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视阈下的文化品格嬗变探微
2020-01-01陈静舒跃
陈静 舒跃
( 1.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2.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
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有一种观点:“‘虚构’这件事的重点不只在于人类能够拥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编织出种种共同虚构的故事,不管是《圣经》的《创世纪》还是澳大利亚原住民的‘梦世纪’,甚至连现代所谓的国家其实也是这种想象。这样的虚构故事赋予智人前所未有的能力,让我们得以大批集结人力、灵活合作。”(林俊宏,2014:23)这成为人类在面对未知困境时的一种努力,他们习惯求助某种文字或技术支点去凭吊过往,积极构建具体文化案例,建立事件坐标,拒绝时间淘洗。这种想象的结果成为一时期独有的文化形态并能够应对来自客观条件认知下的诸种制约,成为人类文明进化与应激手段。
现实主义的文学书写恰如其分地佐证此点,因为自身意旨上与当下的牵扯关系,不但可以把所处语境下的人文元素虹吸进自身文本阐释中,同时也囿于客观历史规律的约束,把这种制约特征反映在相应时期的书写面貌里。在当下诸种时代话题的流行中,它们自身所携带舆情性与相应的情绪流量等次生文化特征,往往会在书写与其传播过程中,离心沉淀出鲜明的文化特点,这成为历史镜像的飞地。尤其于时代转折处,迸发愈加鲜明的文学症候: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的色情、暴力(《驯悍记》,后总结为“黑色浪漫主义”);斯泰因对海明威们所下判词——所谓迷惘一代;再至国内新文化运动继起的“平民文学”的应对之义——诸如乡土大地上念兹在兹的文化情感;以及新世纪前后,对中国传记式书写的起兴(贾平凹的秦岭山脉、毕飞宇的王家庄、王安忆的上海巷弄俚俗)等等。它们以虚击实,并乐意以文学修辞来把握时代裂变所呈现的历史机遇。
进入21世纪后,这种特点更加明显,伴随人工智能技术的继起与成熟,歧义多态与剑走偏锋的类型化叙事愈演愈烈。人工智能奠基者之一西蒙曾有定义:“人工智能是指计算机所表现出的如果由人表现出来就会被称为智能的行为。”(舒跃育 等,2017)这并未超越人类对于工具的期待与使用,且在新技术的加持下,成为人类行为能力的进一步延伸,稍有不同的是它不止步在对人力的借助与使用上,而能更进一步够从逻辑上进行拟仿。所以,约翰·塞尔又将人工智能划分为“弱人工智能”和“强人工智能”,二者本质区别就在于有无自主意识,如果有自我意识、创新思维等技术参数参与即为强人工智能,反之当属前者。当下网络文学品格的形成,便得益于“弱人工智能”等一批新媒体的兴起。
这虽没有为主观性占据强悍地位的文学创作领域带来釜底抽薪的变化,但是传统文学书写形式渐次被网络新媒介、智能手机的普及带来改变已成为事实。创作体量的几何式倍增、飞速的传播效率、严丝合缝的机械逻辑使得文本在其写作与传译过程中,不再表现出对于某一叙事主题的偏好。但人类这种擅用工具作为自我延伸和超越的方式,日渐演变成为一种对技术画地为牢式的依赖,其所带来的结果便是情绪的单一,以及某一时间点上相同素材的涌喷。于是乎,波伏娃那种“原始人在超自然力,在图腾中异化;文明人在他们个体的心灵,他们的自我,他们的名字,在他们的财产,在他们的作品中异化”的文学图腾式意义受到坍缩。过于客观化的技术圭臬,使得人为营造的文化象征不再明显,这种书写理念倾向在对身边人事的流连上,或是执意于一种口号化的耽美,并在各种意见中辗转不返、乐此不疲。
本文将撷取网络媒体上的若干非虚构书写和译介新变进行研究,并把其置在当下人工智能大行其道的技术逻辑下,和其自身的文化现象及特征进行对应,意图获得启示一二:探寻人工智能概念下,文化图景所呈现的新意。
1 新媒体的现实性书写
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成熟,推特、微博上的意见表达与人事描述当属“弱人工智能”范畴,人们依靠当今的媒介平台积极发声,并于前无古人的地理广度上进行互动,和现实钩沉。例如2020年初至今的“科比逝世”、韩国“N号房”等事件的发酵、演绎,便是对于身边人事和自身命运的一种自我代入。网络媒体上诸种声音你来我往、甚嚣尘上,这种变化虽未能够为传统书写带来根本变革,抑或仅仅是在网络新媒体的介入下,局限在“弱人工智能”的范畴中进行孤芳自赏,揭橥的事件轇轕却能反映话题自带的巨大舆情效应,并在大众的趋之认同下,呈现群体性的话题效应。米勒曾对此有所概括:“多数美国公民的情感和思想越来越受到电视、电影、因特网、电子游戏等较新媒体形式的控制……在新媒体取代文学的同时,传统的文学研究学科正处于混乱之中。”(王晓群,2004)这种现象应是新技术因素介入后,文化领域收之东隅的意外之喜。众声喧哗一同参与进对事对物的有感而发中,这避开了过去纸媒书写过于绝对的暧昧之处,更多个体单元的参与,带来更多主观能动性极强的叙事维度,创作体量的几何式倍增呼应了文学书写一向志小谋大的历史抱负,进而撬动过去习焉不察的大历史的真实性标准,从而有可能去实现他们倒逼习惯思考模式和讲述习惯的意图。
所以,在数字化通信技术的加持下,AI时代的书写语境中,对于文字立场的是非争论本无多大意义,相反其形式和内容上较之以前的区别性,则成为这一新书写路径的转捩所在,其外部形式和内部新变因素便可随物赋形出一个崭新的书写风貌。
1.1 新现实主义的取景
网络媒体书写特征有其即时性和非诗化特征,应为现实主义的一种。当今书写环境下,这种选择无可厚非,终端媒介的普及使得芸芸众生,均能参与进对于身边人事的描摹,而不再仅仅以历史的宏大叙事为主,这种松动纾解了曾经学院派对于文学的一家独大,周作人所提倡的“平民文学”似乎在当下才有了实际的行动意义:“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实。我们不必记英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常见男女的悲欢成败。”(周作人,1980)于是在所叙述的主题周围,常见某一主题和个人命运的钩沉,这种取景范围局限在对于普通人事驻足上,并把意旨集中在个人经验的认知中。
这使得当下的现实主义不再是一种历史宏大叙事的推演,在各种碎片化的只言片语和人物角色分布上,它得以覆盖社会俚俗阶层等多个人事领域,并在格雷马斯化的生活符号的铺陈中,用柴米油盐式的人事升华呈现当下社会滋滋不倦的好奇心,细致入微的文字内容也能够剖开社会纹理,把握每一次人心思变。
诸如网络平台这块应许之地对于上至庙堂“两个百年”等时代话语的集中讨论,它把处江湖之远的民间阶层一同拉进群力群策中,建立互动渠道,具化为新媒体上“王继才”《北部湾家人》等平民英雄和家族史诗故事,这呼应了习近平2015年《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指出的:“推动文艺繁荣发展,最根本的是要创作生产出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文艺工作者应该牢记,创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务,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静下心来、精益求精搞创作,把最好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人民。”(习近平,2015)社会不同阶层构成良好互动,不同立场上对于现实的阐释形式不再是一种自说自话,有血有肉的细民故事丰满了对于国族文学的阐释模式。这种转捩并非突兀,其对应了宋人稗官小说的兴起,于一种生活的完满和繁荣前提下,主动下至对于民间声音与阅读欲望的回馈。如若点出其不同,就是在新媒体的加持下,这种新变的所触及的范围更大更深。
理所当然,众生参与的多元视角使得对于“事件”的还原不再唯一,仅凭借某一报道就能够进行全局性把握,叙述者每每在发声之初便为自身难以饕足的话语欲望所左右,执意于个人价值观念的辩解和细节的反复还原,并最终失焦,这是当下现实书写的偏颇,并于一种个人追求的微焦化中步入极端:“描写性越强,叙事性就越弱(过程性、移动性)……反之亦然。”(周领顺,2011)于是,关于“门”类等事件词汇的一再反转成为叙事常态,这种反转来自评判角度和参与对象的多元,作者们均执意从各自角度对某一事物形态进行疏证。个人角度的受限,和当今资讯体量成为不平衡的对冲体系,并滑至为一种戏剧化的对冲中:他们每每以堂吉诃德的独舞精神冲向现实的风车而不自知,并武断用个人价值观来肯定事物全貌。
以此为例,针对科比逝世,众多个体均第一时间在网上发文悼念:
我是清晨7点被我媳妇叫醒的。那个时间,她应该给儿子冲完一次奶。她拍打着我,向我低声叫喊:杨毅,杨毅,科比出事了。
我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她惊恐的脸,再扭回头看床头钟表上的时间,伸手触摸她,确认这不是噩梦或幻觉。我看见她递过来的手机上的新闻图片,只觉头皮发麻。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的头像被重击一样轰鸣着,胸口窒息,惊慌失措,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步,看我们依旧在熟睡的一对儿女,却没法在床上坐下来。(杨毅,2020)
网络媒介的便利使得大洋彼岸的突发事件不再遥远,面对科比逝世,普通人也有发声权力,这种立场是平民化的。作者首先使用个人经验和叙述事件进行勾连,于是故事的陌生感被消解,脱化成为家长里短的一种谈资性叙事,这成为一种现实主义常态,文本内容的客观性早已不是唯一重点,也使得当下现实主义不再如传统书面文学一般凌厉自若:没有《日光流年》中的毛骨悚然,没有左拉自然主义的枯燥乏味,它的姿态和阅读体验是亲民的。这种现实主义视角和细民立场多元共生,进而把世态人情拉进其中,呈现给受众个人化的事件角度,文本在调性上不再单一与陌生。
这对应了新文化运动后,文学的平民化转移:鸳蝴派对于才子佳人的集中表述,和民间阅读欲望产生互动;抑或新感觉派、张爱玲们对于城市俚俗阶层的用情与着笔。每每时代转型期,伴随文化纪律的重新洗牌,社会的跌宕习惯于文字的改变中见之分晓,从而把握日常生活的改变。当下新媒体书写以触手可及的内容来肯定这种质变,好缓解个体生命在大历史碾过时所产生的阵痛。网络新媒体下的现实书写成功分摊了这种担忧,并为创作者们提供叙事通道。
他们急于打捞身边人事进行载道,意图通过个人命运的无常来获得对于历史进程的一种有常认识,这成为人们规避风险的方法。宏观来看,这种更加细微的现实记录成为新现实主义的一种姿态,它不再局限学院派对于某一对象的臆想与揣测,或是以往拘囿于对文字的反复审查,最后在平白叙事的颟迂中进行流俗。自媒体的从容性,使得有血有肉的内容性足以有的放矢,反而能从自身更加鲜活的角度上发起对于对象的全盘侧写。
此类个人化的写作需求,就是以身边人事作为文字内容,随即在个人化的“一笔、一嘴、一毛”中丰富“已几乎是一形象的全体”的真实图景。对于同一主题对象的参差记录也随即成为一种合理存在,参差多态的哲学本质成为当今现实主义的一种前提,事物发展过程和结局的因果关系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来进行书写剪影。它解释了细致分工的操作形式对于同一对象的解释可能,而不是之前自以为是唯一性。
于是,在类似科比和女儿生死最后一刻的反复揣摩中,各种版本一再出现,乐此不疲进行演绎,新闻3W元素遭到破坏,但是个人化的叙事情境,却又某一程度完成对于传统现实主义的一种背离,使其成为向死而生的能动思考,以及面对陈腔滥调的不自觉应变:“来自华盛顿邮报记者最新报道,报道中说科比的遗骸显示,他已经拉出了座位上的Gigi,并正向上托举着他的二女儿。”(傅毅,2020)对于事件一厢情愿式的自我意淫,满足了叙事个体的诉说欲望。随之事件而后,就是这类网络文字的反复。叙述者并非不知这种危险,并一再援引各种事件出处来实现自我撇清,这种叙事方法有其自身局限,并意图通过众生参与的迂回角度,来达到对于现实的求证。这反映了形式上的非虚构要求,和具体内容无法平等对应的创作困境。它们所呈现的事件不再唯一,且在多元的视角衔接中出现罗生门式的驳杂场面,这属于当下网络叙事的过人之处,也成为其命门所在。
这种情况一直有之,只是在更多媒介技术参与进来后被放大显影。所以,对于这一短板的要求不应该是苛刻的。“由于作者、读者对‘新’及‘变’的追求与了解,不再能于单一的,本土的文化传承中解决。相对的,现代性的效应及意义,必得见诸十九世纪西方扩张主义后所形成的知识、技术及权力交流的网络中。”(王德威,2016:7)王德威把其归纳为时代新变后,文化意义的一种扩张和自我迭代,这和来自作者们自身能动性的发挥一一应对。这种改变扩充了历史与当代间的复杂辩证关系,并埋下草蛇灰线的微变伏笔:技术维度的延伸松开了对于记录对象的观照范围,使得新媒介技术和叙事主题相遇后,呈现新特征。以此为起点,当重新考量当下诸种新变,不妨大胆假设,这将是新技术介入现实叙述后的又一元年。
1.2 情绪过滤下的现实不“实”
当然,个人化的现场书写,其非虚构性是值得商榷的。因为细民稗史的取景手法虽然便于他们取精用宏,在于现实一隅发起对于当下的全息性写真,个人化的取景视角使得情绪参数难免掺杂于内。这并非孤例,明清以降的“史统散而小说兴”便有此要义,当历史的客观记录与写实不再满足人们的话语欲望,文学虚构和有感而发的中兴,必将承担起撬动客观世界的重任,进而倒逼进现实,成为观察世界的一扇窗口,那里不仅有具体历史坐标的存在,也有市井俚俗的悲欢,唯有文学想象和抒情才能把这种记录体量涵盖,并引导社会良性情绪的回归。进而凭借历历在目的真实事件所扮演的坐标支点,以及人文的情绪化渲染的舞美背景,构筑起对于世界全息图景和人类文明的宏观沙盘。
此类小说虚构性和历史客观性的对话形式便泯合了主客概念上的对立姿态。它所触发的是个人命运层面和大历史的一种斗法方式,并为此疏通了一条以文学为想象和抒情为刻度,进而把握当下的努力途径。
当这一书写形式成为潮流,因为个人化的写实诉求下,他们首要承担的是对于个人情绪的纾解,并意图拉进更多的受众,共同分担情绪上的应激反应。随之而来的便是群体性事件的增多,乃至于一种共同的文化记忆中对抗着历史永动的强力扭矩:“如果这只是一个个体意识才会存在的问题,那么,整个过程就可以归结为意象之间的冲突,在这种冲突中,有一些意象会通过过去的引力,通过我们的父母在我们身上唤起的感觉,而吸引着我们,然而,其他的意象可能会把我们束缚到现在,也就是说,把我们束缚在近期出现在我们经验圈子中的人们身上。”(毕然 等,2002:133)如此一来,情绪参数便成为再好不过的引力线索,围绕在主题渊薮处所显现的各种有感而发,便成为事实的一种附丽。书写内容不仅仅是对于传统文学中某一独立事件的转述,其更应理解为感情折射后的海市蜃景。
这种现实性必定为个人化的价值观所认可,丰沛、柔软,夹杂个人所见。他们在面对突发事件时,意图沟通身边单元一同参与进对诸种异变的警惕中去,以达至群体共情的使命。这种感情取法,甚至会导致分处在同一对象的针锋两方在发声之即,就不以还原现实为目的,而是首先要对自身价值立场反复确认,然后试图说服对方,通过文学修辞逐一加工,最终达至对反方意见的拆解,这成为一种受限的非虚构性现实主义。在上文所引的《来自一个70后的道别》中随处可见这样的情感词汇:惊恐、噩梦、幻觉……作者丝毫不避讳这样的负面情绪,甚至得意如此私人化的情感暴露,作为人性的一种存在证据。隔岸观火的书写立场在情绪化语境中被舍弃,最终延至对身临其境的艺术性审美。
一念及此,这种情绪上的示弱便属于个体在事件发生中的能动应对策略;更深层次上,这一手法成功辑佚在面对时代宏大命题时,为何细民角色总是平面化或缺席的文化表征。如此一来,情感参与便把角色的纤弱和时代的美学特征构成不对等的角力,罗兰·巴特强调的主体性隐退在今天被再度反转,进而在戏剧化的张力之中,滑至一种危险的阅读体验中去,其所构成的情感冲击足以引起人们警觉,进而使得新型的现实书写不再会被一笔带过。
而对于人工智能的隐忧,它也有其应对之义:“人工智能是人造的,是一种自我的延伸物,但这个延伸物却是‘异己’的。人类对人工智能的态度,恰如父亲对儿子的态度。对于父亲而言,他一方面期待着儿子超越自己,延续生命的辉煌,促成人类的进步;另一方面又担心儿子超越自己,取缔自己的存在……这个替代物真能制造出来,人类并没有提高安全感而是将自己置于一种更加不确定的状态——人类无法为这个自己的制造物设置发展的边界,它们完全可能在人类手中失控。”(舒跃育 等,2017)如此背景下,个人情绪参数的充溢,无疑放大了人文立场,在AI即将大行其道时,人们通过情绪区别机械化思维,锚定自身定位,反复确认人之历史的互文关系。所以这些文字内容,乐于在“我”“我们”之类的第一人称中进行逗留,时时突出主体的存在意义。网络媒介上第一人称的频繁使用,无疑是作者们对于身份的一种怀疑与警觉,他们时时通过感情来进行标新立异,避免被裹挟进网络洪流中而不自知,反复确认自己的立场,以和他者的发声有所区别,这已然成为对抗技术便捷功利性的一种有意为之,属于人力和AI博弈的一种雏形。安东尼·吉登斯曾有过相关理论涉及:“自我认同并不是个体所拥有的特质,或一种特质的组合。它是个人根据其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赵旭东 等,1998:58)身处人工智能与人的泯合中,隶属于主观能动指标的情感处理成为区别人工智能的不二法门,在先于“强人工智能”到来之前,人类先入为主,再三强化自身思维特征,避免迷失在人与机器的身份混淆中。所以,每每在发声之时便带上强烈的感情色彩,这便是当下创作所主动搭建的情绪壁垒,它是相关话题与时代相遇下催生出的书写新意,也是人工智能时代下,人为自觉避险的美学策略。
2 人本概念下智能翻译的守与变
相比创作书写领域和人工智能间的晦暗不明的关系与左支右绌的历史处境,AI在技术应用领域的表现则要激进与纯粹得多。它一改前者还停留在“弱人工智能”的首鼠两端上,直接在现实生活的多个层面上进行介入。2017年12月13日,中国工信部科技司发布《新一代人工智能产业发展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年)》。其不负众望,在大数据计算、云技术等手段的参与下,人工智能在当下均有亮眼表现。
本应在信息共享方面大显身手的译介领域,却出现了人工智能的缺席,尤其以纯文学和新闻事件的翻译为代表。文化共同体的迫切要求,和急就章的时效性质恰好应对了智能翻译的效率优势,但是曾经耳熟能详的技术领域却只停留在对于极个别翻译案件与概念的宣传上,至今没有规模地进入成体系的译介运作中,这种缺席恰为一种文化现象。这牵扯人本概念下的译介定位。其所对应的不仅是知识体量的简单叠加,并和文本背景、文化内涵以及译者姿态等主观能动特征有所关联。“无意志体的翻译机器表现的是最单纯的翻译行为,执行的是跨语言文字转换的中介任务”,机械化翻译对于“信”的执念显然无法应对身后文化内涵“达、雅”的巨大体量,更遑论对于顾左右而言他的暧昧语的揣摩,以及暗喻之类文学修辞的捕捉。如此一来的机械惯性耽滞了AI翻译的傲岸姿态,使其在人文领域有所斩获的抱负暂付阙如。
按照本雅明的观点来看:翻译本质上是语言和文化上的互补,是为了回到“纯语言”的状态;翻译对译者的文化积淀和传递情感及理解隐喻的能力都有要求。人工智能显然不足以应付文本内容中情感和内容隐喻形式的解码任务。这不仅是AI翻译不能承受之重,也属于当下文学译介中的窘境:“除了特定文本(如《道德经》《红楼梦》)英译传播研究外,以往中译外(包括汉语乡土语言)的研究总体上表现为:或在宏观上存在文化泛论现象,或在微观上聚焦于个别文化热词的翻译……而零星讨论又以二元对立立场作‘正误’判断者居多。”(周领顺,2018)这一情感上的互动往往成为语言壁垒下的命门,复杂的人文环境中,人工翻译尚不足以应付这种情绪上的疏通,体现在对俚俗词语和文化语境等人文因素的把握失当上,更遑论基于大数据分析的AI翻译,其能力就是建立在天文体量上的数据堆积与反复练习上,缺乏创造性的主观发挥和对文化背景的意会,最后往往词不达意。如此一来,在机械性因果逻辑的制约下,困囿于对字面意思的直译上,整体的文化性格自然就被忽视,从而最终妥协在对于字面含义的传递上,对于更进一步需要肩负情感上的沟通,人工智能翻译表现的差强人意。这一文化现象并非当下独有,周领顺在“乡土译介”的一系列研究中早已指明这一端倪。
同属于现实主义的一种,乡土文学的内涵要求足以具象这种困境。“汉语乡土语言‘土味’浓郁,蕴含着中华文化意象和异质成分,具有鲜明的中华文化特色和民族风格。”(周领顺,2018)“但是经过翻译后它的‘土味’荡然无存 ”(谢天振,2014:231),这也就不易获得其文本真正含义,研究乡土文学的翻译就此牵扯进文化层面上的言之有意,这对于当下的AI翻译是否能够把握话语的巨大内容来看,显然有点过分。
爱伦坡的诗《致海伦》:“To 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 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中文翻译内容,荣耀即希腊,宏大即罗马。但是glory、Greece、grandeur和Rome间又存在语音对仗,信达雅要求显然是一种难以达到的完满状态。
这种困境被“全球化”语境放大,并于传播中经常出现,比如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那个守望者本指棒球里的捕手位置。人本概念的逻辑下,这些文化性名词所包含的确定性已经严重模糊,这种模糊性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话语使用,并成为文化参差多态的注释之一。这种翻译姿态使得从业者处于完美主义的偏执状态下,而无法最终到达彼岸。因为在艾略特的解释里,语言一直处于一种生长的状态中,其不断适应着文化和时代底色的不断更迭。一这种情况理所当然考验着译者的媒介处理作用,更不提这种韦弗式的“中间语言”还需要兼顾不同文化立场下的使用动机。鲁迅“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复杂文字辩证在今天愈加频繁,并在内容与形式的不平衡中滑向一种极端,即对一词的承载意义进行无限放大,进而文过饰非,无限丰富翻译本应作为中介工具的担当作用。
人工智能神经网络技术就是用0.1二元编码来模拟人的神经系统的两种基本阈值(刘西瑞 等,2001:31-35),这就显然不足以去准确把握人心思辨中的种种不稳定性。AI的译者行为规律过于单薄、纯粹,这在应对更加复杂的文化传译方面稍显不足,难以处理文化背景中诸多的不确定因素。在今天,感情上的色彩往往属于表达内容重点,如此一来的译文品质显然会在机械性的二元逻辑下呈现出祛感情化的特质,这和上文对于主观性创作辩证论述大体一致,当苍白的机械审美不足以去承担文学书写中的感情体量,便会在的一些不明动机驱使下,成为人为审美的傀儡,进而呈现恩斯特·卡希尔《语言与神话》中“语词魔力”的复杂局面。
所以,文学语言专注的不仅仅是对于字面意思的简单承接,包含有人类沟通的自然属性并发展成一种文明符号,它兼具着“文本语言的美、形式和主题”(陶锋,2019),其间所包含的各种文学修辞和人文特征成为机械翻译难以逾越的鸿沟,它更多地辗转在源语言与目标语言的两点间,在文字综合互文后所产生的情感信息上力不从心。以Google翻译和DeepL的智能翻译为例,二者基于相似的分析逻辑,在给出中文图书《诗人与诗歌》的翻译结果上,对于行文的起承转合均惊人相似,这种不约而同是人力翻译所不及的。但不得不承认,这又是一种对于文化参差多态的伤害,简明的机械美学和黏滞文化美感相忤,当文字面貌以平面化的形式出现,不同要素之间互文共生性便被抹去,这种一刀切的处理,不会见得立体文化面貌中所隐藏的各种内容机锋与情感山水。以往文学专利和独有品格使得文学视阈内的壁垒受到破坏,反过来这种单一性又会使得人工智能翻译的进度搁浅,有违其拥有自己独立思考能力的设置初衷。
3 人工智能与文化的互动前景
AI与人文的互动过程将是长久的,人类在“反对自由的现实同时也实现着自由”(高信奇,2012)悖论属性,集中在当下人与机器博弈间。道学善用如此说理来收摄,且在机器即将具有思考能力的今天,这一现实性更加紧迫。对于人工智能的态度,人类一直处在一种暧昧不清的犹豫中,他们一面把其作为自己技术手段的延伸来探求未知真相的手段,另一面却又陷于一种停留在被禁锢的无能为力和有着被超越可能的矛盾状态中。传统文化视阈下,中国早已有之这样的困惑,他们在上善若水的心态上加以解释,“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他们对器械化的延伸加之以放任的态度,并为自身耽溺在工具化的惫懒心态寻找哲学说辞。另一者是《逍遥游》中不愿为物化所困,而能在审美移情中随意进出,有如《齐物论》中所言一般,在庄周梦蝶之类的隐喻中,有着能够自由出入多种物理形式桎梏的美好企及。
近代以来,文学形式的多种类型化趋势成为对单纯机械进化论的反抗,人们在文学种属间分工细作、攻城略地,给各自的文化属性添加标签,在文化背景和意识形态的森严对峙下给人工智能设置障碍。这一点上AI无疑是被动的,它一再困囿于自己对独立思考能力的预设前提下,且畏于人类创造性的独一无二,至今停留在对人类某一文化作品的拟仿中,止步于唯一领域的执柯作伐,无法在文化学科层面做到有效渗透。它无法在某一事件到来时,用各种文化说辞来找到共通性的疏导方法,只能任凭人力的随意发挥使其成为一场文字修辞与意见的狂欢。
乐观来看,这属于人类文明的自觉努力,以区别开和人工智能的泯合。“文明是对人最高的文化归类,是人们文化认同的最广范围,人类以此和其他物种区别。文明既根据一些共同的客观因素来确定,如语言、历史、宗教、习俗、体制,也根据人们的自我主观认同来确定。”(周琪 等,2010:23)个体单元的复杂人情和民族层面的合纵连横,使得每一叙事创作都要选去人文坐标作为参考,并罗织出人事线索进行点缀。AI无法有效取舍修辞铺张和帏薄不修的故弄玄虚,并在这一文化属性中和人类区分:如果把类似小冰作诗之类的孤立事件作为质变奇点,显然不合时宜。姑且不讲其中对于诗歌单纯的邯郸学步,而只能在词不达意的断句形式上进行停留,围绕在其周围的各种文学解读,就直接肢解了智能化创作审美色彩向人类看齐的努力,当外部阐释愈是强烈,给人工智能补台的行为就越显拙劣,如果真有思考能力,小冰们也会在自己作品各种语焉不详的解读中而迷惑。这不同于技术领域的编程式学习,人工智能疲于对人类文明追赶,并在当今的文学阐释与译介表现中,使得技术领域和人力有着霄壤区分。
另一方面来看,这种辩证关系,还原了人与机器间的诸多博弈形式,且在语言与文化隔阂的巴别塔上成为一场巴赫金式的嘉年华。众生参与期间,诸种社会元素间的纠缠,消解了人与机器间的绝对对立姿态,并从他们的关系中提炼出多种发展可能。这种现象华丽天成,使得机器对于人类追赶的焦虑不再迫切,人为引导进对于AI在纯技术性的倚赖上。每每在话语权力上迫近之时,人类总能于文化巴洛克式的文化事件中(诸如舆论立场不一、喜怒悲苦情绪)上找到应对人工智能的理由。所以,智能技术催发的这一场争论不失为一种故意为之的文化行为。多种背景下的争议从未平息,看似观点的分歧实际为意识形态争端上的实际内容,这一戏谑倾向在融进现实某一主题后更加明显:不再是以内容上的悲欢来救赎生命的不快,而是在各种的推诿与指责中把它的戏剧效应推向极端,放大情绪,唯恐天下不乱,意图用更加生猛夸张的语言故事与修辞来加剧对于客观事件的发酵,达至对于人工智能和人力的区分,这对人类核心动机正中肯綮,并无意间显山露水:左右人工智能在独立思考能力上的进化,在“指向全世界、指向历史、指向所有的社会,指向意识形态……”的应用理念上,使得全世界耽溺于这种概念化的催眠,而显现对于人工智能复杂的态度上。
4 结语
AI的介入并非对现有文化体系解构,相反所催发出的诸种可能却能够提供对文化自身进一步认知途径。从这方面来看,文学书写和译介场域下的人工智能表现,恰好提供了这样的支点。所以,AI对当下的干预,这一命题成立与否并不重要,往者不可见,来者犹可追,重要的是这种文化向度上它曾做过的努力和其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