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
2020-01-02严英秀
□严英秀
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丝半毫的预知力,我的2018年,最终会不会有一点点的不一样?
这一生,注定有一些年月,一些时间节点,会从漫长的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中脱颖而出,成为生命中的特殊印记,一个痛点,一个死结。可是,当它向你逼近,已经用神秘莫测的手叩响了门环时,你却浑然不知。
起初,一切看上去都是安详美好的。旷日持久的失眠在暑假孩子回到家里后,有了明显的改善。于是,带她去了甘南草原,去了川西藏地。对于一个生长在城市的藏族孩子来说,这是她第一次比较深入地了解母族文化的壮阔和瑰丽。一路上,阳光越来越炽烈,心绪越来越飞扬,沉静。然后,回家——白龙江边小城里那个我称之为家的院落。母亲从浓阴下,藤椅上,颤巍巍站起来,迎接我。她每次迎我回家时,脸上的泪反而好像我就此要离去。
就是在这一次,哪怕是在这最后的一次,她也并不比半年前更衰弱。
在娘家小城,我的闺蜜发小,也有“三无”文友,他们往来言语间提到我的创作。那一年刚刚新出的小说集,有人拿来让我签字。这样的时候,母亲便常常徘徊在我们周围,事实上,她并不十分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那是一部怎样的书,但她还是随着我们的谈笑,极为开怀地笑着。单是女儿写书这件事就足以让她无限欣慰。她是那么骄傲于自己的女儿成了“写书的人”。记得很清楚,有天黄昏,当我送走客人回来时,她坐在我们刚坐过的地方,一只手紧捧着我那部小说集,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双眼闪亮。那副场景,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我还是感到了比以往更有力的一种震撼。我蹲到她的膝边,告诉她,她手里的书是写别人的故事,将来我会出一本书,那本书里有她。你要把我写到书里?她问,然后更郑重地捧起书:我有什么好写的!她脸上的笑,是孩子般的天真,满足,羞赧。
这张笑脸,现在,常常在梦中伴着我。
我说的将来要出的那本书,就是散文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我已经有五部书了,都是小说集。很久以来,我想有一部散文集。但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个写小说的人。2011年,我入选“甘肃小说八骏”。在此前后,得过省内外一些奖项,也都是小说方面的。我不是那种眼明手快的写作者,我写小说很慢,出活太少。虽然至今也有了五部小说集,但事实上,比小说写得更慢、更持久的是我的散文。距离最初发表散文已经二十多年了,从那个时候起,我从未中断过散文写作。小说,是对纷繁世界的凝视和考量,是对现实人生的叹惜和建构。写小说的人,有时是人群之中惺惺相惜的柔软之心,有时是窗帘后面无奈泪湿的窥探之眼,有时则是稿纸上笔起刀落的决绝之手。但到了散文这里,事情便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散文之于我,意味着在匆忙庸碌的日常中,突然停下脚步,瞥见镜子里的自己。无处遁逃,无可遮掩,我只能与镜子里茫然失神的女人面面相觑。是的,散文是与自己的狭路相逢,是与自己的短兵相接。没有哪一种文体,会像散文一样彼此玉成,或两败俱伤。
二十几年就这样断断续续写下来了。期间有些篇目得以发表,有些从未示人。这些尘封在时间中的文字,就像捂在我胸口的一群白鸟,它们以温柔的翅羽抚平了我心灵的皱褶,以尖锐的触角扒开了生活的伪饰,让我看到日子里落进了更多灰尘。我热爱这些散文,因为我热爱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活得这样迷惑这样赤诚的自己,我爱自己小小的悲喜浩荡的人生。
母亲在我的人生中无处不在。我曾经羡慕过一些作家有妈妈可以作启蒙老师,两岁时咿呀学语“春眠不觉晓”,八岁时去读《红楼梦》,十四岁时可以一起谈论哈姆雷特。而我的母亲,一个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藏族女人,怎么可能和“文学”结缘。从不曾留下母亲陪我吟诗涂鸦的亲子记忆,唯有我们母女相伴的漫长冬夜里,她用母语哼唱的那些长调,只是我从没记清那些迂回反复的歌词。当我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幼苗在汉语的晨昏重新学会发芽,抽枝,跌跌撞撞地生长,她只是那个爱莫能助的旁观者。就是这样。但当我拿起笔,她始终是我所有文字中那个最强大的存在。母亲无处不在,在散文这种极自我的文体里,尤其如此。
我在等待将来出一本书。那本书里有她,那本书献给她。
终于,2018年我凭藉散文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第一部散文集也要问世了。
却原来,念念不忘的还真有回响。然而,得知这意义非凡的喜讯却是在母亲的病床边。然后,第十四天,母亲走了。在她出殡的第二天,我赴京参加了散文集的改稿会;在她七七祭奠的第二天,也是因着这本散文集,我随中国作协采访团去了南海三沙的永兴岛。一路天涯海角,不知今夕何夕。
一本书的即将问世,一个人的遽然离世。这看上去似乎毫无关联的两件事,根本不具备等量齐观性,但在2018年,就这样接踵而至,缠杂交错,横亘在我每一个日夜的交替中。
多么难过的一年,感觉怎么也过不去的这一年,竟然也就这样过去了。
我知道在这样一篇创作谈里,抛开创作话题回述如此私人的生活境遇是不适宜的。我一己的迷思执念,我的偏狭之笔,来不及沉淀和提炼,缺乏结晶和升华,尚未掘进到人类共同情感和经验的幽深,抵达文学应有的高度和广阔。但关于这本书,我最想说的就是这些。又是一个春天。雨水,惊蛰,春分……窗外,一天一个样子。仅仅是在去年,我还在《致母亲》中咏叹:“走进榆叶梅的花海,我猝不及防跌进了修辞的包围中——它多么像你的一生。那么多的春天,那么多的捧出。”而此刻,又一个春天呼啦啦全开了,我却被一枚钉子钉住了心和口。
关于这本书,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和转眼间就荼蘼的花事一样,这么快,它就旧了。仅仅是在去年,它还象征着一种美好的未来。曾一次次地想象过我那些零落四处的散文结集出版的样子,它的颜色,芳香,它敝帚自珍的重量。现在它就在我的手里,这最初的欢喜,最后的殇。曾一次次地想象过我把它交到母亲手里的情景,但从来没有想到过,印在扉页上的题辞会多出来这样一个锥心刺目的字:谨以此书供献给我的母亲。供。一字之差,天地浩渺。
如此,也必须重新启程。走下去,写下去。是的,不能被述说的生活,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依然是无法想象的。写散文,还是小说,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如此美丽如此伤痛的人世,我怎么可以停止歌唱和哭泣,怎么可以说:我一无所有,我两手空空。
而这本散文集之于我,是永远的,唯一的。时间带走了所有的岸,那个曾经的港湾已彻底湮灭,但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我在这本书里,在文字的救赎中归于和母亲十指相扣,永不分手。这不可救药的人生,这纷纭而至的命运,从此我不再轻言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