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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义例
——国学艺术札记(十七)

2019-12-31

国画家 2019年5期
关键词:春秋大义忠义

《春秋》义例,《公羊传》揭为两条:“大一统,攘夷狄。”虽简洁明了,但过于突兀,读者接受时有所不便。钱名山先生在其间增加了四条:“大一统,重人伦,警僭窃,正名分,诛弑逆,外夷狄。”这就使《春秋》大义不仅简洁明了,而且逐条之间有了互为因果的逻辑关系。至于杨树达先生条分缕析为“荣复仇,攘夷狄,贵死义,诛叛盗”等二十九条,不仅琐碎散漫,而且没有抓住要点。本文以名山先生所申《公羊传》之说为《春秋》义例作大义发微。

众所周知,“王迹息而《诗》亡,《诗》亡而《春秋》作,《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什么是王迹呢?就是周王朝的统治,汤武革命,顺天应人,奄有四方,周公更制定了一套完整的礼乐制度来管理天下。这就是重人伦、正名分、尊王室的大一统,“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尤其在华夏内部,不同阶层的人等,尊卑有别,分工不同,但皆各安本分,各尽本职,人人“思无邪”“行无事”。

我们看西周300年,除管蔡之乱、厉王之治,基本没有什么大的事件发生,不仅相比于春秋(东周),就是相比于战国以降的秦汉唐宋元明清,没有什么大的政治、军事、文化的事件发生过,当然也就没有相应的杰出人物包括正面的和反面的出现,为当时后世所尊重或唾骂。但恰恰是这个“天下无事”的时代,它不是平庸而是太平,是中国历史上“郁郁乎盛”的时代,尤其是经济的繁荣,人民生活的安居乐业、无灾无难!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思无邪”是《诗经》的宗旨,《诗经》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则“行无事”。“行无事”是《孟子》十四卷对君子自强不息的方法论:“行其所无事。”就是顺从客观规律去做任何一件事情。当然,“行其所无事”的含义还有许多,除了做什么事就顺从这件事本身的客观规律之外,还包括:一、社会分工让你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不要做着钓鱼的事却去抓蝴蝶、蜻蜓;二、在什么地方就做什么地方的事,不要在内蒙古却不养马而养水牛;三、在什么时间就做什么时间的事,不要在夏天不去游泳却要滑雪……总之,用最简单的方法来做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则似行其所无事而事皆成,事皆成而天下安宁无事。同样的有所思,庶民乐其风,士大夫乐其雅,天子诸侯乐其颂,是为“思无邪”;同样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农夫事稼穑,乘田事牛羊,委吏事会计,政府官员事发现并擢用人才,是为“行无事”。谁也不会有邪念:我的本领大得很,我不应该安心尽职于当仓库保管员,整天与会计账目打交道;而必须折腾出各种是非事端来,跳开保管员的岗位去当诸侯的大管家。

那么,是不是这样的“思无邪”“行无事”就会消磨个人的上进心,埋没人才,从而也就有害于社会的发展进步呢?一个足可以当好诸侯大管家的人才,让他安心于担承一个小仓库的保管员,对于社会是多大的损失啊?不会的,因为政府相关的职能部门,有专职的官员,他们天天“思无邪”地“行无事”,就是专注于发现、考察并擢用人才。所以任何人才都不会有被埋没的担忧而“思有邪”,更不会有“毛遂自荐”的“行生事”。这,就是西周三百年“郁郁乎盛”却没有轰轰烈烈之事的王迹风雅颂。撇开周武王牧野灭纣不论,一定要说西周有重大事件,不过立国之初,周公流放成王,管叔、蔡叔谋反和中间厉王失道而已。

但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一炬,将三百年“思无邪”“行无事”的礼乐毁于一旦,“王迹息”就是平王的东迁,开始了东周战国近六百年,其中春秋约三百年的历史。“王迹息而《诗》亡”,《诗》亡就是“思无邪”亡了,人人心中都有了颠倒梦想,开始不安分,心中一不安分就生出许多事端来,行生事,行多事,无事生非,小事化大,大事弄到不可收拾。这近六百年间,几乎年年、月月、天天有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发生,“东周列国演义”,故事之精彩纷呈,几乎后世的各种传奇演义,都可以从中找到经典的原型。人伦不重了,名分不正了,王室不尊了,大一统成为分崩离析的聚沙之塔,完全在称霸诸侯的控制之下,一触即溃。“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个过去“思无邪”的人们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一下子为各阶层的大众所接受、认同并付诸实践。给了饭吃想吃鱼,给了马骑想乘车,庶民想当士大夫,士大夫想当诸侯王公,诸侯王公想当天子……僭窃之心既生,弑逆之事便行。以下犯上,问鼎天子,子弑父、弟弑兄的历史重大事件便频频发生,刀光剑影,构成了春秋战国近六百年历史的主旋律!不仅文韬武略超群者大显身手,就是鸡鸣狗盗之辈,也都不再安分,在历史上留下了有声有色的表现。这种轰轰烈烈、林林总总的生事、多事、折腾闹事,不仅前所未有,也为后世望尘莫及。这就是“《诗》亡而《春秋》作”,“《春秋》作”就是邪思发生了,暴行发作了。

这使我联想起20世纪50至70年代的农村,农民们忙啊!事情多啊!不仅几乎没有农闲乐风之日,甚至日未出而已作,日已入犹不息,不知在忙些什么,但吃不饱,穿不暖!与“春秋”时期政事的“思有邪”而“行多事”何其相似!社会并未因为你们的忙碌而变得好起来,反而变坏了,礼崩乐坏。而今天的农村,农民们几乎很少到田里去干活,时间多得用不了,整天唱歌、跳舞、搓麻将,年轻的农民则写诗、写小说、练书法、办画展。物质财富竟丰裕得不得了,吃得太饱、太好竟患上了脂肪肝、糖尿病。与西周时期各阶层的“思无邪”而“行无事”又何其相似!社会并未因此而变得缺少衣食,反而变得太平无事、郁郁乎盛。

“《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这个“春秋”是加书名号的,它不是指东周这个时代,而是指一部著作。鲁国的书官所记载的历史纪年,经孔子加以删订而成。孔子的删订,将客观的纪实录,以微言作了隐喻的褒贬,当然主要是贬斥,语态平和而语意如刀。后来左氏详其史实,使简短的故事丰满起来;公羊、穀梁揭其大义,使一般人因语态的平和而轻轻放过,觉悟到这其间有着严厉的贬斥,即使奸恶之徒,只要稍有良心,也会从这语温而词严的贬斥中受到触动而感到恐惧。这就是“《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用《孟子》的说法就是:“治邪说暴行,诛乱臣贼子。”

但我们读《左传》,所看到的历史故事却既有乱臣贼子,又有忠良烈士。后世解读“春秋”的故事,也多是褒忠良烈士与诛乱臣贼子并举,所谓“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为什么孔子、孟子、公羊、穀梁包括名山先生释《春秋》义例却只诛乱贼而不褒忠良呢?

我的理解,第一,在他们的心目中,太平盛世天下无事,需要的不是几个忠良,而是人人平常,“思无邪”而“行无事”。所以,只要是诛灭了乱贼的邪思和恶行,也就不需要忠良的正思和善行。则通过“警僭窃,诛弑逆”,自然可以达到“正名分,重人伦,尊王室,大一统”。换言之,他们所希望的不是一个正气和邪恶相斗争,最终正义战胜邪恶的精彩的世界,而是一个天下无事而郁郁乎盛的世界。如此,自然只需要诛乱贼,而无须褒忠义。

第二,在他们看来,“春秋”无义战。种种精彩的故事,本都发生于“僭窃”的“思有邪”而演化为“弑逆”的“行生事”,则在这些不义的事件中,就《左传》而言,或有义与不义之别,如吴越争霸中,对于吴国,伍奢当然是忠臣,而宰为宵小,但夫差、勾践双方争霸之事既皆属不义,又何来此忠彼贼的褒贬呢?就《春秋》大义而言,《春秋》实无意于忠良烈士之褒。所谓的忠良,无非在有助于两个对峙不义中的某一方,而乱臣贼子,当有害于两个对峙不义中的某一方。就大一统的人伦名分而论,实皆属僭窃、弑逆。如介子推颠沛流离、历尽艰辛,助晋文公重耳复国,功成不禄,隐居绵山被焚,被认作是忠义高节,大别于偷天之功以为己有辈的利欲熏心。从《左传》来看,固然不错,所以直到今天,祭念寒食节,万世仰高风。但从《春秋》大义,晋文公的行为本身,是继齐桓公而成为架空“尊王室、大一统”而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主,属于“僭窃”“弑逆”,完全违背《春秋》大义,则介子推的行为,又有何高风可言呢?如此等等,不胜枚举,从《春秋》大义,春秋之世,有乱臣贼子可诛其心,无忠良烈士可褒其行;但从后世的现实需要,不仅应该借《春秋》以诛乱贼,而且需要借《春秋》以褒忠义。这也是为什么孔孟公羊于《春秋》只诛乱贼而不褒忠义,后世于《春秋》则兼诛乱贼而褒忠义的原因。这就像一个小区的治安,最佳的状况是没有好人好事,也没有坏人坏事;当坏人坏事自己不收手,于是而倡导见义勇为的好人好事。而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达到太平无事,自然也就没有见义勇为的英雄事迹。

第三,如果兼褒忠义,则乱贼必借忠义之名而行其僭窃弑逆之事,所以,只有只诛乱贼而不褒忠义,才能使乱贼无所托词,只能赤裸裸地接受千夫所指和良心自责。

太平世界,人皆为尧舜,所以不需要忠良烈士,只需要诛灭乱臣贼子便可实现。这是孔孟公羊们的理想。但现实却并非如此,潘多拉的魔盒既经打开,放出来的魔鬼就再也收不回去。“《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者少之又少,不惧者风起云涌,前赴后继。为什么呢?作为精神的原子弹,当时以“春秋笔法”称作“刀笔”,诛心的威慑力大于杀人。一个人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对他本人是遗臭万年,死不得宁,对与他同类而活着的人则是对号入座,将遗臭万年,生不如死,因为任何口诛笔伐,乃至真实的覆车之鉴,只要读者、观者不把自己摆进去,就毫无教化的意义。所以会有几个乱贼惧而改。但问题是,这种威慑力并无任何实际的效果,所以,面对《春秋》的历史审判,现实中的乱贼不把自己放进去,不惧不改甚至变本加厉的,就愈演愈烈了。又如吴道玄画《地狱变相图》,捕鱼杀猪的怕下地狱,竟有惧而改业者,但见而不惧、不改,进而放火、杀人者,实在更多了去了。否则的话,吴画一出,我们今天就没有鱼肉吃了。苏轼评韩愈道德文章的威力:“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同理,《春秋》的诛心乱贼,也能于天而不能于人。所以,后世的人们释义《春秋》,在“诛乱臣贼子”的同时就加上了一条“褒忠良烈士”,希望在多事之秋的现实世界中,乱贼诛不尽,多出忠义人,汇成一股正义的力量与邪恶的力量相抗衡,等到“思有邪”“行多事”的乱臣贼子被忠良烈士诛尽了,则“思有正”“行多事”的忠良烈士自然也就自行消亡了。但问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乱臣贼子是永远诛不尽的,则忠良烈士也就永远需要;而曾经“思无邪”“行无事”的人各安本分、各尽本职也就成了一去不复返的理想。所以,今天我们读《春秋》,于其义例,以“大一统、重人伦、正名分、外夷狄”为目标,既需要“警僭窃、诛弑逆”的“治邪说暴行,诛乱臣贼子”,又需要褒忠义、嘉烈士以发扬正气。靠良心发现的自“惧”,是无法使“思有邪”“行坏事”归于“思无邪”“行无事”的,就只能靠“思有正”“行善事”来抗衡“思有邪”“行坏事”,至于这样做能不能归于“思无邪”“行无事”,所谓“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当然,这个“思正”而“行善”,又有别于事关天下太平的汤武革命之类,而只能是就事论事的忠义,如伍员一门被害而矢志灭楚是忠义,申包胥哭奉庭以复楚同样是忠义,并而视之则不免使人混淆忠义。所以,后人读《春秋》所理解的忠义,有别于孔孟的本意,亦无可奈何之事。

李思训 江帆楼阁图

巨然 万壑松风图

又,对于中国诸夏的礼乐,《春秋》义例重在“诛弑逆”即“乱臣贼子”,而于“夷狄”即蛮夷戎狄只言“攘”“外”而未云“诛”,又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乱臣贼子是自己人,蛮夷戎狄是外人。仁者,求诸己而不求诸人,所以礼乐崩坏,就要诛自己人中的乱臣贼子。就像以足球为中国诸夏,以乒乓、排球为夷狄,足球没有踢好,是惩罚足球运动员呢,还是惩罚乒乓、排球运动员呢?至于作为外人的夷狄,向化则和同安抚,犯我则“虽远必诛”,是所谓“有用夏变夷,无用夷变夏”。自己人中,有思无邪、行无事者,也有思有邪、行生事者;夷狄作为外人,同样有与我友好者,也有与我为敌者。“诛”乱贼专就自己人中的邪思逆行者而言,“外”或“攘”夷狄则是泛就外人中的向化、犯我者而言。所以,华夷之大防,绝非简单地拒绝、排斥、否定夷狄。任何人被打败,都不是毁于外力,而是败于自己。所以,“为仁在我不由人”“君子责己不责人”。韩愈所谓:“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都是“攘夷狄”而不是“诛夷狄”的意思。

至于鸦片战争之后,尤其是抗日战争期间,《春秋》学者多大张“攘夷狄”,并把“攘”阐释为排斥、否定、不共戴天。是因为其文化的背景,不同于此前《春秋》学者所处“纲纪陵替”的背景,而是被置入了一个“蛮夷猾夏”的背景。“纲纪陵替”之祸,是由于华夏自身内部的机体出了问题,外来的伤害不是没有,但不是主要的,所以申张《春秋》大义,当然重在诛自己人中的乱臣贼子;而“蛮夷猾夏”之祸,主要是蛮夷戎狄外来的打击使我受到严重到生死存亡的伤害,自身的机体不是没有问题,但却可以暂时不计,为了救亡图存,甚至可以联合自己人中的部分乱贼共同抗御外夷。所以,在这个时期里,以排斥、抗御、否定来解“攘”,并把“攘夷狄”作为《春秋》首要大义,是有其特殊原因的。但作为通义,当以“诛乱臣贼子”为第一大义,而所谓乱臣贼子当然指有“僭窃”之思、“弑逆”之行者。

又,“诛乱臣贼子”作为《春秋》的第一大义,它既是“大一统”的保障,又是“攘夷狄”的保障。之所以《诗》亡而《春秋》作,就是因为西戎的入侵镐京而启其端,并有了后来轮番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则“乱臣贼子”者,他们僭窃的邪思,弑逆的事端,莫不以祸害国家为触目惊心。顾炎武则认为,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者,政权之更替;亡天下者,文化之灭绝。以此论之,《春秋》的“乱臣贼子”,其害正在国家;包括嗣后历代的乱臣贼子,莫不如此。所以说,“《诗》亡而后《春秋》作,《春秋》作而后乱臣贼子惧”这句话应该改一下:“《诗》亡而后《春秋》作,《春秋》作而后乱臣贼子炽。”换言之,国家之乱臣贼子,发端于东周春秋;而《春秋》之作,岂但没有使乱臣贼子惧而停手息事,而是根本不足惧,毫无威慑力!事关国家政事,《春秋》之外,更有历届政府严苛的法律条文,甚至以儆效尤的身首分离,但乱臣贼子正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因为在他们看来,《春秋》中的乱贼是因为做得不到位、不成功,所以被诛心了;而我可以从他们的失败中汲取教训,做到位,做成功,便可以逃过《春秋》的诛心。

那么文化之乱臣贼子呢?《春秋》中当然没有记载。即使周公礼乐的大一统在春秋时崩坏了,演而为诸子的百家争鸣,但沿袭周公学说的儒家始终占据着传统优秀文化的主流,无非由西周的大一统,变为儒与道及诸子的互补而已。这道及诸子,系作为儒的补充,却并非作为儒的乱贼。所以,在《春秋》中,只有对国家政事乱贼的口诛笔伐,却没有对天下斯文乱贼的太多批评。根本正在于,当时的文化,容有不同的观点,但却没有乱贼。

以儒学为正统的中国文化,真正滋生出大批的“乱臣贼子”,是在明代中期以后,即我反复指出的“隆万之变”,顾亭林《日知录》揭露并抨击的“何文人之多”而“叛圣人之教”“无耻之尤”的“异端邪说”是矣。故东周,攸关国家政事之春秋也,《春秋》存其义例;隆万,攸关天下文化之春秋也,《日知录》存其义例。《日知录》的“春秋”义例,亦可概括为“大一统,重人伦,警僭窃,正名分,诛弑逆,外夷狄”。大一统者,以儒学为中国文化之根本核心,“行己有耻”就是“思无邪”,“博学于文”则“行无事”。而不可“恬不知耻”地生出“僭窃”的邪思,离经叛道,变乱人伦名分;“变其音节”地无事生非,弄出“弑逆”的奇形怪状、标新立异来。“外夷狄”,对于外来文化行拿来主义,用夏变夷;而既不是盲目地全盘排斥、否定,也不是崇洋媚外地以洋为尊。

其所针对的,正是当时文化界中招摇于市井的文人无行,或超尘脱俗、自命高雅而笑他俗子,或愤世嫉俗、怨天尤人而天道宁论,一个个满怀对名利权的颠倒梦想,并形诸不择手段同时又择一切手段的“行其生事”。有的上书有司以乞求提携,有的告密造谣以中伤文敌,有的出卖恩人,有的勾搭友妾,或阿谀权贵,或蔑视权贵,种种邪思、搞事,使斯文扫地!此所以亭林痛心疾首于天下兴亡,与孔子痛心疾首于国家兴亡,春秋义例,无有分别。

我们看唐宋的文艺界,诗论、文论、书论、画论,何其之少;而明清的文艺界,则何其之多,十倍于之前;今天更百倍于之前。而论其内容,唐宋的著述何等简洁明白,是为“思无邪”;而明清尤其是今人的著述,何其复杂深奥,是为“思有邪”。又看莫高窟的画工、翰林院的诸史,范宽、李成、张择端、王希孟,事迹何等稀少,根本无法拍成五集引人入胜的电视剧,是谓“行无事”。而徐渭、董其昌、陈洪绶、郑板桥,事情不但多,而且大多曲折离奇,每一个都可以拍成五十集收视率极高的电视剧,是谓“行有事”。“思无邪”“行无事”而留下了莫高窟的壁画以及《溪山行旅图》《早春图》《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等鸿篇巨制,论者以为“只有工艺的价值,没有艺术的价值”,如西周三百年的“郁郁乎盛”却没有轰轰烈烈。“思有邪”“行多事”而留下了野逸派、正统派大量的笔精墨妙、气韵生动,或平淡天真,或慷慨磊落,如东周列国近六百年的轰轰烈烈而礼乐崩坏。

所以,我们今天学习《春秋》,明了其大义,不仅要将其义例反照春秋以降直至今天的社会万象,尤须将其义例反照隆万以降直至今天的文化生态。并不是说国家之事才有僭窃、弑逆的乱臣贼子,文化之事同样也有僭窃、弑逆的乱臣贼子。“思无邪”“行无事”并不只是国家“天下本无事”而郁郁乎盛的保证,也可以是文化“天下本无事”而郁郁乎盛的保证——当然,不同于国家之事的以安定为发展繁荣的唯一前提,文化之事的发展繁荣也可以以动荡为前提。只是作为文化人,即使在动荡的社会背景下,也以存《春秋》义例为要,以“要使风俗淳”为旨。至于在盛世的社会背景下,更应如此。《乐记》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这是就文化艺术的表象及其社会原因而言,而没有提及文化艺术创作者的心态。动荡的社会背景固然可以成为优秀文艺创作的重要外因,但我们不能因此而认为这样的社会就是理想中的美好社会。同样,心理疾病、精神畸变可以成为某个艺术家创作出优秀作品的内因,但我们不能因此而认为这不是疾病而是值得学习的高尚人格、优美精神。我以为,无论哪一种文化艺术,要使其成为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优秀,艺术家的心和行,首要的是保持“思无邪”而“行无事”,即平常心、平常行;退而求其次,则应持“思有正”而“行善事”的非常心、非常行。至于“思有邪”“行坏事”的非常心、非常行,纵可以成为“优秀”,也不过如春秋时乱臣贼子的轰轰烈烈而已,还不如西周时的郁郁乎盛而寂寂无闻。

读任何书,尤其是《春秋》,切不可只当故事来读,只当历史来读,而一定要把此时此地的我自己摆进去,这样,《春秋》义例才能实现它的意义。我曾反复讲过,读书所得学问有三种。一种知识,博闻强记,十遍百遍地背诵,成为100本书的两脚书橱。如入蛋库,测量并强记了100个蛋的颜色、大小、分量。一种为学术,深入研究,从简单处发掘出它的复杂,从明白处发掘出它的深奥,成为10本书的研究专家。如入蛋库,检验并考证出了10个蛋的营养成分、遗传基因。一种为学养,不求甚解,仅观其大略读了600本书,将所理解的内容落实于自己的日常生活行为。如入蛋库,吃了600个蛋,却连一个蛋的分量、基因也讲不出来。比如唐诗宋词的学问,在中央台诗词大赛的选手为知识,在今天古典文学研究的专家包括教授、博士为学术,在赵翼、袁枚、王国维辈则为学养。《春秋》学问亦然,我希望它在今天能成为坚定传统优秀文化自信者的学养。

“大一统”,就是坚定传统优秀文化的自信心;“重人伦,正名分”,就是安心于自己的本分,恪守于自己的本职;“警僭窃,诛弑逆”,就是不要有名利权的颠倒梦想和不择手段同时又择一切手段;“攘夷狄”,就是要正确看待传统文化和异质文化,既不是简单复古而盲目排外,也不能数典忘祖而唯洋是从。

噫!《春秋》,岂仅国家政事之《春秋》耶?亦天下斯文之《春秋》也。想我少年时读《春秋》三传,所喜者《左传》,而借故事以励志,偏其义例矣。越四十年方知,《春秋》三传必须并看,而以公羊、穀梁为重,方得其义例;进而更与“语孟”、《诗经》并重,庶使励志之思、拼搏之行进于“无邪”“无事”之境,只如吃饭睡觉,所谓“拼命到自然”“自然地拼命”是也。不此之旨,励志就很容易误入“僭窃”之思、“弑逆”之行的忧戚折腾而不得安宁、害人害己。

不忘初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初心,当礼乐之初,便以为人民谋福祉、为华夏图强盛为宗旨。《春秋》义例,包括孔孟成仁取义,直到我们今天的全面复兴传统优秀文化,一以贯之,并足以为解决世界的难题,利益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中国智慧。

阎立本 步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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