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互联网究竟教给孩子什么

2019-12-30周轶君

读者·校园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卡塔标准答案教室

周轶君

早晨六点半,闹钟响。5分钟后又响了一次。儿子今天却迟迟不肯起床。

我叫了两次,他依旧熟睡。他才3岁啊,要不要让他多睡一会儿呢?孩子不起床,要给他请假吗?我正犹豫时,学校老师的警诫语回荡在耳边:“这样做会影响他日后的学习态度……”可是,谁没有曾经想过逃学?

我在印度拍摄《他乡的童年》时,与英国印度裔教授苏卡塔一起去偏远的农村。他在当地还没有通电之前,就计划架设互联网教室——“云中学校”。现在,那里的孩子,从公立学校一放学回来就到互联网教室里上网,不亦乐乎。那是村子里唯一可以与外界连接的地方。苏卡塔的努力不仅仅是雪中送炭,他也在实践一套自己的教学方法SOLE(self-organised learning environment)——自我组织学习环境。当我问其中一个来“云中学校”上网的女孩,为什么喜欢来这里时,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说:“因为我不喜欢学校里的规律生活。”什么样的规律生活?就是每天在固定时间上课、下课、吃饭、写作业,这种生活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束缚。而在互联网教室,没有上下课时间,自己找答案,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自己安排时间。当然,教室有开门、关门的时间,老师会控制他们上网的总时长。

程式化的作息有助于自律的养成。哪个孩子长大之后,不需要自律?唯有高度自律,才能达到瑞·达利奥《原则》中的境界,但凡事都要取平衡。刻板学习中的机械性,在早年间很可能影响孩子们对学习这件事情的热情。实际上,目前世界上通常的分科目、工业化的学习方式,源于“一战”前的普鲁士王国,这是为了快速培训工人与士兵而采取的、以迅速取得结果为导向的学习方式。

印度一所高级的国际学校也采用了SOLE的教学方法,这所学校的许多学生来自美国、欧洲的国际家庭。说起孩子学习态度的改变,可以看到家长眼睛里的光芒。该校的创办者说,传统的教学方法,是自上而下的方法——告诉孩子“听我的,照我说的做”,这种权威式教学方法见效快,有标准答案可供检验。互联网教学最根本的精神是让孩子们忘记自己身处某种规范之中,让他们自己在找答案时忘记了时间与空间的刻度,自己变成学习的主人。

在这所学校里,7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上“电子公民课”——如何负责任地使用互联网。我参加了其中的一节课,是让孩子们辩论“网上购物与实体店购物哪个更有利于环境”。孩子们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老师并不给予标准化的解答,只是让他们3个人一组,自己去网上寻求答案。这个过程实际包含了团队合作、关键词搜索、比对结果得出结论等。当孩子们在网上搜索时,老师的追踪提问至关重要。孩子们看到搜索结果后照搬:“网上购物更环保。”“为什么?”“因为是真的。”“什么是真的?为什么你相信搜到的第一个答案?是不是应该找其他结果来比较一下?”这一点,恐怕很多成年网民尚不能做到。

苏卡塔教授强调,SOLE并不是简单地把孩子们推入互联网海洋,让他们沉溺其中。SOLE跟一般网吧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种互联网教室没有隔板,每个人都看得见其他人上网时在看什么。其次,孩子们必须以小组为单位,一起使用互联网,而不是一个人关起门来。归根结底,在公开透明中,让孩子们变成自愿、自主的学习者。而教师的角色,就是“问大问题”——提出一个比较大的、孩子们无法马上回答的具体问题(比如,今天为什么下雨),让孩子们自己去找答案。我们的传统认知是,老师必须是比学生更高明的,而在这种学习方法中,老师最主要的任务是激发学生的学习主动性。

长期以来,我是一个害怕让孩子接触电子产品的家长。在餐厅看到孩子被“喂”手机就会皱眉头,虽然我深知其中的无奈。但印度的互联网老师告诉我,电子产品是这一代孩子生活的一部分,你不可能否认它们或假装对其视而不见。这倒让我觉得,这种做法有点儿像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在对我们进行性教育时的做法——先假装没看见,后来又不知道该怎么教。而比较开明的做法,应该是早教,透彻地讲,包括讲清楚责任。

我原先抵触孩子太早接触互联网,是因为我认为网络令大脑皮层兴奋,但长期记忆更多地来自静态阅读。不过,谁也没说互联网教育就是不让看书了,恰恰相反,印度的互联网老师提醒我,“互联网思维”是教你利用一切可以获得的资源——网络、书本、身边的人——去解答问题。孩子应该学会在不同的资源间切换。而我对互联网的偏见,来自网络对大脑皮层的“浅层刺激”。但恰恰是这样的刺激,不自觉令人兴奋。我们都抱怨时间变得碎片化,不停被微信或新闻的推送打断,但恰恰是这种被打断而带来的“将要发生什么”的新鲜感,让我们欲罢不能。但这也成为孩子们搜寻答案的动力——不断有新的刺激与动力。“如果是自己搜索到的答案,这个经验他们不会忘记。”SOLE的发明人强调。

我自己也有过一次败给网络搜索的经验。有一次跟孩子们聊起4种不同的豹子:Leopard(豹)、cheetah(猎豹)、jaguar(美洲豹)和puma(美洲狮),想弄清楚如何分辨它们,女儿说:“你用手机上网查一查?”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妈妈有一本厚厚的英文词典,上面说不定还有图片,他们经常把同类归在一起。”我取出蒙尘的厚厚的词典,在孩子们的惊叹声中,颇为自得地打开,一翻,竟然每个“豹”的名字下面只有自己孤立的解释,而且一张相应的图片也没有!转去网络,却图文并茂、清清楚楚,原来天下因这个问题困惑的家长不止我一个。教孩子使用词典的机会,看来要推迟一个“冰河期”了。互联网建立横向联系,是发散性思维的助手。

还有一次跟孩子讲到“美”。她说某某同学“皮肤白,所以很美”。于是,我想到“问大问题”:“什么是美?”我给她看芭蕾舞《天鹅湖》的经典片段。当然,這符合她这个年纪能够理解的“美”。然后,转到大提琴家马友友拉圣-桑的《天鹅》,请一名黑人街舞演员里尔·巴克来跳。美得惊心动魄,这跟肤色没有关系。然后,我们又搜索了一些上了年纪的时尚模特的照片。青春是美,但美与年纪无关,并不局限于青春。我女儿才6岁,这些观念她不可能马上理解,但互联网把影像直接带到她面前,这些经验她可能会记得久一些。

SOLE有自己的三步走方式:问大问题、调研和回顾,破除标准答案,建立批判性思维。无论在印度还是以色列,无论在芬兰还是英国,好的中小学教育,都像高等教育的前奏。基本形式是给一个主题,让学生去搜集相关材料,自己得出结论,这就跟在大学里交论文、写报告是一样的。没有标准答案,只有思维和行为方式的训练,最后看你能不能提出全新的见解,以及能不能自圆其说。“标准答案”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它不但让人变懒惰、变单调,而且不能映照客观世界。

SOLE是一种自我组织方式,不仅针对孩子有用。苏卡塔认为,家长不应该星期天送孩子去学英语,而自己在走廊里看手机。他认为,家长应该自己会什么就教孩子什么,在社区和家中实践SOLE的方式。在我的理解中,也可以超越网络搜索的方式,互联网+书本+请教其他人或去大自然中观察,都是可以得到答案的方式。当然,这种方法下的互联网的资源得足够丰富,才能让好东西随处可得。

好不容易,儿子起床了。在上学的路上,他又停下来,坐在石阶上。我说:“走啊,怎么啦?”他说:“我就是想坐一会儿。”我没有再催。最后我们迟到了,他从半掩的门中,溜进了学校。接下来的几天,他并没有贪睡。

猜你喜欢

卡塔标准答案教室
不要在教室打闹
鹰击长空
长时间待在教室更容易近视
酝酿睡意
“标准答案”阅卷实录
标准答案
大多数的知识付费,其实就是卖给你一套标准答案
给地球人的一封公开信
“阅读理解”的作者为何败给标准答案?
“拉登助手”或获释吓坏英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