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洪兴曹记刻本川剧《义妖传雷峰塔》论略*
2020-01-02蒋玉斌
李 爽 蒋玉斌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0)
白蛇传说经久不衰,是人们喜闻乐见的经典故事之一。《俗文学丛刊》第104册收录的清光绪十四年(1888)洪兴曹记木刻川剧剧本《义妖传雷峰塔》全本,是众多白蛇故事中的一种。与其他版本相比,同中有异,异在对剧情的安排上采用插叙的方式交代各人物身份,不同于其他平铺直叙从头写到尾的方式;又异于王道灵是由青狐变化而来的身份,非蛤蟆、青蟆的身份等方面。其差异之处极具参考价值,丰富了白蛇故事,令人耳目一新。本文将介绍其版刻形态,梳理故事源流,分析其巧妙设置的剧情、富有趣味性的叙事,再探析剧本着重刻画的小丑王道灵的形象,及剧本所展现的蜀人之宽容精神,整体来看剧本体现出的川剧特色。
一、版刻形态与故事源流
洪兴曹记刻本《义妖传雷峰塔》,封面右侧竖排刊刻“公堂戏本”字样,上横刻“义妖传”小字,正中刻黑体大字“雷峰塔”,下横刻“全本”小字,左下角刻“洪兴曹记批发”小字。原刻本第18a页卷末有题记“光绪十四年岁次戊子秋八月刊”,第27a页空白。《中国俗曲总目稿》第279页题“雷峰塔”。[1]
此川剧剧本字迹清晰,行款严整。“盗灵芝”之前,每页九列,之后是每页八列。从字迹和某些字形的差异来看,“盗灵芝”前后的内容非同一人所刻。每场题目竖排黑体大字,占页幅约半。角色、科介、曲牌用小字或斜体标出。文字刊落较少,但出现不少错字、别字和异体字等。如:京(惊)动王先生了、青草割来点得然(燃)、悔不该与百性(姓)设下雨坛、我们都世(是)干净的、六算泥(尼)姑不生男、买一包好雄黄擂个希滥(稀烂)、怎磨(么)眼花僚(缭)乱、灵符一张(带)在头上、陡(斗)胆、怎养(样)、(银钱)、(众)白、打(搭)救、哦(我)、皮边(鞭)、四灵(邻)、棍棒挐(拿)全、捹三闲(弦)、(信)、(言)、(出)庄门等。剧本中还掺入大量的方言俗语,如:芋麦豆子光赶赶(秆秆)、打雷扯火闪、天是光板板、十算黄糖口命口命甜、今年子总要落、摌难受等,显示出白蛇故事吸收了四川方言的趣味性和情感色彩,为剧本增色不少,这也是此剧能在四川广泛传播不可或缺的因素。此外还有三种重文符号,以及少数删改、强调符号,如小三角符号、粗横线等。全剧除上下场诗外,主要以大段的科白戏串场,角色表演和动作颇多,除用“介”标识表演动作外,还有“过场”“走一场”“走转一场”“吹打”“打”“上”“下”等特定的动作提示。点缀唱段多以“唱”“一唱”“二唱”“三唱”“四唱”“重句”等表示,也有曲牌【打香灯】【耍孩儿】【扑灯蛾】【个个子】【六毛令】等。此剧在剧目编排上,依循传统戏曲生旦丑行当体制的同时,又打破了行当框架,多直接用人物的姓、名标示,如王道灵的语言用“王白”标示,动作用“王介”标示,青儿上下场用“青上”“青下”标示,就连旦角白娘子和生角许仙的语言、动作和上下场,也多用“白介”“上许仙白”“许下”等标示。这种简化的处理使剧本看起来更通俗简便,符合实际的使用情况。以上特点显示出此剧本重视以对话、叙事以及动作等方式来表现剧情的趣味性,而抒情性的曲唱略显次要。
此剧从“吊打王道灵”到“魁星救难”,共十四个剧目,分别为:吊打王道灵、求雨泽、赐灵符、报信回家、夫妻相会、许仙讲情、释放道灵、盗灵芝、青儿报信、许仙劝酒、吓死许仙、白氏别家、大战白蛇、魁星救难。其中“求雨泽”“赐灵符”“报信回家”“夫妻相会”的标题上面分别刻有“二卷”“三卷”“四卷”“五卷”小字。这十四个剧目实乃两场相衔接的戏,第一场是“吊打王道灵”,第二场是“盗灵芝”,每场戏下面分别有六个小剧目。故事从许仙前往雨台观王道灵求雨叙起,写王道灵察觉许仙妖气缠身并赐与灵符一张,许仙贴在额前返家,被青儿瞧见,以为许仙心存不义,先行告知白娘子。接着许仙回家向白娘子坦白,白娘子吊打王道灵以泄挑拨夫妻、灵符害命之恨。许仙心软,恳求白娘子饶恕王道灵,在许仙送王道灵归家的途中,王道灵将白娘子实乃蛇妖的事全盘托出,并告诉许仙若要保命就需在端阳节用雄黄药酒害之。许仙闻之大惊,并听从王道灵的嘱咐,买来雄黄药酒。青儿探得消息提前告知白娘子,并躲至山中。适逢端午佳节,许仙拿着雄黄药酒邀白娘子共饮,白娘子托以有孕在身辞之,但终经不住许仙再三劝酒而饮,后现出原形吓死许仙。最后,为救许仙,白娘子不惧危险,只身前往仙山盗取灵芝,百合仙子为守灵芝与白娘子斗法被伤,南极寿星欲收伏白娘子,魁星及时出现,以白娘子所怀乃文曲星官而赐与灵芝并放其归家。
考此剧情节与故事源流,有话本、传奇等与之相关。具有代表性的版本有:《清平山堂话本·西湖三塔记》、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陈元龙的《雷峰塔传奇》、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等。从这几个版本的源流情况来看,白蛇故事的发展脉络非常清晰,兹举两例:1.故事情节逐渐丰富。《清平山堂话本·西湖三塔记》写白蛇、婆婆和卯奴三个妖怪,白蛇两次捉住奚宣赞(许仙)并想吃掉他,最后被奚真人收伏,镇压在西湖石塔下,奚宣赞在俗出家百年而终。《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写白娘子和青青来到人间,白娘子想和许仙做一世夫妻,一直追随许宣(许仙),最后无奈被法海禅师所收伏,许宣拜法海为师,剔发为僧,一夕坐化而去。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写白娘子与许宣有宿缘,来到人间追随许宣做夫妻,受尽磨难终被法海禅师收伏镇压于雷峰塔之下,后白娘子之子许士麟的孝心感动佛祖,佛祖释放白娘子和青儿,许宣入佛门。《义妖传雷峰塔》写许仙两次欲加害白娘子,白娘子仍不顾生命危险去盗灵芝救许仙。此剧虽仅有一万字左右,但与其他版本相比,它在内容上却显得更丰满生动,细节上更具体,人物形象更鲜明。如在“释放道灵”一目中,通过众多细小的情节把许仙心地善良、白娘子豁达大度、青儿疾恶如仇、王道灵无事生非的形象都刻画得惟妙惟肖,这在《雷峰塔传奇》的基础上又增进了一步。2.人物形象逐渐定型。在《清平山堂话本·西湖三塔记》中,白蛇是不具备人性的妖,她只想吃掉奚宣赞。在《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娘子已然有了人性,她到人间与许宣结缘正是因为她贪念男女情欲。她很善良,从不伤害许宣,在被禅师收伏的时候还为青青求情。在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中,白娘子已是真善美的化身,她一心爱着许宣,不计较他对自己的无情。最后,在《义妖传雷峰塔》中,白娘子继承了方成培《雷峰塔传奇》中真善美的形象,并有了更加丰富的思想情感。如在对待王道灵的挑拨时,她仇恨地吊打王道灵,但当心爱的许仙为王道灵求情时,她马上就同意放了王道灵。之后她仍然担心王道灵会继续作恶,又叫青儿暗中打探消息,这体现出她心智的机警与成熟。这种能分清是非善恶、敢爱敢恨的形象已使她和现实社会中的人没有差别了。
从以上对白蛇故事的源流和发展的介绍来看,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一个转折点。一方面,在剧情上它丰富了前面的本子,以白娘子追随许仙为主线,将故事铺陈开来,另一方面,在人物形象上,以白娘子为例,她逐渐摆脱妖性而趋向于人性,变得不凶残且善良。在它之后出现的本子基本上都是围绕着这个模式来写白蛇故事,如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义妖传雷峰塔》以及其他白蛇故事在主要情节模式上都没有偏离。有所变化的是,后面的本子在各个方面不断地丰富完善着白蛇故事。如《雷峰塔传奇》铺陈、完善了故事情节,《义妖传雷峰塔》具体化了众多细节,更为传神地描写每一个事件和每一个人物等。当然,除了上述版本,还有其他众多与之相关的故事,如唐人传奇《白蛇记》,宋代话本,白蛇传小说《西湖佳话》,弹词《义妖传》,京剧、川剧、滇剧、闽剧、楚剧、粤剧、闽剧等《白蛇传》。各版本总体的发展脉络清晰可见,在与众多版本对照之下,《义妖传雷峰塔》在故事的细节性和丰满性上更胜一筹,那么此剧是如何完成颇具趣味性的故事演变的呢?
二、剧情设置与叙事趣味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指出,形式是事物的本体,艺术作品的美在于有头有尾的整一性。这种整一性既是形式的,又是内容的,是它们之间的一种契合。[2]亚里士多德的这个观点,对于本文的研究对象上来说,便是指剧情设置是一出戏的整体结构,这是形式,形式决定内容,内容决定叙事方式。反过来叙事方式体现内容,内容同时也束缚着剧情设置。剧情和叙事互相影响,它们的契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义妖传雷峰塔》便是这样一个完整而又独具特色的有机体。此剧从细节出发,巧妙设置剧情,完成了具有趣味性的故事细化,刻画了四个丰满的人物形象。以下将从整体的剧情设置、内在转折处的剧情设置、细节之处的剧情设置三个方面来探讨故事的叙事趣味。
首先,简洁的剧情设置辅以凝练的叙事模式。各版白蛇故事多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展开白蛇下凡遇许仙,后被收伏的剧情。《义妖传雷峰塔》则结合川剧表演的实际情况设置剧情,删繁就简,在叙事上高度凝练,异于其他版本平铺直叙的叙事模式。情节最全、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此剧本共四卷三十四出,分别为:开宗、付钵、出山、上冢、收青、舟遇、订盟、避吴、设邸、获赃、远访、开行、夜话、赠符、逐道、端阳、求草、疗惊、虎阜、审配、楼诱、化香、谒禅、水斗、断桥、腹婚、重谒、炼塔、归真、塔叙、祭塔、捷婚与佛圆。《义妖传雷峰塔》则从王道灵赐灵符开始,到白娘子取得灵芝结束,其结构紧凑,集中地表现了故事主题。十四出戏约相当于《雷峰塔传奇》中的“ 赠符”“逐道”“端阳”“求草”四出戏。而《雷峰塔传奇》的其他部分情节,如“出山”“上冢”“收青”“舟遇”则以插叙的方式,通过白娘子和青儿的自叙,被高度浓缩在“吓死许仙”这出戏当中。另外,王道灵的青狐身份也是以插叙的方式,借白娘子之口,在“夫妻相会”这出戏中叙述出来。这两种叙事方式有不同的观看效果,从头到尾依次叙述,观众的思绪跟着剧情进展而被推动,他们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也能预判还未发生的事情,心情波动较小。而且三十四出戏过于繁复冗长,不适合戏剧演员演出的实际情况,也不适合观众在短时间内观看。《义妖传雷峰塔》采用插叙的叙事方式,观众只知许仙和白娘子是恩爱有加的夫妻,不知王道灵为何说白娘子是蛇妖,还两次挑拨许仙去害白娘子。白娘子到底是何身份?许仙会怎么做?这些问题会一直牵动观众的心。在观剧的效果上,川剧《义妖传雷峰塔》明显更胜一筹,其快节奏的叙事模式辅以重重悬念,能让观众感受到剧情变化带来的震撼,也符合戏剧演出的实际需要。紧凑而巧妙的剧情设置使叙事也随之简洁凝练,直接而又充满神秘性的叙事方式使故事显得趣味横生,观众亦毫无察觉地“随波逐流”,跟随节奏一步步深入故事之中。
其次,不断转折的剧情设置辅以充满悬念的叙事模式。此剧善于运用转折推动剧情发展,如暗换主线的转折方式:第一场戏“吊打王道灵”,以许仙的行踪为主线,第二场戏“盗灵芝”,以白娘子的行踪为主线。在第一场戏末尾,王道灵教唆许仙买雄黄药酒害白娘子,但未写许仙的做法,在此留下一个悬念。写白娘子预料到王道灵不怀好心,叫青儿前去探听消息,青儿能探听到什么消息呢?到此,又留下一个悬念。双重悬念调动观众兴趣。第二场戏采用直叙的方式,开门见山全部交待清楚。一是许仙果然去买了雄黄药酒,二是青儿探得许仙买酒欲害主仆二人的消息。这里自然而然地将故事的叙事视角从许仙转变为白娘子,开始叙写白娘子应对许仙的加害。通过主要角色的变换,兼顾了生、旦两位主角的表现,剧情紧凑,重点突出。另外,此剧的叙事趣味还体现在由人物性格引起的剧情转变上。第一场戏中,许仙头上贴灵符准备对付白娘子,却耐不住白娘子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样深”,便把王道灵之事交代清楚。从这转变中可以看出许仙忠厚老实,对人没有防备之心。另有白娘子疾恶如仇地毒打王道灵,可许仙三言两语便使她心软,还放了道灵。白娘子态度的大幅度转变体现出她的宽厚仁慈以及她对许仙毫无保留的爱。同样精彩的转折还用在对王道灵形象的塑造上,他被吊打时哭天抢地,恳求“这一回把我恕免,从今后再不敢胡思乱言”。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在归去的路上,他便忘记承诺,教唆许仙对付白蛇。这个转折是此剧的关键,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也刻画了王道灵这个无事生非、阴险狡诈、生性残忍的道士形象,他那奸诈的嘴脸与白娘子宽厚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在第二场戏中,白娘子饮下雄黄药酒将要遭遇危难,不料许仙竟被吓死,剧情突转,似在与观众捉迷藏,令人心潮迭起。许仙死后,青儿放弃吞掉许仙的想法并留在家中看守他的肉体,这违反了她的本意。这个转变,体现出青儿的善良体贴,她虽为妖,可她衷心护主,因许仙是白娘子所爱,她只能压制自己的野性。在白娘子走后,她又在心里嘀咕“为愿仙草不舍罢,主仆们抛别他”。从而塑造了一个善解人意、爱恨分明、生动活泼的小青形象。剧中这些由人物性格所引起的转折变化相互作用、相互应承,在紧扣观众心弦方面有着不可或缺的意义。同时也表明此剧克服了其他版本中人物形象过于单一的缺点,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多样。
再次,在简洁而巧妙的剧情编排中融入具体化的细节描写,也增添了此剧的叙事趣味。“川剧是写意的艺术,讲究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无关紧要之处往往一笔带过,而在一些‘抠腰子’的地方,则必定要精心刻画,或浓墨重彩,尽情渲染,或画龙点睛,以微见著,务求穷尽奥秘,绝不轻易放过。川剧艺人在细节描写上所显示的智慧和独创性,尤其令人称道。有时一些看似不起眼的表演细节,或者叫‘小动作’,却能鞭辟入里,鲜明地揭示人物的灵魂。”[3]王道灵求雨之前自叙专与人们算流年,有“十算”:
一算打雷扯火闪,二算十五月团圆,三算人老就要死,四算豆私不放盐,五算天是光板板,六算尼姑不生男,七算瞎子看不见,八算哑巴不开言,九算饿了要吃饭,十算黄糖口命口命甜。[4]
由此可以看出王道灵是打着“算”的旗号来坑蒙拐骗。这个结论在后面“求雨”的对话场景中也有印证:众人兴致昂扬、满怀希望地请王道灵求雨无果,无奈直接问他什么时候下雨,他却回答得模棱两可,从“丙不落,丁发作”推托到“今年子总要落”,众人只能尴尬地说“收拾收拾”,失望而归。这些细节塑造出王道灵偷奸耍滑的形象,为后面王道灵与白娘子等人发生纠葛奠定了基础。再有白娘子的“二跪”:青儿欲吞食死掉的许仙,白娘子伤心欲绝,急得马上跪下求青儿不要这样做。她去盗灵芝,要拜托青儿在家照看,便郑重地“二拜”青儿。在主仆观念根深蒂固的社会环境里,白娘子竟给自己的仆人前后两次下跪。这“二跪”体现出剧情上注重用细节刻画来以微见著,显示故事张力及趣味。
此剧短小精悍,由许仙和白娘子的行踪,牵扯出吊打王道灵、盗灵芝等众多情节,最后善良的许仙、白娘子得到圆满的结局。由此看来,此剧根据两条主线,通过插叙、转折、设置悬念等方式,在看似简洁的故事中,布满巧妙的“机关”,充实了内容、丰满了人物形象,使得剧情和叙事相辅相成,完美融合。
三、川剧特色与蜀地精神
《义妖传雷峰塔》是白蛇戏众多版本中非常独特的一种。它的独特,不仅在于以转折、插叙、细节描写等方法运用上呈现的叙事表达之巧妙,更在其内容上所呈现的川剧特色与旨趣上所寄托的蜀地精神。广义上川剧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文选》卷四五《宋玉对楚王问一首》载:“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5]《下里》《巴人》即指蜀地的民间歌谣。川剧约萌芽于宋代,到明代初步形成,继而到清代繁荣。生命力的顽强得益于其鲜明的地方特色,如乡音乡俗、说唱曲艺、钻火圈、变脸、托举、藏刀等。这些地方元素从生活中来,又在戏曲的舞台上展现给人们,让人觉得亲切又神秘。川剧向来以“三小”(小丑、小旦、小生)著称[6],故又称“三小戏”。小丑语言幽默滑稽,小旦与小生表演细腻和唱腔优美最具特色。比如王道灵作为小丑,此剧从其言语和动作的小细节来凸显川剧诙谐滑稽的特点。他油腔滑调、言语俚俗,在八百字左右的台词中,方言语汇达十处之多。在“求雨泽”中,王道灵在雨台上求雨,和众人的对话如下:
(众白)王先生,太阳都求出来了。
(王白)不忙不忙,正在用功。
(众白)你下来看,大太阳。
(王白)你们会首心不真。
(众白)我们都是干净的。
(王白)我要闻。
(众白)我们都是洁净的,你来闻。
王道灵站在雨台上极尽毕生之所能,呼天唤地假装求雨,雨未求下来,反而求出了大太阳。面对众人质疑,他却假装镇定地说“不忙不忙,正在用功”,后来实在装不下去,干脆就说“你们不干净”,众人回说是干净的,他居然还要把谎言进行到底,说“我要闻”。道灵这一语言细节用夸张的表现手法,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更揭露了王道灵弄虚作假的事实,进而让观众思考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体现了川剧“在戏剧表现手法、表演技法方面的卓越创造,充分体现了我国戏曲虚实相生的美学特色”[7]。这个求雨细节是其他版本所没有的,如滇剧《白蛇传》仅提了一句“道灵天天求雨”,并未描写其求雨场景。《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方成培《雷峰塔传奇》则没有求雨一出。此剧着重刻画了王道灵这一小丑形象,所达到的效果是使整部剧更诙谐有趣,人物更丰富多彩,亦体现了川剧强劲的艺术表现张力。
白娘子吊打王道灵,他唱道:
王道灵这一回踩屎不浅,悔不该与百姓设下雨坛。为甚的夸海口来显手段?遇着了这恶妇脾气难缠。铺门外麻绳吊皮边(鞭)来摌,打得我王道灵只叫可怜。望娘娘这一回把我恕免,从今后在(再)不敢胡思乱言。这段唱词将王道灵挨打时的心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其中“踩屎不浅”“夸海口”“在(再)不敢胡思乱言”印证了他的假道士身份。在这里他似乎反省得很彻底,可一被释放,他便出尔反尔,继续“胡思乱言”。从他戏谑滑稽的语言当中,可以窥见他表演时神情动作的喜剧色彩。那么王道灵到底是何身份?为何他的言语和行为动作如此狡猾?剧本在“夫妻相会”一出中交代了,原来他“本是青狐一转,论修真只有五百余年”。王道灵的“青狐”身份亦是《义妖传雷峰塔》的一大特色,因为其他剧种的白蛇戏中要么没有王道灵这一人物,要么身份来历不同于青狐。如在《贵州弹词汇编(研究本)十九》收录的《白氏醉楼》中,王道灵“原本不是人形,乃是青蟆一转,修了千百余年,能知过去未来”①贵州省文化局、贵州省文联:《贵州弹词汇编》,内部资料,1962年,第1页。。在云南滇剧《白蛇传》中,王道灵是青蛙修炼成的道士,他与法海勾结,意欲拆散许仙和白素贞。[8]同时,相比于各种川剧剧本中的王道灵多由蛤蟆精变化而来,《义妖传雷峰塔》中王道灵的青狐身份也相当独特。如在《白蛇传》“扯符吊打(芦山·石雕)”一出中,王道灵便是奉法海之命来钱塘向许仙进谗的蛤蟆精变化的[9],这也是大多数有王道灵这一人物的川剧其他剧本的写法。笔者认为结合王道灵生性狡猾的形象来看,青狐这一身份比蛤蟆、青蟆等更为恰当。这些与其他版本间的差异之处,使《义妖传雷峰塔》这一川剧剧本尤为珍贵,极具研究价值。
川剧是戏曲艺术与巴蜀文化相交融的产物,具有鲜明的地域性。《义妖传雷峰塔》展现的川剧特色,除了体现在对“三小”的刻画、对王道灵青狐身份的塑造上,还体现在所描写的蜀地民间生活中。如干旱设坛求雨、端阳节看龙船、喝雄黄药酒、用灵芝救命等。关于蜀人的性情,《隋书·地理上》云:“其人敏慧轻急……多溺于逸乐,少从宦之士,或至耆年白首,不离乡邑……士多自闲。”[10]清傅崇矩《成都通览》云:“(四川)民俗淳朴,实难见桀骜气。”[11]蜀人心胸开阔、风趣幽默、为人和善、至情至性的特点广为人知。正如历史进程中的蜀地地理环境、兴盛的道教文化等因素的积攒,使蜀地文化别具一格,形成了人民崇尚自然、不争不抢、闲适宽容的生活态度。古往今来,很多文人与蜀地结下良缘也可证明这一点,如杜甫、黄庭坚、刘禹锡等都曾被贬谪蜀地,在他们人生最低落的时候都曾受到蜀地宽容性文化的影响,使他们不仅积极地重新开始生活,还写下了许多著名诗篇。目前记载的杜甫一千四百首诗歌,有八百多首作于蜀地,且有很多名篇,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冬狩行又观打鱼》《龙门阁》《蜀相》等。《义妖传雷峰塔》中白娘子敢爱敢恨、许仙“耙耳朵”②“耙耳朵”,指男性性格懦弱。耙,四川方言,读音为“pā”,意为“软弱”。、青儿任性放达的性格特征都是对百姓精神品质的实写,而王道灵奸诈狡猾的性格为人们所不齿和批判。白娘子对许仙的宽容众多版本白蛇戏都大同小异,或许不能代表蜀地精神,但青儿、许仙弥补了这个缺憾。在其他版本白蛇戏中青儿多作为白娘子的附庸,其形象不鲜明。川剧赋予青儿更重要的地位,她作为为许、白牵线的红娘,帮助白娘子应对磨难,已不完全是奴婢,更是白娘子的搭档。青儿道行浅,需要白娘子提点,更需要自我约束。其妖性象征原始野蛮力量,但作为正面形象,此剧赋予她与妖性相反的人性——宽容,具体表现为她对白娘子的顺从。她多次欲伤害许仙,可都控制住了自己,这种内外矛盾塑造出一个刚烈顽强的形象。另外,相比于其他版本,此剧中的许仙更为懦弱,包容性更强。如滇剧《白蛇传》中,许仙乃有勇有谋的大丈夫;《雷峰塔传奇》、弹词《白氏醉楼》中许仙虽无勇,但有主见,能反驳王道灵,维护自己的妻子。而此剧的许仙轻信谗言,胆小怕事,为保命两次猜疑并加害妻子。但他也心地善良、老实忠厚,若没有王道灵的两次挑拨,他应该能和白娘子恩爱到老,做一个爱老婆的四川“耙耳朵”。所以,基于他本性不坏,不论是剧里的白娘子、青儿,还是剧外的观众都很包容他。
《义妖传雷峰塔》将蜀地精神融入白蛇戏,富有活力和川剧特色,这是其经久不衰、生命顽强的原因。但川剧也有自身的局限性,如方言难懂,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它的传播和发展。
洪兴曹记木刻本《义妖传雷峰塔》是清末川剧中珍贵的一种,考察这罕见的剧本,总结出它有以下三方面的价值值得重视:1.其内容完整,以许仙和白娘子的行为为主线,结合青儿和王道灵两位重要人物的行为展开,通过转换剧情及设置悬念等手法,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叙事风貌,刻画了正义与非正义的人物形象,宣扬了蜀地人民以宽厚为代表的蜀地精神,呈现出鲜明的川剧特色和地方民俗色彩。2.对剧情的创新性设置,对人物形象的创新性塑造,结合川剧实际创演需要而作的戏曲形式上的创新性改造等,对促进戏曲发展有实际指导作用。3.文中保留大量俗字、异体字等,展现了清末四川民间的语言生态,为文字学研究提供了素材。这些都可以使人们直接了解到清末白蛇故事的形态、川戏的创演活动及四川的风俗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