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礼文化视角下的女子教化之义发微
2020-01-02赵国阳
赵国阳
《诗经》作为“妇女文学之祖”[1],是儒家六经之中较多描述女子生命教养与丰富情感之经典,而女子之生命教养之于人伦共同体的存续有着无可替代的纽带连接作用。《大戴礼记·本命》曰:“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长其义理者也。”[2]女子之教亦如男子之教,本其性情之静柔,而以德教之、以礼齐体,明其女子之义,方能为生命打开更大的生长空间。
一、《关雎》之淑女自爱以处
《关雎》取冠《诗》三百之篇首,用兴发之诗境来呈现君子求淑女的礼文乐章,象征着君子淑女人格的长养和一个繁盛的人伦共同体之开端。《关雎》中的淑女采择荇菜是从容不迫、悠然自得的,并不会因为君子的追求而慌不择采、无所适从。淑女能于“左右流之”中审慎采择,而这源于其内心的贞定。正是有了内心的贞定,其外显的仪容才显得端庄沉静。王夫之论之曰:“德教者行乎自爱者也。”[3]2自爱才能自饰,才能知择、自处。《关雎》之淑女克己复礼,性静幽闲贞专,而终与君子以钟鼓之礼乐而成之。《诗》之为诗,在于其能持人心志。《关雎》之淑女,乃能自持其心之女子也。
《关雎》之淑女,前面有一个限定词为“窈窕”。方言曰:“美心为窈。美状为窕。”是以淑女之窈窕深远貌,乃因其“心”性之沉静也。淑女如荇菜般,柔软芳洁,其叶浮于水面,其根沉潜于地下,象征窈窕淑女容正德静而不受外物所惑、轻浮摇摆。此为能自持之象。知其所止,知其当止,知止而悦。知止是忠道,尽己为忠,自爱修身。自爱才能自饰,自饰才能知择有方。德教的根本是激发人对君子德性、窈窕淑女的德性境界的向往和追求,激发人的自重、自爱、自尊之心,并以爱己之心推仁。《关雎》之用,身教化行,德教行乎自爱。此外,三家诗以为《关雎》乃臣子因康王晏起之谏诗,亦是以美为刺的讽谏之礼诗,以此风天下而正夫妇。
二、《汉广》之游女不可之义
《汉广》之诗,歌咏游女“不可”之义,贵能以礼自防。毛序以为《汉广》之“广”乃因文王“德”被之广而化行南国,即遇游女虽悦慕之情至诚,然“无思犯礼”[4]63。韩说以为《汉广》乃“悦人”[5]之诗。毛诗以事言,美游女贞洁之操,明文王德化之广;韩说以情言,道男子爱慕之诚,见男女性情之正。诗以“南有乔木”起兴,却未以此命名,而名之曰“汉广”,是取“汉”水之礼防、“广”字义以明德。有木可就荫,遇女亦可求。然乔木高竦,其树荫不及下,故不可休息,以此兴游女之高洁静正而不可求。接言汉水之广不可潜涉,江水之长不可乘泭,再次兴游女之“贞洁,犯礼而往,将不至也”[4]64。这里把江汉之水视为礼之防线。涉江汉之水理需舟楫,喻求此游女亦当将之以礼。二三章言男子刈杂薪之翘翘,既有喻比在众贞洁之女中取其高洁者,又并兴须待礼而成。并赋以“秣马秣驹”,言若能求得如是之女,则秣马致礼,亦是非礼不可求之意。男子欲待礼而成,则其悦慕之情至矣。然二三章末句皆以“江汉”为转折之语,反复叠唱,总致其不可求得之意。越是不可求,越显男子敬慕之情笃,但又能以礼自持。朱子曰:“以错薪起兴,而欲秣其马,则悦之至。以江汉为比,而叹其终不可求,则敬之深。”[6]8男子悦诚敬深,游女高洁如乔木楚蒌般端庄静一。游女的贞定,在诗篇八个“不可”中愈发鲜明。
游女身虽游,而貌自静,在“游”之动态出离中有一种贞定的德容。首章前四句言其高,后四句言其远,在高远之境中,游女德静容正,仿佛矗立在烟波浩渺的江汉之滨。毛传赋游女为“汉上游女”,三家诗兴游女为“神女”,并为此安排了一个传神的故事背景。习鲁诗之刘向《列仙传》中记载了“江妃二女”出游偶逢郑交甫的故事,郑交甫不顾仆从劝阻,与二女言并“请子之佩”,然终“空怀无佩”。神女所佩为何?在《列女传》中通过孔子、子贡与阿谷处女交谈的故事而有所表明。阿谷处女“佩璜而浣”,孔子南游而遇之,欲观其风度而让子贡三次往返与之交谈,最后认为此女子“达于人情而知礼”[7]。此故事在《韩诗外传》中亦有出现,与《列女传》中记载“观其志”不同,《韩诗外传》中记载孔子使子贡与女子交谈以“观其语”,该女子同样“佩瑱而浣”[8]。璜旧作瑱,为礼器,有以礼自持之义。释文曰:“半璧曰璜。”其形半璧,内蕴贞定的“不可”之义。郑笺释“不可”为“不可者,本有可道也”[4]64。意指本有可求之道但以礼自防而不愿。而《孔子诗论》论及《汉广》曰:“不求不可得,不穷不可能,不亦知恒乎?”[9]15此论重在“不求”,本无求之意,也无求之道。阿谷处女所佩的半璧之璜就体现了这个“不求”之道。
《孔子诗论》曰:“《汉广》之智,则知不可得也。”[9]15《汉广》女子之智,知其“不可”借此达情知礼之阿谷处女而彰显。游女的内心是坚定的,一如阿谷处女随身所佩的半璧之璜,是那个半圆形的“璜”,成就这个半璧的“不可”之义。无论子贡如何搭讪,阿谷处女都待之以礼,明其“不可”,这也是“不可”之义。而乾坤、阴阳、乃至夫妇相合的前提恰恰是“不可”,它是以否定的方式求取和合之道,而这个否定的方式以贞洁之德为表现,其合理表现是夫妇之道内部的贞洁,是能发乎自然之情又止乎文明之礼义。阿谷处女并未拒绝子贡挹水的请求,是谓通达人情。然不亲授者,是明乎其礼义。《汉广》男子之智,在于其能“知择”“致饰”。男子刈择薪之翘楚者,是择礼而行;秣马秣驹,是致饰于己。王夫之论曰:“饰于己而后能择于物,择于物而后亢无有悔也。”[3]6男子能秉乔木之志,知择致饰,待礼以求,悦慕诚敬,然知其“不可”,无思犯礼。《汉广》之游女,亦有乔木之志,佩半璧之璜,明其“不可”,非为猎以圣贞之誉,只为高洁贞守而已。两人都是无思犯礼的忠贞高洁之智者,女义慕贞定,男行效礼义,是一个完整的乾坤之道。
江汉之水、薪、马都是表达“礼”的意象,游女立于江汉之滨,以礼自防。男子刈薪秣马,待礼以求,这终归本于文王政教之化。《诗大序》曰:“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4]18男子刈楚刈蒌,以礼相敬,纯无邪思。游女可遇不可求,可敬不可亵,可爱不可犯,可望不可即。只有明其“不可”之义,方知以礼自防、自爱以处的难能可贵。
三、《野有死麕》之玉女以礼相接
毛序以为《野有死麕》乃“恶无礼”之诗,其曰:“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4]116此言男女被文王之化,能以礼相接,刺“纣之世”衰世淫风。吉士诱玉女,导之以礼;玉女接吉士,言之以礼。首章之“野”,点出了一个旷野阔远的气象。次章之“林”,至卒章之“我”,由远及近,移步换景,由物及人,由人明事。男子郊野田猎,白茅包麕,以为贽礼。鹿皮作为贽礼,由来已久。诗言“死麕”“死鹿”之“死”者,是因其“乃其山中射猎所有,故曰‘野有’,以当儷皮”[10]45。毛传释:“白茅,取洁清也。”白茅虽有微薄之物,然阴柔处下而包以重物,以其敬慎之情而无所失也。《系辞》云:“敬错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慎之至也。”[11]“白茅”之意象为《野有死麕》增添了敬慎之意味。
然而,女子怀春与否?王夫之以为:“女屏翳于闺帷,未知其怀春之与否也。虽未知之,亿其怀之,如其怀之,斯可以诱之矣。”[3]13是故,首章末句引出“吉士”,此男子之所以称为“吉士”,因其以礼“诱”导之。毛传训:“诱,道也。”郑笺云:“吉士使媒人道成之。”[4]117吉士白茅包麕,以礼导之,道其来聘之礼。二章由旷野及中林,吉士以白茅束薪(朴樕)包鹿,既“加密”又“加固”[3]13,其意甚笃。然而笔锋一转,点出“有女如玉”,却无怀春之迹,毛传释之为“德如玉也”。郑笺云:“如玉者,取其坚而洁白。”[4]118毛郑皆以“有女如玉”喻女子德性之美。朱熹释之曰:“如玉者,美其色也。”[6]16是以其喻女子容色之美。《说文》释“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角思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12]君子以玉喻德,“有女如玉”者同然。有女如玉,德本无瑕。因此二章末句引出“有女如玉”,实则将玉女以坚定且温润的形象出场。
玉女感吉士之行“舒而脱脱兮”,同时言曰“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既可以理解为玉女感吉士有礼,其行为安舒徐求,无犯于礼,不喧动惹尨吠;又或可解为赞赏吉士安舒徐求的同时,也隐含了拒绝之意。王夫之论之曰:“脱脱以进前,将感其帨,将吠其尨,可厉词以责矣,而犹弗厉,大贞者不恃词色之厉也。”[3]13此解以为吉士脱脱进行,将感帨惊尨,女子未厉声指责,只是言辞婉切,玉女“大贞者”的温恭形象不言自明。不论吉士玉女最后情归何处,然有女如玉,有士称吉,相接以礼,行之礼义。吉士玉女相接的过程是以礼而行,以礼导之。“礼”,自始至终,一以贯之。
郑笺以为《野有死麕》之诗时在“纣之世”,虽当时风化衰败,而人犹知无礼之为可恶,故毛诗曰“恶无礼”。《野有死麕》之诗,以“礼”贯穿全篇。吉士以麕为贽,媒妁导之,此明礼之一征。取鹿于野,束薪于林,此明礼之二征;玉女之“帨”,守礼自持,此明礼之三征;护门之“尨”,警己戒他,此明礼之四征。开篇包麕以茅,敬慎有礼;结尾护门有犬,以礼自警,此礼之一首尾相合。吉士取麕于野,玉女礼接于门,此礼之二合。《野有死麕》始之以礼,终之以礼,有慎始成终之意。“吉士”之“吉”,与“玉女”之“玉”,亦蕴含有礼,姚际恒以为“吉士玉女,言相当也”[10]45。吉士玉女,接之以礼,这也是一首论“礼”的赞歌。
《礼记·坊记》中也点明了男女为何须以礼相交:“夫礼,坊民所淫,章民之别,使民无嫌,以为民纪者也。”[13]男女相接以礼,是以彰明男女有别,它体现了人伦共同体存续之礼文。吉士求之以礼,玉女相接以礼,舒徐无喧,其羞耻之心亦可见也。因此,毛诗论此诗为“恶无礼”,真可谓深远中的。“恶无礼”,以无礼为恶,知无礼之为可恶,而《野有死麕》之玉女犹知之矣。玉女持“大贞”之幽道,存乎自喻,非为外人可道,贵存乎一心。
四、结语
女子生命教养对于人伦共同体繁衍生息具有不可或缺的延展意义,女子之学必“由礼以通诗”[14]。礼作为人行动之规持,它的背后有一个挺立的“体”,即天地。因此,女学“由礼以通诗”不仅彰明了女子性情之养的方法原则,更昭示了人性当合于天地之性,实现本然意义上人之为人、女子之为女子的天性之命,成就自性圆满的人格,德教自爱、以礼契束,生命方有开阔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