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被严重价值低估的长篇
2019-12-30郭文斌
郭文斌
在拙著《醒来》中,我把生命分为五个层次:物我、身我、情我、德我、本我,相应的,也把文学境界对应为,物质的狂欢、身体的狂欢、感情的狂欢、道德的狂欢、本质的狂欢。纵观文学史,古人多在感情的狂欢、道德的狂欢、本质的狂欢之间挥洒文墨,到了近现代,特别是当代,物质的狂欢、身体的狂欢占了大多数。
陈彦的长篇《主角》在哪个层面?
如果不看下部,只看上中部,大家很容易把它定位在下三层,也就是物质狂欢、身体狂欢、感情狂欢之间。可是,当我们把下部认真读完,就会发现,这是一部直达本质的长篇,上中部人物命运的书写,都是为下部作铺垫。
下部一开篇,就写因为舞台垮塌事故被免去团长一职的忆秦娥回九岩沟,到了九岩沟,“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每每梦见自己被阎王招了去,严刑拷打,问这问那的。”
且听阎王讯语:
“你还不知罪,就因为你爱出风头,把多少好慕虚名的凡俗无辜,招致虚空台前,看你搔首弄姿,大玩花拳绣腿,鼓噪爱恨情仇,引发血光之灾,你竟然还不知罪,那好吧,先带这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去参观,待参观完后,再看他们如何反悔思过。”
等忆秦娥参观完,她就觉悟了,遂去了尼姑庵。庵中,忆秦娥先后持诵《地藏菩萨本愿经》《金刚经》。
一看这写法,就知道之于解脱之道,作者早已登堂入室了。因此,他能够在忆秦娥的命运逻辑线发展到高潮时,从容带她进入第二个循环。
现在,忆秦娥不再是忆秦娥,而是慧灵居士。当她带着超度师父、加持儿子之心,一切苦累都变成法喜。
忆秦娥是抱着儿子,念着《大悲咒》离开九岩沟的。
住持告诉她:“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吃饭、走路、说话、做事,都是修行,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只要懂得这个道理,就没有必要住庙剃度了。要不然,这世间的庙堂也是住不下的。”
回去之后,她和刘红兵办了离婚手续。但不久,她就听说,刘红兵把另一个女人的肚子又搞大了。这时,她想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里的一段话:“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脱获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恶缘。念念增益。是等辈人。如履泥涂。负于重石。渐困渐重。足步深邃。”她想,刘红兵还有什么救呢?
至此,我们看到憶秦娥的心里已不再是怨恨,而是可怜,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慈悲。正是这种慈悲,让她开始了漫漫救儿路,正是这种慈悲,让她不愿意相信医院的检查结果:儿子是先天性智障。正是这种慈悲,让她原谅了一个又一个设陷整她的人。
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在这里没有引用《金刚经》中的句子,也没有引用《心经》中的句子,而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只要对几部经典略作了解,就会知道,这里面,有作者对这滚滚红尘的大体贴。
接下来,忆秦娥经历了儿子和新任丈夫石怀玉的死,更经历了她的名我“主角”的死:她的养女宋雨代替了她。亲人之别苦,但还没有角色之别苦。她一手培养出道的养女活生生成了她的“对手”,团长薛桂生居然要让宋雨出演原创剧《梨花雨》的主角,这是自己的女儿,按说忆秦娥应该全力支持,但她却是那么的不甘心,找团长薛桂生未果,又去找编剧秦八娃。
秦八娃说:“秦娥,你把主角唱到这个份上,应该有一种胸怀、气度了,让年轻人尽快上来,恰恰是在延伸你的生命。尤其这孩子还是你的女儿呀!你希望自己是秦腔的绝唱吗?”
忆秦娥说:“我是支持培养年轻人的,可这个角色分量太重,只怕宋雨一时完成不了。我可以在前边带一带,先给她画个样样。一旦觉得她行,立即把她推到前台就是了。”
秦八娃说:“你成名时,也就十七八岁,而他们现在正是这个年龄啊!应该让他们试一试了。”
忆秦娥没有说过团长薛桂生,也没有说服编剧秦八娃。她只能听任安排,做艺术总监进剧组了。
宋雨成了省团新的主角,秦八娃为她量身定制的原创戏《梨花雨》取得爆炸性成功,标志着忆秦娥一领风骚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作者以非常好的分寸感,写了灭“名我”之难,就连把《皈依经》《地藏菩萨本愿经》《金刚经》《心经》倒背如流的忆秦娥,面对名我,都是如此不舍,何况没有任何空性修养的普通人。
一个人要从舞台中心,突然退居一旁,哪怕是自己的养女,也难以接受。越是重要的角色,失重和坠落感就越强。
可是,看官中,又有几人想到,这活鱼脱壳般活生生作别角色的忆秦娥,就是自己?
好在,只要有出口,灵魂总能迂回。这时,她再次回到九岩沟,回到尼姑庵,尽管当年摆渡她的老住持已经坐化,但她还是找到了她生命的第三个循环。这个循环,是通过她舅的口说出来的:
“你还是得回去唱戏呢。我听广播里说了,小忆秦娥都出来了。是咱的娃,好事情嘛!各有各的路数,你还有你的观众、你的戏迷么,名角都在唱戏、教戏两不误了。胡彩香要是没给你教几出戏,早都没她了。就因为给你教了戏,凉皮都卖不安生,现如今,又被市艺校高价聘去教唱了。”
忆秦娥是被舅舅带出山沟的,现在又被舅舅带出精神之谷。
舅舅说的是俗理,忆秦娥却听出了禅机。法脉流传,就是通过角色换位完成的。所谓衣钵,就是角色的凭证。关键时期,能否主动让位,意味着是否突破名关,名关不破,真我难现,真我不现,人生就是苦海。
且看书之结尾。平时,都是她唱别人的剧本,这次是她自己吟的《忆秦娥·主角》:
易招弟,
十一从舅去学戏。
去学戏,
洞房夜夜,
喜剧悲剧。
转眼半百主角易,
秦娥成忆舞台寂。
舞台寂,
方寸行止,
正大天地。
说是“方寸”,却是更大的天地。
至此,忆秦娥真正完成了她的角色转换,那就是,从情感舞台,转向本质舞台,也就是我开篇讲的,从前四个生命狂欢,转向第五个生命狂欢,完成了从相对自由到绝对自由的转换,从大热闹到大寂寞的转换。
但这大寂寞中,分明有大芬芳。
这时,再来体味《主角》书名,便有了无可言说的哲意。
遗憾的是,观遍本书评论,多停留在“反映论”上,窃以为,这是对《主角》价值内涵的严重低估。
责任编辑 何子英 倪昌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