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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剧作中“长角”表达的意义探究

2019-12-30师艺荣张纪鸽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莎士比亚悲剧妻子

师艺荣 张纪鸽

(延安大学,陕西 延安 716000)

一、引言

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极常见“wearing the horns of cuckold”的表达,cuckold意为男人有不忠实的妻子,因此做了乌龟,被戴了绿帽。horn则是角的意思,男人一旦做了乌龟就会戴一对角在头上。

从词源的角度推测,cuckold来源于古法语cucuault,即在cucu的基础上加上表示贬义的后缀-ault,cucu意为cuckoo,杜鹃鸟、布谷鸟的意思。“众所周知,杜鹃鸟繁育后代的方式是将蛋产在其他鸟的窝中,让那些无法分辨幼崽是否是自己后代的鸟类代为孵卵并养育其后代。”[1]55这样的行为容易与“男人被出轨”产生联想,因此有了cuckold的表达。

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该词起源于古德语Hahnrei,与其相对应的现代词语是capon,在德语中表示cock,即公鸡,在英语中表示被阉割的公鸡。据传“旧时德国农村区分阉割与未阉割公鸡的方法是:将被阉割公鸡的生殖器移植到其鸡冠上。”[1]57而阉鸡就如同性无能的男人无法满足自己的妻子从而至其出轨,因此由cock同源变化的词汇cuckold就有了“男人被出轨”的含义。这种说法也为horn与cuckold之间的关系提供了解释。阉鸡鸡冠上被阉割的生殖器是被用来区别于其它公鸡的标志,其形状就像头上的角,因此就有了cuckold’s horn的表达。

此外也有其他解释,例如英国社会动物学家德斯蒙德·莫里斯在其1979年出版的《手势》一书中提到,cuckold’s horn源于一种手势——食指和小指伸出,中指和无名指被大拇指蜷在手心。“整个手看上去有点像有角动物的头。”[2]138用这样的手势指出一个男人被出轨,这曾在欧洲很流行。各种解释不一而足,但都表明cuckold’s horn的表达有很深的社会背景和广泛的接受程度。

作为伊丽莎白时期最出名的戏剧作品,莎士比亚的剧作中广泛运用了“长角”的表达,也有着极其深刻的社会意义。

二、剧场中的笑声——色情喜剧

从莎士比亚的创作风格来讲,莎翁喜欢使用带有色情意味的表达,“长角”正是其中之一。从当时的社会背景来看,人们普遍将剧院、戏剧与色情联系在一起,以“长角”为代表的出轨行为及表达是舞台上的常见戏码。英国莎士比亚研究者斯坦利·威尔斯曾在其著作《莎士比亚,性与爱》中明确表示:“当时,人们认为戏剧行业与犯罪和通奸有关……剧场与宫廷紧密相连,而贵族们则因其混乱的男女关系声名狼藉。”[3]14-15戏剧产生的目的是上演,剧作家一定会考虑票房及观众需求等因素。“莎士比亚需要运用性语言来制造戏剧效果,以便吸引更多观众并迎合其口味,这在其早期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4]78采用以“长角”为代表的色情暗示可以很好地调动现场氛围,展现戏剧效果,迎合观众需求,因此以插科打诨和嘲笑善妒的丈夫为目的而说出的“长角”占据莎剧中此类表达的绝大多数,想必环球剧场中的观众会被担心自己头上长角的男人逗得前仰后合。从“长角”表达的数量来看,莎翁早期的八部喜剧(《错误的喜剧》《驯悍记》《维洛那两绅士》《爱的徒劳》《仲夏夜之梦》《无事生非》《快乐的温莎巧妇》《皆大欢喜》《第十二夜》)中有多达三十八处,明显多于后期的悲剧和历史剧,更显示了这类描写对调动现场气氛所产生的积极作用。

这类喜剧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快乐的温莎巧妇》,这部轻松的喜剧讲述了约翰·福斯塔夫想要与两位太太偷情反被戏弄的故事。由于故事情节围绕“偷情不成反被戏弄”的核心、以及聪明的妻子和吃醋的丈夫展开,“长角”成了其中最常被提及的戏弄语句,在剧中有多达十四处。例如,“我可不要有任何东西在我头上。”[5]32“它会像一颗流星,悬在这王八的头角上。”[5]40“要是我头上长出角来,就让我应了那句俗语:头长两只角,发狂如疯牛。”[5]66“您丈夫又抓狂了:…还用力捶打自己的额头,大声嚷嚷说:‘出来啊,出来啊!’”[5]70此外,该剧中还用阿克泰翁来代替长角,在希腊神话中,阿克泰翁因为偷看狄安娜洗澡,被她变成了头上长角的公鹿,被用来作为妻子不忠的代替。“不然你就学那阿克泰翁大爷,/让自个儿的猎犬紧追着。/那可是个臭名啊!”[5]30“让人人知道培琪是个自信满满心甘情愿的阿克泰翁。”[5]50在剧的最后,甚至直接让福斯塔夫戴上角扮作雄鹿,被彻底戏耍了一番。此剧从头到尾都显示出对浮德和福斯塔夫的讽刺、嘲笑、戏弄,嘲讽善妒的男人、戏耍风流的男人,最常用的方式就是让他们头上长出犄角。

尽管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的观念总体呈保守状态,社会不接受直接的色情表达,但以“长角”来暗示某种色情意味,则无伤大雅,此类表达在符合社会规范的前提下能极大限度地满足观众的娱乐需求,从而达到剧作者的直接创作目的——吸引观众,增加票房。

三、日常中的男女——社会纪实

正因为出轨的妻子和被绿的丈夫是文艺复兴时期常见的文学素材和坊间话题,男人只要结婚就一定会被出轨似乎成了人们的一种共识,多数人喜欢以此为玩笑,“长角”的表达成了青年男女之间相互调笑戏耍、插科打诨的主题,这一过程并不涉及任何出轨行为,甚至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日常玩笑的一种方式。这样的场景也常见于莎士比亚的剧作,特别是喜剧中,《无事生非》《爱的徒劳》《皆大欢喜》等剧中都有十分明显的例子。

人们认为男人结婚后会面临怎样的尴尬境地在《无事生非》中以戏谑的方式被表达得十分明确。剧中名叫培尼狄克的小伙对婚姻的不屑态度体现在他各种“长角”的言谈中。“可是要想让我额头长出号角,高奏别人的凯歌;……那么请天下的女士们恕我不能从命。因为我不想胡乱猜疑,使她们蒙受不白之冤。”[6]14“如果有一天睿智的培尼狄克也被上了套,你们就把那对牛犄角拔下来,按在我的脑袋上。”[6]15而另一位与他同样鄙视婚姻的姑娘贝特丽丝,选择的语言和他如出一辙,“‘造物心肠好,泼牛生短角’,一头牛如果泼辣得过了头,上帝压根儿就不用给它长犄角。”[6]22但这两人竟然被朋友使计撮合到了一起,他们对婚姻的讽刺也变成朋友们对他们的调笑,“可是咱们什么时候把野牛的犄角,插在理智的培尼狄克脑袋上呢?”[6]83“朋友,别怕!我们给你的角镶金。”[6]94在这两人的爱情发展以及与朋友的逗趣过程中,不涉及任何出轨情节,对婚姻的鄙视和朋友对他们的调笑都不包含任何恶意,“长角”的表达似乎只是开玩笑的惯用语言。

而在莎翁另一部早期喜剧《爱的徒劳》中,爱情线索的发展同样离不开“长角”的语言。立誓三年不近女色、却在法国公主和侍女们抵达之后立刻各自爱上一位女性而悄悄打破誓言的纳瓦拉国王与三个侍臣,因其行为本身可笑至极,即刻成为女士们嘲笑的对象。公主用“一鞭赶进帐篷里,好似一群牝鹿窜过平原”[7]86来嘲笑他们的拙劣表演,但这样的嘲笑并不影响公主最后的决定——答应一年之后接受国王的求婚,可见这些“长角”的嘲笑语言只是含有戏谑的爱意。国王侍臣们的爱情同样在“长角”的嘲讽声中进展顺利,朗格维在向公主的侍女玛利娅抒发爱意时请求其不要让自己长角,“您会让我头上生角吗,贞洁的姑娘?”[7]84尽管装扮成玛利娅的凯瑟琳以“那快趁你还是小呆牛没长角的时候去死吧”[7]84回应他,但剧终前玛利娅对其示爱同样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在这些关乎爱情、友情的欢乐情节中,“长角”的表达不仅是一种男女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甚至增进了他们的关系,促进了感情的形成。青年男女以如此戏谑的语言互开玩笑,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文艺复兴时期文化的开放。

四、底层中的女性——猜忌悲剧

喜剧中的玩笑无伤大雅,被奚落的丈夫和互相调笑的男女也通常以轻松的结尾谢幕,但在伊丽莎白时期的社会现实中,女性的社会地位决定其不可能在出轨的情节预设中占据有利地位,甚至会被无端猜忌,引发一系列悲剧。在当时的社会中,妻子出轨就是丈夫性无能的表现,会让丈夫抬不起头、成为被奚落的对象。“女性通奸很大程度上被视为由丈夫的过错造成的,若他能满足妻子的性欲(使其‘无暇他顾’),以适当的方式监管她的话,就不会这样。因而戴绿帽子的丈夫就会丢尽男子汉的脸面和名誉,而被控不忠的女性则会让丈夫和全家人蒙受耻辱、遭人奚落。”[8]147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中,男人对女性的猜忌尤为严重,而这种猜忌之角也长在莎翁笔下悲剧男主人公的头上。

四大悲剧之一《奥赛罗》就是这样一部典型的剧作,奥赛罗在伊阿戈的挑拨下怀疑妻子苔丝梦娜与副将卡西奥有染,杀死自己的妻子,最终懊悔自杀。当奥赛罗怀疑妻子不忠时,立刻感到前额疼痛,似乎已经长出了角。“我前额有点痛,就在这里。”[9]74奥赛罗的嫉妒造成了自己、妻子、副官三人的悲剧,以严肃的结局证明“长角”的表达并非只是插科打诨的玩笑,而是人物的真实想法,是当时社会背景的真实体现。

类似的悲剧情节在其晚期剧作《冬天的故事》中也有体现,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疑心自己的妻子赫米温妮与来访的波西米亚国王波力克希尼斯有染,在第一幕第二场中有集中的六处“长角”的表达。当他看到赫米温妮深情挽留波力克希尼斯时,以旁白的方式说出“这种款待方式我打心底不喜欢,/我的额头也不喜欢”,“我们得头角峥嵘”,“若你也头发蓬松,/再有一对角,就完全是我的模样”[10]17,“我已经看出来了,我额上长角”[10]18,“额前长角伸出头顶上”[10]20,“眼珠比王八的角还厚”[10]24。莎士比亚剧中的旁白通常被看作是真实的人物心声,因此里昂提斯确信自己被出轨就更显真实。他的嫉妒之心造成了极大的悲剧,王后被打入监牢,小公主被抛弃,小王子在悲痛中去世,虽然最终故事以婚礼的喜剧结尾,但死去的小王子再也无法复活了。

这样的情节直观地体现出女性在当时社会中的真实地位。一部出版于1590年的故事集《来自炼狱的塔尔顿趣闻》(Tarltons Newes out of Purgatorie)中讲述了一个《三只乌龟》(“A Tale of Three Cuckolds”)的故事,这个故事将长角的男人分为三类,第一类虽然知道妻子的出轨行为,但表示出理解和接受,他们以有大角的公羊为代表,又弯又大的角顶在头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看得到。第二类对妻子的出轨行为一无所知,还无比坚定地相信妻子的贞洁,他们以长短角的公羊为代表,别人对他们头上的犄角心知肚明,只有他们自己不知道。第三类则始终怀疑妻子与情夫有染,无端对妻子产生怀疑,他们以大耳朵的驴为代表,他们以为自己的大耳朵是角,其实不过只是耳朵而已[11]5-6。

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最常见的是第三种类型,而前两种则极为少见,虽然在《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李尔王》中,几位女性主角克里奥佩特拉、克瑞西达、李尔的大女儿贡妮芮、二女儿丽根都有真实的出轨场景,但在她们被揭发、被指责时却没有出现一处“长角”的表达,她们通常都结局凄惨,李尔的女儿们甚至不会受到观众同情。没有男人接受女性的出轨行为,他们时刻怀疑自己的妻子与他人有染,更不会怀着宽大的心胸坚信妻子是贞洁的。在《奥赛罗》的开场,伊阿戈就表达过男人“因为老婆漂亮注定要戴绿帽子”[9]10,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奥赛罗经伊阿戈的挑拨,一定会相信苔丝梦娜让自己做了乌龟,造成他们的悲剧结局,而伊阿戈陷害奥赛罗的原因之一也是认为奥赛罗与自己的妻子艾米莉娅乱搞关系。因相貌美丽就要惹来杀身之祸,这不仅是悲剧的套路,更是时代的缩影、女性的不幸。

在伊丽莎白时期,女性地位如此之低,是因为她们只是男性的财产。例如在当时,通奸是非常严重的犯罪行为,而强奸只是轻罪,莫里斯给出的解释为“对强奸者处置较轻的理由是他夺取的仅仅是女子的身体,而通奸者则把女子的身体和心灵全夺去了。这种理由,根据的仅仅是丈夫财产——他的妻子——被夺程度的大小,至于女子本人的情感,那是绝对不予考虑的。”[2]151与此同时,跟女性处于同等地位的孩子,和金钱一起都被视为男人的财产,随着资本主义的迅速崛起,“男人对于家族迅速增长的财产归属更为看重,孩子是否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就显得尤为重要。”[12]54“假若妻子出轨,继承男人财产的儿子也许根本不是他的亲骨肉,于是妻子的不贞就成为一种严重的侵犯财产的行为。”[13]513正因如此,丈夫才宁可无比坚定地相信妻子的出轨行为,而不愿给其基本的信任,从而引发一系列悲剧。莎剧中“长角”的频繁出现,不仅展现出当时的剧场反响和社会状况,更体现了深层的社会经济原因。

五、结论

以“长角”来代替被出轨的男人有着深远的历史起源和广泛的社会基础,莎士比亚将其广泛运用于自己的剧作中,便能让当今的读者窥见伊丽莎白时期的人间百态和社会风貌。喜剧中的“鹿角乱撞”一为引观众开怀大笑,二为记录青年男女的坊间日常,在轻松的氛围中,似乎能看到文艺复兴时期剧院门口人来车往、自由开放的盛况。而悲剧中的“头角峥嵘”又显示出伊丽莎白时期依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局限社会,女性在家庭的小社会中扮演着被猜忌、被限制的角色,放大到整个社会,女性作为生育工具的附属地位更加明显。

由此可见,莎士比亚的剧作的确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纪实百科全书。文艺复兴作为一场思想解放运动,在很多方面展现出自由和开放,例如人们对娱乐的要求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戏剧中色情和搞笑内容的需求,但莎剧中的色情表达并非露骨不堪,以“长角”为代表的双关语巧妙回避了粗俗的语言和过度的开放,显示出人们对娱乐的自由追求也兼具保守的特征。而尽管青年男女之间可以以开放的语言相互逗趣,但女性的家庭和社会地位在怀疑自己“长角”的丈夫的言行中原形毕露,可见此时的自由也伴随着附属与压迫。

总体来讲,这一时期的戏剧内容还是能够较为全面地展现当时的社会风貌,随着1642年资产阶级革命爆发,社会进入动荡期,剧院被关闭,一代诗人文学巨匠的时代陨落,戏剧就不再是展现社会发展的主要形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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