读者而言,似乎也从来没有将这一本书当作是一部严格的“学术著作”。在更多人看来,这本书更像是一个亲历者的“证词”,不过是用了一些分析性的语言使得这份证词看起来更加可信,更加有深度和历史感。莫里斯最可赞许的地方就在于他承认他的激动和困惑,他听到金斯堡朗诵时候的窒息感,他读到海勒作品时候的心跳,以及他对保守主义的教授们在20世纪60年代瞻前顾后时的不屑——虽然他后来反思了这种不屑。《伊甸园之门》里有多个莫里斯:犹豫的旁观者、急切的参与者、喋喋不休的饶舌者、敏感的批评者……在这个意义上,《伊甸园之门》更是一本“思想的自我对话”,不仅是和同时代那些伟大灵魂的对话,同时也是和自我——这个自我有时候被各种力量裹挟而分裂成多个——对话。在这一对话的证词中,莫里斯无限逼近同时又无限超越了20世纪60年代。
黄锦树:《雨》。这位有华裔血统的马来西亚人——黄锦树,其本身就构成了近代史漂泊又离散的典型。他以写作记录并抵抗这种离散,在遥远加遥远的南方——基本上逃离了大陆视野的洪荒之境,他写芭蕉、橡胶树、野草、吊脚楼、蔓延而来的水,还有无休止的雨。无数的变形发生在历史和现实交界的时空,他拥有最美丽的华文,这犹如他隐秘的文身,无论如何,他将长久地在这象形的世界里寻找故事,他自己的,还有众多的被弃者,最后,弃子赢得了他讲述的权利,而君父,再也不可能充耳不闻。
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每到秋天走在校园里,看到银杏叶落,我都会想到卡尔维诺。他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写到银杏叶落的过程有七个层次,每个层次有复杂的时间和空间维度,这是让我拍案叫绝的文学书写。卡尔维诺有各种奇怪的观念,比如在树上生活的男爵,被劈成两半的骑士……但同时他又有浩瀚的想象力,因此他的观念不单薄,他的想象不肤浅。卡尔维诺的作品见证了文学其实完全可以自成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时候高于我们生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