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新疆段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当代流变*
——以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为研究个案
2020-01-02杨红付茜
杨 红 付 茜
(中国传媒大学 文化产业管理学院, 北京 100024)
丝绸之路作为沟通东西方的经济文化走廊,长期受到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文化的影响,是多元文明交汇之地。其沿线陕西、甘肃、宁夏、青海、西藏、新疆等地文化都呈现鲜明的多元文化特征,其中尤以新疆为甚。这种文化的融合使新疆地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形成了与中原地区截然不同的多元文化特征,例如维吾尔族谚语的内容明显受到阿拉伯文化、中原汉族文化、古波斯文化、古印度文化的多元影响。可以说,新疆地区的非遗都带有“多元文化里熔铸,流动变异中传承”的特点。
截至2018年,新疆地区的非遗项目涵盖了非遗名录体系中的全部十个大类,包括国家级非遗项目134项、自治区级非遗项目314项。①参见2018年新疆第五批自治区级非遗名录,不含扩展项目。受到不同文化与民族的影响,新疆地区非遗无论是在民族分布还是在地域分布上,都呈现出聚集非均衡分布的特征。从民族上看,受到主体民族的影响,南疆地区形成了以维吾尔族非遗项目为主体的分布区,北疆地区形成了以哈萨克族、锡伯族、乌孜别克族、塔塔尔族等民族非遗项目为主的分布区。从地域分布上看,乌鲁木齐市、伊犁州直属县(市)、喀什地区、巴州四地的非遗项目约占新疆非遗总数的1/2。[1]
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作为新疆地区非遗的主要分布区域,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部,西临哈萨克斯坦。虽然深居内陆,但得益于其独特的河谷地形,形成了温和适宜的气候环境,被誉为“塞外江南”。由于其地势平坦,伊犁河横贯于此,古丝绸之路草原段便位于这里。优越的自然条件、开放的往来贸易交流,吸引了各民族迁徙聚集于此,令此地成为多种文明的交汇之地,形成了多元的民族文化特色,也使得伊犁地区拥有了丰富多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作为历史上西域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伊犁州聚集了大量人口,除了哈萨克族外,还有维吾尔族、回族、柯尔克孜族、蒙古族等民族,形成了多样的民族文化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截至2017年,伊犁州有国家级非遗项目19项、自治区级非遗项目53项。[2]其中,伊宁市及伊宁县拥有自治区级非遗项目11项,尼勒克县拥有自治区级非遗项目6项,特克斯县拥有自治区级非遗项目2项。项目涵盖传统音乐(6项)、民间文学(4项)、传统美术(2项)、传统技艺(2项)、民俗(2项)、曲艺(1项)、传统舞蹈(1项),门类较为齐全。
一、伊犁州非遗项目流变的原因及表现
(一)环境演变带来非遗项目的流变
无论是传统表演艺术、传统工艺技艺,还是民俗节庆活动,都受其所处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影响。
1.与社会发展水平提高同步发生的流变
“叼羊”是哈萨克族代表性的传统体育、游艺和杂技类非遗项目,也是当地仍经常可见、民族特征显著的体育娱乐活动。“叼羊”脱胎于“叼狼”活动,在游牧文明时期,牧民深受狼害之苦,因此牧民每次猎到狼后,都会将狼驮于马上奔跑,然后一起追逐争抢。[3]“叼狼”本是捕猎后争夺战利品的偶发活动,后来逐渐演变为一项固定的节日仪式,同时,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变,所驮的狼也由山羊来替代。
从争夺战利品到节日助兴,这样的改变缘于社会经济的发展、牧民生产方式的改变及生活水平的提高。牧民的生活方式从单一的游牧打猎转变为多样的谋生选择;与此同时,精神生活方面开始追求娱乐性,由此“叼狼”便逐渐演变为“叼羊”,而这通常又伴随着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
2.人口迁徙与文化融合下的流变
伊犁州位于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处,又是多民族汇聚之地。人口的频繁流动迁徙带来不同的语言、宗教和文化,民族性、交融性和流变性成为伊犁非遗资源的几大特点。例如,乾隆二十四年(1759),清朝统一天山南北,为加强对新疆地区的统治,清政府开始实施屯戍政策,大批军队、平民迁入新疆。人口的急剧增加,为新疆地区注入了新的活力,与大批的商业会馆一同落地的还有各种地方特色浓郁的戏班。当时在新疆地区流行的各地传统戏曲种类就有秦腔、河北梆子、京剧、花鼓戏等近十种。这些戏种的交流与融合为伊犁维吾尔族戏曲等的成熟奠定了基础。
(二)当代非遗流变的主要表现
自然经济时代,各门类非遗项目的流变是人们社会生活改变的产物,是随时发生、自然形成的,多是自然被动的。到了当代,社会转型与经济的迅速发展使各非遗项目的流变不同程度地加速,甚至表现为积极主动的行为。
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言,社会经济转型是机遇也是挑战。在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当地的非遗传承与发展同样面临社会经济转型的种种挑战,无论是负责非遗保护的政府部门,还是非遗传承人以及相关从业者,都在作出相应的改变。这种流变主要有以下表现:
1.产业化引导商品性非遗项目的流变
近年来非遗的生产性保护备受关注,相关非遗项目主要集中在传统技艺、传统美术及传统医药门类。《文化部关于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的指导意见》提出:“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是指在具有生产性质的实践过程中,以保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真实性、整体性和传承性为核心,以有效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为前提,借助生产、流通、销售等手段,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其资源转化为文化产品的保护方式。”[4]这可以帮助理解“流变”与“生产性保护”的关系——这些具有商品性的非遗项目在当代的存续要有适度的改变,核心目的是让遗产资源转化为生产资源。这种非自然流变的方向是结合现代社会需求,其流变过程是良性且可持续的,表现为鼓励有能力有条件的传承人和从业者在坚守传承职责的同时,积极进行市场化、产业化尝试,以经济回报来维持和扩大非遗的传承规模。
哈萨克族服饰是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也入选了第一批国家传统工艺振兴目录。在实地调研哈萨克族服饰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金艾斯古丽的工厂时,笔者了解到,民族传统服饰在伊犁州仍旧拥有很大的消费市场,特别是婚礼等重要场合的礼服、套装近年需求旺盛,已开辟出稳定的中高端及定制市场。金艾斯古丽一方面持续挖掘和整理哈萨克族传统纹样及其文化内涵,从服装款式、装饰纹样、面料配件、制作工艺、穿着装扮等方面传承民族传统,另一方面积极开拓民族服饰的生产性保护,创办“塔斯布拉克”品牌,并将产业化思路引入服饰的设计、制作和销售,企业的生产、管理和营销等环节。
当代哈萨克族中在日常生活中穿戴民族服饰的人口比例越来越小,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人们生活日用都趋向于实用、便捷,尤其是年轻人群体,趋向于明快时尚等当代衣着风格。但传统服饰仍旧有切实的应用场景,一是重要的人生礼仪场合、传统节日空间,二是一部分人开始追求个性化和身份认同的外化,希望日常服装上有民族特色的纹饰、配色等,认为这样的服装更符合民族审美取向和自我文化认同。基于这一现状,金艾斯古丽在民族特色服装的设计和生产上寻求传承与创新的结合:一方面充分尊重和体现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又从款式改良、面料选用等方面结合当代审美风格和市场化需求。例如,哈萨克族婚纱系列,既照顾到当代青年女性对婚纱款式的青睐,又充分结合寓意吉祥的民族图案。近年金艾斯古丽在传统民族服饰之外开发结合类产品430多个品种,包括生活服装、儿童服装(包括婴儿服装)、家纺用品等,还将民族传统图案应用于木质餐具与厨具等其他日用品中。其产品在满足本地市场的同时还销往哈萨克斯坦等国家。
同时,民族服饰的制作也由手工作坊发展为现代工厂,从自主设计生产发展为自主设计生产与授权合作生产两种模式,由多个合作社共同完成生产,销售渠道也与生产渠道相依托。例如,金艾斯古丽与伊宁县周边乡镇大批绣娘建立订单式雇佣关系,使得工业化批量生产的产品得以保留一定比例的传统手工元素。除常规的销售渠道外,2019年10月,金艾斯古丽还在当地丝路之光旅游小镇搭建了哈萨克民俗非遗风情园,全方位展示哈萨克服饰、毡房及日用文化,将非遗与旅游相结合,传播哈萨克族传统文化。
2.顺应当下需求的改良与转化
在伊犁州的实地调研中,笔者看到两类主观改造的情况,一类是适应当代需要所作的局部改良,另一类是非遗元素提取后的转化应用。
其一,制作工艺的局部改良。
以民族乐器改革为例。中国民族乐器改革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民族乐器改革多为民间个人自发行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在文艺领域提出“百花齐放”的方针,20世纪60年代又提出“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的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方针,进一步推动了全社会文化改革的步伐。在这样的政治文化背景下,民族乐器改革由民间的自发行为逐渐演变为全国范围的系统性的乐器改革,伊犁州的哈萨克族传统乐器改革随之开始。
乐器“库布孜”是哈萨克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佐证,其酷似天鹅的造型,具有深远的文化符号意义。但在历史上由于战争等外力因素,库布孜一度面临失传的危险。20世纪50年代,民族乐器改革在当地开展,库布孜也因此重新焕发生机并走上舞台。
目前,伊犁州的库布孜主要有两种形制,一种是古典库布孜,另一种是现代库布孜。据称,现代库布孜是1950年由哈萨克斯坦音乐家夏木浑·哈吉哈利耶夫带领研制而成的,主要仿照西方提琴的形制,将古典库布孜的马尾弦改为钢弦,由两根弦增至四根弦,从而扩大了库布孜的音域。音域扩大后,库布孜衍生出高音(普利马)库布孜、中音(阿力提)库布孜、低音(巴斯)库布孜、特低音(昆特尔巴斯)库布孜四种形制,基本与四种提琴相对应。[5]
传统的马尾库布孜音色低沉浑厚,实际上,库布孜早期主要用于与神明沟通,是只有祭司可以弹奏的乐器,演奏形式多为独奏。20世纪50年代的乐器改革多是为了配合中国民族乐团的建设。随着乐器改革的深入,现代库布孜的演奏方式变为配合乐团的合奏形式。相关专家对这种乐器改革方向一直都颇有微词,认为乐器改革在完善了民族乐器的形制、音域的同时,也改变了民族乐器本身的民族特色,变得同质化、西方化,如此一来是否真正符合“洋为中用”的方针还有待商榷。[6]
其二,非遗元素的提取与转化应用。
从微观层面上看,文化融合的过程,就是一个相互补益或取长补短的过程,费孝通先生称之为“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提取与应用的过程,也是融合而流变的一种形式。哈萨克族传统服饰在当代的传承即隶属于此种类型。过去,兼具日常生活与节日仪式双重需要的传统服饰,随着现代生活观念的日益深入人心,在日常生活中的需求不可避免地减少了。与此同时,哈萨克族传统服饰中的元素被提取并用于现代日常服饰,深受当代哈萨克族百姓的欢迎。
前文所举的金艾斯古丽案例也佐证了这一现象。她在产业实践中发现带有哈萨克族服饰图案、元素的日常服装在市场上有大量需求,因而开发出不同风格、功能和面向不同消费群体的具有民族风格的日常服饰。为进一步吸引年轻人群,金艾斯古丽还将婚纱、旗袍等现代潮流元素与哈萨克服饰传统相结合,或是将少量哈萨克民族元素应用于日常成衣。尽管元素提取后的应用是局部的、碎片化的,但这种转化使得哈萨克族传统服饰获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间。
前文说到的骑马叼羊,除了哈萨克族,维吾尔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等都有这项传统竞技项目。但是,过去叼羊比赛一般在两个部落或两个群体间进行,如今叼羊已然演变为群众性体育赛事活动。据伊犁州体育总会人员介绍,这个民族体育项目已制定了一套科学规范的比赛规程,与姑娘追、马上角力等项目一同被列为运动会的表演赛项目。
二、伊犁州非遗项目流变的特点
(一)趋同化流变削弱地域性差异
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明显的地域特征,即使是属于同一类型的非遗项目,在流变的不同地域也会呈现出迥然不同的风格或形式。实地调研中,笔者看到了锡伯族刺绣、哈萨克族毡绣和布绣这两个非遗项目,二者的针法工艺、常用图案、配色习惯等都存在明显差别。但是笔者也看到,近年的绣品,特征呈现趋同倾向。例如,中原地区常用的牡丹等图案大量出现在民族地区刺绣成品中,不同地区原本各成体系的绣法(相同的针法,叫法也不同)也在互相学习交流中有所融合。最主要的是绣品选材的趋同化:大量现代非天然材质面料、线材被使用。在观察和询问绣品买家与卖家后,笔者较为清晰地感受到了当代审美风尚对大众消费者潜移默化的改变,以及对手艺人审美习惯的影响。
例如,传统哈萨克族刺绣主要有毡绣和布绣两类,顾名思义就是在毡子或布面上绣制图案,绣法与图案可通用,主要区别在于材质。毡子作原材料体现了地域性特质,生活在伊犁州传统牧区的人们自然会就地取材,就连绣线过去也多为手工纺成的羊毛线,然后用植物染料上色,呈现的质感和颜色十分质朴。花式图案方面,绣品往往带有明显的民族地域特色,内容多与草原生活相关,构图采用连环对称形式,不同的图案有不同的含义。比如,毡房门帘上绣的几乎每个图案都有其含义,有时还会包含主人要告诉客人的信息。
但改革开放之后,大量中原地区的生活日用品进入当地市场,中原地区的花式、图案及绣法也开始在哈萨克族绣品中出现,目前乡镇市场上受欢迎的结婚套件等绣品都与父辈、祖辈的有差异,出现了越来越多外来的花式、纹样、材质等,整体风格由质朴变得艳丽。例如,涤纶纱线取代传统棉线,牡丹等颜色鲜艳的花卉图案在哈萨克族日用绣品中大量出现等。在蹲点调研尼勒克县绣娘带头人巴合夏古力的绣品店过程中,笔者观察到:当代文化、中原文化与民族文化的融合极大地丰富了哈萨克族绣品的种类与样式,但同时,哈萨克族刺绣手艺人不同程度地放弃了传统,转而模仿中原及其他民族刺绣的精致工艺或流行图案。这样做,一方面导致了屈从于市场需求而削弱民族特色、审美特色,让价低质劣、流水线化的产品挤占了本地市场;另一方面,放弃了本地刺绣图案文化含义的表达,转为追求其他绣种的逼真、立体、富有光泽、精细等工艺特征,开始与哈萨克族刺绣的传统相背离。
(二)实用性减弱及装饰性与文化符号功能增强
随着更为先进的工具、技术的出现,传统工艺技艺的使用价值逐渐丧失,装饰性和文化符号功能一跃成为主要的当代价值。许多学者认为,伴随社会的转型发展,一些非遗项目在当代的存续面临着日常化与艺术化两条道路。
以马具和弓箭制作技艺为例,伊犁州的民族构成主要包括哈萨克族、回族、蒙古族、维吾尔族等,该地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带有鲜明的游牧民族特征。骑射是游牧民族重要的生存生活技能,但随着牧民定居、退牧还草、禁猎政策的推行,牧民不再需要长途迁徙,牲畜也逐渐由散养转为圈养,生活方式逐渐由逐水草而居转变为择地定居,骑马与射箭等工具和技能的作用逐渐减弱。因而,马具与弓箭在当代多用于仪式表演或成为装饰摆件。功能的转化必然导致风格的转变。调研中,特克斯县的马具制作技艺传承人阿哈太·艾地力提到,他的父亲向他传授了马具制作技艺,并专门留下了马具上花饰的制作模具;他在制作马具时又设计了一些花饰图案,丰富了花饰模具的样式。可见,装饰性已经在马具制作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作为国家级非遗项目,锡伯族弓箭制作技艺在传承过程中,为了适应日常需求减少的情况,将弓箭产品分为两类:一类是保留传统弓箭特征的弓箭;另一类是突出锡伯族弓箭装饰性的弓箭工艺品,工艺精湛,外形美观。[7]
无论马具还是弓箭,使用场景由日常生活转为主要在传统体育竞技中使用,制作过程兼顾实用性和装饰性;更多的是作为工艺品流通于市场,因而更具装饰性的华丽风格。
三、当代流变对伊犁州非遗传承的影响
(一)当代流变的合理性与正向影响
1.遗产资源合理转化有利于非遗可持续发展
伊犁河谷素有“塞外江南”之称,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丰富的旅游资源带动了伊犁州经济社会的发展。近年来,随着观光旅游逐渐进入发展瓶颈,走马观花式的景点观光已经无法满足游客的需求,当地开始将非遗资源作为旅游资源进行开发,为游客提供非遗体验类、活动类、服务类旅游消费项目。
从传承与流变的角度考量,许多非遗项目适于转化为旅游资源,但势必会对非遗项目原有生存状态产生影响。在文化尊重、当地受益、避免过度商业化等原则下进行合理开发,可有助于维系项目的活态存续。事实上,对于单个非遗项目而言,封闭的传承模式在当代越来越少,而开放的传承模式则需要培养非遗在当代生存环境中的自发动力。旅游提供经济收入和文化交流渠道,因而可转化为非遗存续的自发动力,有利于保障其相对稳定的传承状态。在此前提下,非遗与旅游的结合可为非遗提供一条开放、良性、互促的可持续发展路径。
以伊犁州那拉提草原旅游区为例,那拉提草原位于伊犁州新源县那拉提镇,属于温带山地河谷草原景观,被誉为“空中草原”,具有很高的旅游价值。除了独特的自然风光,那拉提草原还承载着丰富的哈萨克民族文化。据了解,那拉提草原及周边地区的哈萨克族人口占新源县哈萨克族人口的83%,是新疆地区哈萨克族较大的聚居地之一,集中承载着哈萨克族的文化传统与风土人情,因而也拥有密集的哈萨克族非遗资源。近年来,那拉提草原旅游区开展了与民族非遗相结合的多元化体验旅游项目,将自然与人文、静态与活态景观相结合,建构起伊犁州哈萨克族文化保护与观光功能兼具的“露天博物馆”。
非遗资源为当地旅游业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具有地方特色的新鲜内容,同时,旅游业也为当代非遗项目的传承发展带来新的契机。以哈萨克族毡房营造技艺为例,毡房是哈萨克族游牧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与毡房营造密切相关的毡绣就是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之一,文化、艺术、社会、科学等方面的价值都很高。但随着定居政策的推行,牧民“上楼”让毡房逐渐退出了哈萨克族人的日常生活。与此同时,毡房仍旧被当地文化所认同,是重要的民族文化符号,因而被大量应用于旅游景区和公共场所。
调研中笔者了解到,过去哈萨克族毡房使用的毡有异味重、防水效果一般、材质偏硬等问题,生活条件不断改善后,当地人一度因为这些问题而放弃使用毡房,这也曾直接影响哈萨克族毡房的延续与发展。但最近几年,商业、旅游业等领域的需求促使毡房制作工艺不断改进,一些新的科技手段被用于改良毡房所使用的原材料。首先是消除了毡的动物毛发异味,提高了居住的舒适度,为旅游景区搭建毡房吸引游客居住体验解决了一大难题;其次是改良后的毡布较之前更加柔软,这样就可以更好地毡绣,布绣中的一些针法花饰也能在毡绣中使用了,同时图案花饰更为精美,针脚也更为细密。因此,这种使用价值更高的毡布也从毡房营建扩展到室内软装,拓展出新的使用场景。毡房材质的改良,符合当代人的实际需求,装饰性的提升也迎合了更多元的应用场景。
2.传承人群的培训加速了文化交流互鉴
文化部、教育部于2015年启动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8],旨在增强非遗传承人及从业者的文化自信与传承实践能力。截至2018年,已有112所高校参与其中,其中包括5所新疆地区高校。[9]
伊犁州也有不少传统美术类、传统技艺类的传承人和从业者参加了研培高校组织的培训,比如,尼勒克县绣娘带头人巴合夏古力就参加了石河子大学的哈萨克族毡绣布绣研培班。在研培班里,绣娘和服装设计师、产品开发人员协作,石河子大学与丝路易都民族手工艺制品公司合作,将绣娘们的作品设计转化为各类日用产品,先后推出了150余款哈萨克族刺绣的衍生品。据介绍,有50%的产品都投入了市场。
除了传习层面的培训,各地还开展大量普及层面的培训,使从业者扩展到潜在兴趣人群,尤其是青少年群体。以伊犁州特克斯县为例,冬不拉作为哈萨克族传统乐器之一,已然形成了独特的冬不拉艺术,包括冬不拉经典曲目、演奏方式与技巧、乐器制作技艺等方面。冬不拉在当地还有着广泛的影响力,几乎家家都有一把冬不拉。特克斯县文化局已经举办了好几期面向社会尤其是青少年的冬不拉培训班,邀请当地冬不拉演奏技艺传承人担任教师。培训班的学员从小生活在冬不拉文化氛围中,因而在培训班中的学习积极性很高,几乎都能完成培训。
3.延续“一带一路”区位优势,促进非遗国际交流
伊犁州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西北部,西临哈萨克斯坦,沿着边境线有霍尔果斯、都拉塔、木扎尔特等9个国家一类口岸,历史上就是丝绸之路沿线重要的边境关口驿站。因此,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伊犁州始终处在国家间经济、社会、文化交流融合的节点之上。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方面,伊犁州与哈萨克斯坦等国具有相通的民族文化根系,可交流、可协作的空间很大。
以库布孜这一传统民族乐器的修复、改良及演奏技艺为例,就有过许多的交流互鉴。20世纪50年代,苏联的哈萨克斯坦胡尔曼哈孜民族乐团访华时,将修复后的库布孜带入我国;90年代胡尔曼哈孜民族乐团的民族乐器演奏家又在新疆举办了为期4个月的库布孜学习班,在艺术交流中,新疆库布孜演奏专业水平得以提高。
哈萨克族传统服饰传承人金艾斯古丽则把哈萨克民族服饰销往了哈萨克斯坦等国,其设计、生产的哈萨克族传统婚服在哈萨克斯坦等国极受欢迎。金艾斯古丽为了增强外销的竞争力,还专门设计开发了99套带有哈萨克民族风格的中式旗袍,将国外人民特别喜爱的汉族旗袍与哈萨克民族图案纹样相结合,发掘出更大的国际市场消费潜力。
以上两个案例说明,国家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交流互鉴是双向的,不同门类、项目在不同国家的传承状态可能各不相同,而这种差异正好推动了不同国家及地区间的文化交流,使文化表现形式在取长补短、相互借鉴中实现可持续发展。与此同时,国际口岸这一区位优势不仅体现在高频的文化交流与共享上,也体现在给非遗项目带来了广阔而便捷的国际市场,为伊犁州非遗的生产性保护、产业化发展提供了巨大的外销市场。
(二)当代流变的负面影响
1.市场化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真实性的侵蚀
在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寻求自身发展的过程中,需要时刻关注适度性问题。比如,生产性保护是当下传统工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主流保护路径,但是在商业化、产业化过程中,如何延续文化传统的真实性、尊重遗产持有者的应有权利等是很难妥善解决的问题。
以哈萨克族刺绣为例,其花饰构图多采用连环对称形式,每个花饰都有不同的寓意,且经过抽象构思后组合而成新的图案。例如,羊角花、羊排形状的花纹,其连接部分的特殊纹样寓意着期望朋友间保持联系、常怀感恩;骆驼蹄、马蹄形状的花纹多喻示家中富裕;公羊花代表幸福美满团圆,常被用于新房装饰。特殊且复杂的符号含义,使花饰图案有严格的使用规范,也让哈萨克族刺绣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与文化内涵。但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即使较为偏远的乡村贸易市场的开放程度也不断加深,大量价格低廉的纺织品涌入,迅速冲击当地纺织绣品市场。更严重的是,低成本的机械织造、合成纤维面料、绣线以及批量生产且审美水平低劣的织物图案逐渐影响着当地人的消费习惯和审美习惯。在市场经济的初级阶段,当地绣品市场上的商品从原材料到题材内容,都或多或少被裹挟而逐渐流变,甚至走向截然不同的风格,失去了民族特色。比如,尼勒克县城商贸市场的绣品店中销售的家居盖布等绣品都换上了中原地区常见的牡丹花、绣球花等花团锦簇的刺绣图案。
实际上,这种流变不仅是市场经济影响的结果,而且是地方文化自觉意识缺失的表现。尽管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同于物质文化遗产,其存续状态的维系是活态的、可变的、发展的,但是对其文化内核的保护、文化多样性的保留还是需要关注和强调的。
2.现代生活方式与文化传统间的冲突
马克思在关于生活方式的论述中,将人类的生存方式划分为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两大类。马克思认为,“‘珍妮’纺纱机开启了‘机械文明’时代,引发了‘生产方式上的改变’,这导致了社会关系的改变,最终的结果是带来了‘工人的生活方式’的改变”[10]501,“物质生活的生产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10]8。换言之,生活方式建立在生产方式之上。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在人类漫长的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中孕育的,因此,当人类进入较为发达的工业生产阶段,开启现代生活方式之后,大量非物质文化遗产便失去了自然经济时期的生产工具、生活资料属性,这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当代必然会与现代生活方式相冲突的根本原因。
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解释了生产关系与生活关系之间的联系,但物质生产并不是改变生活方式的唯一因素。有学者提出,在17、18世纪,价值观以及宗教信仰等也会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进入工业文明时代后,人们逐步进入消费社会,顺应潮流、追求个性等大众消费观念成为影响生活方式的重要因素。改革开放初期,新鲜事物压倒性地冲击了传统文化;近些年来经济社会发展趋于稳定,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传统文化又开始复苏,这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当代演进的最佳时期。让非遗包含的文化传统与现代生活更好地融合,是当代非遗传承发展的关键。
结 语
总体来说,在传承发展的过程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流变是自始至终存在的客观事实,当代许多共时性的流变将会成为历时性的传承,而由于文化横向传播的加强,流变效应也将波及更大范围的文化传承。因此,当代非遗保护需要关注流变,在预防与缓解趋同化等负面影响的同时,更要正视流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