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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粤赣边山区的客家农业与水利

2019-12-29赖晨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19年7期

闽粤赣边山区是客家人的大本营,这里至少生活着三千多万客家人,他们逐水而居,开垦梯田,种植农作物,同时采取了多种措施,为该地区经济与社会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水利”保障。

相关背景

其一,险恶的自然环境。客家人所聚集繁衍的南岭山系与武夷山、九连山、莲花山、博平岭等大山交错地带的闽粤赣边山区,“峰峦巍峻、地势高阻……山岭连续不断,中间很少宽至一百平方公里的平谷”。

其河流为“各主水的上源,河身狭小,水势湍急”。因土著砍伐森林,从不保存,造成“牛山濯濯,山洪暴发,石堕沙飞,淤阻河道,遂成水灾,没田园,冲房屋;数日不雨辄患旱,数日连雨又患浸”。

各种方志和古籍,同样记载这一带“地大山深,疆隅绣错,汉唐以前,率以荒服视之”。直到北宋,王安石还说:“虔(赣州)于江南地最旷大山长谷,荒翳险阻”。如兴国县“兴邑山深谷邃,绝少平原,求方里之地可画一井者,十不得一二焉。且近邑之田,水低土高,得雨常丰;高乡之田,土卑水低,雨多常歉,兼以山溪瀑流,时苦冲决。此一岁之中丰歉所由各异也”。闽西“地接潮、梅,率多旷野,故有虎、豹、熊、象之属”。粤北“无平原广陌,其田多在山谷间,高者恒苦旱,下者恒苦涝”,有的地方甚至“林菁深密,野象横生,鳄鱼肆虐,瘴气熏人”,可见自然环境之险恶。

其二,艰险的社会环境。在客家先人到来之前,这里的原住居民还是“蛮夷”“蛮僚”“峒蛮”和“山都木客”等古越族系及其以后演变而成的畲、瑶等少数民族,他们过着洞穴居住和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大元一统志》说,“汀之为群,山重复而险阻……舟车不通,商旅罕至,惟耕凿为业,故无甚贫困之家。蚕业不宜,丝绵罕得,惟从麻桑为业。西临赣,南接海眉,山深林密,四境椎埋顽狠之徒,党羽相聚,声势相持,负固保险,动以千百计,号为畲民”;赣南则“当五岭最东,为交广襟喉,地多瘴,与畲人杂居,颇受其害”。粤北“俗杂五方,虽风气与三邑略同,而人附居,射猎为食,傲狠无常尚谲诈,喜斗争”。与此同时,这里还有早期先来此的旁系汉人,占据着条件较为优越的平原地区。

由此可见客家先民的社会经济环境也极为复杂而艰险。

其三,落后的生产方式。8世纪中叶以后,由于长江以南地区土著人口的自然繁衍以及北方避难人口的南来,使得移民浪潮逐步深入到了南岭山区,乃至“高山绝壑,耒耜已满”,表明唐宋时期包括湘赣五岭以下,至于东南诸山地区以火种的畬田农业已发展到了丘陵山区。

“畬田”是山地陆种的旱田,春初斫木,乘天雨时将焚烧所砍伐的草木地,播种粟、麦于煖灰中,雨后即滋生,不施耘锄,历三岁,土肥耗竭不可复种,让草木再萌发,逐渐恢复地力,另烧旁山草木地进行种植,这就是所谓的“刀耕火种”。柳宗元的“火耕因烟烬,薪采久摧剥”,刘长卿的“火种山田薄,湘山独种畬”,李德裕在广东的“五月畬田收火采”等诗句,便是真实写照。清代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还记载:土著“所居凭深阻峭,无平原旷野,伐树火之,散布谷种于灰中,即旱涝皆有收获,逾年灰尽,土硗瘠不可复种,又更伐一山,岁岁如之”。这种开垦不仅破坏了生态环境,且导致水土流失。更甚者,处于赣南赣县的木客:“形似,乃鬼类也。语也拟人……能砍杉枋,聚于高峻之上,与人交易,以木易人刀斧。”

闽粤赣边山区生产方式之落后,由此可见一斑。

梯田种稻

与中原旱作物相比,水稻属大田高产粮食作物,但对光、热、水、土、肥及劳动力数量和耕作技术等条件有极高要求。

闽粤赣边山区地处亚热带季风区域,光、热、水条件优越,劳动力丰足。为解决客家人口发展日繁而山区耕地不足的矛盾,客家人毅然接受早已流行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稻作文化,并逐步取代或改革自己所熟悉的麦作文化。

其中最为突出的:修筑梯田实现水稻种植上山。当然,梯田除了种植水稻,也会种植其他农作物,如玉米(包粟)、红薯(甘薯)、黄豆、花生(落番)、苎麻、甘蔗、蓝靛、烟草等。

梯田,是在山上沿等高线修成阶形梯地,边缘用土或石块垒成阶梯状田埂,以达到保土保水保肥的目的。如福建长汀“壕狭田少,山麓皆治为垅田,昔人所谓缯田,今俗谓之梯田”。如此,水稻种植便沿着层层叠叠的梯田上山了。

在北宋靖康之变(1127年)前,早期先来闽粤赣边山区的旁系汉人迫于维持生计的需要,开垦的梯田只是山麓及沟谷中较低缓的坡地,梯田的规模也只是一些零星分布的局部小块,地势高的坡地并未开垦。这一时期可称为客家梯田的雏形阶段,主要特点为修建山坡池塘、拦截雨水,利用“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自然条件,把终年不断的山泉溪涧,通过水圳引入梯田。

在明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寇活动猖獗,在沿海地区劫夺财物,屠杀居民,掳夺人口。饱受战乱之苦的(包括部分客家人)沿海人民,为避倭患,大规模迁到闽粤赣边山区。明朝嘉靖以后至清朝初期,闽粤赣边山区不断有沿海无业流民相继迁入。由于当地山多田少,土地无法承载过多迁入的新增人口,于是迁入进来者为生计所迫,必须开山凿田。梯田的规模已经不是零星分布的局部小块,而是沿坡面修筑成阶阶相连的成片梯田。清朝时期,沿海人口不断迁入,康熙年间实行了一系列鼓励耕作的政策,据赣南崇义的《上堡乡志》记载:“康熙初年实施重农政策,奖励远迁垦种,每开荒一亩地还给四至八两银子的补助款,因此有大量的家族涌迁本境,上堡乡的户数急骤增加,户数由一个甲猛增到五个甲。”

这一时期属于闽粤赣客家梯田的形成时期,梯田已基本开垦。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和嘉庆年间,当地发生大规模滑坡,泥石堵塞、农田淹没,使得修筑梯田与治山治水结合起来。

兴修水利

元朝以前,闽粤赣边山区的梯田一般分布在海拔较低的山地中,村庄坐落于梯田的下方,形成“森林(风水林)—梯田—村庄”的梯田景观。

明清时期,由于大面积开垦梯田,使得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造成自然灾害频繁。因此,后期的梯田开垦与修筑更加注重与治山治水结合,利用地势高低把水引入梯田进行灌溉,同时修筑较高的田埂,有效地防治了水土及肥力的流失;村庄也由低地势向高地势演变,形成“森林(风水林)—村庄—梯田—水流”的农业体系。清朝以后虽有部分变化,但基本上保持之前的梯田景观。

为了保证梯田的水源灌溉,客家人针对山区田高水低的特点,便从高处筑陂开圳引流,从而形成了水陂、山塘、水圳、水坝等水利灌溉系统。

其一,水陂和山塘。陂是在溪河中筑堰提高水位,再在堰旁河岸开渠引水入农田。塘是利用山谷地形在谷口筑拦截坝蓄水,形成水池,即山塘(水库)。陂、塘都是对水资源的季节性调节设施,达到雨季蓄水、旱季供水灌溉的目的。据同治《赣县志》记载:“赣地多山田,而以陂塘为要务。”

其二,水圳。水圳也叫水笕沟渠,是在“水源所出处,屈曲引导”的引水渠道。其规模可大可小,如,粤东大埔白富圳“源出寨下,会于赤石大河,溉田五百亩”。

水圳除了用于灌溉农田,许多客家村落都环村开挖水圳引水护村,如闽西龙岩市连城县的培田古村就营造了“外—中—内”三条互相连通的水圳。对于环村水圳的功能与保护,族谱中有明确的规定。如培田《吴氏族谱》“族规”曰:“路内圳水,所以护祖堂而便汲饮也,务宜长流清洁,毋得投以秽物等件,违者处罚。”

圳水既关乎祖堂风水,又给日常生活提供方便,其重要性可想而知。所以,吴氏族人世代谨遵祖先遗训,务使圳水“长流清洁”。至今,培田村路内圳水仍长流不息,洁净见底。每天旭日东曦,便见沿圳水两边淘米、洗菜、洗衣服、挑水者络绎不绝,欢声笑语一片,整个村庄充满灵动与生机。

当然,潺潺圳水是从村外引进的。培田古村“枕山、环水、面屏”而建,以卧虎山为依,以祖祠“衍庆堂”为中心,在三面环水的狭长谷地上呈扇形展开。村庄后山的西北方向,有漕溪头溪,水源丰富。溪水通过人工引水渠,围绕清宁寨和卧虎山,流入村庄三条互相连通的水圳。所以,要保持水圳的活水和洁净,除整治好村内环境卫生外,更重要的是保证源头水的质量。为此,培田村每年都要派人到山后漕溪头溪察看水源,疏浚溪道,并栽培树木以护水土。这样,客观上促进了漕溪头溪及其汇入之水河源溪水源质量的保护。

兴修水利工程有利于蓄洪排涝、储水灌溉,这对于水旱灾害频繁的粤闽赣边山区来说,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由于这里山高林深,峦岭起伏,修建水利工程十分困难,使用价值也比较有限。正如光绪《嘉应州志》卷六《水利志》所载:“依山为田,沿流作灌,非若平畴广亩,可沟而浍也。为陂塘者,多横绝溪流,用石鳞起,水可高五尺。或木桩用藤蔓紧织,内磊小石,水高起亦可五尺。从其所向,凿圳通之,遇阻断处,或接以木笕,可绕至一二里外。视疏乎沟浍,艰难何啻百倍!”不仅如此,粤闽赣边山区由于地处山区,耕地多是零星小块,分布散乱,所以即使耗尽巨资建起了一些水利工程,但其使用价值也十分有限,往往一座陂坝的引灌沟渠长达十几里,而浇灌面积只有一二十亩。

林护水土

客家人十分重视村落风水林的培护与营造。如《大余郭氏族谱》载:“栾林为保障要务,村居坟山皆不可少。若地有树木,如人有衣冠,所以庇祖灵,荫后嗣也。古人为宫室必慎堤防,为陵墓必勤封植。今与族人约,凡属栾林尚有不肖之辈无故剪伐,是不知要务,当以达禁之律惩治。如果时加培植,后嗣必昌荣。”

福建连城培田村《吴氏族谱》“族规”曰:“后龙水口,所以蓄树木而卫风水也。住祖堂者务宜逐日鸣锣禁森,如有盗斫生柴、枯树,挖枫仁、铲松光者,宜即通知董理,协同绅耆,严行重罚。割芦箕者,一体议罚。”

福建武平源头村蓝氏族谱《景常公太遗训》规定:“后龙山及小口栽种之树木……不得任意剪伐。”“蓄养后龙及管辖松杉竹木,不得任意盗砍或放火焚烧致减生产。”

这些告诫子孙后代保护风水林以“庇祖灵,荫后嗣”的遗训,发挥了很好的环保教育功能,培育了客家人植树护林的良好习俗。

也得益于风水信仰的这种约束力,客家地区许多古村至今仍保留着山环水抱、绿树成荫的“风水格局”,呈现给世人一幅幅原生态的田园风光图。

于都寒信村萧氏族谱记述了一件让族人难以忘怀的破坏风水林的惨痛教训:“忆昔年,吾族因后龙(山)树密多虎而且易藏奸人,众议出售,得七百余金,期将此广置众田,以大门风。孰知既卖之后,斧斤入山不半岁,而合村鸡犬不宁,人丁损败,且连年兴讼,百孔千疮。即或将些许置买田产,而因讼事复别售外人,所用过当。近乃严加禁蓄,稍得安宁,始知风水捷于影响。嘱汝后人,宁可穷饿,而此二处树木永不可卖。前车可鉴,切宜记之。有不肖子孙偷砍者,查出必严加重责。”

萧氏族人看到了村庄厄运与风水林遭破坏的关系,但他们的认知仅停留在风水破坏这一层面上。而实际的情况应该是:由于风水林的砍伐,带来了严重的水土流失,破坏了生态环境,影响了人们的审美观感和带来了心理的不适,等等,于是矛盾四起,“鸡犬不宁,人丁损坏”。后“严加禁蓄”,重新培护风水林,才又恢复往昔的安宁。

上述实例说明,风水林虽弥漫着神秘色彩,但在水土保持等方面却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提升单产

其一,提高复种指数。客家人因为兴修了水利,为梯田农作物提供了灌溉条件,从而提高了复种指数,变一季农产为多季农产。

在赣南,“会邑三十年以前种翻稻(双季稻)者十之二,种麦者十之一。今则……有水之田至秋尽种翻稻”。也有些地区实行这样的一年三熟制,即“早稻—晚稻—绿肥、油菜”的耕作制。在粤东,嘉应州(梅州)“晚稻即获即种麦,割麦定期于三月,割麦后即种旱稻”。显然实行的是“稻稻麦”一年三熟制。在闽西,临汀(汀州)又是“今农民获稻后,率多种豆,至十月可获;且有收豆又收麦者”,即为“稻豆麦”一年三熟制。这样一来,便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山区人多地少而耕地不足的矛盾。

其二,其他农耕技术。客家梯田许多传统、优秀的山地农耕方式被很好地传承下来,如稻田养鱼或养鸭、作物轮种和套种等,至今保存于梯田的耕作中。在传统的农耕方式中,土地翻耕多半采用牛,即使在田块细小破碎的梯田中也是如此。破碎的地块田埂多,当地人自古有在田埂上套种黄豆的习惯,使有限的土地资源得以充分利用;豆类作物特有的固氮特性、水稻秸秆直接还田,且与放养田间的鸭子、鱼类及牲畜粪便一起在田中发酵,从而增强了土壤肥力;此外,传统农耕方式中还包括土地冬翻,播撒鱼藤精、石灰及油茶枯饼,火烧田边杂草和禾茬,人工捕捉等传统灭虫方法。正是这种由多种植物、动物构成的传统农田生态系统,保障了闽粤赣边山区客家梯田持续上千年的农耕文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