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亦孚:《花笺》里的一个原型人物
2020-01-02韩石山
□韩石山
认识潘亦孚先生,有些年头了,想写他,却是近来的事。起因嘛,有些不地道。我的长篇小说《花笺》里,写了一个人物,叫潘亦复,是以他为原型的。所谓的原型,真要写起来,也“原”不到哪儿,调盐加醋,涂红抹绿,自是免不了的。我怕小说出来,老潘见了说,老韩啊,潘某待你不薄,怎就背后捅起刀子来了。
与其等他彼时说,不如此时我先说了,说说这个老潘,究竟是何许人也。
先说与他的交往,以见情谊之深。
最初的相识,有个中介人,叫刘绪源。刘的年龄,比我小几岁,跟老潘差不了多少。刘在沪上,算得一个文化名人,编过《文汇读书周报》,后来是《文汇报·笔会》的主任。他编《周报》时,我就是他的作者,在他手里发了好些文章;我的“现代文学研究者”的名声,有一半是拜此公之所赐。刘先生已去世多年,过去不便说的话,也可以说了。最重要的一条,是我批评黄裳的关键材料,为刘先生所提供,而刘先生之提供,又是出于对潘先生的仗义。
且摊开了说。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潘亦孚结束了他的企业,转向收藏,在上海长住下来。鹰隼一样的眼睛,最早盯住的,是沪上几个有收藏名声的文人,其中之一便是黄裳先生。充当掮客的,则是有“黄门侍郎”之称的刘绪源。“黄门侍郎”这个雅号,是我起的,绪源不怎么在乎。后来我将这个雅号,奉献给另一个常在黄家走动的朋友,据说是闻之大怒,声言是对他的挖苦。这就小题大做了。黄裳是沪上文坛的大腕,他们几人常在黄家走动,有侍坐的荣宠,借了古代皇宫的官名,称之为“黄门侍郎”,顶多算是一种雅谑,哪里谈得上挖苦。我又不是不会挖苦人,想要挖苦,会比这个刻薄得多。
说话某年月日,经刘两头递话,终于达成一宗生意:黄裳出让三十张花笺,有的是小幅字画,潘这边给二十万。这些数字,都是约数,将来黄先生的日记面世,当以日记为准。交割之时,黄先生在家,潘先生在附近一家酒店坐镇。待刘带了钱,送到黄府,带了字画回来,交潘验看。潘一看,其中一位大名家的信笺,与初看不同,竟是复制品。不是普通的复制品,而是极为逼真的那种,行家的说法是,差真迹一等。再真,也瞒不过老潘那鹰隼一样的眼睛。
怎么会是这样?上次看过,明明是真迹呀!连刘也懵了。清醒后,先由刘打电话到黄府,料不到黄竟说,出了门,他是什么都不认了。一个文化人,竟会如此行事,潘也恼了,要直接打电话给黄。刘怕事情闹大了,两下都没面子,当下按住潘这头,带了复制品,径奔黄府。不一会儿回来了,原件自然不会带来,带来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倒换;也还说得过去,带来的是胡适的一小幅字。在当年,胡的这一小幅字,是比不上那位国内的大名家的,潘一想,也就算了。
胡适的这一小幅字,就是后来印在《百年文人墨迹》里的《贯酸斋的清江引》,上款是张充和与傅汉思的名讳,左下角,有张充和的小字:“黄裳留玩,充和转赠,一九八七年四月。”黄先生自己有文章,说是张充和回国,两人在上海见面,黄说他曾有胡适的字,后来怕惹事给烧了。张回美国后,就寄来了这一小幅胡适的字。有前面说的,我对黄的不屑,那事自然不能写,便借黄将胡字出手这件事,写了篇《黄裳:这样的藏品也肯卖》,在我编的《山西文学》上发表,打响了“贬黄之役”的头一枪。此后几年间,接连发表的文章有《可怜天下黄迷心》《这件事情该怎么办》《我与黄裳先生的是是非非》。
批评这种文人,是我的顽劣,没什么可称道的。只是这次,不为无故,确有给潘亦孚出气的意思。
纵然如此,此时我俩还不相识。
不相识而对此人有敬意,源于这样一件事,也是刘绪源告诉我的。
说是章诒和平反后,想去法国待一段时间,手头没有钱,父亲被抄的字画,几经周折,要回来一部分,便想卖上两幅,筹措路费。这是我起初听到的,再后来看书,方知所以出售字画,是为了以她母亲的名义,筹措一项教育基金,“将父母之物,用之于父母”。不管怎样,是要出售手中包括张大千的《落日渔樵人》在内的两幅名画。要价自然不菲,后来又加了一幅齐白石的名作,共是二十多万。
这个价钱,现在听起来,不算什么,可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北京城里,竟无人接手。有朋友作伐,潘亦孚来了,二话不说,如数付与。
“也不搞个价吗?”我当时问绪源。
“他这个人,看上的,不会搞价。不能光看成买画,也有济困名人的意思。”
这样的主儿,闻之能不顿起敬意吗?
再后来,是2014年,他的《一觉山话》出来,寄我几本,我留了一本,其余分赠友朋。一位过后跟我说,此人对你很是尊崇。我问何以见得,他说,这书的自序中引用了你的话。我这才翻看,是的,是引用了我的一句话。在他那篇长序的最后两句里,原文是:
近年,自觉饮食衰退,耳不聪,目不明,多年吸烟造成的肺气肿日趋严重,夜咳惊寤,已听得见发自天籁的三更鼓、五更钟,觉悟当留生命的一小截,干一点别太自私自利的活,或至少如韩石山先生说的,“老了应有个老了的样子”。否则这么多年了,不是我玩字画,而是字画玩了我。
直到此时,我俩还没有见过面。见面是在2016年,我和老伴来北京看孙子之后。
接着说相见之后的事,以见此公待我,是真的不薄。
在北京,老两口住在儿子家里。儿子呢给了一个房间,不大,也不能说小。平时我就在这儿看看书,写点什么。一天,老潘来电话,说他到了北京,听朋友说我在北京,要过来看我。等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来了。他比我想象的要老些,主要是瘦,面带烟色,也还精神。坐定之后,他摸出烟,想了一下,问我可吸吗,我说不可,他又放了回去。谈了一会儿,他说,去他的住处吧,朝阳区的某某酒店。我说可以,去了。也还开心。不到五点,他说下去吃饭吧。在我看来,两个人吃饭,点上条鱼呀什么的,也平常,可他选择的鱼,一条下来要两千一百多元。我不干了,说这是做什么。他说,初次相见嘛,贵就贵点。可我的观念里,一条不大的鱼,怎么也不该是这个价。若是相熟的朋友来这一套,我定会说,别吃了,折现吧,一家一半,你给我一千就行了。可是,这是个敬着你的有钱人,我不能说这没见过世面的话。
也是这年,六月吧,上海的陈歆耕先生出了本书,开研讨会,邀了我。返回之际,陈歆耕问我是回北京,还是回太原。我想,反正是他们出钱,钱也差不了多少,何不去温州看望一下老潘?陈歆耕让手下人办了。于是,便在离沪的当天,到了温州,见了老潘。
来温州,我是怀了鬼胎的。
我与老伴来北京,说是照看孙子,实际是老伴既照看孙子,同时也照看我。可我这个人,太原的大房子住惯了,在北京住在儿子家里,心里总是不舒畅。找老潘,心里打的主意是,给他写上一本传记,可得二三十万,加上我的积蓄,再把太原的一处房子卖了,在北京儿子的住处附近,买上个小点的二手房,跟老伴住上。白天老伴过儿子那边“上班”看孙子,我独自在这边待着,多快活。
来到温州的当晚,吃饭喝酒,借着酒劲,全跟老潘说了。老潘也真够意思,说写传什么的不用了,借你二十万三十万,不是个事儿。只怕你的这个想法,不会实现,因为你在太原的房子,是留给儿子的,老伴怎么会答应?最好的办法,是在儿子的小区里,租上一套房子住,既省心,又实用。见我犹豫,问有什么困难。我说,我倒是有钱,都在老伴手里,老伴不给,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老潘说,这好办,我给你十万,你回去先租下房子再说。当即叫来他的助手,问我要了账号写下,递过去说,明天给这个账号打上十万吧。
我出来开会前,正好儿子的一个朋友要去南方发展,现成的一处150平方米的房子要出租。在温州的第二天,我就给儿子这个朋友打了电话,叫他留着,说我要租。他问,韩波(儿子的名字)答应吗?我说,我有钱,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最后当然是,儿子也同意了。这样,一回到北京,我就交了全年的租金。到现在,还在这套大房子里住着,离儿子的房子,不超过古人说的一箭之遥。
这还不算,在温州,临行之际,为了布置未来的书房(整个房子就叫书房),老潘送我一幅山西督军阎先生的真迹,文曰“发扬文化”,是这位督军先生去台湾后,写给一家诗词刊物的。还送我一幅高仿的国画,乃是傅抱石的名作《渊明归隐图》,顺便还说了这幅画的来龙与去脉。
这幅画,是他多年前在香港嘉德拍卖会上,以数百万的高价拍下的。这几年,傅的画作,尤其是抗战期间在重庆金刚坡的大幅画作,拍价嗖嗖往上蹿。这幅《渊明归隐图》,若上了拍会,没有一千五百万拿不下来。可是,就在几年前,他将之转让给朋友了。为什么呢?他有一个大的收藏项目要完成,手头现金不足,只能忍疼割爱。出手之前,商得买家同意,专程去了趟上海,用国内最好的大画复印机,复印了几张。现在他家楼梯的一侧,挂原画的地方,画框还是原先的画框,里面的画作,已非原件,而是复制品了。
这个复制品,他手头还有一件,就送我了。怕我小气,特意叮嘱,这样的画儿,即便是复制品,也要用好的框子,太大,框木不好,会走形的。我回到北京,专门去琉璃厂,找了一家大装裱店办理,花了一千多元。
仍是在温州,闲谈中我说,来到北京,少说也要住个十年八年,预备刻一个章子,刻什么呢,就刻个“万人如海一身藏”。老潘大喜,说,该,大隐隐于市。其时是晚饭后,我俩在他的楼上房间喝茶。说过这话,他起来去柜子那边摸索了一会儿,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方石章:“这个够大的,刻七个字没问题。磨了刻你的。”说罢,又取出一个锦缎小盒,说这是多年前,他买下的鸡血石对章,说刻一直未刻,也送给你吧。
他送我的那方有字的石章,说“磨了刻你的”,回来我没有磨。在网上查了边款署名,乃是西泠印社创办人之一的叶舟先生,为杭州某富室所刻。
有这些事,说是待我不薄,都是轻的了。
说了这么多,该轮到说老潘在收藏上的业绩。
他怎么个有钱,我不想多说了,只能说,温州人毕业是温州人,而他又是个杰出的温州人。其身世,其经历,合在一起,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噢,说到这儿,想起来了,还真的有作家,以他的经历,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书名叫《彼岸》,写他当年在法国,重然诺,出重金,购回一堂国宝级黄花梨木器的事。作者鲁娃,温州人,这些年旅居海外。该书先在台湾出版,随后又在北京的作家出版社出版。两个版本,潘先生都曾寄我。
他的收藏,前面说了,一句来回话不说,收下章诒和出让的《落日渔樵人》,已可见一斑;又说了曾收藏傅抱石的《渊明归隐图》,亦可见一斑。但这,只能说是标志性的事件,并不足以概括他收藏的整体面貌。能显示其整体面貌的,是他出过的三本书,一本是《亦孚收藏》(香港世界图书公司,1997年),一本是《百年文人墨迹》(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一本是《一觉山话》(上海中西书局,2014年)。这三本书显示的是,此人收藏生涯前期的成果,主要是名人字画,这里就不说了。
要说的是他后期的成果,即鲁娃《彼岸》一书里写的事儿,也是我想为他写传,要写的事儿,还是我在长篇小说《花笺》里,用了一整章的篇幅写了的事儿。
这话得扯远了说。多远呢?不多,四五百年吧。
太沉闷了,且让我用叙事诗的形式,将这段彪炳千秋的英雄史传,写了出来:
在中国的历史上,多少往事啊可歌可泣,
论艰辛,都比不上土尔扈特部落的东归。
他们是蒙古族的嫡裔啊,却远走又高飞,
明崇祯三年,迁徙到了伏尔加河的下游。
原本也能安居乐业,不料沙皇起了祸心,
要将这个蒙古汗国,改造为俄国一个州。
刚登上汗位的沃巴锡在王宫前发下宏愿,
不做沙皇之奴,再远我们也要回归故里,
转身用手中的火把,焚毁了华丽的汗宫。
于是,十七万的吐尔扈特人的雄伟队伍,
扶老携幼,车载骡驮,朝着东方迤逦而行。
沙皇闻讯,勃然大怒,派出了哥萨克拦截,
一场恶战,又一场恶战,终于摆脱了追兵。
可前面的行程啊,更加艰难,也更加凶险,
冰封的乌拉尔河,还有茫茫的哈萨克草原。
渡过巴尔喀什湖,穿过陡峭的塔拉斯河谷。
终于在同年七月,抵达新疆伊犁的察林河畔。
十七万人的庞大队伍,仅剩下了不到七万,
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如同墓穴里的鬼魂。
然而,见了皇上派来迎接他们的大清军队呀,
个个喜极而泣,俯伏在地,如同见了娘亲。
大队驻扎在伊犁休养,沃巴锡汗前往陛见,
承德的避暑山庄,拜见了尊贵的乾隆皇上。
沃巴锡汗册封为亲王,疆域就在伊犁河畔,
论头功,当数巴木巴尔,给封号是多罗郡王。
且把这个故事往完里说——
此人虽孔武有力,内心却是个风雅的文人,
忽一日相中了京城某亲王家里的一堂木器。
全是黄花梨阔板榫接,全是名家的精工制造,
多罗郡王,以赏赐的全部财宝,与之交换,
又是马车,又是骆驼,运回伊犁新建的王府。
多罗八世,有个漂亮公主名叫尼锡达尔玛,
骑射之余,诗书之外,喜欢上了西方的绘画。
此时已进入民国,父亲送她去了法兰西学艺,
在法兰西,蒙古公主,爱了一个法国的小伙。
小伙叫米歇尔·贝尔阿勒,儒雅俊秀又英武,
原是法国贵族的后裔,又是饱学的现代绅士。
北洋政府时代,西方各国,都有驻京总领事,
谁也没有想到,米歇尔就被法国派到中国。
几经战乱,多罗郡王的那一堂黄花梨木器,
已安置在北京,干面胡同一个大院的北屋。
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米歇尔升任了大使,
那一堂贵重木器,又随他夫妇搬到了南京。
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南京政府撤到台湾,
订下最后一班轮船,米歇尔夫妇也将撤离。
该带何物,该弃何物,两人心里都在念叨,
两双目光,滑过了鲜亮的瓷器,又移过了华丽的衣裳,
最后的目光,定格在这一堂古老而又贵相的家具上。
这是祖上遗留下的珍宝,再怎么也要带在身边,
于是乎,全部运到了塞纳河左岸,那个石砌的楼房。
再往下说两句吧: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巴黎塞纳河左岸这所楼房的主人,早已不是米歇尔与尼锡达尔玛公主,也不是他们的儿子,那个叫查理的法国老人,而是这个老人年轻时就恋上的一个美人,她做了他多年情人,最后才做了他夫人的苏姗娜·吐尔扈特女士。此时的苏姗娜,当在七十几岁。
好了,下面的故事,该说潘亦孚这个精明的温州人,怎么到了法兰西,又怎么将这一堂黄花梨木器买下,运回了中国。
不行,还得说一件史实。为什么我会动了给老潘写传的念头?说是为了挣他的钱,只是个由头,另一方面,我是真的想写一部当代人物的传记。这样从徐志摩(1897年生人),到李健吾(1906年生人),到张颔(1920年生人),再到潘亦孚(1950年生人),就是一条中国历史的长链。在他身上,折射着的历史变革,实在是太多了。他怎么去的法国,也隐含着一个历史事件。
想来是可以说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一个有名的歌舞团,去法国演出,临到返回的时候,好多女团员,转眼不见了。在当时叫“叛国”,现在叫什么,不知道,也不会是好事,只是不追究了。这些女孩子,当时就加入了法国籍。到了九十年代,二十几岁的,都变成了四十几岁,人老珠黄,再要跳跳蹦蹦,是不可能了。谋生要紧,于是顺应时势,参与了一个新兴起的行业,这便是“引渡”国内想去法国生活的人过去。办法很简单,两人办个结婚证,男的就到了法国。按法国婚姻移民规定,待上两三年,再离婚,这男的就成了合法的法兰西公民。
老潘去法国,用的就是这个办法。据他说,那个跟她结了婚的舞蹈女郎,还真有几分姿色,且想跟他真的生活下去。他自然不会上这个当,到了规定时间,分手了事。
到了法国,先在马赛,后来到了巴黎。据他跟我说,住的房子,就是赛纳河畔苏姗娜·吐尔扈特家古老的宅邸。鲁娃写的《彼岸》上说,他一住进来,苏姗娜老人就看出,这个中国人是奔着她那一屋子黄花梨家具而来的。不管怎么说,到了后来,苏姗娜信任了这个中国人,答应将几件主要木器出让。为此,他卖掉了傅抱石的《渊明归隐图》。
事情还没有完。那一堂木器,没有出让的几个件,不是很大,却分外的精美。大件得手后多少年,贪心的潘亦孚,一直念兹在兹,有时真个是夜不能寐。几年过去,苏姗娜老人八十多了,身体日渐衰弱,决计去瑞士的养老院度过余生,手头的这几件木器,不得不再作处理。这时,老人又想到那个温州男人,为此专门来到中国,看看先前卖出的木器,潘先生保管得怎样。来了,看了,非常满意。老潘安排她去了苏杭,又让助手陪她去北京,看了干面胡同,她丈夫早年住过的院子。临走时,苏姗娜对潘亦孚说,你随便给几个钱,剩下的那几件,你也收了吧。
就这样,四百年前多罗郡王从一位北京亲王手里买下的满堂的黄花梨木器,去了伊犁,回到北京,又去了南京,再去了巴黎,最终又经潘亦孚这个温州人之手,回到了中国。
这堂黄花梨木器有多珍贵呢?说一个数字就明白了,那个上面是独板、下面带三个抽屉的翘头大条几,独板的宽度,故宫博物院里的那件,也没有它宽。
最后要说的是,我在《花笺》一书里,对老潘这个人做了怎样的处理;也就知道,我为什么害怕书出版之后,他见了会责我太不厚道。
小说就是小说。在《花笺》书里,潘亦孚叫了潘亦复。专门写这个潘亦复的,共三章,分别是第十一章《“一觉山话”》,第二十三章《又见潘亦复》,第四十四章《吐尔扈特公主的故事》。他看了,会以为丑化了他的,当是《又见潘亦复》。本来我是去了温州的,可是小说里,若说我去了温州,就得另辟一个场地。为了场地集中,我将那次的温州之行,改为他来扬州收购重要字画;送我印章,也放到这里。其中有场面,说我晚上喝酒回来,晕晕乎乎的,有人敲门,开了,只见楼道的暗光里,一个鬼魅似的人影,站在那儿,沙哑的嗓子,低沉地唤了一声:“老韩啊,没想到吧!”后来在谈话里,几次提到他瘦削的脸颊,阴鸷的眼睛,尤其是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像是从地下传了上来。写的时候,我都觉得是过分了,可是,我这过分,也是有依据的。这依据,便是《一觉山话》前面,上海文化名人赵兰英女士给他写的序。文中说到他的声音,也说到他的眼睛。说到他声音的句子是:“仿佛又听见他在倾述,那慢慢的,带着沧桑惑的语调。”说到他眼睛的句子是:“由此,他眼镜后的那一双眼,深邃锐利,‘眼火’准得很。”我相信,我与赵兰英的感受,实则是一样的,不过是赵兰英的心善,用词雅些,我的心不是那么善,用的词,也就不会是多么的雅驯。
再就是,文体不同,着眼点也就不同。赵是给人写序,如同请下的乐人班子在门上吹奏,自然是喜气洋洋,声声入耳;我是写了小说卖钱,先要“拢”住人,就不能不怪声怪调的,招人顺着声儿来看了。
说了我们有着怎样的交往,说了他待我的不薄,又说了是他收藏上的业绩,末后,说了我的小说里怎样写了这个人,相信读者朋友看罢,会对潘亦孚其人,有个整体的印象。至于有多好,还是有多不好,借句古语,那就是,“则非某之所敢知”。
2020年6月4日于潺湲室
封面作者自述
名声是业绩的测量,且不说好坏,总是你做下什么,人家才说你什么。比如有人叫我“文坛刀客”,细思极恐,再思坦然,确也跟人动过“刀子”。文坛毕竟温柔之乡,纵有如此恶行,有司从不过问。再再思之,如此恶名从何而来?不能不怪《文学自由谈》这本刊物。好多刊物提倡“真正的批评”,独有它最喜“指名道姓”。我竟坠入其中,获此恶名,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