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嗨
2020-01-02□李更
□李 更
相比较那些观众认可的文学从业人士,到了一定年纪的我们,自然出现两种“身在现场”的与有荣焉:一种是有出场费的,比如某某,又比如某某,还比如某某某;一种是买票入场,负责观看兼鼓掌的,比如李某。都是共享盛大,就不要在意台上还是台下;鼓掌员,也是人民的一员嘛,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这一点,李某需要自我鼓励一下——著名鼓掌员,很多时候还负责领掌。李某有各种各样掌法,花样招式不输“降龙十八掌”,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要知道,第一个鼓掌的人也是需要胆量的,那时,无异于空山鸟鸣。
像李某这样不思进取的人并不多。既然进入此山中,怎么也要做个山大王,占不了大山,就占个小山,做不了山神,也要做个山鬼。
这一点,又有必要自我学习一下。人人都想站在金字塔尖,那基座怎么办?李某的自我开导是这样的:金字塔尖那些,都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明白了吧?都是无数个李某在扛着!
事实上,不愿做基座也有不少。如果实在体力不支,上不了高峰,起码,也得把自己放在高原上。往往,这些同志还是使命感非常强的人。得陇望蜀,乐不思蜀,基本上可以作为他们的关键词。
细分起来种类繁多,如果把边缘模糊,大致也就三种人——
一是自我崇拜型。有一老哥,从事传媒,酷爱文学,从通讯报道,到小说散文,几十年下来,针头线脑有好几箩筐。只是“硬菜”不多,所以写一篇小说,得“标配”一系列感想、心得、读后感,向自己学习、向自己致敬,先在自我抚慰中逐渐高潮,最后讨论时,已经呻吟微喘。
他的特点是不断给自己开研讨会。有人界定他应该是个行为艺术家,能把研讨会从家乡开到省城,从省城开到北京,再从北京开回家乡,颇有轮回之妙。但凡网上文坛名流,一律在邀请之列。李某也曾经有恭奉之喜,结果发现会议分为三六九等,他把与会者也按照印度种姓制度的方式分成婆罗门、刹帝利、首陀罗之类,分别配有别墅、套房、大床房、标间,红包厚薄不一。声明一下,李某绝对不是仇富之人,并且极度认可百万富翁,认为人家的财富总是“三高”——高智商、高情商、高财商的后果。关键是,既然有“种姓制度”,整一个达利特(Dalit,印度种姓制度中的低等人)就十分必要。李某属于没有红包、差旅费自理且两人同房的那一等级。虽然性取向正常,但李某并不是接受不了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同房,而是失眠严重,忍受不了鼾声如雷。那么好,人家很客气:李老师好,我们给您提供免费单人床;如果您想包房,请付另外一张床的费用。话到此处,还有个笑容表情包。
回来以后,我还是给这老哥发了篇小文章。后来发现,去研讨会的其他媒体没有一个给他发消息的。他可能是急了,感觉我好说话,柿子捡软的捏,再三再四请求我再整篇大的,并且还通过我的领导压我写评论。
他给自己出了本厚厚的研究专集。
最近有网友传,他写的关于某省文学几十年成就,洋洋洒洒上万字,重点是把他自己写了进去。听到此处,我得给他一个表情包。
二是自我纪念型。相比起自我崇拜型,这个品种比较内敛,比较含蓄,甚至比较羞涩。也是一个老哥,上世纪八十年代写过一首有名气的诗,算是与“一本书主义”类似的“一首诗主义”,真是一本万利——他这首诗起码得吃三十年。后来就是揪着那首诗的成因、历史背景、人文地理环境、艺术性、文学性、社会学意义等等,进行不断的学术研讨、诗歌朗诵,以及出国交流,他做到的你都想不到,并且,执行力、实践力、落实力处处到位。
连工作都是这山不嫌那山高。别人找个工作难于蜀道,比如一个湖南诗人想从青海调回家乡,几十年不得其门而入,绝望以后是自杀;而此尊家从西北到西南,又从西南进入首善之区,玩儿似的,所谓“有志者誓进京”,而且,都是当主编,万人迷,万人求。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搬到哪里都是官。
德高望重以后,“可持续发展”的目标就是名留千古。
这个过程比较复杂,恐怕不是个人能力所及,要动员群众,但作为自觉性非常高的领导,往往都缺乏公开启发周围人的勇气。
求人不如求己,于是由也是名刊编辑的夫人先做一个范本,给他写了一部青春传记,仰慕、爱戴、崇拜,总之,是一一道来,诸如下放农村、饿饭困境、奋发图强、衣锦还乡,等等。
我周围有一些基层诗人,作品发表困难,好管闲事的我曾经求他关心。该同志毫不含糊地发来传记一册,让我评论。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李某人应该不是个杂文家,正确说法是“砸文家”,写点批评稿还是能对付的,至少可以对症下药;表扬?咱不专业啊。
我当然识趣,专门找了一位高人,洋洋洒洒一大篇,还找地方发表了。结果并未获得人家首肯,自然,我推荐诗歌的事也没了下文。
如果是因为质量问题,我完全可以理解。这么多年,我基本上不投稿,就是知道刊物编辑的难处。我们这里的作协都是重金请名刊名编的,而我一个完全民间的,就像《沙家浜》里面有句台词:拿不出什么慰劳大家,就请你们下湖捕鱼捉蟹吧。
同样的作者,还是那些稿子,通过地方作协,他就给发表了。说到这里,我要给我自己一个表情包。
三是自我怀念型。我其实最欣赏这一类兄弟,他们通常不骄不躁,至少,不自暴自弃。在文坛上混,必须具备唾面自干的襟怀,有破罐子破摔的,也有阿Q的精神胜利法的,认真说,乃异工同曲。
还是一位老兄,多年勇猛精进,属于一日一诗的。当年自费印刷了一本小册子,遍寄大江南北,随附便条一则:到付,启封即为认可,书款若干,谢谢,你的朋友某某某。大家一直惊异于在没有网络的当年,他是怎么收集到那么多地址的。而且,他还热心快肠地把自己苦心收集的全国报刊地址奉献给文友,分文不取,成为文坛佳话。
年近花甲,为了表现文化人在实际生存中成为人民群众向往的幸福生活的标本,他要买车,还要买台好车。银子看来不够,他想到了众筹,挨家挨户发微信打电话。有志者事竟成,以后再去哪里开笔会,就不用搭别人的车了,一时间居然有扬眉吐气之感。
关键是,他还在新车前脸上竖了个牌子,上刻《某某日报》某某某。交警老远一看,吓死宝宝了,来人是记者!
他的同事说,现在这个行业不是“头块招牌”了,我们出去都不敢说自己是新闻人。再说他只是我们夜班的一个校对员,还不在编。
对他的敬意我是油然而生:他的内心多么强大!要知道,我在报社做编辑三十四年,因为爱好文学,一直被边缘化,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别说那样的大张旗鼓,就是出门都不敢跟人说自己是在编的记者。相比之下,我活得是多么猥琐。
故事继续。当有人奔走相告,说他为自己建了一个纪念馆时,当地文艺界震惊了。且不说给自己建立纪念馆,而且还是给活着的自己建立纪念馆,那就不是唾面自干,而是奋不顾身了。
枪响了,这不是演习。各地文朋诗友纷纷致电致信,各种慰问。连获得诺奖、茅奖的都题写了馆名:某某某故居。
这又骇人听闻了:人还在啊!
反正,语不惊人死不休。当然,作为经济形势并不理想的诗人,在城市里面建立纪念馆,那和在沙漠里面建设绿洲一样。他是在农村老家,把家传的院子改造了一下,成为当地文化地标性建筑。
有人在大学公款建立研究自己的学术中心,我为什么不能自费在农村建立自己的纪念馆?再说,我都不纪念自己,谁还会纪念我?只有活着才能自我纪念,自我怀念,没有了肉体,怎么纪念,怎么怀念?
忽然一下,我也想去农村做一个他那样的乡绅。可惜城里人不准在农村买地,否则,我会号召同志们都去农村建立自己的纪念馆。
2020年9月2日,坦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