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友,愿你面前的隧道都光明
2019-12-30麦克黄
1
在医院当轮转医生时,给小朋友看嗓子的病痛可算作一件有难度的工作。我们常见的话术有三种——一是以温柔的语气说:“来,张嘴,给阿姨看你的牙牙白不白?”二是以神秘的语气说:“张大嘴巴,啊——看看你嘴里有没有虫虫”;三是举着压舌板心虚地说:“来,吃棒棒糖啦!”
其实,不管采用哪一种话术,我们“得手”后都少不了收到几个来自纯真的双眼,却像刀子一般冷酷的眼神。而且,根据我们的亲身经验,在出生8个月后,小朋友不仅学会了爬行,还学会了打人和扔东西砸人。
不过有次查房时,一位妈妈以其出色的应变能力折服了我。我像往常一样说:“啊——张嘴就有糖糖吃。”劝说两分钟后,我借助压舌板终于成功看到了小朋友的小嗓子。小朋友正预备大哭,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扭头问妈妈:“糖在哪儿?”妈妈镇定自若地答道:“刚才你张嘴时,哥哥直接丢进你肚肚里啦!”小朋友的注意力顿时转向了自己的肚子,好像能透过肚皮看见那颗不存在的糖果。我们跟着松了口气,赶紧趁机退场。
小孩子不光会哭,也有独特的沟通技巧。他们沟通时最常见的就是以元音开头,比如“Ahhh”和“Owww”。一位妈妈解释道:“他们这样做,一来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二来是为了吓跑你们。”我们这些实习医生虽然受到了“惊吓”,但也感到一丝喜悦,毕竟孩子尖叫也是一种能便于我们看到嗓子的方式。哭可以裸露嗓子,喊可以裸露嗓子,乱吐唾沫也可以裸露嗓子,这都是让我们感到高兴的方式。
令我们头疼的是另一种小朋友,他们牙关紧闭,双眼紧闭,用一根手指死死地指着门口,仿佛一指就会有魔法,能让眼前的人从那个地方消失似的。还有那些家里有二胎的,两个孩子很容易互相传染,他们的名字常常会成对地出现在挂号系统上,比如“14号麦克黄,15号麦克黑”之类的。这时询问病情就会十分混乱,爸爸妈妈一会儿说老大,一会儿说老二,如果遇上服用退烧药后的两位小朋友重新打起精神,那就要看着他们绕着诊室开始对战。
但不管现场如何混乱,嗓子终归要看的,毕竟炎症于儿童往往首先体现在嗓子上。于是,在又一次想尽各种办法撬开一名3岁小朋友的嘴巴后,他愤怒地用手指在我的前额比了个打枪的手势,生动地表明了如果没有枪支管理法,我们医生将会面临的命运。
看完嗓子后,小朋友都会异常委屈,一般是呜呜哭着要回家。听到“呜,我要回家”的哭泣后,有温柔的妈妈把小朋友抱在怀里说“妈妈知道你想回家,先趴在妈妈肩膀上睡一会儿”;也有粗犷的外公用气急败坏的声音吼“这么不听话,回个屁”。但不管遇到的是温柔,还是粗俗,获得“放行”的小朋友都会如释重负,因为,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再见我们这些穿白大褂啦!
2
那么,我该如何形容这些小朋友呢?他们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物,他们充满喜怒哀乐的生活温暖了我的死水微澜。他们的爱好十分奇特:“我不怕打针,我喜欢打针。”“阿姨可以送我个压舌板吗?”他们还常常答非所问:
“你最近咳不咳?”
“阿姨真漂亮。”
“上午拉了几回?”
“这是个人隐私!”
这些都让我想到生命的原初状态——鲜活、纯粹而美丽。
这种状态在新生儿病房里体现得最为清晰。在那儿,一排排的恒温箱里的婴儿长期全体沉睡,间歇齐声哭泣;多数时间是世外桃源,少数时间是百鸟齐鸣。在那里,人类的需求降到了最低——空气、温暖和乳清蛋白。婴儿们集体沉睡时是如此安谧,我可以静下心来想事情。
我想起很久以前,胚胎学老师在课上说:“胚胎最初没有脸,面孔是从上下左右的突起向中轴愈合而成的,像花瓣向中心收拢,愈合不良的缝隙就成了兔唇、腭裂。所以在我眼里,每个人,包括在座的各位同学,都长得很美。”常常走神的我抬起头,记下了这一刻。我看待人的方式,好像也从那时起改变了许多。
我又想起前几天查房后讨论一个患了川崎病却没有及时就诊的小朋友。住院总医师问:“这种华法林(药名)要吃多久?”师兄答:“建议终身服用。”我立刻想,4岁起就要终身吃,要吃多少年呀,真够烦的。住院总医师接着问:“为什么要终生吃?”师兄冷静地回答:“因为预后不良,寿命很短。”我突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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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科的轮转即将结束,日子过得比较恍惚。有趣的事情天天有,但总体而言,我感到有些难过。
在俄国作家赫尔岑看来,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头两三年,是我们一生中最完满、最优美的部分,它是惟一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一段时光。人不知停顿地前行,总以为一生还在前面,直到有一天,经验摧残了春天的鲜花,才醒悟到生活实际上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尾声。
现在的大人总是充满焦虑,常常以牺牲孩子的童年和青春为代价,试图换取长远的终生的快乐。他们认为,成为精英才能使中年乃至老年都快乐无虞。但成年人所追求的那种快乐存在吗?赫尔岑还说过:“完满的、优美的快乐,我不知道,即使存在也是奢侈品或者赝品。”而小孩子的快乐,却可以真切、纯粹到令人怦然心动。无法推翻的事实是,这些孩子即将成为我们,而我们身边的一些人,不管經历多少精神污染,也都曾经是孩子。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成年人,在苍老的世界面前,人即使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依然稚嫩如同婴孩。
但稚嫩归稚嫩,失落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了。生命原初状态的美、细密的感知力、丰满的想象力,又或者生命力本身,永不再,永不再。再也不能以不成熟获得谅解,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哭泣,再也不能无所顾虑地行事,这就意味着“被人所爱的时光已经结束了,现在该去爱别人了。”
很多人从没得到过这样的爱,却突然被告知有爱人的责任。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抗住黑暗的闸门,给那些小朋友们争取一些光亮。
在给小朋友们录入就诊信息的时候,我看到了“00后”“10后”“15后”,出生于2018年的、2019年的……我意识到了那个沉重的事实——岁月忽已晚,而等待我的小友们的,是同等或者更加艰难的环境。
一代人在成长的途中,失落的东西该向何处寻回?又有谁能补偿呢?我不知道,今天保管着人类欢笑和眼泪的小朋友呀,请你们不要重复我们的路。但愿我们能用肩膀扛住黑暗的闸门,让你们面前“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