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你的后院
2019-12-30毕亮
毕亮
从深圳市到官垱镇,从官垱镇到深圳市,两地距离1100公里。这条路,他四年前走过,开车13小时。那年春天,父亲从官垱镇打来电话,告诉他母亲患病的消息,他抛下妻儿,驾驶那辆黑色汉兰达,翻山越岭,一路风尘,带着疲惫,也带着莫名的忧伤,三更半夜赶回老家。
他离家到深圳工作、生活,十年有余。头五年,他似只候鸟,每年春节由南往北回一趟家。再后来,在深圳安了家,逢年过节,便是父母赴深圳,他很少再回官垱镇。
母亲做完手术,好了三年,也是拖了三年,再一病,癌细胞转移,说走就走了。似乎他早已作好母亲离开的准备,或许是经历多了,看开了,人不过是苍茫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他没有过多悲伤。送别了母亲,那个雾蒙蒙清冷的早晨,他携带行李,返回深圳。只是,送他的人,少了母亲,而父亲,已是风烛残年。
开会时,出差时,陪女儿多多上舞蹈课时,偶尔他会想起母亲,便掏出烟盒,迈步到吸烟区,点一支香烟。他想起过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要去寄宿学校了,临行前,母亲偷偷塞给他十块二十块钱,交代他吃饱、吃好,别饿着,莫在吃上省。他也想起过母亲患癌后的病容,面对他,鼠灰色的脸仍满是笑容,返回深圳前夜,母亲支走父亲,从衣柜摸出一叠钞票,得有七八千吧。一只枯手捏紧钞票,递给他,声音说,这钱我怕是花不上了,给你,本来也是给你攒的。他听不出声音是幸福,还是伤悲。接过那叠钞票,他一张一张数,当中一张粉纸的编码,他记得。这些钱是过去母亲赴深圳小住,他零星给母亲的,母亲没舍得花。他抽出一张,留下,说带回深圳给多多买糖吃。余下的钞票,又递还给枯手,他说,妈,您会好起来的,往后的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花钱。
谈到花钱,他似乎没多少空闲花钱,工作说是朝九晚五,每天却早出晚归,忙得连轴转,隔三差五加班加点,到处飞来飞去。他有两个爱好,一是跑步,二是抽烟。跑步不去健身房,都是户外运动,用不着花钱。抽烟,多少得花点,两天一包烟,45元。他没算过抽烟的花销,供房后,妻子给他细算了一笔账,劝他戒烟,费钱事小,关键是有害健康。他当然听得出妻子的弦外之音,尝试戒烟,两个月后,放弃了。跟跑步一样,抽烟是他忙里偷闲的放松方式,他割舍不下。
从上海谈完项目,坐高铁回深圳,座位上清一色全是倦怠的面孔,他想起某部电影,灾难发生后,逃荒的人群。他还想起女儿多多,每次出差,他会给女儿带一样礼物,芭比娃娃、哆啦A梦、大白、小黄人,或者其他乐高积木之类的玩具。这一次,行动匆忙,他没来得及采购礼物,他在考虑找什么理由,搪塞女儿。合作项目谈得并不顺利,他估计还得一趟两趟往上海跑,皱眉,目光注视迎面走来身材丰满的高铁乘务员,他发现女孩额头窄得像一道沟渠。女孩嘴唇一张一合,推销盒饭、咖啡、各类零食,没人搭理她。他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其实他并不想喝咖啡,而是想喝酒,白酒。
上一次喝醉是什么时候,他想起来,是母亲过世,他回家奔丧,跟一帮亲戚,那些跟父亲母亲一辈、跟他一辈的亲戚,他感到陌生。一杯一杯给他们敬酒,他希望把这些陌生人喝成熟人,再重新喝成亲人。事后父亲告诉他,他在酒桌上喝断片,哭得稀里哗啦。
高铁抵达深圳前,接到父亲电话,交代他无论如何回一趟老家。他问缘由,父亲似个任性的孩子,死活不讲理由,只是说,要你回来,你回来就是。这一点也不像父亲过往的风格,以前,父亲总是叮嘱他,好好工作,不能为一点儿女事,耽误干正事。他隐隐感到不安,猜测父亲是不是已大病缠身,怕他担心,故意瞒他。
到家时,天黑了,他仍在揣摩父亲的话——无论如何回一趟老家,要你回来,你回来就是。理不出头绪,他那颗崩裂的牙齿又开始痛了,口腔科医生建议他做烤瓷牙,整饰那枚坏牙,他一直拖着,没去医院。他计划从老家回来,预约医生落实方案,割除病根。
牙痛,痛得脑壳成了废墟,他手托腮帮,目视女儿多多冲他笑,伸出手。多多说,爸爸,礼物呢?他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糟糕,礼物落酒店了。他谎称买了礼物,忘了带回家。多多嘀咕说,爸爸,真是个笨蛋你!话毕,女儿去搭乐高积木,没再纠缠他。
他知道,跟实话实说相比,谎言效果肯定更理想。
在深圳,不落雨的夜晚,他每天都会出小区,沿福龙路那截绿道往返跑。
那条路,幽静,行人极少。跑完,他流着黏乎乎的汗液,坐路边绿化公园条凳上,点一支香烟,凝视疾驰而过的车辆,或者发呆愣神。一支烟抽完,他再点燃一支,待两支烟抽完,起身回家。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到底是喜欢跑步,还是喜欢跑步后独自静坐、放空。他也不清楚答案究竟是什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就像小陆问他,你到底是爱我,还是只想睡我?他嘴上给了她想要的答案,心里其实并不清楚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他躺床上他睡的位置,耳旁传来妻子细微的鼾声。
想别的事,他睡不着,中美贸易战,公司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待他处理,还有银行那笔贷款,一直没敲定,他还等着这笔钱放出来,给员工发薪水。他打算安排好手头的工作,尽早回一趟老家,看望父亲。母亲去世后,他邀请父亲来深圳长住,父亲一般住两个星期,顶多三个星期一个月,就嚷嚷着要回官垱镇。父亲说起谁谁谁,摸麻将时,头一歪人就去了;又说起谁谁谁,肝癌晚期,几天不见人就没了……那些人都是父亲的老熟人、老朋友。父亲说,他们,都是见一面少一面,得常回去看看。
隔壁传来古怪的声音,似电锯切割某类硬物。爬起床,他瞥了眼客厅墙面的挂钟,11点12分,站立阳台,目光望向远处,新区大道的路灯亮得晃眼,他突然想去跑步。夜里八点多钟时,他已经跑过一次。犹豫着,他换了运动装备,出门。
路上没一个人,全是大叶榕摇曳的暗影。拐弯时,他目睹一个胖男人,身型躬成一只虾,大概是喝醉了,胖男人一口又一口呕吐,胃清空了,再干呕,肺都快呕出来,似要吐出五脏六腑。他闻到一股馊味,迈腿快跑。
跑远后,停止脚步,他意识到,自己出门并不是真想跑步。走过一道红绿灯,他来到一栋公寓楼下,小陆曾在此租过房子,六楼,601室。他不清楚她现在去了哪里,也不清楚他當初怎么就跟她搅在了一起,像一粒融化的糖,跟另一粒融化的糖,黏贴成一块。
那张钞票,他留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在办公室喝茶,他从钱包抽出带着他体温的钞票,意外发现左下角编码最后三个数字“520”。心颤了一下,又一下,他匆忙拿起手机,拨打小陆电话,不通,小陆已经换了号码。他去公寓寻找小陆,主人已是另一个陌生女孩的面孔。
第一套房刚供完,他们又开始供第二套房,四室两厅,145平米。他没告诉妻子,公司找银行贷款的事,若银行不放贷,他打算想其他办法,找一家财务公司,多付点利息,缓解燃眉之急。
办公台苹果电脑旁放了个木质相框,镶嵌他们一家三口照片。他看了会女儿多多,又看了会发福的自己,目光最后停留在妻子身上。
最近,妻子敲定了二房,一门心思咬牙攻克生二孩的目标,食疗、运动、中医调理,各种手段都使上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夜里从公司回家,汉兰达停地库,熄了火,他会在车上坐10分钟或15分钟。他不愿回家,但一想到女儿多多,心就软了化了,伸手拎起手提包,下车,两条腿惯性似的往家的方向走。
那一次,妻子同学来深圳,他在北京出差。妻子给他汇报她的安排,来了个男同学,得尽地主之谊,陪同学吃晚饭。事后过了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朋友跟他喝茶,聊天时无意中谈起,在维也纳酒店碰到过他的妻子,身旁跟一个陌生男人。他说,那是妻子的男同学,不过是一起吃了顿饭。朋友抿了一口茶,笑得意味深长。他知道,朋友那张笑脸底下藏着的内容。带着好奇心,趁妻子冲凉时,他查看她的微信朋友圈、聊天记录,好歹弄清楚那个陌生男人不只是男同学,还是妻子初恋。他一阵耳热,心情复杂,却没跟妻子捅破那层窗户纸。
小陆的身影又在他眼前晃。
他总结过,为何对小陆念念不忘,她眼神里的厌倦和对世界的满不在乎,令他着迷。小陆身上有的,是他一天一天正在失去的,他对生活的世界太在乎了,在乎房子、在乎钞票、在乎利益,在乎所有的一切。小陆留下那张“520”百元钞票后,悄无声息,似一阵烟消失了。他将那张纸钞小心地放钱包,后来给了母亲,他不想一直陷入泥沼里,想把腿脚洗干净,上岸,继续正确的、按既定轨道前行的生活。
他觉得妻子可能清楚他和小陆的关系。
幼儿园开家长会,他跟从前一样,前去参加。所有的程序跟往常没区别,只有他发现了小陆的别扭、紧张、不安,或者说,不正常。他们在一起时,他不提,小陆也不提。幼儿园再开家长会,他便找借口称公司忙,有业务接待,安排妻子参加。妻子回来后,跟他说,马路,小陆老师问起你,多多爸爸怎么没来?他隐约感觉到妻子软绵绵的话里,藏着枪炮和棍棒。
肯定跟那张他舍不得删除的照片有关。
有一阵,他手机照片文件夹存了张照片,是他和小陆分享身体后躺床上的自拍照,小陆吐着舌头,面无表情,看不出欢乐,也看不出悲伤,他那张面孔,眉角微扬,倒是显得无比轻松。两人的合照,在他手机里至少待了半个月,每天独处时,他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看照片,研究小陆的表情、他自己的表情,眼望手机屏幕咧嘴萌笑。那張照片,最终被小陆发现,二话没说删了,她说,万一照片流出去,你的家庭怎么办?多多怎么办?
那个窄额女孩,他实在猜不透她。
过去,他回老家官垱镇,一般住两晚,顶多三晚,再匆忙赶回深圳,处理公司事务。这一次,他没订返程的高铁票。从深圳出发,他踏上归乡的旅程,一路牙痛,他强忍着,想父亲的身体。他知道父亲患有脂肪肝,若只是脂肪肝,就还好,怕就怕不是。若是癌,那麻烦大了。
拎一只旅行袋,他回到官垱镇。
这些年,他是第一次秋天回老家,也是第一次认真、仔细地打量曾经生活的小镇,沿路树枝枯了、树叶黄了,枯叶随风飘零,小镇似蒙尘的旧物,无人清洁,一派萧瑟。邮电所旁的杂货铺,仍是过去的模样,只是,柜台里的人,伴随时间流逝,已由壮年变成老年。他记得小时候,经常手握母亲给的零花钱,跑到杂货铺买动物饼干、桔子糖、花生豆。他拢过去,买了一包芙蓉王香烟,店主已经不认识他。他走在官垱镇水泥街上,路过卫生院、自来水厂、供销社大楼,那些年少时眼中的中年人,鬓角白了、背驼了,他们老了,坐阳光下摸麻将、打字牌。
小镇似乎是一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他眼中的小镇,却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瞅上去,曾经光鲜的小镇成了一张黑白老照片,陈旧、衰老,似一个被新世界遗弃甚至嫌弃的老人。
父亲在镇上的餐馆摆了几桌酒席,请来马氏家族的亲戚。终于,他明白了父亲的用心,想让他这只飘在深圳的风筝,跟族人多一点交流、增进一点感情。酒桌上,父亲说,我在世,马路这只风筝还有人牵着,若我走了,恐怕他再也回不来了,往后,你们这些亲戚见了面,只怕行同路人。还有,元宵节、清明节,给我们上坟的、送灯的人,该都没了。又说,马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家乡是你的后院。
给亲戚们一一敬酒。
白酒,他喝得节制。喝完,又一根一根给抽烟的亲戚敬烟,那些看着他长大的亲戚,都老了。他想,若哪天父亲真不在了,他跟这些亲戚,可能真会一天一天疏远,成为路人、陌生人。
堂兄手端酒杯走来,脸上挂满谦卑的笑容,跟他碰杯说,马、马……马总,祝你在深圳越过越好、生意越做越大。他不知讲什么好,沉默着将酒杯喝见底。他记得多年前的夏夜,跟堂兄一起,手举火把,在水田里、沟渠里,捉黄鳝和泥鳅。其实他很想说,这些年在深圳生活的压力,每天一睁开眼,便是想着如何还贷款,想着如何拓展公司的业务,想着如何带领公司那一帮年轻人,把路越走越宽、越走越阔。
一场酒喝完,父亲又召集母亲族人摆了一场酒。
他陪舅舅们喝酒、聊天。他们讲起他小时候的事,夏天偷甘蔗、偷西瓜,秋天爬院墙摘别人家的桔子,调皮是调皮,但脑瓜子灵活,会读书。舅家的亲戚们一个劲夸他。他动了情,说以前只顾奋斗,没顾上修补和维护亲情,以后要常回家看看,时刻记得自己的根在哪里。
父亲摆的两场酒,像是交代后事。但父亲只字不提身体状况,是肝坏了,还是肺坏了。夜色深沉,他和父亲走在深秋的冷风里。
他想起多年前,大学毕业那年夏天,离开官垱镇,父亲和母亲送他去车站,他们一家三口,走在晨光里,他恨不得长出一对巨翅,尽早飞往深圳,开启新生活。夜风刮他脸上,他感到冷,环抱双臂。那一刻,他希望他们一家人,走的那段去往车站的路,是一条望不到边际、没有尽头的路。他们朝前走,走呵走,直到地老天荒。
他还想起了深圳的妻子。
也是在深秋,妻子加班,说忘了拷电脑里的资料。正好他在家,妻子要他帮忙拿电脑旁的U盘,将资料拷全送到公司。插入U盘,一张照片似锋利的针尖,刺痛他眼球。照片是他和小陆的合影。那张已被小陆删除的照片,现身妻子U盘。他估计,妻子曾经动过他手机,早已知道他和小陆的关系。他处理掉U盘内的照片,装作毫不知情,若无其事将拷好资料的U盘送给妻子,继续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