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事小科长的终极心安：将死者老母接回家

冬日暖阳

当该赔的钱已经赔付，当该服的刑已经服完，罪与罚已经了结，可走出监狱的他——当年一起醉酒肇事案的司机，得知车祸中遇难者的老母亲无人照料时，毅然将老人接回到家中……

深夜醉驾惹祸，一个家庭的支柱倒了

2015年9月13日这天下午，李东和他的两名大学同学一起在北京的一处度假村聚会。因为好久不见，三个兄弟喝得很尽兴，当晚就休息在度假村内。

晚上12点半，李东回房间休息，这时手机响了，弟弟发来一条微信语音。弟弟李建，一个月前，因为妻子出轨他的同事，两人刚离婚，妻子带着不满一周岁的女儿走了。李建情绪很不稳定，此刻，听声音像是在酒吧里：“哥，我心情不好，就想找你说说话……”可能意识到时间太晚，他马上又发来一条语音：“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了。”然后就是“咚”的一声，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李东顿时睡意全无，初秋的北方，晚上已经很冷，他很怕弟弟喝醉了倒在大街上。李东本想打车去酒吧，无奈他所在的度假村距离怀柔区50多公里，车开到这儿，少说也得半个多小时。他走出卫生间，觉得自己还很清醒，趁妻子仍在熟睡，抓起车钥匙就出了门。

李东发动了自己的奥迪轿车，低头看了看仪表盘，时间显示是12点40分。路上车辆很少，他的车跑得格外顺利，速度也越来越快。

开了一会，酒劲上来了，李东觉得头有些昏，便想快点到达，于是加大了油门。“砰”的一声巨响，李东本能地打了一个激灵，一脚刹车踩了下去！他心里想，完了！

除了手背爬车窗时被蹭破点皮，李东全身都没事。车挡风玻璃碎了，整个发动机前盖部分都已经瘪进去。他望了一眼周围，处在从顺义去怀柔由南向北的牛栏山十字路口处。有人从后面跑过来喊：“你撞了人了，你知道不？你把我同事撞飞了！”

二三十米外，地上躺着一名中年男子，一动不动。此时李东的酒早已醒了大半，听着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李东的两腿不住地哆嗦。

交警到达现场，试了试被撞者的鼻息，连连摇头。很快，一名中年妇女搀着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来到现场。中年妇女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布，盯着死者的脸足足看了十秒钟，身子一软就昏倒在地。围观的人们连忙将她抱起，拍后背，掐人中，好半天女人才悠悠地醒过来，再次猛扑到尸体旁绝望地痛哭。中年妇女是死者的妻子，老人是死者的岳母。

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和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孩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女孩喊了一声爸爸，就扑倒在死者身上;小伙子则用袖子抹着眼泪，一句话不说，四处张望。很快，他发现被交警控制的李东，冲上来挥拳就打。交警拦腰把其抱住，随后另一名民警将李东带上了警车，迅速离开了现场。

当晚，李东的酒精检测结果出来，显示酒精度大于260，严重超标，属于重度醉酒驾驶。

死者刘有旺，时年49岁，户籍地是北京市怀柔区南丰镇。他老家在山西省临汾市，年轻时来北京打工，在盛世螺纹厂做车床维修工。来北京五年后，同车间的孙师傅看他为人憨厚，就把自己的女儿孙佳玉许配给他。刘有旺娶了个北京姑娘，婚后生下一儿一女，一直在岳父岳母家居住。

賠偿之后再起风波，死者家属乱了套

出事时，刘有旺的大儿子刘强23岁，女儿刘玲16岁。刘强先天性聋哑，没上过几天学，一直待业在家。刘玲正在读高中。刘有旺的妻子孙佳玉身体不好，常年哮喘，干不了什么活，这个家都是刘有旺和岳父在支撑。岳父几年前患脑溢血去世以后，所有的担子就都压在了刘有旺一个人身上。老家那边，刘有旺80多岁的父母，也靠儿子每个月600元的生活费维持生活。

当李东从办案民警那里得知这一切，他更加痛悔不已：刘有旺走了，他的父母和孩子怎么办？他深深自责，无法原谅自己。他通过律师，安排妻子张媛一次次去刘有旺家，向孙佳玉道歉。

经怀柔交警支队调查核实，李东醉酒超速驾驶，对事故负全责。三个月后，怀柔区人民法院对此案做出判决，以交通肇事罪判处李东有期徒刑三年，并赔付给死者家属各项赔偿总计68万元。

别看36岁的李东是税务系统的一名小科长，有房有车，但收入并不高。妻子张媛是一名幼儿教师，小夫妻俩并没有多少存款，前年刚还完房贷，肇事的奥迪车也是分期付款，贷款刚还完。

张媛首先把肇事车贱卖了25万元;李东的父母把攒了半辈子的退休金30万元全部取出;再加上李东夫妻俩的存款13万元，好不容易凑足这68万元。

赔偿之后，孙佳玉把刘有旺的遗体很快火化，安葬在北京怀柔南丰镇公墓。

在狱中服刑的李东，内心这才稍有安慰。他希望刘有旺的家人，在这场意外事故之后能够彼此关心，相依为命。那样他的心里还会好受一些。

很快，半年过去了。这天，张媛来监狱探望李东，李东又向她打听刘有旺一家的情况。张媛说，她早上到幼儿园上班，在公交车上碰到法院的书记员小李，听小李说，因为那笔赔偿款，刘有旺的父母将儿媳告到了法庭！原来，68万赔偿款到位后，孙佳玉立马就买了一套70多平方米的小产权房，房子产权人写的是儿子刘强的名字。因为刘强是聋哑人，一直没有个像样的工作，而刘家家庭条件不好，只有三间平房，正常人想找个媳妇都困难，更别说是本身残疾的聋哑人。

半年前，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四川姑娘，姑娘投奔姑姑，在附近打工，想嫁在当地不回去了。姑娘在一次车祸中腿部受过伤，一条腿稍微有点跛，但人长得周正，也很勤快，主要是不嫌弃刘强是个聋哑人，她只提了一个要求，不管大小有套房就行。为了儿子的亲事，赔偿款一下来，孙佳玉二话没说先去买了房子。但刘有旺父母一听气坏了，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20多年了，一直给岳父家当牛做马，如今人没了，应得的赔偿款竟然让儿媳妇转眼都花光，连个招呼也不打。虽然，他们也心疼残疾的孙子，可是他们两个也要生活。所以，两人向儿媳要求分得他们该得的27.2万元（按照《继承法》应该分得的份额）。

孙佳玉耍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服气，你可以到法院告我去。”老两口气坏了，不是在大门口数落儿媳妇的不是，就是号啕大哭自己老来丧子命苦。一时间，邻居议论纷纷，但儿媳不为所动。老人一狠心，委托自己的侄子，一纸诉状把儿媳孙佳玉起诉到怀柔区法院。法官劝孙佳玉给公婆支付该得的份额，孙佳玉也开始哭诉，不但在自己门口哭，还在法院门口哭，事情闹得越来越大。

探视时间到了，张媛走了。李东内心更加自责，寝食难安。思虑良久，李东请求监狱工作人员，让他给妻子打个电话。电话里，他和张媛商量，现在借钱很难，他想把房子卖掉，从房款中拿出20万，给刘有旺的父母，让他们至少能维持生活。然后用剩余的钱做首付，买一套小点的房子，张媛用工资先还房贷，等他出狱之后，两人一起还。张媛听明白了李东的意思，可就是不回答。李东知道电话那头的张媛不舍得，在默默地掉眼泪。李东何尝不知道，这套房子是他们双方父母出资，加上他们俩大学四年兼职的积蓄，共同买下的，妻子对这套房子有很深的感情。可如果看着刘家婆媳对簿公堂，放任不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啊。张媛深知李东的性格，尽管是万般不舍，最后还是同意了。

李东的房子在星云小区，在怀柔区的繁华地段，一星期后就卖掉了。张媛拿出20万元，送到刘有旺父母手上，并告诉他们，不必张扬，只要求他们到法院撤诉。两位善解人意的老人一句话都没说，立马到法院撤诉。

三年过去，李东终于刑满释放。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李东先去南丰公墓祭奠了刘有旺，在墓前向刘有旺道歉;然后去看了他的妻儿。欣慰的是，刘强和那个四川女孩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女儿刘玲则考上了一所外地大学，在外地读书。孙佳玉招了一个河北山区的离异男人入赘，男人妻子病逝，两人没有孩子。李东去的时候，看见这个男人在厨房里忙活着做饭，看上去人很憨厚老实。

接回死者老母，那是灵魂最深处的救赎

三年过去，也许是时间让孙佳玉淡忘了痛苦，也许她后来知道了李东对公婆的补偿举动，才使那场赔偿费官司最终撤诉，她给李东拿来一个板凳，让李东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李东再次就那起肇事案表示深深道歉。

李东让弟弟李建开车，两人又去看望刘有旺的父母。翻山越岭地开了一天的车，几经周折，他们在距离临汾市200多公里的一个叫刘家屯的小山村里，找到了刘有旺父母家。不幸的是，在李东出狱的前几天，刘有旺的父亲患肝癌晚期刚刚去世。据称，老人生前求生欲望极强，临终的时候后悔自己的做法，说不应该把媳妇告上法庭，一直说等病好了去北京看孙子孙女。

刘有旺的老母亲，严重的老年痴呆，除了记得自己是三月三的生日，其他都不记得，看见哪个中年男人都喊有旺。以前老太太还有老头照顾，如今老头没了，全靠邻居照顾。救助站曾经把老太太接过去一段时间，可是老太太在救助站住不习惯，张罗着要回自己的家，趁工作人员不注意就跑。后来救助站只好把她送回家，免得她自己偷着跑，在马路上遇到危险。

李东回家之后和媳妇商量，想把老人接到自己家，给她养老送终，得到了张媛的支持。李东和父母商量，父母也理解儿子的做法，表示支持。

于是，李东哥俩第二次开车去临汾，没想到此事却遇到老人侄子的阻拦。老人的侄子，也就是刘有旺的堂哥，站出来阻拦。先是说不相信李东，没有相关部门的说明，不放老人走;后来他不知道找什么人商量之后，提出，把老人接走，必须承诺不再送回，老太太的房子自然由他继承。其实，老人的两间破房子年代久远，值不了什么钱，但老人居住的这个位置离当地水库区不远，最近有人传言说水库要扩修，若是政府占用，肯定要给拆迁补偿。所以刘有旺的堂哥打起了这块地的主意。

李东懒得再跟他解释，就给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给老人养老送终，老人家的任何财产都和自己无关。李东在老人邻居家聊天时得知，老人得的20万赔偿款早就让侄子借走了，名义上是借，但还款没有时日。而老人得病时跟侄子要钱治病，侄子都没给。

接回老人，李東把她安置在家中阳光最充足的南向房间。住在姥姥家的女儿周末回家发现多了个老太太，有些不高兴，李东告诉女儿：“这是我欠下的良心债，欠债要还。你将来长大了，做人也要这样。”

老太太除了有帕金森综合征，生活基本能自理。最让人欣慰的是，老太太胃口好，80多岁的人吃起饭来跟一个壮小伙子差不多。胃口虽好，但常年便秘。李东听说吃蜂蜜通便，每天都给老太太吃，每天两次，一次两勺，开始是管事，过了几天之后，还是恢复原样。又有人说吃火龙果有利于通便，李东便去批发市场批发了一箱火龙果，火龙果确实有效果，但吃了两个之后开始拉稀，一天跑七八回厕所，这哪里还敢吃。最后就是吃药店里的各种润肠药，轻的啥事不管，管事的就是泻药，吃完都来不及去厕所。几次下来，老太太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床上，裤子上，地上，满屋子都是。后来，张媛的护士闺蜜告诉张媛，让老人想吃啥就吃啥，只要外用开塞露就行。张媛按照闺蜜说的办法，每三天给老太太用一次。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东问张媛：“为什么对老太太这么用心，这么好？”张媛说：“车祸发生后，我看到孙佳玉在丈夫出事现场那种痛不欲生的惨状，就知道你这犯下的错，一辈子都没法挽回。无论怎样做，都敌不过我们对他们一家人的伤害……”张媛红着眼圈没再说话。

2019年三月初三，春暖花开。李东在家里为老太太庆祝九十大寿。老太太已经不记得那些经年往事，看到家里人多，热闹，就高兴得合不拢嘴。酒过三巡，每个人举杯祝福老太太生日快乐。这时门铃响了。门外，刘有旺的媳妇孙佳玉，刘强和妻子，刘强的孩子，一大家子人笑着站在门外。见刘强手里提着一个三层的粉色大蛋糕，李东的眼泪哗就流下来了。

四年了，有了今天，李东相信，九泉之下的刘有旺，应该可以安心长眠了！

编辑/柴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