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工具主义:一个翻译辩题》介评❋
2020-01-01王树槐
王树槐
由Lawrence Ventui撰写、美国Nebraska大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Contra Instrumentalism:A Translation Polemic一书,反对学界盛行的工具主义,倡导阐释模式,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对翻译进行了新的探索,是当前纯翻译理论研究低迷的语境下一部有力的理论著作。
1.内容
全书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引子“挑发问题”。作者用“停止/开始”系列,开门见山亮出自己的观点:停止视翻译为隐喻,开始视之为不可分割的语言、文化的物质材料;停止使用说教术语如“忠实”、“不忠实”来描述翻译,开始视之为对原文可变化的等值;停止认为翻译是机械的替换,开始视之为阐释行为,译者需具备写作、思想的高超能力;停止通过对比原文、译文来评价译文,开始评估译文与接受文化中价值、信念、表征(representation)体系的关系;停止宣称文本是不可译的,开始认识到任何文本都是可阐释的、可译的。“停止”系列是工具主义的主张,“开始”系列是阐释模式的诉求。
第二部分题为“停止/开始”。第一个问题是研究视野:工具主义和阐释主义。工具主义认为原文有恒定(invariant)的核质,如形式、意义、效果等,译文是可以复制或转达的。阐释主义则认为翻译是阐释行为,接受文化中意识、兴趣不同,原文的形式、意义、效果总会发生改变。第二个问题是研究方法——福柯的“考古学”。作者通过理清“认识论场域”来区分不同的翻译模式,而考古学背后的问题设计是谱系学。
第三个问题是三位学者的自相矛盾。一是Hatim&Mason二位学者既强调意义的中转(relay)(工具主义),又承认在接受的时候可以发生改变(阐释主义),二是Lefevere指出翻译是跨越两种文化的折射(refraction),是两个系统的赞助人和诗学的妥协(阐释主义),折射还包括“错误理解”和“错误概念”(工具主义)。
第四个问题是认识论的无意识。工具主义运用的无意识隐喻,如换衣、画像、转世、再生、超级再现,等等,都是持着原文具有恒义的传递主义(transmissionist)的观点。现代认识论,如符号学、后结构主义,则促成了阐释主义。对翻译模式的断定,需要从概念、策略、研究项目和评论、翻译问题的阐释和解决等方面来考察。
第五、第六个问题分别讨论工具主义盛行的两个制度性场所:职业翻译界、学术界。职业翻译界讨论的是法语翻译家Polizzotti,他的学术研究主体是工具主义,兼有少量的阐释主义;学术界首先分析了西班牙文学学者McGrath在评论塞万提斯作品英译时,所持的工具主义标准遏制了其它多种的阐释。然后讨论了翻译理论家、教育家Mossop的主体为工具主义兼有少量阐释主义的翻译批评与教学模式。Venuti(2019)指出,阐释模式并不排斥等值的概念,也注重语义对应和风格接近,但是译者不可以随便改变原文,关键是要将接受语的语言、文化、体制(institution)、社会等诸多问题纳入考虑。
第七个问题是“欲望机器”,作者鼓励学界改变当前主导的翻译思维模式,改变现行的文化生产体制。
第三部分题为“劫持翻译”。第一个问题是翻译研究艰难的发展。在美国,翻译处于比较文学的边缘,受到冷落、甚至歧视。比较文学研究追求的是恒义,其基础也是工具主义。可喜的是美国比较文学协会成员Kato&Allen(2014)从跨民族、跨学科,从局部到整体,探讨翻译的文化与社会影响,对翻译理论和翻译史研究做出重要的贡献。
第二个问题是“世界文学”对翻译研究的贡献。世界文学选集的编撰往往以接受为中心,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缘语境对文学的选择会有变化。一方面,它追求原文的恒义,另一方面它使用不同的编撰方法,如翻译、改写、编辑,以适应不同类型的读者。其理论基础主体是阐释主义,兼有少量的工具主义。
第四个问题是误译。工具主义在批评某一翻译为误译的时候,自身错误在于:首先,将译文与接受语的文化情境和历史年代脱离,而这些是能够赋予译文意义的;其次,它将译文置于无限的、广泛的领域,而这里的正误标准是不断发生变化的。因此作者的话语是欧洲大陆哲学中的“自足”、“超验主体”。
第五个问题是美国生产翻译的体制。它基于工具主义,操控了当前文学研究圈的理论和批评。比如Cassin将法语中的不可译条项,按照美国体制下比较文学的正统定势进行汲收;Wood强调翻译诗歌原文中的“不可言”因素。
第六个问题是作为“词冲浪”(word-surfing)的不可译性。作者以Apter翻译葡萄牙语中两个抗译的词为例,指出她将文本从接受文化的传统、情境、时代中脱离开来,直接在英语中选取词汇。原文的意义不在于它的独异性(“singularity”,工具主义的基础),而是需要译者将它视作一个多种阐释的场所,阐释行为依赖于体制的具体情况。
第七个问题是理论与实践的间隔。作者首先批评了Apter以人文学科中高理论(High Theory)作为研究基础,致使她未能说清不可译性、流畅性、可读性等问题。然后分析Webber研究Benjamin可译性后得出直译的观点,以及Webber对Zohn翻译Benjamin作品的挑错,揭示他所追求的不过是当代阐释实践的对应,否认了德里达的“复变性”(iterability)。这两位学者本质上都是工具主义。
第八个问题是翻译与政治行动。作者首先基于美国占据伊拉克时期,伊拉克译员受到伊拉克民众和美国士兵双方怀疑的事实,指出翻译不是民主的交际和意义的互换,它会导致疏离、损毁、死亡。翻译推动地缘政治经济,也是意识形态批评和政治抵抗的场所。然后论述了西班牙斗争派译者对Hessel法语鼓动手册的翻译,融入西班牙政治团体的阐释,因而导致在美国“占领华尔街”运动后西班牙爆发大规模的政治运动。
第三部分题为“不可译性的谚语”。第一个问题是选择谚语考察的原因,因为谚语作为“熟记思维”,隐藏着常规智慧,是工具主义的集中表现。第二个问题是谚语以隐喻方式出现:谚语的形式简短易记,具有永恒性和广泛性;内容则具有说教性并随着时间、语境不断发生改变、传播。
第三个问题是翻译隐喻的工具主义特性,往往都是与不可译相关,如Jakboson在Linguistic Aspects of Translation中引用意大利谚语“译者,叛者”的时候表现出两个特征:1、工具主义,强调复制或转换,不可译性暗示隐藏恒定的核质;2、阐释模式,认为翻译是创造性置换(creative transposition),是阐释的、可变的。
第四个问题是“译者、叛者”的谱系学,它分为两类:嘲讽类、哲学类。作者分述了Franco对译者的人文主义诉求,Estinne对原作意图的重视,Carew的侵略性阐释(加入调整、差异、超越等值和伦理,他的理论兼具工具主义和阐释主义)。
第五个问题是翻译的形而上学。作者分析了三位学者的形而上学基础,重点在du Bellay身上。他的不可译性与“神性”(divinity)相关,原文的恒义(包括形式的、读者反应的)会超越历史、时间,然而翻译又可以通过转释(paraphrase)进行,以更大的翻译单位、用“美饰和光明”来书写。这是工具主义和阐释主义的结合。
第六个问题是诗歌的不可译性。针对Frost的名言“诗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作者剥离出Frost的工具主义实质:他强调文本的不可译因素,包括形式、语义、声音、情感的意义,堵死了其它途径的阐释,其形而上学基础不是文化的、社会的,而是生物的。
第七个问题是Derrida的悖论:“从一种意义上讲,没有东西是不可译的;从另一种意义上讲,所有东西都是不可译的。”Derrida的谚语有三个喻旨:1、翻译策略与副文本;2、等值概念;3、不可译概念。他的核心是超越语际翻译的松散翻译(loose translation):翻译是有自由度的,除了词对词等值外,还有译者附言、评论等副文本,因而翻译并不遵从今天盛行的“经济原则”(economic principle)。由于Derrida要求翻译没有剩余(without any remainder),原文便成为装载恒义的容器,故而具有工具主义的特征;由于主张意义是互文、延异的,能不断产生新的可能性,因而又具有阐释主义的特征。其阐释既可以在形式或结构层面,也可以在主题或语义层面。
第四部分题为“字幕翻译的困难”。第一个问题是当前字幕翻译和培训中的工具主义:核心在信息、意图、效果的传达、呈现,主要方法有浓缩法、剪裁法。这一领域尚缺乏成熟的理论。
第二个问题是作为阐释的字幕翻译。翻译必有转换(shift),要求去除、重组、转置原文的某些信息,使之从原文语境脱离,基于文本间际、话语间际、符号间际、媒介间际,在接受文化中构建新的意义、价值、功能。阐释模式要求译者根据译语的语言、文化、社会状态建构阐释项,改变原文的形式、意义、效果。之后作者分析了Pedersen在翻译丹麦字幕为英语时追求等效,忽视观众的异质构成,导致归化、工具主义对原文的“神化”。
第三个问题是如何阅读字幕。在美国评论界,主流的评价还是基于工具主义,比如 Pérez-González提出“再现常规”:结合运用连续性编辑、时空连贯、叙事的因果照应、声音同步等手法,形成电影叙事(diegesis)和虚构世界。法语电影字幕译者Béhar使用反常规手法,如古语词、口语词,将译文与声道区分,让观众获得阈下的(subliminal)反应,达到译文与电影叙事的“共谋”。字幕观众要能对译者的阐释进行再阐释,透过译文表面的连贯,分析背后省略、添加、更改所隐含的意义。
第四个问题是字幕翻译的进步。译者需要摆脱传统的工具主义、采用阐释模式,偏离字幕常规,使用形式和主题的阐释项。对于观众,作者也提出了要求:他们需要具有丰富的经验,能将视听信息的不同方面与译文联系起来,分析译文如何塑造人物、构建话语、形成体裁。作者在分析Borger翻译的法国电影Rififi字幕时,评价译文对人物做令人信服的阐释,通过不标准英语使得译文与以前的电影产生文本间际、符号间际的互文关系。
第五个问题是异域特色。作者首先引用Nornes提出的两种类型的字幕译者:不道德的译者(corrupt subtitlers)、反常规的译者(abusive subtitlers)。前者操作的是常规行为,通过条款化的规则和压制阐释传统,隐藏译者的翻译暴力;后者操作的是反常规行为,通过反常运用语言的语法、形态、视觉特征,使文本变得清晰。前者习惯于归化他者,后者则极力保留异域特征。接着作者提出了“影迷配字幕”(fansubbing)问题。影迷翻译使用上方飞字、变化的字体、颜色,将跨语言翻译和自足评论融为一体。之后作者分析了韩国译者Jeong,Kwon将恐怖电影配英语字幕时采用阐释模式,通过俚语、古语、秽语等表现人物性格、预示叙事发展,并与以前的电影形成互文,促发观众对字幕的阐释。最后作者讨论了近年字幕翻译培训的“多模态转写法”(multimodal transcription),它仍然受到主流工具主义的限制。
2.贡献
1)从多学科、多视角界定了翻译的本质。作者基于哲学、比较文学、诗学、社会学、文化研究,对翻译的价值论、认识论、方法论做出了新的探索。这体现在:作者的立论基础是Derrida的后结构主义,首先是汲取“延异”(différance)、“铭写”(inscription)、“复变”(iterability)、“能指的无穷链”(endless chain of signifiers)、“退回”(retrait) 等概念,然后是直接借用Derrida的翻译思想,包括阐释的多种可能性,翻译的社会历史变化性,翻译的辩证性,以及对松散性翻译的提倡,对经济性等值的否定。在方法论上,该书汲取了Foucault的话语体系,运用考古学对工具主义的历史渊源进行挖掘,从古罗马的Cicero,Qintilian到近代的Dryden,Tytler,再到当代的 Hatim&Mason,Benjamin,梳理工具主义思想的发展脉络;运用谱系学对比较文学的工具主义和世界文学的阐释主义做了区分,对 Franco,Estinne,Carew 的“译者,叛者”观点做了区分,对Chapman,Tytler,Benjamin的穿衣隐喻(clothing metaphor)观点做了区分。对于两种模式的价值论,该书是这样评价的:工具主义限制了原文所支持的意义、价值、功能,维持当前占统治地位的体制系统,压制了文化和社会变化的可能性。阐释模式涉及到伦理责任和政治承诺,不仅能确保翻译的学术性和创造性,也能通过翻译在文化和社会体制中扮演的角色来改变人类生活,它比工具主义更为全面和深刻。
2)为翻译批评提供了理论基础。虽然Venuti的研究是“纯翻译理论”(Holmes 1972/2007:71),但是其理论经过调整、适应、阐发,可以指导应用翻译学。如对于翻译批评,传统的路径是规定性翻译批评,即先对比原文和译文,再判断等值和价值;之后出现描写性翻译批评,比如Chesterman(2006)提出的“因果模式”翻译研究;现在,运用Venuti的理论,我们可以充实阐释模式,即分析译文与它所产生的社会、文化语境的相融程度,判断译文采用的语域词、态度词、情感词,以及增、删、改后面的隐蔽价值。比如在比较Legge和Ames翻译《论语》的时候,Legge作为传教士需要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读者阐释什么;作为今天的哲学家,Ames又需要对当代多元读者阐释什么。在微观角度上,Venuti提出的分析翻译的三条标准,可以直接用来做文本批评。①确定原文,因为一些古代著作很难找到原文;②确立等值概念,它依赖于翻译单位,可以是词、句、段、章、篇,任何一个单位都只能达到某种语义对应,可以是精确的/释义的,明确的/含糊的;③设立对译文作为阐释结果进行评估的条例,可以是“准确”,也可以是后结构主义、后人文主义的哲学话语,如“自足”“超验”等。
3)为翻译教学提供启示。对于翻译教学,在初中级阶段,可以利用工具主义来作指导,到了高级阶段,可以运用阐释模式来指导教学。教学的内容包括文学翻译、电影翻译、高级口译等,翻译方法包括变换文体和语域,增加译者评论、互文比较等副文本,对原文增补、删除、改动,所有的方法都依赖于读者对接受语的体制、文化、社会系统、价值观念的理解。
4)揭示阐释的历史阶段性和螺旋上升性。针对不可译性,工具主义放弃阐释,提出等效、补偿等策略,但是原文的形象对于译者来说是异域的,译者传递给读者的时候又有一次异域特质传递,因而译文很难引发读者与原文读者相同的反应。在阐释模式中,译者会不断地协商(mediate),文本中的语言和文化因素不是立刻进入接受文化,而是不断重现、不断被有效理解。
3.不足
1)强调二元对立、非此即彼,导致该书的理论排除很多有价值的思想和观念。事实上,工具主义存在已久是有它的道理的:从古罗马Cicero,到中世纪的Luther,再到当代的Nida,历代学者都是在孜孜探求文本真理。虽然文本意义确实会随民族、时代、文化发生变化,但是在一段时空内,文本意义还是相对稳定的。阐释学家Hirsch(1967:8)认为,文本的意思(meaning)通过作者使用的一系列符号表现出来,它是稳定不变的;读者赋予作者的意义(significance)则是意思和人的关系,是变化不居的,阐释学必须去重构作者的目的和态度(ibid:224)。在翻译实践中,一些特殊的文本,比如法律、合同,是不允许译者有跨文化、跨时空阐释的。笔者认为,中国的中庸思想值得西方翻译理论借鉴:打破二元对立,主张不同流派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层面,以不同的形式和合、互补。这是人文研究的最高境界。
2)由于过分强调阐释,可能导致阐释的神秘化。什么是合理的阐释?阐释的途径和步骤是什么?评估阐释的“自足”“超验”如何才有可操作性?对于这些问题作者都是语焉不详。另外还有一些理论兼有工具主义和阐释主义的特质,具有中间过渡性特点。比如德国功能主义翻译理论,和基于Verschueren(2000)语言变异性、商议性、顺应性的顺应翻译理论,既强调对原文意义的捕捉、理解,也强调根据客户目的和要求,或者语用规则向接受语调整,因此要求译者根据接受语的文化、体制、社会对原文作出改动,甚至是“重写”。对于这样一些翻译理论,很难用Venuti的理论来判定它们的性质、价值和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