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劝酒文化的伦理困境及解决对策

王跃鑫 韩跃红

酒作为一种饮料在中国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期，在这漫长的历史时期，与酒密切相关的劝酒活动也在不断变化发展，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虽然中国的劝酒文化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起着一定程度上的正面作用，但也给一部分人的生活带来了问题与麻烦，特别是在当今社会，因劝酒引发悲剧的事情时有发生。因此，认识中国劝酒文化及其带来的困境，提出有针对性的建议，减少困境的出现、避免悲剧的发生，成为必要且迫切的事情。

一、中国的劝酒文化

中国劝酒文化是以劝酒活动为主要内容，以劝酒词为主要载体，以劝人饮酒为直接目的的文化。劝酒活动指劝酒一方(单人或多人)以某种能够获得部分人认可的价值观为依据，使被劝酒一方(单人或多人)饮酒的文化活动。宴饮中的劝酒方式往往不是直接命令，而是“有理有据”的“智取”，这种“有理有据”的“智取”经常在劝酒词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表现形式上，劝酒词一般可分为交谈式劝酒词与歌谣式劝酒词。交谈式劝酒词蕴含在劝酒者向被劝酒者进行劝酒活动的对话中，歌谣式劝酒词蕴含在劝酒者对被劝酒者展开劝酒活动时所唱的歌曲中。

劝酒词在古代已经开始盛行，一些诗歌之中就隐约有劝酒词的身影，如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中的“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卧倒”[1]、元稹《酬乐天劝醉》中的“一杯颜色好，十盏胆气加”[2]、李白《将进酒》中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3]、聂夷中《饮酒乐》中的“一饮解百结，再饮破百忧”[4]等。在当代，劝酒词更加通俗直白，如“千里有缘来相会，能喝不喝也不对”[5]“友谊友谊，酒来垫底”[6]等。劝酒词作为以说服他人喝酒为目的的一套说辞，必然有其内在的说服理由，这些说服理由主要有以下几类。

第一种说服理由是酒对人的身体有某些益处，喝酒可以获得这些益处，喝得越多获益越多，以此为依据的劝酒词有“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7]。实际上，劝酒者所说的酒的益处是人们对酒的误解，而非酒真有益处。第二种说服理由是酒能给人带来心理上的益处，排解人的忧愁，使人心情愉悦，如人们常引曹操《短歌行》中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8]与张说《醉中做》中的“醉后乐无极，弥胜未醉时”[9]作为劝酒词。第三种说服理由源自对男人的刻板印象，使用这类劝酒词的人往往认为喝酒是男人的标志之一，他们觉得男人理所应当喝酒，这类劝酒词有“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10]等。第四种说服理由以人情为依据，觉得接受对方的劝酒并喝酒或者喝酒喝得多才是朋友，拒绝对方的劝酒、不喝酒或者喝酒喝得少就不是朋友，如“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铁，喝出血”[11]等。此类说服理由除了以上亲朋好友的情谊一类外，还有以异性暧昧之情为托辞的劝酒词，如女人对男人劝酒时说“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哥哥倒杯酒，哥哥不喝嫌我丑”[12]等。第五种说服理由以权力为依据，认为有权者可以要求其他人喝酒，这种劝酒理由常常出现在长辈对晚辈、上司对下属以及客户对业务员进行劝酒的劝酒词中，如长辈对晚辈劝酒时说“英雄少年好酒量，长江后浪推前浪”[13]、上司对下属劝酒时说“长喝嫌少，人才难找。一半就跑，升官还早。全程领跑，未来领导”[14]等。

中国劝酒文化的表现形式难以枚举，劝酒活动中的劝酒词所体现出的劝酒理由不仅是中国劝酒文化价值观的主要体现，而且在劝酒者的观念中占据重要位置，所以通过劝酒词来了解中国劝酒文化亦可能达到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效果。

二、中国劝酒文化的伦理困境

随着时代的发展，不同的人对中国劝酒文化有了不同理解、看法和评判，人与人之间出现了分歧。劝酒一事看似渺小，实则足以左右人际交往乃至影响人的生活状态。劝酒可使一些人由陌生人变成至交，也可使挚友之间心生嫌隙乃至大打出手，有些不良劝酒行为甚至导致被劝酒者丧失生命，给劝酒者造成沉重心理负担甚至遭受牢狱之灾。中国劝酒文化的伦理困境主要是有的被劝酒者认为劝酒文化违背人的自主性，得不到道德辩护；但有的劝酒者认为劝酒文化能体现重人情、讲面子和敬权力的中国传统价值观，理应获得道德上的支持。劝酒者对蕴含中国劝酒文化的劝酒活动的伦理辩护，常常基于人情关系的加强、面子的维护以及对权力的敬畏。在劝酒者眼中，重人情、讲面子、敬权力的品质，都是一个人有中国传统美德的表现，因此，劝酒者可能更加相信人情至上观、面子至上观或权力至上观。

从重视人情方面来看，劝酒者觉得作为中国劝酒文化主要内容的劝酒活动加强了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和信任，使人们的感情变得更深厚，使社会变得和谐，认为劝酒文化是对善的趋近。劝酒者还认为，被劝酒者欣然接受劝酒并喝下酒，表示自己不拒绝劝酒者的一片心意，同时表达自己愿与劝酒者坦诚相待、互不设防，愿同劝酒者拉近距离与加强联系，能显示出被劝酒者平易近人的美好品质。因此，劝酒者通常认为被劝酒者接受劝说越爽快、听从劝说后喝酒喝得越多，就越表明被劝酒者对劝酒者的认可，越说明双方之间没有隔阂，可以深交。这种观念致使劝酒者将劝酒活动当成宴饮之中的重头戏，宴请吃饭本身倒成了宴饮活动中的次要事件。喧宾夺主的劝酒活动正是劝酒者人情观念的表达工具，所以劝酒者经常通过再三劝说他人多喝酒乃至使被劝酒者喝得酩酊大醉，以此来证明他人是重人情的人。

从维护面子方面来看，劝酒者常认为被劝酒者只有接受其劝酒意图，喝酒而且多喝酒，才是看得起劝酒者，给劝酒者面子，不然就是对劝酒者的人格羞辱和心灵伤害。在深受中国劝酒文化影响的劝酒者的观念里，面子就是人格，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劝酒者认为成功的劝酒活动(被劝酒者喝酒或多喝酒)能让自己有面子可能在于，被劝酒者将自己的意愿置于劝酒者的意愿之后，将劝酒者的地位摆在自己之上，从某一角度来看似乎是对劝酒者人格尊严的维护。在更极端的情况下，被劝酒者还需通过醉酒所导致的神志不清、丑态百出或伤害身体等方式，令劝酒者得到一种被抬举、有面子的感觉。

从敬畏权力的角度来看，由于中国古代曾长期处于层级分化较为严重的阶段，所以中国的劝酒文化也深受其影响，产生了权力至上的观念。受中国劝酒文化熏陶的劝酒者认为，下级、晚辈或业务员应该敬重上级、长辈或客户手中的权力。在宴饮活动中，被劝酒者出于对上级、长辈或客户的权力的敬重，服从有权者的劝酒。当权位高者劝说权位低者饮酒时，受中国劝酒文化影响的人会将其视为一种厚爱和器重，而权位低者在该情况下应以得到这种关心和抬爱为荣，从而本着对作为权力之化身的上级、长辈或客户的敬畏而接受其劝酒，并且喝得越多似乎越能够表现出其对这种权力的敬畏之心。

由此不难看出，在中国的劝酒文化中，人们孜孜不倦劝酒并不一定是人们对酒的喜爱或享受劝酒活动的热闹氛围，而更可能在于人们需要通过劝酒来考验被劝酒者是否认同、尊重和服从劝酒者的价值观。不同意劝酒者价值观的人认为，劝酒者的自我道德辩护难以成立。他们认为宴饮活动应建立在平等基础上，并以共同娱乐和放松身心为主要目的。在这种平等的活动中，被劝酒者的自身意愿和自由选择比劝酒者所信奉的人情至上观、面子至上观和权力至上观更值得关注。不同意劝酒者价值观的人还认为，劝酒者一味提倡的劝酒文化是对他人价值观的粗暴压迫，劝酒活动主要是满足劝酒者私欲和私利的活动，是劝酒者以自己的方式强迫他人同自己打交道、认同自己、敬畏自己的活动。这种带有隐形强制性的不平等活动不应该出现在宴饮活动中，如果出现了，就有可能使被劝酒者的自主性和能动性受限。认同中国劝酒文化价值观的人和不认同中国劝酒文化价值观的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双方都认为自己有正当的道德理由，因此就会出现围绕中国劝酒文化的伦理困境。

三、中国劝酒文化的生命伦理建议

宴饮是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酒水又经常出现在宴饮活动上，所以调和对中国劝酒文化持不同立场者之间的冲突、解决中国劝酒文化的伦理困境是迫切之事。虽然在历史长河中，中国劝酒文化曾有其赖以生存的土壤，但在提出“健康中国”战略的新时代，人们有充分理由“把健康摆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15]。人的生命健康和生命尊严是人最应该得到保障的、最根本的权利，与之相比，人情、面子、权力、地位等都不足以在新时代的中国作为解决中国劝酒文化伦理困境的道德论证基石。

对于个人来说，生命健康及与它紧密相关的生命尊严是至关重要的。生命是人得以存在的前提，是人之为人的基本条件，也是人们完成其他活动、创造其他事物以及实现所有价值的基础。如果失去了生命，那么人就无法在完全的意义上成为人和被称为人。建立在生命基础上的健康也是人不可或缺的。若缺少了健康，人就难以将其种种潜能变为现实，也就很难充分实现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因而人们一刻也不能缺少生命与健康。同时，生命尊严(也称为生命健康尊严)是将人的生命健康作为其关怀对象的一种崇高价值，生命健康的基础性和优先性决定了生命尊严的崇高性。生命尊严不仅作为一种客观价值存在，也作为一种主观感受存在。如果人的生命尊严受到了侵犯，那么人自身就会感到遭受冒犯，心理上产生负面情绪。这种负面情绪一旦积聚，就有可能导致“火山爆发”般的心理崩溃以及不同群体间的矛盾冲突，从而引起社会的不和谐、不稳定。

就中国劝酒文化的伦理困境而言，维护中国劝酒文化的一方和反对中国劝酒文化的一方，可能更多是从错误的人情观、面子观、权力观或者本人意愿的角度来为自己进行道德辩护，论辩的双方都没有充分认识到生命健康和生命尊严的重要性，没有认识到维护生命健康和捍卫生命尊严是比人情至上观、面子至上观、权力至上观以及本人意愿都更加普遍、客观、公正的判断标准。从生命伦理学的视角来看，坚持将生命健康与生命尊严作为中国劝酒文化与具体劝酒行为的准绳，能够更使人信服地解决其困境。

笔者针对解决中国劝酒文化困境提出以下对策。根本上要树立人的生命健康与生命尊严高于一切的准则，在坚持优先维护人的生命健康与生命尊严的基础上，对中国劝酒文化进行改良与适当保留。在没有为达到其他目的而损害被劝酒者生命健康和生命尊严的前提下，劝酒者可以对被劝酒者进行劝酒活动。若被劝酒者提出或暗示饮酒可能会造成自身生命健康方面的伤害，或者被强行要求饮酒可能使生命尊严受到某种程度上的损害，劝酒者就应停止劝酒。在劝酒者和被劝酒者都认同中国劝酒文化的情况下，劝酒者也应本着生命健康和生命尊严至上的态度，观察和询问被劝酒者的状态，从而使被劝酒者不会因饮酒或过度饮酒引起生命健康和生命尊严上的伤害。劝酒文化之困境的解决不仅需要人在坚持生命健康和生命尊严高于一切的准则方面的自律，也需要在劝酒者和被劝酒者之外的第三方出台相关措施进行规范和约束，并根据相关规范进行常态化教育与监管，使生命健康与生命尊严高于一切的价值观念深入人心，如此才有可能彻底解决中国劝酒文化的伦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