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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看大众歇斯底里的外部成因

2020-01-01

文化学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歇斯底里雷诺香水

续 文

1985年,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甫一出版即以不可思议的阅读狂潮席卷了世界文坛。除了或缓或急、悬念迭起的故事进展,特异的人物塑造,朴实的现实主义叙事方法和富于节奏性的简练语言,贯穿始终的一种腐臭血腥的甜香、魅惑的邪恶之气以及故事背后隐藏的诸多深意更是使本书的畅销成为必然。

小说主人公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生来没有任何体味,但有着超乎常人的嗅觉,对物质生活没有丝毫要求的他却想在气味王国统治人类。于是这个翻滚在鱼腥臭中而生、混合了数十万种气味的怪才在得到乳香、麝香和花草香之外,又想攫取处女的体香,为此不惜剥夺了26条人命。按说在这连续恶性案件侦破之后,格雷诺耶就该得到应有的惩罚,然而临到行刑却发生了情节的突变:“聚集起来的上万男女老幼的情况也没什么两样,他们变得像被情人的魅力征服的小姑娘那么柔弱。一种强烈倾慕的、温柔的、幼稚可笑的爱意向他们袭来……他们爱他。”[1]格雷诺耶毕生的结晶——由26名被害者体香制成的一种天使般的香味把刑场变成了露天的狂欢纵欲场,所有人都沉醉于一场感官的盛宴,丢弃了为人的廉耻和理智,甘心沉溺于欲望和迷醉的漩涡中。

聚斯金德是语言的大师,他用近乎戏谑的笔调把这幅令人眩晕的画面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个突兀的转折把叙事直接送入了高潮,也使本作超越了通俗小说的层次:读者在觉得惊惧、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无力辩驳这种发展存在的可能,因为无法否认以理性的高等生物自居的人类在某些条件下会发泄出隐藏的兽性,掩盖在文明外衣下的复杂人性常与暗藏的邪恶相连。这样狂乱的场面人们并不陌生,远到中世纪迫害了几十万女性的“猎巫”运动,近至二战前夕德国人对希特勒的盲目追随,在这些事件中,大众表现出了匪夷所思的迷乱和智力丧失。通过这个刑场上狂欢的场面,《香水》触及了人类史上一个无法回避的现象:大众(集体)歇斯底里。细读全篇小说,会发现这个高潮的出现并非无迹可循。本文将从小说本身出发,探讨该现象形成的外部原因和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启发。

一、大众歇斯底里概述及其在《香水》中的表现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德语中“大众”(Masse)的概念,它指的是较大、较自主的且未经操弄的社会人群[2]。这符合本文探讨对象的特征,即参与者并非有组织的团体,而是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三教九流。按照现代医学的看法,歇斯底里(癔病)是神经官能症中的一种,症状表现为患者情绪爆发、晕厥、痉挛、瘫痪等。大众歇斯底里是由于受某些因素的影响,在情境和自我暗示的基础上,短时间内众人相互影响而陆续发生同样类型的病症,通常包括心理上的疾病、幻觉及怪异的行动,如产生集体恐慌。一般认为,个体歇斯底里主要决定于遗传、身体状况和性格因素,大众歇斯底里则尤其与一定的文化背景、社会习俗有关,也与一定的人格特征有关。

《香水》中正面描写大众歇斯底里的地方主要有三处,除了刑场上的集体纵欲外,还有故事结局在公墓地的一群人撕吃格雷诺耶,以及在连续杀人案件侦破前格拉斯人的集体恐惧和对吉卜赛人、意大利季节工人等的毫无根由的怀疑。最后一个可以在现代医学理论中找到颇为合适的解释。前二者在此基础上更带有特殊的印记:都与“爱”有关。刑场上的人们“爱”格雷诺耶,由这“爱意”释放了“性”;公墓地的聚集者则感觉“第一次出于爱而做了一点事情”[3]。在这个范畴内,甚至格雷诺耶在侯爵的报告会上对听众的秘密吸引也可被看作潜在的集体歇斯底里,只是因为当时格雷诺耶还没有让他们爱他爱到疯狂,这群高雅的人才维持了体面。这种看似怪异的现象在弗洛伊德那里可以找到解释。弗洛伊德认为歇斯底里病不是身体原因造成的,而在于情感或精神失调,其症状不过是病人的性活动,爱的关系才是构成集体心理本质的东西[4]。按照他的理论,大众歇斯底里也可被解释为集体性的性潜意识的释放行为。

二、大众歇斯底里的外部成因

无论个体歇斯底里主要是由患者的身体状况还是心理因素引起,当它发展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时,其原因就不再局限于个人素质。《香水》中有多处或严肃或嘲讽地暗示了歇斯底里的各种诱因。故事的设定环境是18世纪的法国大革命前夕,选取这样一个较为“遥远”的年代也许是为了形成阅读的距离感,但读者并不会产生阅读的陌生感,反而能将许多虚构情节在当代现实中找到呼应。从小说本身出发探寻这一历史悠久的社会问题的成因也就具有了现实的意义。

(一)精神神话的破灭

1.科学、理性的颠覆

人们一贯相信科学是人类发展的福音,理性是对抗愚昧的武器。在格雷诺耶生活的18世纪的法国,启蒙运动让人们对科学和理性的尊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香水》中的塔亚德-埃斯皮纳斯侯爵即是代表了追求用理性解决一切问题,以至于对科学的信仰达到了盲目崇拜程度的一类人。他相信是靠近土壤的所谓致命气体损害了格雷诺耶的健康,根据他研究的原理和设备便能赋予自己新生。在受骗而不自知的情况下他向雪山进发,最终成了自己的“科学”的牺牲品。尽管严格说来,塔亚德-埃斯皮纳斯侯爵钻研的与其说是科学,不如说是伪科学,加之他更重视的是“科研成果”能带给他的名声,而不是忠实于科学本身,功利心更促成了他的个人覆灭;尽管这里的批判核心是伪科学和利用科学谋利的行为,但是小说对科学本身的嘲讽仍然分毫未减,侯爵、“农业促进会”会员和许多学者,这些善用头脑思考问题的文明人,却败于格雷诺耶这样一个完全凭本能行事的“野蛮人”。在报告会上,他们理性的头脑屈服于嗅觉这种原始的感觉,说明科学理性并不能解释、解决所有的现象和问题。甚至可能因为人们过度信任科学,或当科学的追求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如永生)时,它在某些情况下比非理性的感情冲动危害更大、更持久,如侯爵的失踪并未对他的学说造成损失,反而造就了虚假的传说,遗患无穷。

报告会上科学和理性未能控制潜在的集体歇斯底里,在现实中它们的力量更显局限:当二战中高科技武器成为法西斯操纵下的大众歇斯底里的帮凶时,科学和理性的神话已经宣告破灭。

2.宗教支柱的倒塌

曾有英国数学家、哲学家怀特海认为,宗教和科学是对人类影响最大的两种基本力量。宗教作为人类生存和民族发展的精神支柱,具有不可替代的净化个人灵魂和提升社会道德的作用。歇斯底里作为精神疾病的一种,更是长期以来有着经由宗教来治疗的传统,宗教也是西方文化治疗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5]。人们认为不正常的精神状态是由于主观愿望不能得到很好满足产生的,而基督的形象能够将邪恶从受困扰的人身上驱走[6]。

但是,在《香水》中,宗教在遏制大众歇斯底里方面未能发挥作用,它的失效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宗教不能进入歇斯底里的发起者格雷诺耶的思想,他鄙视神的权威,因为在他看来神香很“拙劣”“上帝是个散发臭气的可怜虫,他被骗了,这个上帝,或者他自己就是个骗子”[7],直到临终的忏悔时刻,他都对基督教一无所知,普通人希望从宗教中期求的诸如精神避难和寄托之类的美好事物对单以气味来衡量一切的格雷诺耶来说是不存在的。二是大众歇斯底里扩散到了每个在场的人身上,无论其是否为基督教徒。作为宗教代表的主教和其他神职人员不但未能制止事态的恶化,反而同陷其中。更讽刺的是,这里没有苍白地正面解释宗教的无力,而是另辟蹊径:主教感觉这是上帝创造的奇迹,于是沉醉在宗教的狂热中,这就直接怀疑了上帝存在的权威性,后现代主义的弑神弑父精神在此可见一斑。特例只有医院里的“傻瓜”“精神病人”,恰是这些宗教救助的对象比常人更能抵制集体的迷乱。通过多处黑色幽默式的对比,小说彻底推翻了宗教的实际神力。

同样,对于现实中的大众歇斯底里,宗教也往往无能为力。二战时期的一个普遍问题即是:当奥斯威辛等集中营的惨案发生时,人们遍寻上帝的庇护却一无所获。纳粹的集体疯狂是宗教神话破灭的有力证明。

3.道德伦理和道德情感的沦丧

道德伦理对个人心理活动和外在行为具有不可忽视的约束力。强调性关系的伦理价值是多种西方伦理的共同特点,禁止乱伦则是性关系禁规的一个核心内容。小说中描述的刑场上的观众们不分对象的怪异交合无疑直接否定了伦理的存在。同样,作为道德情感系统中的一个基本元素的羞耻感也在大众歇斯底里中丧失殆尽。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本能就是追求欲望的满足,而羞耻感和悔罪感(良心)却对个人的欲望起压抑作用[8]。这里的关键是良心和本能的斗争,在小说中发生集体迷乱的人群身上显然后者占了上风。

道德感是个人行善改过的内在动力,无论人性本善或本恶,它的成形基本是后天造成的。个人的无德或许应主要归因于他的成长历程、家庭环境等特殊因素,但若是一个大规模的人群发生了道德沦丧,则须从分析整个社会的弊病入手。《香水》作为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并不刻意追求历史、社会联系的真实,却在各个细节设定上暗示了现实因素对大众歇斯底里的诱发作用。下文所列的社会原因也可看作该故事背景下人们精神世界失衡的物质前提。

(二)社会因素

1.社会背景

小说主人公格雷诺耶的生活年代被设定在1738到1767年,具有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典型时代特征。剥削严重,等级制度及其弊病愈发突出,贫富差异明显,多数人生活贫困。社会风气奢靡,人们不注重卫生,但重视美容和打扮,富人有大量昂贵衣物和香水,因此与贵族有良好商业关系的手工业者(包括香水制造商)也得以跻身上层中产阶级行列。格雷诺耶的“事业”离不开社会整体价值观的特殊性提供的土壤。香水行业的兴旺不仅给他提供了谋生之路和一步步完成事业的物质条件及知识储备,更由于他掌握了人们普遍珍视的香味而拥有了秘密操控他人命运的力量。

2.社会制约力的失效

当时的社会调控手段不外乎一些国家机器。如果作为自发动力的个人精神不能抵抗大众歇斯底里的传染,人们就会指望用外在的强制手段维护社会秩序,因此行政、法制被赋予了维持正义的使命。然而,小说中作为国家机器代表的警察、军队、行刑官等人全都臣服于格雷诺耶,和民众一同陷入歇斯底里。对这类人的描写和对神职人员的一样采用了讽刺的手法,即没有正面解释国家行政的无能,公职人员的癫狂反而正是出于“高尚的忠诚”[9],即他们应有的职业态度。这从根本上怀疑了社会制约手段存在的合理性。

法制的虚伪和不健全也表现在它并不能真正惩治罪恶。在刑场狂欢事件过后,为了掩饰曾经的丑态,香水师傅德鲁成了政府和参与者对外欺骗的替罪羊。法庭降罪无辜者的做法同时也是纵容了真正的元凶,为下一次同类型的大众歇斯底里的爆发埋下隐患。另外,从历史事实上看,当时法国的特权阶级在很多方面不受法律约束,法律的公平公正性早已被破坏,虚伪的国家机器对特权阶级已经失效,对天才格雷诺耶就更无能为力了。退一步说,即使法制健全,也不能有效防止大众歇斯底行为,因为从阶级分化的角度来看,法制并不能消除阶级对立和社会摩擦,也就不能从根本上制止恐慌和混乱的发生。

社会调控手段终究是服务于统治者的,格雷诺耶就是操控刑场狂欢的统治者;而在现实的二战中,德国的军队、警察等国家机器成了希特勒实施法西斯专制、疯狂迫害犹太人的工具。由此可见,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社会和国家的调控手段在发生集体歇斯底里时往往不但不能加以制止,反而往往成为挑起者的帮凶。

三、结语

帕特里克的小说《香水》在无情地揭露出人类弱点的同时引起读者的反思,本文仅从小说文本出发对该现象的外部诱因作出分析尝试。人类的大规模罪恶的根源未必是由个别人的一己之力造成,而经常是大众歇斯底里的结果。它历来已久,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和战争期间达到顶峰。这一现象牵涉广泛,研究它不仅有助于在精神领域里理解人性、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深意以及文学与社会学、心理学等相关学科的交叉联系,而且在现实生活中对提高人民和集体的心理素质、尽力避免由大众歇斯底里引起的集体迫害等惨剧、改造人类社会都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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