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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语碎片

2020-01-02□杜

文学自由谈 2020年2期

□杜 帝

A.李娟的散文有些絮叨,但非常火,集子印量也很大。我觉得很多好散文都被埋没了,例如朱苏进的《天圆地方》,写围棋与人生,高屋建瓴气势恢宏,棋盘与社会,和围棋的设子布局一样缜密,而且细节充沛。文章发表好多年了,似乎一直没有引起注意。

这样的例子很多。

B.小时候看书,那是真正的看书,甚至有“吃”的感觉,化为肌肉骨血。现在看书确实是在“看”,看完就完了,有时候看到后面忘了前面。一个人在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吸收率最高。莫言童年时看的书,奠定了他讲故事的扎实基础。

C.莫言的《一斗阁笔记》,里面写马与老虎的搏斗,明显是违背动物学里的规律。一匹家里养的马,怎么能与山里的老虎较劲?而且斗了好几个夜晚?莫言就敢在作品里展现,而且活灵活现。他写这匹不同寻常的马,如何有个性,如何前蹄后蹄与老虎搏斗,甚至把老虎的一嘴牙踢掉,“老虎在吧嗒吧嗒掉眼泪”,让人如临其境。

这是描写的魅力,是夸张在文学里的应用。

D.浙江温州的哲贵,小说写的不错。在一些杂志上看了他不少作品,那些写私营老板的心态和故事,感觉有灵气。我还把他列入“国内才气横溢作家”之一(自己弄着玩的)。

可他刚写的长篇纪实文学《金乡》,让人大失所望。哲贵在前言里说不受任何影响,只是实事求是地写《金乡》,所有一切都是艺术表现。

开头还行,毕竟还有气宇轩昂的前言。忍耐着看到最后,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哲贵言行不一,偷懒耍滑。整篇《金乡》基本上是罗列一些报道材料,除了前边还有点创业者的故事,后面百分之八十是糊弄,该呈献人物内心复杂情状的时候,或者该展开文学描写的地方,一笔带过;要不然就含糊其辞,给读者的信息量极小。特别是最后,直接把一些人物简介和企业材料剪贴复制,味同嚼蜡也不管了,典型的“行活”做派。

E.人的潜意识,在恍惚间可以想象各种故事的发展,各种现实中没有发生过的情节、动作、场景。在文学广阔的领域,那些痛快的淋漓尽致,在虚幻的想象中,在脑海里完全可以发生。假如你受了委屈,在你噼里啪啦的拳脚里制服你的仇人,铺展出故事。

然而你一睁眼,全是想象,梦一般的虚幻。

类似的大脑臆想,其实莫拉维亚在写梦的小说里,做过很多实验。他的各种梦,包括梦中梦,展示人的潜意识和超意识,与幻觉异曲同工;在变形的环境里,人性更加赤裸。

F.有一阵我热衷于练书法,临的帖子里有一本是鲁迅的诗,格律,古体,韵律严格。我在灯下写着写着,心里悚然一惊:诗里的意象太沉重了!死,逝,长夜,淄衣,鬼,刀丛……这些字经常会跳出来,如在你心脏里扎一根钉子,疼痛,压抑,充溢着黑色的血。沉闷,还流淌着愤怒。

我没有专门研读过这些诗,只是在运笔临字的时候偶尔碰到,可是从字面上洇开的灰暗,让人感到沉重。

我曾参加过书画家的笔会。书法家的笔下常是花好月圆、吉祥安康、厚德载物,或一些常见的格言诗词之类。如果我把鲁迅的诗奉上,“横眉冷对千夫指”,“怒向刀丛觅小诗”,“我以我血荐轩辕”之类,恐怕会不合时宜。

G.“星罗棋布”这个成语曾经一直在我脑海里纠结。原因是我在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课上那位“工宣队代表”的一番话。

那时候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宣队”成了学校的最高领导机构。有一天的语文课,“工宣队代表”走到我身边,指着课本上的一行字,和蔼地问我:“听说你语文不错,我考你一下,这个‘星罗棋布’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慌神,看前后文好像是很多的意思,就赶忙回答:“是乱七八糟的意思。”

“工宣队代表”点头说,非常好,到底是语文尖子。

我中学时的所谓“童子功”,自以为是的胡猜乱想,恰恰又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工宣队代表”的表扬,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一次次地见到“星罗棋布”,一次次地面红耳赤,怨谁?

H.语言因习惯与环境,差别很大。例如鸡蛋、鸡卵,意思一样,可我们习惯说“吃个鸡蛋”,若你说“吃个鸡卵”,别人会说你神经病。切西瓜的“切”,青岛人说“嘎”,西北人习惯说“杀”。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西安住了两年,当地人开口闭口“杀”,开始我很不适应,感觉冷森森的有些恐怖。吃个圆润香甜的水果,用个“杀”字,何必小题大做?其实人家说“杀”习惯了,也许觉得别的词汇不一定准确,甚至有些假惺惺。

地区差别的风俗习惯,是一种风情特色。

这方面的例子很多。作家在表现人物和环境、地域的差别时,如果不注意,会让人贻笑大方的。

I.潘向黎的文字,四平八稳,但似乎缺乏敢作敢为的灵动。这期《收获》她的几篇散文,题目打动了我:《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但里面翻来覆去引的杜诗,《赠卫八处士》的白话解释,有些啰嗦。

其实叙述不怕粗糙甚至毛边,但灵性带来个性。 四平八稳的散文太多,烂熟的文字烂熟的思维,全是套路,看了一堆还是茫然。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书写自己最熟悉的,张扬个性,在缤纷的世界里展开。我们也是书写自己的贡献者,在美丽的画面里添加一块色彩。

J.写作的技术,有些是从灵气和才气自然喷发的,如果生硬地学习运用,虽然有一定的效果,但整体的协调和味道,差远了。

你可以想象,发自内心的笑容,与培训的露几颗牙齿,哪能同日而语。

我在一些孩子的作文里,经常发现令人惊讶的语句,那些想法来自孩子无所顾忌的童心。尽管这些孩子在语文老师眼里,可能属“不守规矩”,在无数次的考试摧残里会吃亏;你把他“修理”成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小大人”,获取了高分,他们的心灵也残废了。

毫无疑问,应试教育灌输的强大力量,摧枯拉朽,修剪成千篇一律的规格;即便有什么技术,也是死记硬背,与那些从心里流淌的、自然而然表达的技术,相去甚远。

K.写作也有“医生”?当然有,病人太多,病症太复杂,诊断、治疗,业务繁忙。

有的病情一目了然,简单如感冒,语法或错别字而已。手到病除,三下五除二,嘁里喀嚓,容光焕发。

有的人沉疴在身或病入膏肓,如文章结构和逻辑混乱,无立意没细节,动大手术也难以起死回生,真不如顺其自然。虽说是“人命关天”,可遇到此类文字,尽可能放弃,任其自生自灭比换胳膊换腿要强。

大部分病人症状可医,只要对症下药,或手术,或治疗,修修补补即可痊愈。尽管有的需要慢,慢调理,底子好,精气神在,好办。

L.抽象和具象的结合带来诗意。但这种结合不是拼凑,更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有机的、内在的和谐统一。

诗意是自然而然的。诗人情绪和理智的喷发,有着极大的冲击力。不妨读读北岛的“滑进瞳孔的一盏盏路灯,滚出来,并不是星星”,“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女诗人路也的“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我这只北方的青虫,已经一头栽进了你这棵南方的菜心里”……

捧起悲伤,走进回忆,甚至癫狂在癫狂里,名词动用或软硬搭配虚实相间的例子,比比皆是,也许这是诗歌表达美学的一种特征吧。

M.写作其实很简单,一句话:准确自然。仔细想想,能做到、做好也不容易。 准确,得有多么丰厚的储备才能挑选;自然,不做作,心理足够放松强大,才能收放自如,或者叫气韵生动。

N.美国作家罗斯的小说,非常精准地把握了现代人的心理和性格,特别是他所熟悉的文化精英、诗人作家、大学教授,在性与爱、灵与肉之间的矛盾和挣扎,入木三分,针砭肌里,我常常看得一身冷汗。

其实人性就是这样,社会也是这样,复杂而单纯。你也许看不到天使,也看不到恶魔,但其中活生生的故事,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推到你面前,你会为他们哀伤、流泪、惋惜、愤恨,无间距的共鸣。

作家要制造噱头,夸张离奇的情节是技术,经过学习训练完全可以达到。盛开在大多数杂志的小说故事,无数蜜蜂追逐,与血淋淋的人性深处,距离多远?那一片喷上香水的塑料假花,在我看来,有着令人难堪的鲜艳。

罗斯注重的是内在的东西,人隐秘游走的灵魂;他剖析的是整个人类的病灶,不一定醍醐灌顶,但一定会让你心有所思,有所触动。

O.钱锺书对与读者见面向来不感兴趣。他的一句话成为经典:“假如你吃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又何必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

我觉得不一定。作家和作品,特别是作家写出一部特别出彩的作品,他一定会有自己的甘苦和体会,包括具体的组织和表述技术,对读者和同行都有意义。

面对面交流比单纯的文字有感染力。

即便是一只母鸡,如果会说话,也可以说说不一样的食谱,为什么味道不错,与其他母鸡有什么不同。

比喻的特点是,虽然形象,但往往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锋利而失之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