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数据时代的文学之美
2020-01-02凌春杰
□凌春杰
我一直在想,上世纪之初的白话文运动,可能是二十世纪以来文学自身最大的变革与贡献,文学从那个时代中找到了自身的形式和内核。一直到今天,我们的文学主要还在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基本轨道上运行,形式和内核没有质的发展,所渐变的是创作技巧更加纯熟,涉猎题材更加广泛,生产机制更加成熟。然而,这种技巧上的成熟和题材上的广泛,主要表现为白话文学的日臻成熟,基本没有脱离“怎么写”和“写什么”的问题,同时生产机制的成熟从另一方面又成为文学发展的藩篱,形成了一个有着核心利益的共同体。在这个文学生产机制中,文学创作获得了充分自由,但文学创作本身越来越只能成为整个文学体系的一个未完成环节。
文学平台发布机制的审美趋同深刻影响着创作风尚,文学阅读在多元信息的激荡中,已历经创作和发布考验的作品,却往往未能在阅读环节充分推动作品的完成。此外,文学的激励机制、翻译机制以及鉴赏和评论机制都已滞后于现实,尤其是文学理论研究机制已然沉沦消失。这些文学现实,都使当下的文学在紧缩中不断重复、故步自封,即便社会现实在思想、技术等核心层面已发生巨大变化,文学依然抱守1919年来那个时代所形成的全部传统,未能发生或取得根本性的变革与发展。新世纪以来,知识和信息技术时代来临,促使文学在对传统的继承中发生了两个可视为变化的倾向。
一个重要变化是,随着互联网的普及运用,网络文学兴起。网络文学是一个融合了传统文学形式、现代技术平台和当下社会意识的全新文学形态,为当代文学带来了一股新风。但由于社会处于转型发展时期,网络文学自身携带的很多问题尚没有沉淀干净,虽然宣传机构和商业机构已看到了其巨大的影响力,但传统文学界对其态度还处于审慎和疑虑之中。一方面,简单地放弃传统文学模式是困难的;另一方面,传统文学较大程度转型网络文学也是困难的,但是面对网络文学巨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传统文学却又不能无动于衷。这直接导致了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逐步形成了两套生产机制和模式,相互在接触和抵制中前行。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变化,是非虚构作品的生产与流行。非虚构文学在中国是一个全新的认知概念,却不是一种全新的文体样式。早在这个概念提出之前,它就存在于文学的各个样式之中。非虚构概念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对传统文学的修复尝试,其主要贡献在于从文学的生产环节对其进行了重新审视,它代表了传统文学界对既有文学生产的重新认知,以及对传统文学现实不满的某些观念的妥协。在强调文学的田野考察同时,它进一步将散文、速写、调查等文体样式纳入非虚构。这就使非虚构的面目有些模糊,并如同网络文学一样不能成为与诗歌、散文、小说等传统样式并列的新文学概念。但是,由于非虚构的提出源自传统文学界并兼吸收了外来文学养分,它较网络文学能够较顺利地得到传统文学体系的大致认同。但总体来看,非虚构文学尚没有形成独立完整的自身逻辑,它的鲜明特征仅是一个新思维下的认知概念,尚未在生产、传播、评论、阅读等全环节构建自身的发展体系。
总体而言,当代文学在对传统文学的继承和发展中,各环节各因素的量变正在加快积聚并呼唤新的文学体系构建,网络文学和非虚构文学,由此成为新时代与传统文学相对应也相联系的新文学形态。
但是,时代并不因文学的缓慢而止步。电子技术的运用,正使我们的客观世界逐渐由精神化的对象转化为物质化的对象,也使我们的精神世界逐渐由对象化的世界转化为客观化的世界。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电子信息技术引导下网络技术的融合运用,使我们快速进入信息时代和大数据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世界与人的关系等得到普遍的大幅度改写和重新定义。如哲学中因果关系由曾经的核心层面沉积到哲学底层,人与人由熟识走向半陌生化,社会公约数不断缩小而个性层面却更加趋于稳定,隐形或匿名社交方式产生,微观粒子世界,人类视野真正离开太阳系等等,这个时代因为电子技术发展所带来的物质世界、空间世界、精神世界等,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这种变化将如何影响文学,或者说它将如何在文学体系中得到表达,进而,文学应该选择何种面对方式、选择何种新的美学原则,在对传统的承递、疏离与转换中,如何找到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学形式和内核,是新时代文学发展应该考虑的问题。
我之所以这样认为,并非否认文学在现实生活中作为精神需求的重要性;相反,我认为人们在当下的物质化世界中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精神体验。但是,在面对精神的多元供给时,文学应该思考如何面向并切入当下的现实,而非仅仅抱存过往的美学原则,以曲高和寡来孤芳自赏并顾影自怜。
那么,新的文学体系构建会从哪些方面开始切入现实?在由信息时代向大数据时代的过渡转型中,大数据正成为一种无以逃避的现实,不仅仅是一种技术现实,它还带来了互联网思维和大数据思维,正在推动众多传统的关系逐一改变,尤其是区块链技术的应用,使世界变得越来越没有隐私,对于整个世界的描述也正由关系认识向关联认识转变。这种转变在人的对象化上具体表现为:半陌生化的社区关系,隐匿和半隐匿沟通,民主化成员关系,跨界融合关系,被动跟踪描写关系等等;而在事物的关系更新方面,则是事物或事件联系更加紧密,更多的无关性通过对象化实现关联,而大数据则越来越完整地展现这一关联性。正是在这种大数据现实面前,人的关系、人本身以及人的精神世界得到改造,一个全新的对象化世界正在悄然展开。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中,人既是原来的那个人,也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因为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从来都是被现实对象化的人,被当下现实对象化的人的精神内核和外在气质都已发生了巨大改变,这就是当下文学所要面对的全新的现实土壤。在这一土壤环境中,已发展到巅峰状态的传统文学,以及至今仍在试图获得新巅峰的当下努力,其实早已经解决了“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除了它们看到过的巅峰再也不曾找到文学根本性的新问题,因而也长期未能获得新突破。但是当大数据时代来临,这个世界的一切以物联网的大数据方式呈现时,人被动而更深刻地融入到这一海量大数据现实,这时“写什么”和“怎么写”重新成为文学要面对的问题。选择全新的思维和表达方式,是大数据时代文学贴近现实、取得变革性发展的根本途径。
在我看来,深究大数据带来的现实或许会产生某些恐惧,但是当我们站在未来回望现在,我们将深深体味到大数据现实带来的数据之美。这种数据之美,首先依然建立在对人的现实关系的关注上。大数据通过关联展现人与人之间不同的关联性,这种关联不局限于人在社会中的角色,也包括人的性情、习惯、隐私、情志等全部的外化或展现,一个人的日志、对话、聊天记录、行踪等,都在关联中展现隐秘的可能和新的因果哲学。有时候,我们也可以将这种关联性理解为以一种新的思维模式,即对人与世界的重新观察,并在这种关联背后隐藏着众人未曾意识到的深层的因果关系,这就是新的人与人的关系现实,这其中也包括了半陌生化和完全陌生化。同样,大数据的现实也包括事物之间由因果关系向关联性的拓展。在传统的思维模式中,两个独立的事物之间通过人的对象化在观察和认知中建立关系,但是在大数据现实中,事物的关联性大大弱化了人的认知而强化了客观性,这些客观事物之间的关联性,恰恰就是当下生活的现实性。它是对传统文学的主题性抒写的某种颠覆,它也不可能获得完整描述,因为在片段之间不强调因果、递进等传统的逻辑关系,而是通过展示片段的关联引导阅读去探究底层的因果,因此从本质来看,传统文学是由主体性介入客观性,而大数据时代的文学或将由客观性向主体性延伸。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哲学世界,也将拥有全新的美学观,展现的将是大数据时代的数据之美。
随着人类对大数据技术的拓展和生物神经学、物理学、智能机器等的加速发展,生物神经元和物理神经元的贴合传导越来越成为现实可能,这将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一种新的社会现实。关注大数据时代之人,并且以人为中心,首先要关注他在大数据时代中的人生和情感,要重新考察这个人自身的关系即他的来源与出处,其他关系均在这一关系上建立和得到丰富发展。在人作为大数据构成元素的时代,以人为中心的关系构建,依然是一种社会审美秩序的构建,文学建立的审美,它必然也应适用于这一以人为中心的基本关系,哪怕这个人已经和机器融合在一起。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和二十世纪的白话文,就是它们在各自时代文学所找到的形式和内容的统一体。我始终相信,未来我们的文学定然不会只剩下对历史的伤感回忆,未来的作家一定能在今天的传承中找到属于大数据和智能物联背景下的文学形式和内核,逐步形成属于那个时代的全新文学体系,真实地、完美地、深刻地呈现大数据时代之美。而大数据时代的文学,一定能从生产、传播、阅读等全部环节中得到更新,从而建立起前所未有的文学体系,并抵达仅仅属于大数据时代的文学巅峰,在一个时期主导并丰富我们的文学体系。当然,如同我们的今天还有人在写旧体诗词一样,大数据时代依然也会有少数醉心于传统的人,孜孜不倦地在已成为新传统的文学体系中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