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徐志摩
2020-01-02韩石山
□韩石山
上篇
题目叫《寻找一个徐志摩》,像个寻人启事似的,实际上我已找到,循实求名,该是《找到了一个徐志摩》。太直白了,也不符合我写此文的宗旨。此文中,我要说的是寻找的过程,也就是求证的过程。所以了,还是用“寻找”做题名,较为妥当。
寻找一个徐志摩,是一种文学的说法,徐志摩早就死了,再寻也找不见。意思很清楚,是要找一个诗风与徐志摩毕肖的诗人。而要找这样的诗人,必须先对徐志摩的诗风有一个清晰的概括。这样的概括,要叫“正版”的学者做起来,至少得列出五条。我是野路子出身,意不一定赅,言则力求其简。
对徐志摩的诗风,我脑子里闪了一下,也就两条:一条是即时性,一条是怜惜情。还得限定一下,我这里主要说的是情诗,还有那些与爱情有关的诗。
先说怜惜情。
一看就知道,这个词是从“怜香惜玉”缩略而来。志摩写过艳诗,这个不必回避,写了就写了,丢人也只丢他自家的人;说是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那就过虑了。很长时期,连他的好诗也见不上,艳诗怎么就造成了影响?这个问题,暂且搁起,下面还会谈到。只说他的诗歌的主体。我的话,一言以蔽之,“怜惜”二字,足以概全。普通名篇,如《偶然》《雪花的快乐》《不再是我的乖乖》,爱意之浓,恰是通过怜惜而坦然相呈。还有一些诗,普通读者不太注意,其爱意,是通过回顾呈现的,怜惜的意思隐约了些,更具滋味。随便举上一首,比如这首《难得》,写深夜之际,与情人守护着炉火,缠缠绵绵。其中一节是这样的:“喝一口白水,朋友,滋润你干裂的口唇;添上几块煤,朋友,一炉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就是那些大名篇,写的也多是怜惜之情。《莎扬娜拉》不用说了,原本就是惜别,就是那个《再别康桥》,你以为真的是作别一溪清流么?那你就太实在了。如此认识,如何品出其中浓浓的情意?换个视角,如果将那清溪视作美人的明眸,将那柳丝视作美人的秀发,就不难心有所感、情有所动了。
爱情的浓烈,文字上不难表达。唯有这深深的情,化作淡淡的惜,而这淡淡的惜中,又有着深深的情,表达了,且是那么完美,才是真正的诗人,也才是诗人中的高手。这样的高手,新诗百年里,就我所知,怕也只有徐志摩一人而已。
这几年,对中国的新诗,我说过好些偏激的话,过头的话。比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是格言,不能叫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成语的错位搭配,不能叫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是因果句式,不能叫诗。最狠毒的一句话是:“百年新诗运动,整体说来是失败的,唯一成功了的,就徐志摩一个人。”
我承认这些话,都是见识不广所致,但是在没有更广的见识之前,请允许一个土佬保持他土佬的本真。
再说徐诗的即时性。
我的《徐志摩传》出版之初,最受诟病的一条是,竟然考证出了徐志摩与陆小曼最早发生两性关系,是在哪一天晚上。我也曾在一些会议上,做过假惺惺的自责,说这是自己趣味不高所致;一面又狡辩,说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考证出徐志摩迟到1931年办《诗刊》时才发表的几首诗,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写的。我的考证,也还严密,得出的结论,原话是:“没有更为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1925年1月19日这天晚上酒宴之后,徐志摩和陆小曼两人越过了男女之大防。”“大防”云者,是指其时志摩虽是孤男,但小曼并非寡女,乃有夫之妇;且小曼之夫,又是志摩好友——这一奸情,犯了“朋友之妻不可欺”之大防也。
本来罪愆深重,不料去年春上,北京大学的一位青年学者,避开他的导师,致信给我询问,说探求传主的性生活,是近几年来国外传记写作的时尚,韩先生你怎么早在二十年前,就做了这样的尝试?我的回答是,别老拿外国的影响说事,我就是再傻,见了徐志摩连“犯罪动作”都带出来的诗,还想不到该找找“作案现场”吗?
为了写此文,又将我编的《徐志摩全集》中的诗歌卷翻看一过,竟在《她是睡着了》的题记中,见到这样的话:“手稿末尾署:十九日夜二时半。”这话是我写的,当时肯定是见到了手稿有这样的话,才加在题记上。《徐志摩传》的本传部分,完稿在1998年。真没想到,二十多年之后,我竟在徐志摩的手稿中,找见了我推断的佐证。
这一时间的确定,不光摇实了徐志摩好几首艳诗的写作时间,也几乎确定了徐志摩这些诗的写作地点,更进一步,确定了徐志摩写诗的非同常人之处,那就是写诗的即时性。最明显的,就是这首《她是睡着了》。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在做完好事之后,陆小曼沉沉睡去,这个刚刚下了山的男人,就在刚刚亲热过的女人的身边,看着她的睡姿,写下了这首诗。
想想真是可怕。然而,这就是天才!
下篇
我找到的这个“徐志摩”,名叫岳洪治。我看到的,是他新出的一本诗集,叫《遇见——岳洪治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
还得先说个笑话。这么郑重的文章,我总是郑重不起来。
诗集是岳先生寄我的。我与他是多年的老朋友,知道他写诗,写得如何,从来也没有关心过。收到诗集,我的习惯,随手翻翻,翻过撂过,不会当成什么事体。然而,就在这一翻之下,发现这本诗集,在装帧上,颇有诡异之处。
版式是那种长窄条。诗嘛,占地不会多宽,这样的版式,是相宜的。通常,页码应当在下面的位置,此书页码在上面居中也还罢了。诡异之处在一侧的书名与辑名上,双页为书名,单页为辑名。通常的书上,总是放在外侧,也就是一翻开书,两页平展,一侧是诗名,一侧是辑名,显得落落大方。而此诗集,这两个名字,都放在了内侧,相距颇近,恰在装订线的夹缝上。这个摆法,我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只能疑心是版式错乱,左右颠倒了。
也正是这个诡异,不敢说错,万一是匠心独运呢,让我翻来翻去,多读了几首洪治先生的诗,且一读之下,竟读进去了,竟读完了,竟惊异自己,终于在中国当下的诗坛上,发现了一个徐志摩式的诗人。
对岳先生的诗,我不打算做过细的评论,只打算在“怜惜情”与“即时性”这两个方面,举几个例子,将我在看书的过程中,随手写下的批语附在后面。我想,有这些也就足以说明,我为什么说,岳洪治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徐志摩。
先说怜惜情。
《如歌的夏日》:“比水波还要柔美的绸衣,轻抚你完美的曲线。”
韩批:对绸衣的感觉,又是一次出现。别以为这老实人,只有爱的畅想,从诗集里,不难捡拾到爱的触觉。
《温柔的小手》:“一只温柔的小手,悄悄地伸过来,脸上却摆出,一副端庄的神气。”
韩批:女性身上,值得低回留恋的处所,他都像读名著一样,用手眼一一翻阅。对诗的形式,有明确的意识,也有明确的追求。
《洗手》:“每次写信给你,或是拆阅你的来信的时候,我都会先把手洗净了才去做,——因为这也是与你相会。”
韩批:收到信,也洗手。我相信,在洪治,这一切都是真的。
《亲近你的一种方式》:“盼望一个梦的实现,满足一个小小的心愿:请你吃多种口味的冰淇淋,陪你逛色彩缤纷的蔷薇园,还有——我俩在一起的每个夜晚。”
韩批:此诗有徐志摩诗的意味。不避性的交合。志摩的诗,若说在男女感情的探寻上,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就是他记下爱的热烈并不多,记下最多的,是对爱的珍惜。一点点的爱,得到都那么喜欢,失去都那么遗憾。在他的诗里,总能看到那么一种不放心的叮咛,这是我的,这是真的,你要珍惜,不了我会心疼。
《写在橘黄的灯下》:“捧着明早就要寄出的书,像捧着一个甜蜜的梦幻。”
韩批:不必说,在他的生活里,真的在发妻之外,还有一个钟情的女子。也不管这钟爱的女子,是主动式的还是被动式的,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脑际,总是晃动着一个俏丽多情的女子的身影。有比真实还要真实的爱的意象,这就够了。
《洁白的芬芳》:“要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唯一的安慰是临别时,那轻轻的一握。”
韩批:这几句,堪称经典。有志摩诗的味道。我为什么喜欢志摩的诗,不是下词如同下手,多么的狠,而是词与词的搭配,那么贴切,又那么出新。彼此都带着随时起伙的家什,可是爱情,不是当下的野餐,而是餐前的等待,餐后的回嚼。
《皮肤的记忆》:“多年前的一次舞会上,你热情地走过来向我邀舞……醒来我仍能感到,房间里弥漫着你的气息。”
韩批:洪治的诗里,最善于写的是“肌肤之亲”。全是具象的,带着感情,也带着动作。
《小城故事》:“你从小巷深处走来,——白晳的脸庞荷花样明艳……我站在窗前静静地聆听,——猜想你穿的是哪件衣裳。”
韩批:不管是恋人,还是邂逅,在他的笔下都一样的美不胜收。这完全是真实的再现。
《献诗》:“人生的道路我走了太久,这世界没有愈变愈好。真善美总是受到伤害,假丑恶却总能大行其道。”
韩批:这首诗一看就是献给一个女孩子的。诗里有对世相的鞭笞。这也是徐志摩诗的一个特色。
也不是全都说好,有的诗的旁边,我就批了不敢喜欢的话语。比如《心的倾听》中,有这样的句子:“需要一盏清水吗?我愿给你一个大海。”我在旁边的批语是:这是一种世俗的赞叹。像这种,夸赞起来,只知数字的倍数,乃是一种直线型思维所致,似乎越大越好,而忘了细微处,最见词语的精妙。
再说岳诗的即时性。
还得说我的一个毛病。我平日看书,凡是自己的,或者可能成为自己的(赠书属此类),总在要书上勾勾画画,并非是为了以后写什么,只是一种习惯,记下偶然的感触。读《遇见》亦然。读到第十辑,有一首诗叫《金色花》,诗中两句是“你鞋子上的金色花,让我想起家乡的雏菊”。旁边我批了一句:“这不可能是虚幻的,纵是妻室,也有初识的惊喜。”我看书,也跟常人一样,总要看看序跋。《遇见》的目录上,有《后记》,看了,是一首诗。这也符合诗人的做派,哪儿都要是诗。看完之后方发现,还有一附文,名曰《并不完美的标本》。其中一节,谈到《金色花》的成因,是“很多年前,一个初冬的时节,在南方某个小城,我竟意外得到了缪斯的垂青:当灵感降临的时候,我写下了如下的文字”,即这首名为《金色花》的小诗。
写下这个,是为了说明,我对此诗的判断是准确的。而能这样写一次“缪斯的垂青”,则让我对洪治先生另眼相看。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坦诚,比如我就没有。
同文中,对他的另一首诗,也给出了诠释。诗名《我愿变成一只小鸟》,说这是他在复旦大学读大二时,喜欢上了外语系的一个女生。他所在的宿舍楼,与那个女生所在的宿舍楼,只隔着一条街路,两间宿舍的窗户,恰好可以隔街相望。很长一段时间,女生的窗户,都是他“朝圣的地方”。深深的相思,便写下了这样一首情诗。给没给女生,文中没有说,想来是没给居多。
还有一首诗,《背阴的房里》,我初看,以为是写给一个女同事的,而这个女同事,我也认识,觉得中男少女有这样的情怀,也不算什么。看了此文方知,是外出办事,见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画家,在她的工作室拷贝图片。耽搁时间久了,留下深深的印象,回来的路上,就吟成了这么一首诗,远远地献给了这位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女画家。
我并不是说,岳洪治先生真的达到了徐志摩诗的境界。我欣喜的是,在当下的文坛上,诗歌这么不景气,好些人都在“以邪制胜”,还有好些人果断放弃,而岳洪治先生,多少年来一直坚持写诗,且一直坚持走徐志摩开创的中国新诗的路子。
我这篇文章,原先拟的题目是《一个虔诚派的诗人》,意思是说,在当今的诗坛上,有一个流派,可称之为“虔诚派”,即徐志摩这一派。动笔之后,觉得说什么虔诚派,没有几个人会信,还是叫成《寻找一个徐志摩》为好。是的,岳洪治先生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徐志摩。我就这样说了,也还说出我的一番道理。这就行了。
疫中无事,天天听京戏。这些天常听的是周信芳原唱,小王俊卿配像的《澶渊之盟》。剧中,大宋丞相寇准先生,在城楼上对着来犯的辽国萧太后唱道:“二来是风雪如狂,我赋性粗豪,诗兴发作,酒兴也狂,未交兵先来个高歌饮畅!”校对此稿时,电脑里也正在低低地放着这唱段。是受了寇丞相豪情的感染吧,也是正在写着这样一篇评价诗人诗作的文章,由不得也来上几句诗,献给洪治先生:
用诗句记载世俗的生活,
让生活也荡起诗的碧波。
明知全是,全是一厢情愿,
还是难捺心头的失落。
2020 年4 月28 日于景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