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巾帼逆行艾滋无人区：乘风破浪去黑暗一趟

高晓燕

2015年10月19日晚9点30分左右，重庆市九龙坡区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手术室。柴文玲手持柳叶刀，独自一人为一名艾滋产妇行剖宫产手术。就在手术刀划过产妇腹部时，柴文玲遭遇了职业暴露。

这一刻，对柴文玲而言，只是28年医者生涯中无数次与死神交战的“日常”。每一次，她都要乘风破浪去黑暗一趟，拽回光明……

收留艾滋产妇：“我一个人上手术台”

柴文玲1965年出生于四川省遂宁市。1990年，她从华北煤炭医学院临床医疗系毕业，因成绩优异，被分配到四川省攀枝花市矿务局总医院妇产科任医师。经人介绍，柴文玲认识了江东川。

江东川与她年龄相仿，重庆市大足区人，攀枝花市矿务局下属单位的青年骨干。柴文玲对他印象不错。两人第一次约会，柴文玲背了个大包，打开一看，全是专业书。江东川喜上眉梢：“这个书呆子，还挺可爱的。”而重庆汉子特有的温柔细心，也让女汉子柴文玲心仪。很快，两人恋爱结婚。1993年，儿子江寒出生。

结婚之后，江东川发现，自己被柴文玲“骗”了。大大咧咧是可爱，专注是有魅力，但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家务很少上心。最可气的是，有一次，她带三岁多的儿子出门玩把孩子给弄丢了。幸好最后将孩子找了回来。为此，江东川批评了柴文玲，但没用，没多久又发生了同样的事。老婆不适合管家，那就自己上吧。为了照顾好妻子和儿子，江东川自愿从管理岗位上退了下来。

1996年，柴文玲作为医院先进人员被派往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妇产科进修一年。这一年，她的医疗技术突飞猛进，而国家顶级妇产科专家的高尚医德和职业境界感染了她，提升了她的眼界和境界。

从北京回来后，因老人需要照顾，柴文玲和丈夫一起回了重庆。柴文玲以特殊人才的身份被引进到重庆市双桥区人民医院，江东川也应聘到医院工作。双桥区人口不多，卫生事业相对滞后。柴文玲在这里做了大量临床工作，积累了丰富的基层经验，考取了副主任医师职称，还当上了副院长。

柴文玲专业过硬，为人善良谦和，一方百姓口碑相传，让她很快成为当地名医，周边区县的不少患者也慕名而来。柴文玲的门诊常常被挤破门，手术一台接一台。门诊挂不到号，那就半夜去敲门。柴文玲从不拒绝“冒昧”找到家里来的病人。

儿子江寒不能理解，别人家妈妈每天给孩子做可口的饭菜，天天陪着孩子做作业、讲故事，自己妈妈连跟自己说个话都嫌太奢侈。江寒四年级时，有一次，江东川要出差一周。江寒可高兴了，这下总算能吃到妈妈做的饭了。那一周，柴文玲果真是为儿子下了厨——让儿子吃了一周方便面配凉拌黄瓜，害得他饿得差点昏倒在学校。江东川得知后，既心疼儿子，又哭笑不得，赶紧给儿子做了一大桌好菜。

转眼，江寒到重庆市九龙坡一所中学住读，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一天夜里，江寒和同学跳木马摔倒，脸直接着地，门牙可能都保不住。江寒害怕了，赶紧给柴文玲打电话。柴文玲和江东川连夜赶到医院。看到儿子满脸是血，柴文玲心疼得大哭。这还是妈妈第一次为自己落泪，江寒竟有些开心。自从发生事故后，柴文玲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放弃一切荣誉和身份，到重庆主城区来工作，一家团聚。

2006年，柴文玲考入重庆市九龙坡区第二人民医院（前身为中梁山煤矿医院），担任妇产科主任，江东川也考入医院担任医院设备科科长。

柴文玲再一次从零开始。她所在的妇产科条件格外简陋，仅有简单的冲洗设备，很多检查仅能凭借医生的手感和实战经验。她的到来，实现了多项医院技术的“零突破”。

看着妻子的事业蒸蒸日上，孩子的学习却日益紧张，江东川再次从管理岗位上退下来，只担任普通职位，方便照顾妻儿。原本，柴文玲和江东川都希望儿子从医，但江寒被医生家庭“严重伤害”，不愿意。高中时，江寒选择学美术。柴文玲心里一阵愧疚：因一心扑在工作上，别人妈妈陪着孩子上培优班兴趣班时，自己的儿子在放养。幸而，江寒以优异成绩考取四川美术学院，柴文玲才放了心。

妇产科是一个责任重大的特殊科室。可基层医院人才少设备少资金少环境不佳，而辖区病人又日益增多。柴文玲不得不早出晚归多看病人，日积月累下，身体也拖垮了。

2015年8月的一天，柴文玲接连做了几台手术，正准备休息，又临时来了一位大出血病人。她咬咬牙坚持上了手术台。病人转危为安，她却在下手术台的瞬间昏倒在地。休息了两天后她又赶去杭州开会。不料，途中，“隐忍”很久的急性胰腺炎突然爆发，命悬一线。她知道情况不妙，第一时间将电话打给了江东川。江东川当即联系上柴文玲在上海的同学。最终，柴文玲被紧急送去上海抢救，捡回来一条命。回到重庆，江东川劝她好好休息，把病彻底养好。可柴文玲休息了两周就回去上班了。

2015年10月的一天下午，柴文玲正要下班，一名男子带着即将临盆的妻子闯了进来，跪下哭着哀求：“医生，我老婆有艾滋，我们跑了好多医院都不接，求求你救救我们吧！”艾滋病产妇生娃娃！柴文玲第一次遇到。要降低孩子的感染率，必须进行剖宫产手术，并且需要特殊的防护装备，稍有不慎，不但母婴有危险，医生也极有可能感染艾滋病。

柴文玲非常清楚，医院根本不具备给艾滋产妇做手术的条件。可看着这对夫妇满脸绝望的泪水，她擅自接下了这台手术，也决定不告诉丈夫！

科室沸腾了。有好心医生劝柴文玲放弃，有的医护人员打退堂鼓：“我们都拖家带口的，万一感染了怎么办？”新上岗的小护士吓哭了。喧闹中，柴文玲又做了第二个决定：“我一个人上手术台！”

爱病人也爱家人：活下去才有希望

按常规，剖腹产手术一般需要5-6名医护人员共同完成。这次，除麻醉师外，手术全程所有操作只有柴文玲一人，而防护装备为零。柴文玲拿出了200%的谨慎。尽管如此，仍因高度紧张和疲惫，柴文玲的手术刀划过产妇的腹部，随即穿过两层乳胶手套，划破了她的手指。那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但很快又清醒过来，对伤口做了紧急处理后随即投入手术中，直到產妇顺利诞下一名女婴。

走出手术室，柴文玲几近虚脱。看着焦急等在手术室外的众人，她只轻轻说道：“对不起，我遭职业暴露了，莫给老江说。”怕家人担心，她决定掩盖真相。

阻断治疗是目前针对职业暴露的唯一方法。每天定点吃好几次药，每次药量加起来有20多颗，这对生活上粗枝大叶的柴文玲来说太难了。最痛苦的是副作用。治疗才开始几天，她开始大量掉发，还严重发胖。江东川和儿子看到，她自嘲：“哎，真的是老了，脱发又发胖。”可细心的江东川觉得不对劲。他悄悄打听，同事们不忍心，将实情告诉了他。

“这么多年了，啥子事都自己扛，太不负责任了！”他回到家质问柴文玲：“你想过没，你如果突然走了，我和儿子怎么办？”结婚这么多年，这是江东川第一次冲她发脾气。柴文玲哭了：“我也没办法，那个孕妇情况危急，我不救哪个救？”

江东川沉默了。多年夫妻，他知道妻子的性格。每一次病人危急，她都义无反顧冲在最前面。他顿时有些气馁。可看着妻子满脸委屈和看得到的头皮，他心疼。冷静下来后，江东川与柴文玲商量，要隐瞒江寒，两人一起走过阻断治疗的日子。

当时，家里刚买了一套大一点的新房装修不久，柴文玲说：“我和孩子分家，你带他去新房住。这样，就算我阻断失败，你们也不会被人歧视。”江东川不同意。最后，他们决定让江寒一个人去新房住，觉得这样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当即，柴文玲给江寒打电话要分家，江寒觉得莫名其妙。可电话里妈妈情绪非常激动。他赶紧从学校赶回来，不料被父母赶了出去。一气之下，他回了学校，决定不再过问父母的情况。

儿子这边解决后，江东川咨询了阻断治疗的医生，从饮食结构到每一种药物的服用时间，都一一记录并做好了安排。每天，他严格按着营养搭配准备餐食，设置好几个闹钟定时将不同的药丸送到柴文玲手中，看着她乖乖吃药。

28天阻断治疗，背负着压力的二人常常觉得度日如年。夜晚时分，江东川也会忍不住愤愤地问：“怎么就那么逞能，非要一个人上？”柴文玲说：“我是医生，是主任，是党员，我不上谁上？”江东川苦笑起来：“你就一点不怕死吗？”柴文玲小声说：“比起死，我更怕疼啊。”江东川这才知道，阻断治疗有多折磨人。伴随掉发和发胖，柴文玲还出现了持续加重的血尿和肾痛，有时痛得直不起腰。

有一天，柴文玲到市里的治疗点，碰到了一位同样接受阻断治疗的年轻女医生。同病相怜的两人聊了起来。当得知柴文玲想要放弃时，年轻女医生向柴文玲讲了她自己的经历。

她从事的是艾滋病毒检验检疫工作，每天都得和从各个区县送上来的疑似艾滋血样“打交道”。有一次，因基层单位血样采集和保管不规范，用玻璃试管运输血样。她刚将血样取出来，试管就破了，玻璃碎渣刺破了她的手指，而这已经是她遭遇的第二次职业暴露。柴文玲惊愕地看着她。她粲然一笑：“这是我的工作，我不愿意放弃。坚持治疗，算是对家人的弥补吧，所以再痛苦，我都咬着牙坚持。”

年轻医生一席话，触动了柴文玲：自己平安与否不只是属于个人呀！她知道在卫生行业里，医务人员职业暴露感染艾滋病病毒者高达0.3%，感染乙肝病毒者更是高达6-30%。在职业暴露的人群中，相比那些成天与艾滋打交道的更高危岗位，自己受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天下午，她还没到家，江东川的电话就打来了：“快点快点，到点吃药了！”柴文玲心里一阵暖意，而眼泪也忍不住在眼眶打转：自己一辈子用最大的努力去爱护每个病人，而家人也用最大的努力在爱着自己。自己头发掉完了，老江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才几天时间，头发白了一大半。挂掉电话，柴文玲眨眨眼睛，将眼泪转回去，坚定地往家走。

治疗28天，病休不到2个月，柴文玲就回到了岗位，因为她的病人太多了。

2016年3月的一天，柴文玲看诊时，办公室闯进一个带着锦旗的年轻男子。柴文玲认得，他是那位艾滋产妇的丈夫。男子哽咽道：“柴医生，我女儿过关了，是个健康娃儿！”柴文玲眼泪差点掉下来。而另一个好消息也随之传来，柴文玲顺利通过了第6个月的艾滋感染复查，阻断取得阶段性成功。

医者仁心：基层战线上的三口之家

柴文玲得知结果后，赶紧打电话向丈夫汇报，夫妻俩又跟儿子通了电话。江寒得知事情原委后，一直没做声。晚上，江寒赶回家，怒气冲冲地质问：“妈，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有为我和爸考虑过吗？这种事不跟我们商量，出事后还瞒着我，你还当我是你儿子吗？”柴文玲一改往日的严肃，嬉皮笑脸地说：“哎呀，你应该高兴，我第一次做艾滋产妇的剖宫产就这么成功，娃儿一点都没被感染，你妈做了一件好事呢。”

江寒一个大男孩，掉着眼泪哽咽道：“万一阻断失败呢？都怪我，当时莫名其妙要分家，我也没有追问到底……”柴文玲紧紧抱住了儿子……尽管阻断治疗成功，但治疗的副作用将伴随柴文玲一生。

柴文玲救治艾滋产妇的故事，感动了无数人。她被评为当年九龙坡区“九龙好人”。在颁奖礼上，江东川和江寒作为家属代表坐在台下。江寒看着母亲，那些与母亲有关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出来。他似乎突然读懂了母亲的一生，这个缺少些生活经验的妈妈，是那么多家庭得以幸福的救星。

2016年，即将大学毕业的江寒，决定投身基层医院宣传事业。工作以后，江寒更加理解父母。

2017年年初，柴文玲又获得了重庆市巾帼建功奖章。因为低调，她获得的奖项并不多，但她也不在乎荣誉，病人一句“你是我碰到过的最好的医生”，才是她取得的最高奖项。

因为遭遇了职业暴露，柴文玲反而掌握了给艾滋病产妇进行剖宫产手术和预防职业暴露的第一手资料。此后，柴文玲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对艾滋病产妇剖宫产手术以及手术室预防职业暴露的课题进行了大量研究。考虑到医院是九龙坡区艾滋病防治的定点医院以及当地艾滋病产妇的实际情况，柴文玲多次对科室医护人员做思想教育工作。同时，她还对科室医护人员进行了艾滋职业暴露防范方法的培训，让大家科学认识艾滋病职业暴露是可以防范的，从心理上战胜对职业暴露的恐惧。

为了切实保护科室成员的安全，柴文玲还在手术准备上花了很多心思。因为手术室防护装备依旧没有得到大的改善，为了保护其他医护人员安全，手术中除了她近期距离操作之外，其余人员的操作工位被安排在了足够大的距离之外，以最大限度保护他们的安全。

2017年夏天，妇产科又来了一位即将临盆的艾滋病产妇。柴文玲二话没说接下病人。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奋战。“我相信柴主任。”护士长带头站了出来要跟柴文玲进手术室。紧跟着，另一名曾被艾滋产妇吓哭的护士也站了出来。

见还有人摇摆不定，柴文玲缓缓说：“每个人肩上都有责任和使命，从选择学医那一天起，我就只做一件事：治病救人。不管救的是谁，也不管风险有多大，就一句话，我们是医生！”柴文玲的话，朴素，却铿锵有力。其余科室成员一一站了出来。

手术前，她给丈夫打了个电话：“老江你放心，我上一次出事主要是前一天没休息好，这次我休息好肯定没事。”江东川也没多劝，他最懂柴文玲。

这一次手术非常成功，医护人员全体安全！这给了整个团队极大的信心。

这次经历，让柴文玲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确立了全新的重点，那就是为全市建立完善的艾滋病母婴阻断干预工作体系贡献微薄之力。

重庆是全国艾滋病的多发地区，但艾滋患者很难主动暴露身份，这进一步增大了艾滋传播和基层医生职业暴露的概率。为避免这一系列情况的发生，必须做大量的基础性工作。

柴文玲在工作之余，主动参与到辖区艾滋病防控工作中。如今，她肩负着辖区200多名艾滋孕妇的母婴阻断干预任务，需要定期走访。

这项工作极易遭遇产妇家庭的误解，也可能面临不可控的危险。有一次，柴文玲好不容易根据线索找到了一名艾滋产妇的家。她下班后找上门想做阻断干预。她刚说明来意，产妇就将她一把推出了门外，还站在门口破口大骂。自己是一番好心，不料对方却满嘴污言秽语，柴文玲委屈极了。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好几次。江东川得知后，叹着气劝她量力而行，可柴文玲坚持不放弃。

柴文玲知道，艾滋产妇特别害怕自己和孩子遭到歧视。为了保护他们，柴文玲煞费苦心。每个产妇完成干预治疗后，她会主动断了联系。有时，团队在工作中遭遇误解，有些沮丧时，柴文玲就鼓励大家：“这些娃儿，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群医生，给了他们健康的生命。”

在她和无数一线卫生工作者的呼吁与努力下，重庆市公共卫生医疗救治中心建起了具备国际资质和专业防护水平的手术室，并为全市艾滋产妇搭建了交流平臺，艾滋产妇终于有了一个更为规范和安全的生产环境。

江东川可高兴了，大环境好了，妻子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好好休息好好养病了。可有一天，他在柴文玲的背包里翻出一大堆书。柴文玲笑着说：“我报了个进修课程。”江东川怼她：“你都五十多了，一定是全班最老的学生。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吃吃老本等退休不好吗？”柴文玲还是笑笑，说：“医学发展太快了，不学习就落伍啦！”

看着妻子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老江忍不住哈哈大笑：“算啦，说不赢你。但你得注意身体。”他的笑里，装满了对妻子最深的爱和敬意。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