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你的手走过冬天
2019-12-30陶一
陶一
一
我的一天,总是从凌晨六点开始:起床,做饭,收拾家里,然后换上运动装跑步。
冬日的清晨,寒气袭人,雾气氤氲。海湾大道上人烟稀少,周围远山如黛,近处的草地上覆盖着一层白霜。尽管是冬日,海滨小城依旧很美,天晴时水光潋滟,阴雨时山色空蒙。但是,再美的风景,见惯了也不过如此。正如当初甜蜜的婚礼,走过七年后,也有点儿“摸著你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的寡淡。
据说每过七年,人体的细胞会更换一遍,那么人心也会如此吧。当年步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刻,天地澄明,日月为证,说好的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那一刻,我们是真心相爱,并许诺:“死生契阔,与你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七年之后呢?
时序流转,岁月蹉跎。当初爱情里的两个人,都被岁月改变了模样。爱还能永恒吗?还是只能感叹一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跑步回去后,我翻箱倒柜,找出当年那件很好看的米白色羊毛长裙,裙子上面是修身的,领口有蓝色的花边,细节剪裁得好,尤其是腰线,下面是青花瓷色的大裙摆,上面的刺绣图案做得十分精致。
这条裙子是七年前结婚登记那天林晔带我去买的,不便宜,要几千元。我舍不得,他说:“漂亮的裙子才能配上漂亮的你!”林晔是工科生,温和低调,不太会说甜言蜜语。当时他说这句话时,表情特别认真。我的心上像开了一朵花,怦然间有一点动心。
遗憾的是,我总觉得这样的衣服,是要遇到一个特别的场合、一个特别的人,才能配得上它低调的隆重。而日常生活中,总归是世俗烟火柴米油盐,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宽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就是我的标配,长裙统统被打入“冷宫”。
那天早上,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穿那条长裙。站在镜子前,削肩细腰,还算合体,但是皮肤已经失去了七年前的光泽,脸上即便是眉眼弯弯也不复当年那个“二”得可爱,幼稚得理直气壮的样子。
今天是我们结婚七周年纪念日。我轻叹了一口气,找了件深灰格子的大衣,把羊毛长裙罩在了里面。
二
最近,我和林晔之间冷冷清清的,我们谁都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但是总觉得哪里变了样。李晔每天回来,会先大呼小叫他的“小公主”,然后进行铁定的“下班四部曲”——亲亲、抱抱、举高高、捉迷藏。每逢家门一开,小家伙就像炮弹一样扑过去:“爸爸回来了!”
一米八的中年男人和两岁的女儿一起捉迷藏,两人时常笑作一团。但我一加入,笑声就会忽然停止,一切都像按了暂停键,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结婚七年,好像做什么都不对路,说什么都不对味。
周五的晚上,我出差归来,接到林晔的短信,他说要开车来接我。我果断拒绝:“车站离家这么近,不用接,在家陪孩子吧!”出火车站时,却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他真的没有来。不知怎么的,我心中竟涌起无限的失望和委屈。
我不知道该埋怨谁,因为只要我露出怨艾之色,他准会睁着无辜的双眼委屈地说:“是你不让我接的呀!”可是,从前的他并不是这样的。那时,他无论多忙,都不会让我一个人在黑夜里独自回家。
我正准备招手叫出租车,一个男人突然从旁边闪了过来,他面无表情地说:“美女,请上车。请问您想到哪里?”看着林晔故作严肃的表情,我抿嘴笑了,他居然还知道来。上车后,我埋怨道:“说好的不用接,这么晚留孩子一个人在家多危险呀!”林晔解释说:“我把孩子送到妈那儿去了,明天一早去接。”
我正准备夸他一句,忽然想起今天晚上女儿有钢琴课,于是皱皱眉头:“你们又撺掇起来逃课?我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这样糊弄我的吧?”林晔瞥了我一眼,不说话,我的心情却糟糕起来。这已经不是单纯怪他和母亲、孩子一起来骗我,而是觉得,从前情投意合的我们,不知道怎么着忽然就没了默契,要靠隐瞒、欺骗才能过太平日子。
见我脸色愈加阴沉,林晔说:“你看,好心好意来接你,哪有你这样的?真是难伺候!我知道你工作压力大,但不要整天竖着犄角到处与人为敌好不好?放松一下!”我缓和了下表情,没有再说话,不是哑口无言,是不想再说什么。
我把工作、生活安排得很满,想一切按照以前的期待有条不紊地来,但是他总是悄悄脱轨。他没有追求、没有期待,甚至没有非常渴望未来,只是懒懒散散地过日子,过到哪儿算哪儿。我没法跟他沟通。
三
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我约林晔到“新疆居”吃饭,我们结婚那两年常去的雅间,一叙旧情。“新疆居”的雅间在户外,屋顶上搭满了绿色的藤萝。几年过去了,这儿的装修一直没有变。我在心里感叹,要是人的情义也能多少年一成不变就好了。
林晔来得很准时,而且没有空着手,他为我买了一件墨绿色的刺绣桑蚕丝连衣裙。原来他记得我们的节日,他说本来想买花,又觉得鲜花易枯,并不实惠,就买了件连衣裙。但是,当我落座,脱下格子大衣,露出里面的米白色长裙时,林晔突然笑了:“你穿的这件,也是我给你买的吧?很少见你穿,但是——你穿着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这算是情话吗?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却漾起了一串涟漪。吃饭的时候,林晔总有点儿心神不宁,看到炸虾仁会说“闺女喜欢吃这个菜,等会儿咱给她打包一份”,一会儿又说“咱这样出来吃饭,不带老人和孩子,总觉得像做错了事情”。
我虽然奚落他“没出息”,但其实心里也跟他一样很虚。有了孩子之后,我们都不再是独立的个体,他是丈夫,也是父亲;我是妻子,更是母亲。因此,顿了许久我才说:“我怎么觉得,咱们之间变客气了呢?”
他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说:“我以为你又要说‘咱们谈谈吧,我特别怕你说这话,因为你说这话的时候很像我们高中的教导主任……所以,你一说,我身体的每个毛孔都会接收到‘批判的信号,告诉自己‘敌人已发起进攻,做好防御准备。”
我大笑,并且感到很莫名其妙。实际上,我每次想找他聊天,都只是想让他哄哄我,像他待她闺女那样而已。林晔却委屈不已:“那你可得好好和我闺女学学,我闺女可是一看见我就眉开眼笑,炮弹一样撞到我怀里拦都拦不住。你可是义正词严,给你把刺刀,你就是刘胡兰!”
原来,症结在这里。婚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脱轨,只是彼此高傲:我不想承认自己是求安慰求抱抱的小女人;他不想承认自己是爱围着老婆女儿转的小男人。可即便不承认,我们不是一直在做着这样的事情吗?
那晚,我们是走着回去的。我们依旧没有很多话,林晔攥着我的手,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小城冬日的深夜很冷,我们却走出了一身温暖。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这样的时刻了,小城这么安静,路边万家的灯火这么明亮,而身边的林晔是那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