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随州太阳神岩画初探
——兼议中国太阳神岩画图像的演变轨迹
2020-01-01张亚莎管佳宁
张亚莎 管佳宁
(1.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081 2.张家港市文化馆 江苏 张家港 215600)
2018 年4 月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中国岩画研究中心赴湖北随州进行岩画调查,一幅被当地人称作“太阳神”的巨石岩刻引起特别关注。太阳神岩画主题在我国北方岩画中颇为流行,但在中国中部,以“人面像”形式出现的太阳神图形,随州尚属首例。①
一、随州太阳神岩画的初步调查与研究
2017、2018 年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岩画研究中心两次赴湖北随州进行岩画考察与调查。2018 年4 月,调查小组对这幅当地人命名的“太阳神”岩画进行调查、拍摄、测量与记录。该岩画点位于随州市北部随县桐柏山支脉某山坡半山腰处,岩石所在地背靠一犹若大鹏展翅的浅山,浅山前有两级台地,方向为由南到北,第一级台地整体坐落在第二级台地之上,面积也大大小于第二台地。岩石位于第一级台阶上,周围分散有6 块中型石块,周围遍地野草,有明显的牛蹄印分布。岩石类似祭坛状,这一处较高,而周围地势平缓,植被丰茂,竹林环绕,东南侧有艾草生长,北侧公路穿过,东部小溪,周围高山环绕。
整体岩石保存大致完好,石面朝向上方,石质为花岗岩。整块岩石尺寸长2.06 米,宽1.89 米。岩石的正面布满凹穴,共计121 个凹穴,15 条沟槽,还有若干尖细的金属工具制作的平行线条(见图1a,图1a 为湖北随州市北部随县桐柏山“太阳神”岩画地点。拍摄地点:湖北随州。拍摄时间:2018年4 月,拍摄者:管佳宁。右图的图1b 为左图图1a的黑白示意图,绘图:管佳宁)。
编号为“2018HBSZ 桐柏山支脉ⅠY7”的岩画是一幅典型的独立巨石岩画,被认为是“太阳神”的正是这幅岩画左上角出现的那幅人面像图案,它位于整幅画面的最东北部,画面尺寸为长20cm,宽27cm,厚8cm,人面像顶部约10条光芒状线,刻痕较深,下部约5 条光芒状线,刻痕较浅。面部圆环形和圆点表示双眼,两侧有弧线状纹饰,鼻部有圆环形刻痕,鼻部以下有双凹穴。该人面像面部不同部位风化或磨蚀程度明显不同。双目刻痕古旧,磨蚀严重,但脸颊两侧的鼻唇沟及头顶的射线刻痕新锐,尚无明显风化。推测至少这部分图像可能非一次性完成,应该是先完成眼、鼻等的制作,后来补上了其余部分,成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形象(见图2a,图2a 为湖北随州市北部随县“太阳神”岩画局部。拍摄地点:湖北随州,拍摄时间:2018 年4 月。摄影:管佳宁。右图的图2b 为左图图2a 的黑白示意图,绘图:管佳宁)。②关于随州太阳神岩画的图案化过程,笔者在《随州太阳神岩画调查札记》论文里有详细讨论,本文不再赘述。③
湖北随州古代文化遗存极为丰富,其中与太阳神崇拜,尤其是以炎帝神话传说相关的历史文物屡见不鲜,随州西花园遗址出土过一批带彩绘的陶器,图3 为彩绘陶纺轮,年代属屈家岭文化时期,圆形轮廓,一面平整,一面为弧形,弧形面上绘有七条线条为一组、两组间横竖相对称布局的图案,最终形成十字纹,图4 为屈家岭文化彩陶图案,中间为圆形,外层连接旋涡状纹饰,内层亦为十字形,石家河文化时期的陶纺轮也可见双横线交叉形成的十字纹(图5),以上3 件圆圈内饰十字纹之陶器图案,均与早期人类的太阳崇拜有关,而另一件石家河文化陶片上的图案则直接是对太阳光芒的摹绘,它们出土于西花园遗址(见图3,图4,图5,图6,资料来源,均出自湖北省随州市博物馆,是当地考古发掘出土文物器表之上的图案或纹饰。拍摄地点:湖北省随州市博物馆。拍摄时间:2018 年4 月。摄影:管佳宁)。④
古器物上的十字形纹,在世界各地古文明遗物中常有出现,如在亚述和波斯的碑铭及书板、古希腊的钱币、古埃及的碑刻上均有出现。高福进认为,十字形图案象征太阳神,表达了阳光照耀四方之意。⑤丁山、⑥何星亮、⑦何新⑧等诸多学者亦持此观点。
随州当地神话传说里,多有炎帝神农氏诞生于随州之说,作为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之一的炎帝神农氏,与随州历史文化似有特别密切的关联,随州人对于炎帝神农氏的祭祀,千百年来从不曾中断过。
诸多古史典籍记载了炎帝神农氏生于随以及随州人对炎帝神农氏的祭祀。西晋皇甫谧在《帝王世纪》中提到:“炎帝神农氏,姜姓也”、“神农氏起于烈山,谓烈山氏,今随厉乡是也。”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漻水》中提到:“漻水北出大义山,南至厉乡西,赐水入焉。水源东出大紫山,分为二水。一水西径厉乡南,水南有重山,即烈山也。山下有一穴,父老相传,云是神农所生处也,故《礼》谓之烈山氏。水北有九井,子书所谓神农既诞,九井自穿,谓斯水也。又言汲一井则众水东。井今堙塞,遗迹仿佛存焉。亦云赖乡,故赖国也,有神农社。”[1]炎帝祭祀是宋元时期随州人祭祀活动的重要内容。南宋王存《元丰九域志》记载:“随州,神农庙,在厉乡村。”《郡国志》记载:“厉山,神农所出。历山庙,炎帝所起也。”[2]到了明清时期,不仅民间,官方也积极支持炎帝祭祀。明代随州知州范钦于1531年建神农洞庙,官方祭祀由此开始。随州知州阳存愚于1577年立“炎帝神农氏遗址”碑。清代历代帝王庙祭祀历代帝王,将炎帝神农氏也一并祭祀。
关于炎帝,一为火神;又为太阳神。《左传·哀公九年》有“史墨曰:……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3]“炎帝为火师”是说炎帝是掌管火的官。《楚辞·远游》说:“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东汉人王逸做注“炎神”即指炎帝。⑨《白虎通》则直接记载:“炎帝者,太阳也。”[4]德国人类学家利普斯(Julius E.Lips)在对一系列人类宗教和巫术研究后指出:“一切火的崇拜都起源于太阳崇拜,但其形式是多种多样的……火时常是太阳的代表。”[5]直接说明了炎帝就是太阳神。炎帝是火神,也是太阳神,人们对炎帝神农氏的崇拜不仅反映了古人的火崇拜,也将火神与日神联系起来了。
图3
图4
图5
图6
二、国内太阳神岩画分布及研究史的简单回顾
在随州这样一个炎帝传说盛行,古史记载丰富,民间又一直保持着炎帝祭祀传统的地方,发现太阳神岩画,对中国太阳神岩画研究显然具有重要意义,只是我们还需要对国内太阳神岩画研究史进行一番简单回顾。
岩画在制作技法上分凿刻类岩画(pectroglyphs)与涂绘类岩画(pictographys)两大类别,前者广泛地分布在中国北方、西部与东部;后者则主要集中在中国西南一隅。太阳崇拜或太阳神岩画在全国各地岩画里多有出现,却主要出现于北方纬度相对较高地区。
从全国范围看,岩刻类“人面像”类太阳神岩画主要分布在中国北方内蒙古与宁夏等地,从地图上看最为密集的区域在黄河向北拐弯后的河套一带,自东向西包括阴山、桌子山、贺兰山、阿拉善四个地区;另外在北京以北的赤峰至锡林郭勒也有一片小区域分布,岩画数量不多,但题材相对纯粹,因而也非常重要。在中国中东部,被认为反映了太阳崇拜岩画内涵的连云港,是距离随州岩画最近的一个岩画区,两者的相似性有以下两点:一是岩画里也有大量凹穴岩画的存在,成片或密集的凹穴岩画出现应该是中国中部岩画的一个重要特点;二是太阳或太阳神图像在整个岩画题材中都相对稀少,这点也与北方岩刻类岩画中太阳神图像集中且突出的特质相当不同(见图7,图7 为“中国岩刻类太阳神岩画分布情况”示意图。制作时间:2018 年5 月。制图:管佳宁,张亚莎)。
图7
迄今为止,国内对太阳神岩画的研究成果堪称丰富,角度也多样化。归纳整理起来,研究主要是从图像形态与内涵分析两个层面,对其进行分析阐述。
从图像学角度甄别并确定图案性质的研究,简言之,便是哪类图像可归类于太阳神岩画,抑或是太阳神岩画在图像形态上都哪些类型。岩画既然是一种图像艺术,图像语言是描述事务本质的重要基础。然而在“太阳神”图像形态辨识上,却存在两大分野:一是以“芒线”作为太阳神最本质特征,以确定中国北方岩画某一类人面岩画的题材性质;二是从中国甲骨文“日”字出发,探讨中国太阳神的形象特征与文化寓意。
持第一种观点人数较多,其中盖山林是我国最早研究太阳神岩画的学者之一,在考察并研究了我国北方内蒙古、宁夏人面像岩画之后,他认为阴山、贺兰山,特别是乌海桌子山岩画中,人面像头上带有刺芒状物的这类情况,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代表头上插有羽毛;二是太阳神发出的光芒抑或是神灵头上发出的圣光;而这种兼有人面与太阳特点的图像应该是太阳的人格化和人的太阳化,也就是太阳神。⑩
这类图像有其基本图像概念,既有自然形态中太阳的特点,如圆形与光芒,尤其是太阳神头上光芒四射的线条,当是古代人们对太阳形象最为本质的再现(在本文里以下称其为“芒线”);又兼具人面的因素;用简单的公式概括便是:人面+太阳芒线=太阳神。这应该是中国北方岩画中“太阳神”形象的一般特征(见图8 ~图11,图8 为宁夏贺兰山岩画的拓片,拍摄地点:宁夏银川自治区宁夏岩画研究中心,拍摄时间:2015 年8 月,拍摄者:张亚莎。图9 为宁夏贺兰山贺兰口“人面”岩画,拍摄地点:银川市贺兰口岩画地点,拍摄时间:2018 年11月,摄影:管佳宁。图10 为内蒙古乌海市召烧沟岩画,拍摄地点:乌海市召烧沟岩画博物馆。拍摄时间:2018 年11 月,拍摄者:管佳宁。图11 为内蒙古阴山岩画,拍摄地点:内蒙古磴口县格尔敖包沟内,拍摄时间:巴彦淖尔市组织2015 年9 月中蒙俄岩画科考活动,拍摄者:张亚莎)。
图8
图9
图10
图11
盖山林对内蒙古阴山岩画和乌海桌子山岩画的考察和研究,涉及到不少当地太阳神岩画图像的释读与分析。⑪梁振华对桌子山岩画做过总体考察,着重记录了桌子山的苦菜沟和雀儿沟发现的岩画,并指出太阳神岩画是其中重要的内容。⑫李洪甫、吴可荣等人在《海州石刻》中详细记录了连云港将军崖岩画,其中便有对太阳神崇拜的岩画内容。⑬贺吉德的贺兰山岩画研究著作里也包括大量北方太阳神岩画的研究内容。⑭贺吉德、丁玉芳研究贺兰山岩画时发现,贺兰口沟内北山壁上的太阳神岩画头顶上象征光环的一圈,其代表光线的刻槽为24根,头顶的芒线是12 根,表示两眼的眼睫毛刻线各有6根,这可能意味着与天文历法有关。⑮以上这些资料基于他们的田野调查记录,所做研究也多出自他们对北方一些重要的人面岩画集中分布区域,例如阴山、贺兰山与桌子山,以上三个地区是中国北方人面岩画密集分布区,而这一地区的太阳神岩画从图像学角度看,专指带有芒线类的人面图形。郑龙霞指出贺兰山岩画中,表现太阳神形象的岩画的共同特点是有人的面部特征,但头顶或头形轮廓外有一条条长短不一的、如芒线般的刻槽,其外部形象又像是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⑯常芳芳认为桌子山岩画中圆形人面轮廓有布满毫芒状物者当是象征着太阳的光线辐射四方;而这类图像多面部庄严肃穆,给人以神圣不可侵犯之感;它们多被刻于山口,迎向太阳,图像间点缀星月天体形象;作者认为上述头戴光环的太阳神形象是桌子山岩画的重要内容。⑰
第二种观点则从中国甲骨文的太阳象形图案出发,认为太阳崇拜当与双目或“日”字有关。持此观点的有李东风、孙晓勇与肖波。李东风指出甲骨文中,“目”字的外轮廓很像眼眶,里面用圆圈加上一点表示瞳孔,这个象形字正是“日”字。有趣的是无论东西方,古代神话中都有太阳与眼睛相关的神话。中国盘古神话中有“眼生日”的原始宇宙观,《述异记》曰:“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6]而古埃及文化中有“荷鲁斯之眼”(eye of Horus)神话,说的是鹰头神荷鲁斯右眼所代表的正是太阳。⑱孙晓勇、黄彦震认为西辽河流域人面岩画,反映了太阳神岩画与“卐”符号有关联。远古人常常以圆圈或圆圈加光芒表示太阳,后来为了强调太阳的圆周运动,产生了“卐”纹。“卐”纹作为太阳纹饰,从圆形旋转的角度来理解,可能来源于以涡旋圈纹构成眼睛的人面岩画。⑲肖波则从“日首人身”形岩画中探讨“皇”字起源,指出“皇”字的原型是“日首人身”形岩画,两者都反映了萨满教的通天观。⑳
从文化内涵或宗教信仰方面进行探讨研究,是太阳神岩画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这里又主要有历史学与宗教学两个维度。盖山林强调要从中国古史与传说寻找太阳神岩画的根据,他从太阳神岩画图像的特点出发,指出岩画中存在着对太阳神的崇拜仪式和太阳舞蹈,并因此对太阳神岩画的时代进行讨论,认为我国各地的太阳神岩画,若能与考古资料、古文献记载、神话传说综合起来进行研究,可将已消失的我国太阳神崇拜时代,历史地重现出来。u 李福顺将内蒙古蹬口县默勒赫图沟和云南省永德海村的太阳神岩画进行比较研究,认为一南一北两种太阳神岩画,虽然各自代表着不同地域、不同历史时段对某一类题材的表现,但均具有典范性意义,作者还特别强调古代汉字、遗物、传说与太阳的联系。㉑
从信仰与崇拜角度看太阳神岩画,目前国内的研究较多地集中在生殖崇拜与祖先崇拜上。户晓辉将弓箭、太阳神与生殖崇拜联系起来讨论,认为太阳崇拜实际上主要是生殖崇拜。㉒张亚莎在研究西藏岩画时发现,藏西阿里的凿刻类岩画出现生殖崇拜的祭祀画面时,往往也会出现同时日月符号,但此时的日月符号似乎并不是天体物象的含义,而与生殖符号相关。㉓陆思贤叙述了将军崖岩画中的太阳神像和天文图,认为这些岩画中的鸟喙人面是表示“日中踆乌”的太阳神,而芒状禾苗纹是太阳神的助手“句芒”。㉔但孙新周认为将军崖岩画的中的鸟喙人面,更应该是生殖器符号,在文化内涵上则表现了殷商文明中具有典型意义的“鸮”崇拜。㉕贺吉德认为在贺兰山人面岩画图形主题中也存在着明显的生殖崇拜含义,有些被认为是太阳神图像的人面岩画可能是生殖符号的曲折暗示。㉗
综上所述,可知“太阳神岩画”在国内已有一定的研究基础。我们在研究中也发现,太阳崇拜严格说来还是一种自然崇拜,属于古人天体崇拜的一种,而太阳神崇拜,则已经带有人格神崇拜的色彩。从岩画的图像学角度看,中国各地的岩画里,存在着太阳作为自然形态的图像与太阳已被神格化的超自然形态的图像这两种类型,那么,这两种类型的“太阳岩画”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岩画中的“太阳崇拜”又是如何从自然形态走向超自然形态?通过随州太阳神岩画调查与研究,我们感觉它的最终图像形成过程,展示的正是在岩画世界里,太阳这一图形题材,是如何从自然形态走向神格化形态的图像演变之轨迹。
三、太阳神岩画的形成——从自然形态走向神格化
太阳神作为古人崇拜的主要对象之一,已被融入了古人对天地万物的观察和思考,因此其内涵是十分丰富的。自然崇拜,即太阳崇拜在全球范围内都具有普遍性,是太阳神岩画崇拜内涵的开端和基础,正如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在《原始文化》中断言,“凡是阳光照耀的地方,都有太阳崇拜的存在”。㉘太阳神几乎是各个大洲远古时代最具影响力的神之一。岩画作为最古老的人类文化遗迹之一,生动地记录了古代人们的物质和精神世界。太阳神崇拜也不可避免被人们以岩画的形式来表达。太阳神岩画作为岩画中的重要部分,广范分布于我国从北往南的广大地域之上。太阳神岩画是岩画研究领域内的重要部分。
(一)岩画中的太阳图形与太阳崇拜
古代人类的生产生活相比现代人而言更依赖大自然,人类生活离不开大自然的馈赠,万物生长靠太阳,温暖而又神秘的太阳让人离不开又走不近,每当人们抬头看天空时,会被灼热的阳光照耀得无法开眼,天空中也看不到其他能够像太阳这样又大又亮的天体。人们对太阳的崇拜心理也由此产生。㉙
古人对太阳的崇拜在岩画中有明确表达,阴山岩画中有刻画人对太阳祭拜的场景。岩画中太阳符号的形态一般是以圆圈、圆圈外加芒线、多重圆圈外加芒线等形态出现,这一类太阳符号形象较为写实,主要表现太阳的光芒或者以内外多重圆圈或圆形来强调太阳的特殊性,可能是太阳在不同状态下反映在古人眼中的不同形态,这应该是古人对太阳崇拜的直接表达,这类太阳岩画可以说在各地岩画中都有表现(见表1《以自然形态出现的太阳崇拜岩画画面》,制表:张亚莎,管佳宁)。
表1 《以自然形态出现的太阳崇拜岩画画面》
(二)太阳的人格化——太阳神岩画的萌生
中国古代的太阳神崇拜,大约开始盛行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在此阶段,㉛人类生产力水平逐步提高,祖先崇拜和英雄崇拜盛行。人们在太阳崇拜的基础上将太阳人格化,形成了人神合一的太阳神崇拜。中国史前时期人们对太阳神的崇拜相当普遍。如杭州良渚文化反山墓地、瑶山墓地等出土的玉琮、玉钺、冠饰、牌饰等器物上的神像形纹,应该就是太阳神。湖北钟祥六合石家河遗址发现的玉神兽头顶部和玉蝉形物头部都呈无弦的弓形,则是与太阳神有关的神像。安徽潜山薛家岗的陶纺轮、南京北阴阳营的彩陶器盖钮、湖北京山屈家岭遗址的彩陶纺轮和彩陶器盖钮等等遗址出土的遗物上,都有十字形纹的发现,这种十字形纹是为太阳神的符号象征。㉜我国中原地区流传着各种古老的神话,如太昊、伏羲神话,黄帝、夸父、阙伯、羿神话等,以及古代典籍中记载的羲和、东君、东皇太一等,都与太阳神有关或其本身就是太阳神。㉝
岩画中的太阳神形象与太阳符号有明显的区别。人格化是太阳神区别于自然形态太阳图像最为关键的点,也是人与自然神结合后产生的新的信仰因素,在形态学上突出的变化则是人面与光芒的组合关系的形成(见表2:中国北方岩画中与太阳神崇拜相关的人面像岩画。其中,图10,图11 和图12 为内蒙古阴山岩画。拍摄时间:2015 年9 月。摄影:张亚莎。图13 为内蒙古阿拉善盟太阳神岩画。拍摄地点: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博物馆。拍摄时间:2013 年7 月。摄影:张亚莎。图14 为宁夏贺兰山贺兰口岩画。拍摄地点: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市贺兰口岩画地点。拍摄时间:2018 年11 月。摄影:管佳宁。图15 为内蒙古自治区乌海市岩画。拍摄地点:在内蒙古自治区乌海市郊召烧沟口。拍摄时间:2018年11月。摄影:管佳宁)。如图12-17 所示,这类岩画图案形态可谓千奇百怪,但基本的造型概念却是“人面+光芒=太阳神”的模式,太阳神形象既包含了太阳的光芒射线,同时赋予太阳以人的面部特征。
表2 中国北方岩画中与太阳神崇拜相关的人面像岩画
国外岩画中也存在着太阳神形象。国外的太阳神岩画以哈萨克斯坦最为著名。位于哈萨克斯坦南部的泰姆格里考古景观岩刻(Petroglyphs within the Archaeological Landscape of Tamgaly) 于2004 年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在辽阔的群山环抱中,有多达5000 多幅岩画。其创作年代跨越公元前1000 年到20 世纪初整整3000 年。岩画主要有分布在五个地点,其中包括了30幅太阳神岩画(sun-head deities)。泰姆格里考古景观岩刻中最精彩的部分包括太阳神、伪装的人以及各种动物。这些太阳神岩画头部为圆形,里面有圆圈、点或射线,射线向外发散,类似的太阳神岩画在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的其他地区等也有发现(见图16 ~图19,均为哈萨克斯坦国唐伽拉岩画。拍摄地点:哈萨克斯坦国唐伽拉岩画地点。拍摄时间:2014 年9月。摄影:吴楚克)。与中国北方岩画太阳神图案区别最为明显的地方有二:一是多个类似图案里并没有“人面化”,如图16-19,但图18-19两幅太阳神却有类似“脸”一样的半圆形;二是哈国太阳神的光芒不是以放射状芒线作为其标识,却是用多层圆点的排列来表现太阳光芒;三是哈国的人格化似乎更多反映在太阳有人体躯干的努力上,尤其是图16,不仅有躯干及完整的四肢,甚至手与脚,而且还有男性生殖器的表现,意在说明太阳神的性别特点。尽管哈国太阳神岩画与中国北方人面纹型太阳神岩画,在造型概念上有明显区别,但是“人格化+太阳光芒=太阳神”的这个组合关系,本质上却是完全一样的。
表3
(三)太阳神岩画演变轨迹
比较而言,中国单纯的太阳崇拜岩画发展到太阳神岩画,从图像角度看,是缺乏直接演变关系证据的。然而哈萨克斯坦国唐伽拉岩画遗址,却是能够看出太阳神岩画如何形成的脉络(见图20,图20为哈萨克斯坦国唐伽拉岩画,拍摄地点:哈萨克斯坦国唐伽拉岩画地点,拍摄时间:2014 年9月。摄影:吴楚克)。图20表现是一个祭祀画面,从刻痕色泽看,画面上的图案大致属于同一时期或上部与下部即使有年代区别,距离的时间也不会太久,因此我们大致可将块岩面上的图案看成是一幅图案。上中部最大图案是刚生出躯干的太阳神,光芒由排列着的两圈圆点构成,太阳内部则由线条填充。太阳神下方有一些动物,最下方则一排呈舞蹈状的人群。画面的左上方有一位体型较舞蹈人更大一些的兽首人身者,通常这是巫师的形象;而在画面右上侧还有一个形态已被破坏了的太阳符号。无论是巫师还是舞蹈着的人群,都显然是在表现一个太阳神祭祀活动的场面。只是正中的太阳神尚未完全人格化,只有到了图18 里的太阳神,才成为一个既有人面,也有人身的完整的太阳神符号。图18 是哈国最为著名也最具代表性的太阳神符号,现已经成为哈国岩画的标识性图案。
图 20
四、随州太阳神岩画形成所带来的启示
我们认为在中国太阳神崇拜的演变脉络研究中,随州太阳神岩画的形成过程分析,也许会有特殊而重要的意义。
首先在随州,其古史与民间传说里太阳神——炎帝神话传说有极为深厚的史学、神话传说与民俗学基础,考古学的发现更证实太阳纹符号在这个地区不仅出现年代早,且传统一直在持续,至少屈家岭文化至石家河文化的出土文物里,太阳纹都是一个重要母题,换言之,随州地区的太阳神崇拜不仅有根基可寻,且传统持久,有多层历史积淀。相对于中国其他地区,随州地区太阳神信仰研究有很好的历史背景与人文环境的支持。
其次编号2018HBSZ 大别山支脉ⅠY7 的巨石岩画图像的丰富性,尤其是不断累积而成的制作特性,也对我们辨识随州太阳神岩画形成过程或步骤,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图像学基础。整块巨石上的136 个个体图像,按其刻痕色泽、刻痕深浅与制作方法的不同,能够确定它至少可分出若干个制作时期,其中最早的图像是图像中的深凹穴;第二个时期的刻痕以浅小凹穴为主;如同主干道的深沟槽年代可能会晚于凹穴群,它们的出现显然赋予这些凹穴群以新的意义;那些浅而尖锐的平行短线条,它们多出现于画面的边缘,显系金属利器制作,年代应该较晚,也是最后不断添加上去的。
这块岩石最初岩画制作目的,一定只是为了凹穴群,这也非常符合随州岩画的基本情况,随州岩画92%以上的内容题材均为凹穴,从图像的散在无序走向有序的“六爻”,随州岩画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中国中部地区凹穴岩画萌生与发展的基本脉络。所谓的“太阳神”岩画,位于整个画面的西北角,仅这个位置本身便说明它应该是后期人们不断累加制作而逐渐形成的,岩画画面形成的基本原则一定是先正中,后边缘,最后角落。也就是说,随州太阳神岩画是在凹穴群的基础上被当地人逐渐改造完成的。
我们在调查中仔细辨识的结果,初步判断这幅“太阳神”图案制作的先后步骤为:一、“右眼”的同心圆;二、下部的两个浅小凹穴;三、为了与右眼形成对应关系,制作了左眼的同心圆;四、形成双目之后,再刻画出代表鼻子的椭圆形刻痕;五、以较粗的线条勾勒出鼻梁与眼框;六、最后以极粗的线条刻画出上下的平行线条以代表光芒(见图21,湖北省随州太阳神岩画制作步骤示意图,图表制作者:张亚莎、管佳宁)。
图 21
如此,随州所谓太阳神岩画,实际上是由最早的一个同心圆为其核心,通过双目而形成人面像,再在此基础上加上象征着光芒的芒线,最终形成一个人格化的太阳神图形(见图22,随州太阳神岩画形成步骤示意图,制作者:张亚莎、管佳宁)。同心圆在造型概念上属于“日”字型符号,在岩画图像解释中又往往与生殖崇拜思想关系密切;双目图案如前所述,既是人面像岩画的核心内容,眼睛崇拜又与太阳崇拜密切相关;而芒线更是太阳神崇拜的重要象征因素。
综上,随州太阳神岩画的形成,又与中国太阳神岩画研究的多种观念相契合,从图像学角度,将“日”字型太阳图像、眼睛崇拜、生殖崇拜、祖先崇拜(人面纹)等多种观念或理念融会贯通,成为我们研究中国太阳神岩画的一个重要的带有精典性的图像遗存。
图 22
注 释:
①有研究者认为连云港将军崖岩画里的人面像图形也是太阳神形象(盖山林:《连云港将军崖岩画题材刍议》,《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3 年04 期。),连云港将军崖岩画里确实存在太阳崇拜,在编号第二组岩画画面里,有三个自然形态的太阳图形,它们与大量的圆形凹穴相伴生,研究者认为这应该是一幅天体图像,在一幅天体图像中出现太阳形象是很正常的。但是编号为第四组岩画里的“人面像”群,在笔者看来,却与太阳神崇拜无关。姑且不论岩画底部一排倒三角状射线图形是禾苗,还是海藻,它们都不可能是太阳的光芒。参照高伟.东方天书[M],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26 页。
②参见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岩画研究中心,随州市炎黄文化研究会,随州市神家部落旅游开发股份有限公司编撰.桐柏山岩画——神农部落上古文化遗存[M].中州古籍出版社,郑州:2019 年。
③参见管佳宁,张亚莎.随州太阳神岩画调查札记[J],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2020 年第2 期.
④参见武汉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西花园与庙台子[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 年。
④参见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一种原始文化的世界性透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⑥参见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年。
⑦参见何星亮.中国自然神与自然崇拜[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2 年。
⑧参见何新.诸神的起源.北京:时事出版社[M].2007年。
⑨参见班固撰,陈立疏证,吴泽虞校点.白虎通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4 年。
⑩参见盖山林.阴山岩画[M].北京:文物出版.1986年。
⑪ 参见梁振华.桌子山岩画[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年。
⑫ 参见李洪甫,武可荣,连云港市博物馆编.海州石刻——将军崖岩画与孔望山摩崖造像[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年。
⑬ 参见贺吉德.贺兰山岩画研究[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 年。
⑭参见贺吉德,丁玉芳.贺兰山贺兰口岩画[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7 年。
⑮ 参见郑龙霞.上古北方草原岩画艺术初探——以贺兰山为例[J].美与时代(城市版).2015 年10 期。
⑯ 参见常芳芳.桌子山岩画考[J].阴山学刊.2006年2 月。
⑰ 参见[梁]任昉,[宋]刘义庆撰.钦定四库全书荟要·述异记·世说新语长春[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 年。
⑱ 参见孙晓勇,黄彦震.东北西辽河流域人面岩画初探.东北史地.2013 年02 期;又见孙晓勇.作为一种眼睛信仰的岩画——西辽河流域人面岩画探究[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2 年06 期。孙晓勇.西辽河流域同心圆纹眼睛人面岩画文化内涵探析[J].民族艺术.2015 年02 期。
⑲参见肖波.从“日首人身”形岩画看“皇”字起源[J].艺术探索.2015 年8 月。
⑳参见盖山林.太阳神岩画与太阳神崇拜[J].天津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 年03 期。
㉑ 参见李福顺.试谈中国岩画中的太阳神崇拜[J].民间文学论坛.1994 年01 期。
㉒ 参见户晓辉.论弓箭与太阳在远古文化中的双重意义[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 年第4 期。
㉓ 参见张亚莎.西藏的岩画[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
㉔ 参见陆思贤.将军崖岩画里的太阳神像和天文图[J].淮阴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 年03 期。
㉕ 参见孙新周.原始文化的符号解读[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8 年。
㉖ 参见贺吉德.贺兰山岩画研究[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 年。
㉗ 参见[英]爱德华•泰勒,连树声译.原始文化[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
㉘参见[德]费尔巴哈,王太庆译.宗教的本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年。
㉙ 参见王守功.考古所见中国古代的太阳崇拜[J].中原文物.2001 年第6 期。
㉚ 参见图片来自盖山林.阴山岩画[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 年。
㉛ 参见吴汝祚.略论长江、黄河两流域史前时期的太阳神崇拜[J].华夏考古.1996 年第2 期。
㉜ 参见何新.诸神的起源——中国远古太阳神崇拜[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年。
㉝ 参见Petroglyphs within the Archaeological Landscape of Tamgaly, UNESCO, http://whc.unesco.org/en/list/1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