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去看山
2020-01-01
一
要写马,显然与父亲那张老照片有关。那天,父亲从一本布满灰尘的相册里取出一张老照片递给我,照片上的他骑着一匹矫健的白马,那架势,与眼前这位弯着腰坐在小板凳上的父亲几乎判若两人。我问父亲,你那时骑马去哪里?父亲说,去山那边看看。他也许是随口一说,但我却觉得“骑马去看山”是一件叫人神往的事。仔细看照片,马背后是一片阡陌交错的田野,田野尽头是浓烟般起伏的群山。我同时注意到了那个躲在马尾后面露出半截脑瓜的小孩。我有一种错觉,那个小孩就是我。在那个骑着竹马或木马的年龄,我就一直渴望骑上真马,去继承古代骑士的傲慢。
有一回,祖父说要带我去舅公家做客,我兴奋得不得了,因为我早就听说他家有马。就像我们这个村子早年是以撑船为业,舅公那个村子(确切地说是舅公那个家族)则是以养马为业。舅公家养着两匹马:一匹母马,还有一匹小马驹。两匹马一律浑身雪白,毛色纯净,记忆中它们仿佛凸出于地面的两堆雪。当我看到它们在草地上尥蹶子或欢快地跑动,就向舅公提出了骑马的要求,但舅公却用一碗新鲜的马奶堵住了我的嘴。马奶在碗里泛起一层厚厚的泡沫,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搅和了一下,然后就可以吸吮到混合着青草气息的马奶。我舔着嘴角那片泡沫的间歇,舅公已把马牵到后院。听人说,马蹄的第三趾异常坚硬,足以把一个人踢出几米开外——舅公有一回就曾被一匹种马的后蹄踢中滚到田坎里——可我宁愿冒着被马蹄踢踏的危险,也要过一回骑马的瘾。单为这,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就懂得怎样编织种种理由赖在他家不回去。
依旧记得那个黄昏,整个村庄仿佛一盏缄默的油灯,被一张无形的嘴悄然吹熄,四下里顿时一片黑暗——在最后一缕炊烟即将飘散之前,似乎还听到轻微的“嘘”的一声。我穿过一座黑色深渊般布满暗影的院子,听到披合后面的马厩里传来的马鸣,循声过去,看到舅公正用竹耙把草料挑到马槽里。空气中弥漫着干草温热的苦香。两匹马在幽暗的灯光中泛着白光,它们只管低头咀嚼着干草料,散落的鬃毛频频抖动……我从后院的田头随手薅了一把苜蓿草,小马驹驯服地把瘦长的脸伸到我跟前,闭着眼——因为怕草芒刺疼眼睛——张口舔去了我手中几根稀疏的草叶,但随即又吐了出来。舅公提醒我说,马是不吃苜蓿草的。果然,小马驹转过头,又跟母马一道,嚼起了干草,那种咀嚼声听起来仿佛皮靴踩进雪地里发出的声响。吃完了草,母马和小马驹又先后把脑袋伸进木桶里喝麦麸水,喉咙间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待它们吃饱喝足,舅公就用一根绳子把小马驹系到另一头,以免夜里索奶。而母马静静地站在那里,耳朵一动不动。舅公弯着腰,在那里添加草料,用作母马的夜草。马灯挂在屋檐下,他的影子看起来像另一匹老马。待他收拾妥当,我听到母马发出了鼾声。舅公说,这匹马走了一整天的路,看来是有点累了。
你今天牵着马走了一天?
是的,走了四五个村庄。
可我下午怎么听到后院响起小马驹的叫声?
母马外出卖奶,小马驹只能留在家里。
为什么不带小马驹出去?
它还小,要是带上小马驹,我这一趟小买卖算是白做了。再说,现在是大乳期,奶水正足,一年间也就指望这个时节能卖点马奶了。
这样,小马驹就没能吃上马奶了?
平常晚上回来,母马也能喂它几口奶的。不过,它现在这个时节可以吃点干草了。
那么,我今晚那一杯马奶如果不喝,就可以拿来喂小马驹了是吧?
我们每天都会留一点马奶给小马驹的。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在无意间抢了小马驹的母乳配给,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母马是的确有些累了。一只飞虫停在马耳上,也是一动不动。那时我就感觉,马的耳朵睡着了,马站立着的四条腿也睡着了。
曾梦见过一匹马,也不知道是不是舅公家那匹马。它伫立于一箭之地,一动不动。在黄昏低矮的光线中,我提着马灯轻声将它呼唤。它离我是那么近,仿佛只要它跨出那道马栏就能取代我的形象。
多年后,我在村口的马路边瞥见一个老人牵着一匹年迈的白马迎面走来。马走得极慢,每走一步只落下一个蹄子的清脆声响,没有平常所听到的那种轻快的哒哒声。经过我家屋角,老人的脑袋从马脸旁边伸了出来,那张脸上长着一个通红鼻子,我一眼就认出是舅公。而且我发现,他的神情、步态,同那匹马竟有几分相似。跟他打招呼时,他照例要送我一瓶马奶。正是冬天,他让我进屋子把瓶子先用开水烫一下,再拿来挤奶(因为新鲜的马奶是不宜加热喝的)。这一回,舅公要进村子找我祖母,因此,他就把马系在我家的道坦里。还记得这匹马?舅公抚摸着修长的马脸说,你早些年到我家准见过它。我说,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才一丁点儿大。是吗?舅公说,一晃十来年都过去了。令我失望的是,眼前这匹母马老而且丑,身上还长着一块小疥癣。它低垂着头,两块肩骨上端耸起来,一副疲倦的神态。舅公走后,我就在院子里看着这匹马。它用一种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我,耳朵转来转去,显得有些不安。在我眼里,它跟一头奶牛或绵羊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在字典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草食役用家畜)。浑浊的马眼映现出一个头发杂乱的失业青年,他跟马一样,置身于这个世界似乎显得有些茫然。
舅公过来牵马的时候,我向他坦言:小时候族里修谱,长孙可以骑在马背上,我看了非常羡慕。现在呢?他紧接着问我,还想骑马?
我望着眼前这匹腰腹松垮的母马,摇了摇头。
二
生活在大西北的朋友告诉我:只有来到大草原,你才能看到真正的马。因此当我走进草原深处,我就笃定地相信:一匹骏马,已在远方等我。我称之为马的动物,仿佛就是“自由灵魂”的象征。寻找它,也就是寻找另一个流浪在外的我,一个脱身于庸常之物的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与骑在马上自然是有所区别的。坐在椅子上他的血液只能集中在上半身,骑在马上的时候,血液就在全身流动了——马的血液与人的血液仿佛在奔跑中形成了一个大循环。因此,在我的想象中,真正的马必须与草原、西风、骑手以及青铜匕首连成一体。
日暮时分,一群老人和小孩在弯腰捡拾一坨坨牛粪堆,正准备点火。晚归的牧民唱着苍凉的赶马调,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位老牧民吹奏着鹰笛,风中弥漫着一个热血型民族的豪气。一位年轻的牧民指着那位吹奏鹰笛的牧民告诉我,他年轻时是这一带著名的骑手。老牧民穿着一身黑色皮袄,一根红丝穗在头上绾成一个英雄结。一缕阳光照在他手上,让人忽生敬意。老牧民与我谈到他的祖先时,从腰间拔出一把蒙古刀,据他说,这是一把祖传的好刀,刀把上是由红铜、牛角、虎骨垒叠打制成的花纹图案,呈现了一个游牧民族的古老业绩。老牧民的祖先是一个部落的首领,他率领的军队最终全部死在马背上(他还强调了一句,没有一个男人死在床上)。现在,那块流血之地已变成流奶和蜜之地。而我想知道的是,散布在这里的马匹是否也有着古代骏马的神圣血缘?当我向老牧民提起马,他更是难掩自豪之情,目光注视着远方说,我有一匹白色的骏马,由我的小儿子骑着,现在他该要回来了。于是,我就坐在草地上,静静地期待着那匹白马的出现。
一群马在灰雾中出现了,它们踩踏着枯萎的侏儒植物从远方汹涌而至,整个草原就这样滚动起来。我恍惚觉得这些马像巨大的石块从空中滚落,压迫着我的呼吸。带头的是一匹白色的骏马,马背上的牧民——这牧民的名字在这一带准是像马蹄那样不同凡响——在挥鞭吆喝,把马群赶进了栅栏。老牧民来到我身边告诉我,那名年轻牧民就是他的小儿子。随即,他过去牵来那匹带头的白马。那匹马约有十五六手之宽,显得十分高大。他问我:你敢试一下?我点头示意,老牧民便扶我上马。我的双腿夹住柔韧的马肚,轻轻挥动了一下缰绳。马依旧伫立不动。老牧民教我用两腿使劲压一下马的肋骨,马竟然只是步履沉缓地挪动几步。我骑在马上,自觉像个沮丧的马车夫。于是又灰溜溜地爬下来。
马是认主人的,老牧民说,它还知道谁是真正的骑手。
三
在西北草原,我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野马。有人描述过蒙古草原上的最后一匹野马,我想它跟世界上的第一匹野马是一样的:没有马勒、马甲、马鞍、马镫,也没有从眼前掠过的鞭影。它们只是为奔跑而奔跑。风与自由是它的同伴。当人们懂得如何用一种叫做“活索”的长皮带套住野马的脖颈和四肢,它们从此就有了另一种称呼——“鞍马”或“辕马”。在很多马身上,一种古老的野性已随风消逝。它们几乎就像褪尽了草莽气息的顺民,走着规形矩步。现在,即便在草原上也很难觅见马的野性之美。马术表演场里迈着慢步或快步的马类似于博人一哂的小丑,它的野性在哪里?赛马场里迈着袭步的马则类似于跑车,它的嘶鸣混杂着马达的噪音,它的野性又在哪里?我说的野性,就是马之为马的自由天性。
曾问过一位北京的军旅作家,现在西北一带是否还有军马。他说,军马还是有的,但经过驯化之后从它们身上已经看不到那种原始的野性了。我在内蒙边境一座牧场见过一匹臀部烙有印记的军马,听说已经退役,不堪大用,主人习惯于称它为“牲口”。他掰开马嘴说,你瞧瞧,这牙都磨平了,老了,不中用了。时间足以把一匹烈性马磨成慢性马,它的骨架松垮了,它的血液也变冷了,不再像年轻时代那样表现出曲颈脱轭、挣脱笼头等反抗姿态,唯有眼神中那一丝衰竭的傲慢告诉我们它昔日所拥有的荣光。
也曾驱车去北疆看马。同行者里面有一位经济学家,还有一位历史学家。历史学家谈的是马如何被人驯养、马镫的发明如何改变历史进程、蒙古最后一匹野马是如何消失的,等等。而经济学家谈到了畜力的作用:在农耕时代,一匹马能胜任七八个人的工作。经济学家还告诉我们马与牛就完成等量的工作而言,牛的成本要比马高百分之多少。但他最后还是带着惋惜的口吻说:老马的价值极低,不比老牛尚可供屠宰……
转到北庭故城遗址附近,我看到了七八匹马,散落在草木间。远远望去,感觉那些飘扬的灰尘会转化成一个个古代骑士,突然跃上马背,绝尘而去。正午的阳光让我恍惚了一下。一名中年男子从树荫间走出,牵着一匹白马迎面走来。想骑马?他问道,这可是在赛马场上夺过名次的骏马。我打量了一下,它算得上是一匹大型马,胸廓深广,脑袋低垂着,牙齿之间的受衔部沾满了口沫和草屑。显然,它已超过劳役年龄,走动时老态毕现。这老态里面既包含了年迈体衰后带来的倦怠,也包含了它对主人的顺从和对游客的抵触,更多的,是一种动物性的麻木。从它身上我一点儿也感受不到马背上曾经刮过的雄风。那时候,我只能很具体地把它跟骑乘拍照收费诸如此类的事件联系起来。
想骑马?
不想骑。
为什么?
它太老了。
四
每每见到老马,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舅公。瘦小个子。一张寡苦的脸。与马朝夕相处,那张脸似乎也变成了马脸。他这辈子大部分时间就是牵着马四处游荡,偶尔还会站在树荫下,对着马哼唱一支又一支小曲。村上的人都说,他哪里是去卖马奶,分明是遛马嘛。
舅公卧病后,依旧舍不得卖掉自家的两匹马。一匹是老马,另一匹是小马驹。白天时分,他让家人把两匹马系在离卧室不远的地方,每天只要听一听两匹马嘶鸣的声音或马铃碰撞发出的丁当声,他就放心了。我和父亲去看望他时,他背后刚刚敷了药膏,侧卧床上,脊背弯曲着。那一刻,我竟想到了“老骥伏枥”这个词。舅婆说,早先时节他让一匹发情的马踢了一蹄子,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出门。这一回他要是能坐起来,往后只有靠轮椅了。舅公翻过身来拍着床板说,他宁可让一身老骨烂在床上,也不愿意坐着轮椅出去丢人现眼。舅公这一番话是面朝我们说的,但分明是说给舅婆听的。他就嘴硬,舅婆说,他早年牵马出来卖马奶不是也觉着丢人现眼?后来习惯了,一天不牵马出来转一圈就受不了。再说,坐轮椅被人推着跟他当初牵着马有什么区别?也不问问马当年是不是也觉着丢人现眼?舅婆把这番话说给我们听,显然是生怕直接反驳会激怒舅公。说到马,舅公就来了劲。据他说,他的祖上是武举人,以前家中养的是那种可供骑乘的公马,平日里大都是骑马去上班或访客;到他祖父这一代,家道衰落,公马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过,养母马卖马奶的老行当倒是传到了他手里,每天走马,好歹也可以赚点钱。舅公在弥留之际,跟我们唠叨的,不是自己的身后事,而是那两匹马如何处置的问题。我们一直照顾着他的情绪说话,但他还是发出了一阵沉重的叹息。
舅公去世后,我们全家都赶了过去。老台门斜对面的路边堆放着一张破椅、一领草席、几块床板和一堆旧兮兮的日常生活用品。有一条土狗在边上嗅嗅,就离开了。我知道,这些都是舅公的遗物,依旧俗,一个人死后,本该丢弃的都要丢弃。还有那匹小马驹,听说也已找到了买家。送葬归来之后,我看见有人一手牵着小马驹,一手抚摸着它的脸。料想他就是新主人了。至于那匹母马,听说已被舅婆赶到了后院,以免小马驹恋母,不愿离开。马绳就系在门外的一个铁环上。小马驹用不安的眼神看着走来走去的人们。边上一个小男孩想爬到马背上,可大人一把扯住了他的后领。这时,在一阵锣鼓声中,木主、香炉已升至中堂几案,酒席也已经在道坦里外摆开了。新主人拍拍马脑袋说,吃完这一顿饭,我们就可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