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笔下的崆峒山
——浅析唐诗中的“崆峒”意象
2020-01-02刘薇
刘 薇
崆峒山既有北国的雄壮,又兼南国的秀美,被称为“西镇奇观”,以“五岳推为伯”“势压玉关雄”的气势吸引着历代人们登临揽胜,传说黄帝、秦始皇、汉武帝都曾登临过崆峒,著名的史学家司马迁也曾“尝西登崆峒”。唐代著名的诗人李白、杜甫、孟郊、刘禹锡的笔下都曾有关于崆峒的佳作留世,这些诗作传达了诗人对崆峒雄秀风光的赞美、对美好传说的神往,引发了人们悠悠思古之情,成为崆峒文化的诗意存在。这些诗歌是崆峒山诗歌的萌芽,从初唐到盛唐,再到中唐,几位大诗人不约而同以他们的生花妙笔关照崆峒山,说明早在1300多年前,崆峒山已经在陇东大地乃至西北地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具有一定的政治、经济、军事与文化地位。
一、“膂力风尘倦,疆场岁月穷”——崆峒是边塞的象征
骆宾王的《边城落日》是现存最早写到崆峒山的诗歌:“紫塞流沙北,黄图灞水东。一朝辞俎豆,万里逐沙蓬。候月恒持满,寻源屡凿空。野昏边气合,烽迥戍烟通。膂力风尘倦,疆场岁月穷。河流控积石,山路远崆峒。壮志凌苍兕,精诚贯白虹。君恩如可报,龙剑有雌雄。”骆宾王出身寒门,七岁能诗,号称“神童”,曾作长安县主簿,入朝为侍御史,因上书讽刺时政被贬入狱。后追随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对武则天,写下了有名的讨武氏檄文,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激发了旧臣对故君的怀念,赢得了政敌武则天的赞赏,兵败后下落不明。
骆宾王曾经从军西域、久戍边疆,《边城落日》就是骆宾王对自己边疆生活经历的描绘。诗歌将“崆峒”与“紫塞”“流沙”“边气”“烽迥”“戍烟”“积石”等意象相提,描绘出一幅紧张、激烈、艰辛的疆场生活图景。诗人独立斜阳,追思自己放弃京中的小吏职位,奔赴边塞、历尽艰辛、征战绝域的历程,诗气慷慨。诗人以剑自喻,“壮志凌苍兕,精诚贯白虹。君恩如可报,龙剑有雌雄”,表达了自己为报君恩、奔赴沙场建功立业的志向与诚心。诗中运用了“荆轲”和“干将”的典故,给全诗笼上了一层悲壮的荡气回肠的氛围。骆宾王也如荆轲和干将一样恪守“精诚”之志,为明知不可为之事,最终归于失败,令人叹惋。“河流控积石,山路远崆峒”,以西北边塞的两座名山写出了征战途中所遇到的艰难险阻。骆宾王并未亲临崆峒,笔下的崆峒是边塞的代表,在他的笔下,崆峒山高峻巍峨,崎岖难行,仿佛一道壁垒横亘在大唐王朝的西北边疆。
唐代的另一位大诗人杜甫,也多次写到崆峒,《寄高三十五书记》“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是真心称赞高适的才华,衷心为朋友得偿所愿而高兴;《近闻》“崆峒五原亦无事,北庭数有关中使”歌颂了唐与吐蕃修好,边境安定平稳的时局;《赠田九判官梁丘》“崆峒使节上青霄,河陇降王款圣朝”则是赞颂当时的名将哥舒翰平定河西之功。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文人,杜甫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看到了唐王朝繁华背后潜藏的危机,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崪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这里的“崆峒”是一种暗喻,暗示在唐王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表象下危机正在潜滋暗长,含蓄地提醒统治者要任用贤才,官员们要恪尽职守,以防变乱。《洗兵马》“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则是提醒肃宗皇帝不要为眼前暂时取得的胜利所陶醉,要时时想起当年狼狈逃亡崆峒山的情境,那里还有像安禄山、史思明一样的少数民族政权在虎视眈眈。
二、“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崆峒是勇武的象征
“崆峒”是勇武的象征,《尔雅·释地》中记载:“空同之人武。”“空同”即“崆峒”,属同音假借字。《陕西通志》记载:“平凉地接边荒多尚武节。”“武节”即勇武之气节,尚武的精神。《汉书》记载:“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据考证,汉时安定即指崆峒山地区。崆峒地近边陲,属于中原民族与少数民族拉锯的地方,如先秦时的义渠戎,秦汉时的匈奴、羌、氐,唐时的吐蕃,宋时的党项、蒙古等等,征战杀伐频繁,百姓大多习武防身。唐代出现了崆峒武术,与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并称为我国五大武术流派。于是诗歌中“崆峒”二字便带上了勇武善战的意思。
李白的《赠张相镐二首》(其二)这样写道:“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富年颇惆怅。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英烈遗厥孙,百代神犹王。”诗中的“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指是汉代名将李广。《史记》中记载李广为陇西成纪人,“世世受射”“以良家子从军击胡”“材武善战”“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使得匈奴闻风丧胆,惊呼为“飞将军”。陇西成纪,一说在今天甘肃秦安县,一说在今天甘肃平凉静宁境内。据历史考证,因为政治和自然原因,成纪古城曾几度迁移。不管在秦安还是静宁,都距离崆峒山不远,属于崆峒山地区。李白一直都说自己是陇西成纪人,他在《与韩荆州书》中云:“白,本陇西布衣流落楚汉。”据有关史料考证,李白是李广的二十五世孙,所以李白在诗中说李广是他的先祖。另外,张镐,唐肃宗时宰相,为人清廉,不营资产,谦恭下士,多识大体。
李白在《赠张相镐二首》下自注:“时逃难病在宿松山作。”至德二载(757),李白因参加永王李璘幕府,被捕入浔阳狱,八九月间经宣慰大使崔涣和御史中丞宋若思的营救出狱,十月左右病卧于宿松山。此时,张镐出调东南主管诸军事,平定安史叛军,李白就写了两首诗送给张镐。他视张镐为能解唐“鸿门”之厄的“张良”,向张镐陈情,表达自己欲加入其麾下建立功业的愿望。李白认为张镐此行是自己为国效力实现理想的又一次机会,因此赠诗表明自己的心迹。李白追述了先祖李广英武的气概、壮越的情怀与彪炳的战功,表示自己也继承了先祖的勇武精神,文韬武略无不齐备,愿意追随张镐从军平叛报国,澄清胡尘,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但李白最终没有等来张镐邀约的喜讯,等来的却是流放夜郎的噩耗。
杜甫的五言排律《投赠哥舒翰开府二十韵》“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急切地表达了他想要从军入伍、参赞军事的个人理想。哥舒翰时任陇右节度使,负责唐对吐蕃的战争,战绩辉煌,“吐蕃自此遁逃,不复近青海十年”。杜甫写这首诗是为了寻找进身之阶,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的人生理想。王嗣奭说:“李林甫、陈希烈当国,忌才斥士,无路可通,翰独能甄用才俊。”[1]京中无路仕进的杜甫,希望哥舒翰能给自己一个投笔从戎的机会。
三、“来结崆峒侣,还期缥缈居”——崆峒是求仙访道的象征
崆峒山被称为“道教第一山”,“地近瑶池,直接昆仑”“黄帝、广成之所居”“秦皇汉武之所到”“代有仙踪”[2]。传说中的仙人容成公、广成子、赤松子等仙人在此修道,也有不少凡人,如玉子、伍符等经神仙点化飞升成仙故事广为流传,于是崆峒山成为人们向往的神山、仙山。
最早把崆峒山当作神山、仙山来写的是李白。李白一生深受道教思想影响,对道家文化最为推崇,一心求仙寻道,被称为“谪仙人”。他的诗歌中有很多都蕴含着浓郁的仙道思想,如《登峨眉山》,描绘了峨眉山胜景与奇异传说之后,表达了“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的成仙愿望;《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李白借助丰富奇特的想象和大胆夸张的手法描绘了一个瑰丽奇特、缤纷多彩的神仙世界,表达了对光明和自由的渴望,诗末更是直接慨叹“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表达了自己对名山仙境的向往。
李白对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的描述,依然着眼于现实,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其实是对现实世界不满的曲折反映,笔下的神仙世界有多美丽,眼前的现实社会就有多丑恶。他的《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五)这样写道:“世道日交丧,浇风散淳源。不采芳桂枝,反栖恶木根。所以桃李树,吐花竟不言。大运有兴没,群动争飞奔。归来广成子,去入无穷门。”诗中描绘了天宝年间政治黑暗:权相李林甫打压异己、结党营私,士人们趋炎附势,有德之士被排挤倾轧。李白生性耿直,他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于是慨叹:归去吧,跟随仙人广成子进入无穷无尽的仙境,永远脱离轮回的苦难。“广成子”是传说中的道教仙人,东晋葛洪《神仙传》记录:“广成子者,古之仙人也。居崆峒山石室之中。”[3]崆峒山上有一处景点传说是广成子炼丹的“丹穴”。李白在诗中以追随广成子游于无穷的自由自在,表达了对污浊现实的厌恶与逃避的愿望。李白在另一首《飞龙引》(其一)中更是通过想象直接描写了黄帝炼丹砂骑龙飞升上天、遨游青天、其乐无极的神话传说。唐代另两位诗人曹唐(《仙都即景》)和刘禹锡(《寻汪道士不遇》)笔下崆峒山和李白心中一样是仙山,是世外高人居住之地,有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故事,令人神往。
中唐时期的孟郊笔下也曾写到崆峒,他的《同李益、崔放送王炼师还楼观,兼为群公先营山居》写道:“十年白云士,一卷紫芝书。来结崆峒侣,还期缥缈居。霞冠遗彩翠,月帔上空虚。寄谢泉根水,清泠闲有馀。”“炼师”指修炼高深的道士。《唐六典·礼部尚书·祠部郎中》云:“道士修行有三号:其一曰法师,其二曰威仪师,其三曰律师。其德高思精,谓之炼师。”[4]唐睿宗、玄宗皆称司马承祯为“司马炼师”,“王炼师”应该是当时比较有名的一位道士。道教在唐朝颇受重视,李唐王室为了抬高自己的门第,以老子为祖先,专开“四子科”以取士,以《老子》《庄子》《文子》《列子》为考试内容,读书人常与道士交游,道教精神渗透其灵魂,有一部分读书人直接入道。孟郊仕途坎坷,由于不能舒展抱负,所以常常放迹林泉间,徘徊赋诗,抒发个人的坎坷不遇。这首诗描写了王炼师修行的山居生活和丰神俊秀的风采,他居住于白云缥缈的崆峒山山巅,与神仙为伴,霞冠月帔,品格高洁,清逸脱俗,充分表达了孟郊渴望摆脱世俗生活、入山修道的理想。而且,孟郊不是独自一人入山修道,他愿意与李益、崔放等志同道合的好友一同入山结为崆峒仙侣,每日与白云清泉相伴,汲泉水煮白石,所以诗歌题目中写道“兼为群公先营山居”,做一个山居生活的营造者是孟郊的生活理想。
四、结语
由于崆峒山偏居塞外,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交通不便,所以能到达崆峒山目睹它神采的人不多,这一时期的崆峒山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被诗人当作引发、烘托和比喻的意象。诗人们大多没有亲自登临崆峒山,他们通过想象神游崆峒山;诗人们没有把崆峒山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崆峒山在诗歌中处于陪衬地位,诗人往往借崆峒山的某些特点抒情言志,作为感情寄托载体和媒介。从初唐到盛唐,再到中唐,虽然以崆峒为题材的诗作相比数量庞大洋洋洒洒的唐诗确实为数不多,但这些诗歌是崆峒诗歌的源头和肇启,自此崆峒山逐渐走进诗人视野,为崆峒山诗歌在宋代的长足发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