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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南小巷

2019-12-29刘凤珍

延河 2019年2期

郎乡长

月亮升起老高,月光里的村庄鬼鬼魅魅,一棵小树看着像站一个人,一墩土堆如蹲一群人,场上的麦秸垛子似一座座坟头,猫头鹰叫唤,偶尔两声急促的狗吠,都会吓得胆小的婆姨们早早关了门。

村里人大多已经睡了,正人脱衣睡下,却反滚正滚睡不着。

“咋啦,你这是?”老婆翻了个身说。

“不咋。”

“那你反滚正滚?”

“哦……我感觉今晚要出事哩。”

“胡说啥呢,一天困死人。睡。”

“嗯。睡。”可就是睡不着。

想一下,中午陪郎乡长一起在家里喝了半瓶辣酒,本来想告诉郎乡长,以后不要再纠缠乔老师了,她的三个大伯子放出狠话,要收拾你哩。可是,想来想去,这种话不能说。本来,下午饭他说就在他家吃,可郎乡长不,让他派饭。他晓得,郎乡长知道他晓得自己和乔老师的关系,有意避他,他也就没勉强:“那好,郎乡长,下午你就在拴子家吃,拴子婆姨回娘家了,但拴子妈在,那人爱好,饼子烙得好,吃了就在拴子家睡,他家干净。”临走撂下一句:“下午我就不管你了。”郎乡长说:“不管不管了,忙你的,我在村里转转。”

小乔是民办老师,嫁到本村,就在本村教书,男人是现役军人,连家四儿子,一年不回一次家。下午,正人安顿好郎乡长后,去后山看了一回荞麦,出得不错,有的破出地皮,圆圆的叶儿绿油油发亮;有的正炫炫冒冒,叶儿嫩黄地顶着一脑袋土就要蹿出来,他心里非常畅快地想:不出差错,明年又有凉粉吃了。想着,眼前不远处跑过去两只花狸鼠,高高地翘起毛刷子似的尾巴,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忽然,一个白亮亮的东西刺进心里来:给郎乡长不能说,能不能给乔老师提个醒?以后,别再理那只“狼”,村子就这么大,唾沫子淹死人。想着,必须路过的学校近在眼前。他犹豫,说还是不说。不说吧,觉得自己不厚道,一村之长,有这个责任,万一出个事情,说啥都晚了;说吧,这种话怎么开口?弄不好,被乔老师误解。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要说,便向学校垴畔走去,却听见乔老师正在给孩子们上课,老师和学生的声音都很洪亮。他停下脚步,咽了一口口水,最终没下去。论起辈分他和乔老师的公公同辈,叔叔说侄媳妇这样的事,那真是太夯口,让她回你几句难听话:“叔,你给我们看人来还是放哨来?不然就是你有啥想法?”你看,这不是没事找事?难听话听了,你还没办法说。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折身回家。

他盯着黑乎乎的窗户,不停地思考着,是不是自己有点儿“递刀子”的嫌疑:今晚,他把乡长安排在拴子家。他是想,他家和拴子家都离学校近,万一真要出事,郎乡长就能很快跑回住处,或跑到他家,他就能很快知道,阻挡事态不要扩大。可是,这不给郎乡长干坏事提供了方便?他不由地有些后悔,也有些后怕。可是又一想:“这种偷吃狗,安排谁家都一样。”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不安,就怕连家那三个生葫芦儿子不压事,真的跑来捉他们的奸,那可就麻烦大了。

随着月亮越来越高,院子大槐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大,树枝影印在窗纸上,如鬼魅的手掌,被小秋风吹得微微颤抖。当然,正壮年的正人从来不怕鬼怪,年轻时和村里几个小子一起睡过乱坟滩,可是,郎乡长却让他感到肉跳。“汪——”一声懒懒的狗吠,吓了他一跳,伸长耳朵细听却没什么动静,滚在身边的老婆睡得“哧——哧——”的。

小乔是民办教师,这工作是郎乡长给安排的,传说她妈一直是郎乡长在农村的“关系户”之一,可是,这个关系的重心却渐渐转移在小乔这里。人们都在背地里骂郎不是人!还骂上面瞎了眼,让这种人当乡长!可是,老百姓骂死也没用,上面人又听不见。

郎乡长终于还是去了,月光里他变成会移动的鬼魅。

郎学一声猫叫。

“嗬啦!”门开了。

郎知道,“嗬啦”这声舒心的门关儿响,曾经让他煞费苦心,这嫩白菜心比那老白菜帮子可有主意。可是,他在这方面很自信,如今这舒心的“嗬啦”声不就是证明?

下午,正人去荞麦地时,郎去学校,说要听乔老师的课,乔老师就让郎听课,放学后,郎去拴子家吃晚饭,吃完晚饭说不愿意和拴子一个窑里睡,嫌拴子打呼噜,拴子就让他睡另外一眼闲窑。月亮升到垴畔顶时,他出动了……谢天谢地,平安无事!

两个礼拜后,郎又来了。那天,正人去赶集,买了头老母猪,瘦得走路扭草绳,老黑洞(编者按:陕北方言,形容天黑透了),人和猪才回到家,吃了口糊面倒头就睡。半夜,突然,“乓乓乓”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从酣睡中震醒。“谁啊?”

“开门开门……”

“郎?”正人赤身一蹿起来下炕开了门。

“关门关门!”郎大口喘气。

正人预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不是兄弟三人一起上,是老三一个人掂根磨杆从后面追来,扑踏踏的跑步声从窑侧传来:“天爷呀!这事咋弄咧!”正人不知道是说给郎还是自说自话。话音未毕,老三的磨杆在正人家的门上“咣——咣——”捣了两下:“姓郎的你给老子出来!”正人没敢开门:“连三,半夜三更要咋哩?”

“没你的事,你把姓郎的放出来!”连三硬得不行。

“行啦!你是吃糊涂了还是饿糊涂了?哪来的姓郎的?”正人又说:“我今天去赶集,买了头老母猪,老黑洞回家。下午城南头碰上老郎,说他明天县上开会哩,魂儿跑咱村来了?”

“少废话!你把门开开。”连三说。

“你婶赤身子睡着,我也赤身子,有什么事明天不能说?”

“你哄鬼!就到你院里来了,不是他还有谁?”

“你怎么就肯定是人家?村里男人谁不可能?”他又带着村长一贯开会时的威严说:“我给你说,天塌下来明天再说!回去睡觉!”

“……村里男人?谁?”连三被猛然照后脑勺搧了一巴掌似的,头晕了一下,这是他从来没想过,也没听说过的事情。

连三十二岁还打着光棍,自家的肥水,当然他不能去沾,但也不能流进外人田,他要替弟弟维护男人的尊严。可是,难道她还有别人?原来她是个不值得他去保护的烂货?

正人知道“村里男人谁不可能”这句话亏了乔老师,也亏了村里男人,可不这样说,这事怎么了结?对于连三来说,这句话比一盆凉水浇到头上更管用。他胳肢窝夹着磨杆,长长的磨杆另一头戳在地面,跟着他离开的脚步,划出“呲呲啦啦”的声音,如无数把锐器将深夜的寂静划了个粉碎,这粉碎如颗颗冰雹漫天砸下来,砸在黑夜影影绰绰的虚无里;砸在月色空旷怪诞的鬼魅里;砸在连三孤苦冰凉的胸腔里……

郎半夜动身回到乡政府,第二天清早,头脸一洗,穿戴整齐,两手背在背后立在院子的红旗下面,善良的大师傅老牛给他卧了两个荷包蛋,腾着热气送到房间。

乡政府的老干事都知道郎乡长的能耐,晚上睡觉前还在办公室,人都睡静了他动身到村里“寻访”,然后,连夜赶回来,第二天早晨,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穿得齐齐整整的,两手背在背后站在红旗下面,一张大脸定得平平静静,啥事儿没有;他们还知道,每当这样的时候,不用吩咐,老牛就会卧两只荷包蛋给他热气腾腾端到房间。

小乔的丈夫部队转业后没有回来,他们离婚了。小乔哪里去了?不知道。传说,她后来再没教书。

拉话

天刚亮,各家院子里开始动静,大多有念书娃,要早早起床。院子与院子隔着一砖头厚的墙,隔人不隔音,放搪瓷尿盆的当啷声,中音说话声都听得非常清楚。大声说话,孩子哭声,两口子拌嘴,邻居吵架,那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卷毛家有两位女租客,爱拉话(编者按:陕北方言,意为聊天),啦得没心没肺,河满海阔;声音一粗一细,或高或低;内容有宏大叙事,也有庞杂小事;一会儿嘻嘻,一会儿哈哈,一会儿一惊一乍,把个六院的怪老头折磨得半死不活,一听见她俩一唱一和,抑扬顿挫,就在家里骂:

“X那家的妈妈,闲话淡话说不完,两只叫鸣鸡!”

可是,他的骂从来没妨碍过两个女人拉话。

……

“你说现在这人还了得?活得歪好不要脸了。”粗嗓子立在门口说。

“谁咋啦?”细嗓子在屋里问。

“再有个谁?就我那表弟嘛,问了那么个无赖婆姨,快把我姑急死了。”

“咋啦?”细嗓子手里握着一把韭菜出门来,站在门框处摘韭菜。

对门平方门口的粗嗓子身子倚在门框上剥葱:“咋啦?光打麻将,不管家,输了三四万。我表弟一直不知道,还是人家麻将馆的人跑到家里要债才晓得。”

“欸呀!天大大,输那么多钱,不准备活人了?”细嗓子一边摘菜一边答对。

“那号人,大概是不想活人了。”

“就是呀,太过分,偶尔耍耍,还敢当成正经营生?”

“嗐!哪能明白那个?屁都不懂,就知道打麻将。昨天,人家跑到家里要钱,没钱要拉人,砍出口子:‘一个女尸骨都卖几万块,还怕你这么一疙瘩活货?怎么着还不够我四万块钱?’,嗐!你说人家把她拉去,有她的好日子?我姑跪下给人家祷告,三天之内把钱送去,人家才离开。我姑还给人家写了欠条哩。”

粗嗓子说完跑回屋去看坐在煤气灶上的稀饭锅。

细嗓子提高嗓门:“你姑给她写,为啥不让她自己写?”

“嗐!我姑想挽救哩,毕竟是孙子的亲妈。”粗嗓子搅了一下稀饭回答,忙忙又出来,声音在穿行的气流和颤动的脚步里颠荡,如一只鸟从别处飞来,由弱小得几乎听不太清楚的“嗐”一下子落在洪亮清晰的“亲妈”二字上,身体又稳稳地靠在门框上。

“亲妈顶屁哩,不管吃不管喝的,后妈也不至这样子哩。”细嗓子说。

“对嘛!这下可把我姑上紧了,哪里弄几万块钱去?”

“到底几万?”

“那本人说三万,人家说四万,鬼晓得!昨天,我去她家,一看那死样样,不吃饭就饱。平时,对我姑不好,这阵子,那妈可重要了,妈上妈下,大概觉得麻将馆的人谁也不是她亲妈亲大。嗐!我看见都着气哩!别说我姑。”

“就是嘛!”细嗓子说:“谁遇上都一样。”

……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粗嗓子猛然万分焦急地说:“天大大,锅溢了……”扑踏踏跑回屋去。

细嗓子在外面问:“溢厉害了?”

“……”粗嗓子在屋里说什么,外面听不清。

几分钟后粗嗓子出来了。

“啊呀!一锅稀饭跑了半锅,都流地下了。”说着展了一下舌头:“让二洋他爸看见,又骂死我——淡话说不够。”

“嗐,男人家都那怂样子,我家那人不是一样的?他说他的,不理他。”

细嗓子又说:“你是不是熬豆钱钱,那豆钱钱就爱溢锅?”

“就是嘛!”粗嗓子答。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的话题转移了。

“哎,你说我这个月咋回事?来了,多得要命,发洪水哩——哗啦啦地,以前常不这样呀!”细嗓子带点儿神秘地说。

“那是你上个月少。我是上月少,这月多,下月又少。”粗嗓子答对。

“上月也不少,谁知道呢,反正不难受。你说这女人多麻烦啊,月月来,烦死人了。”细嗓子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再俊的女人,再干净的女人,都免不了。”

晃一下,太阳从山峁上跳下来,明晃晃刺人的眼,房角的蜘蛛网银丝织就银光闪闪地颤动着,靠六院的墙角突然有了一种状况,视线里缓缓移动着一个东西,不是麦老师家的鸡,也不是老乔家的猫。啊!是一只男人棉鞋大小的老鼠。先是细嗓子尖吱啦啦叫唤了一声:“啊噢——”接着喊:“快快快”指了一下老鼠往院子另一边跑。然后是粗嗓子“妈妈呀”喊了一声,退回家里闭住门。

两个女人都奇怪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是老鼠王吧?这死老鼠也有糊涂时,怎么大白天跑到人家院子来,这不找死?嘿!它还不跑,细嗓子镇静下来,拿扫帚碰一下它,动两步又停下了,它浑身缩成一个球,不停地颤抖。

“日怪!准是吃了耗子药。”粗嗓子也从屋里出来。一场惊吓后两个女人一个铲,一个扫,将其扔进厕所。

粗嗓子说:“定是麦老师下了药,前几天他家鸡娃被啥野物咬死两只,却没吃掉。”

细嗓子回一句:“可能是哩。”

两人回到院子,老鼠的插曲并没有吓跑她们拉话的兴致。前面中断的话头儿在细嗓子脑子里又豆芽似的钻出来,承上启下,带出一句:

“鬼老鼠。”接着,回到刚才拉话的茬儿上:

“你说的也是呀。不过人家还说,女人没有它还不好呢。”

“就是。我也听人家说过。咱们现在好多了,你看那些卫生巾多好,我姐姐常说她年轻时候用的是卫生纸,纸质不好。说上体育课,有个女生不小心,垫纸红杀杀地从裤腿里掉出来,吓傻了全班孩子。你说多丢人呀。咱们妈妈那辈人,用的啥,破棉絮。哦!咋用呀?真不知道。”

“就是嘛。比起她们,咱们可算享福喽!”

突然,另外一种声音硬朗朗地响满南小巷,暂时将两个女人的拉话声搅动得忽有忽无:

“卫生巾喽——卖卫生纸卫生巾喽——”推销卫生纸卫生巾的小贩子,突突着三轮车,从石茬坡里过来,绑在车头上的喇叭声不停地吼叫:“卫生巾喽——卖卫生纸卫生巾喽——”

两个女人跑出院门,各人买了一包卫生巾卫生纸,说着“比门市上便宜多”的话,脸上都喜喜地回到院子。

她们的拉话又转了话题。

“嗨嗨,前天,你二洋爸爸半夜回来了?”细嗓子神秘兮兮地说。

“没回来。他说最近忙,回不来。”粗嗓子说:“怎么?”

“啊?就说嘛。”细嗓子压低声音:“那是?”她指头往楼上指。

然后又大大方方地说着:“胆大还是胆大,也不怕老公突然回来?昨天,我要问你,又没问,想也不是二洋爸爸回来。哈呀!真是,没死没活的,你说,你说那到底有个啥意思?男人女人还有啥不一样?”

“嘿嘿!你个死人。”粗嗓子不好意思。

“就是嘛!我说的实话。”细嗓子笑起来:“嘿嘿,你笑啥呀?本来就是嘛!”

粗嗓子也压低声音:“哎,你说那男的,眼跟死羊眼一样,蔫蔓蔓的,阴瓦瓦的,长得不像阴阳先生?我看见那人就觉得不吉利。”

“哈,看你说的,阴阳先生脸上不刻字,你都能认出来?”

“呵呀,感觉嘛!”

“不过,她也好看不到哪里,你看那头,大爆炸,幸亏扎着,散开还不知怎么吓人呢!”细嗓子说。

“我给你说,我二洋说,妈妈,我从来没看见楼上阿姨的‘真面目’,还说阿姨的脸可恶心哩。’你说,连娃娃都知道哩——呃,那脸灰蛮蛮的,遮盖霜一搽像帆布上涂了层腻子——难看得要死!”粗嗓子撇撇嘴。

“哎,你没听人家说,丑人多作怪,还真是哩。”

……

“当——当——”学校铃声响了,远远传来,两个女人几乎异口同声:

“呦!不敢叨叨了,快做饭吧。”

细嗓子说:“我蒸韭菜包子。”

粗嗓子说:“我蒸馍。”

不一会儿,院子里冒起两股黄烟,六院怪老头的耳朵能暂时休息一会儿了,老乔家猫无声无息从怪老头家的墙根走过,“喵——”了一声,日头红红的……

租客

台炉里的煤被窝出一股儿一股儿黄烟,顺着黑油油的锅皮从四面升起来,电风葫芦一吹,黄烟直冒,煤屑如蚕屎,颗颗粒粒在空中飞舞,一会儿下雪似的落下来,呛得有人咳嗽,有人揉眼睛。但大家都没有离开,仍在说笑。

每到夏天,住在南小巷的人家,家家在门外面支台炉做饭,又快又方便。虽说这地方在县城,但冬天没有暖气热水,夏天不能洗澡,一家住一间平房,或一孔窑洞,不少租户所有日常用品都在地上摆着,举家过日子离了什么都不行。但农民工进城,避花钱,不敢购家当,置物品,再说租人家的房,三天两后晌没法稳定,只能凑合着。

当然,艄公家也是这样,地上乱得如一包鸟窝。能睡三个人的炕上二儿媳妇坐月子占满了,门里进去右手边放一支单人床,左手边是米面袋、蔬菜、一只纸箱上面放了块三合板扣着碗筷,放着剩饭,算是饭桌。还有别的东西全在那一块地方堆着。窗子下面支了案板。

今天,艄公的大孙子过五岁生日,艄公从黄河边的老家赶来,他瘦瘦的黑黑的,当爷了,但年龄不大,才四十七岁,头发黑黝黝的。

他老婆四十五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奶奶,扎很长的马尾,邻居都说她不像四十五,三十五还差不多,还有人开玩笑说像二十五。女人就咯咯咯笑起来说:“说着说着沟里下去了,你就说像十五的。”

她提一壶水放在外面的台炉上,马尾一甩又回屋里擀面条去了。

门敞开着,女人一边擀面,一边和外面人大声说话。

“艄公家里的,你十五六岁就结婚,能懂个啥?”有个男邻居问。

“就是啥也不懂,不懂有啥办法?”艄公女人说。

“看把你愁得,啥都不懂,那儿子秃葫芦似的一个接一个哪里来的?”一个女邻居揶揄道。

“嗨呀!你个活流氓,胡说啥呀!”艄公女人连说连笑,说笑里夹杂着“咚——嘡——”的擀面声。

“咋胡说哩?这不实圪扎扎的事实。”

“嗐!别提了,那时候我家穷,要给我哥娶婆姨,我爹没办法,就早早把我订婚嫁了人。”艄公女人说。

艄公嘿嘿地笑,“噗——噗——”地抽旱烟袋。

男邻居奚落艄公:“看财奴!挣钱干啥?抽这玩意儿?”

“好抽。劲大。”

“行了行了,还好抽劲大,一把扔了,现在谁还抽旱烟。”

艄公嘿嘿地笑说:“欸!不敢扔,买纸烟抽招架不起。”

……

艄公女人性格开朗,不愁日子。大儿媳妇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有一天,突然离家出走,孩子不要,家也不要了。

“这流氓社会养了这一茬人渣!”艄公女人骂儿媳妇。

“看你,不能这样骂,社会还是好的哩,不愁吃不愁穿的。”

“好是好,可制造出他老子那些玩意儿,不相识的人,面不见就能拉话,这三啦两啦不就啦出事来了。”艄公女人说的是电脑上聊天,这里人把聊天叫拉话。儿媳妇就是电脑上聊天认识了一个外地男人,然后离家出走的。

“你说,不是电脑的过?”艄公女人说。

“那你别买嘛,怨人家电脑啥过,没道理。”

“看你说得轻巧的,遇上你,早把造电脑的人头打破了。我这还不是急躁的。”艄公女人反驳。

“呵呵。能理解能理解”。

儿媳妇走后,她把电脑砸烂扔沟壕去,现在,给两个上幼儿园的孙子做饭,不时骂儿媳妇两句:“那败类婆姨走了,把她的讨债鬼们扔下害我。”

但她大多时候是高兴的,常哈哈大笑,看上去没有什么忧愁。一个人的时候,还爱唱些酸曲儿:

你要来,你就早早地来哎

来得迟了门不开

哥哥你进不来

嘿嘿嘿,她笑,众人也笑。

有天,她高兴了,冒出这么几句捣蛋话:

太阳当头照

喜鹊叫喳喳

来了个吹鼓手

你妈怀里揣奶头

“啊哈哈哈——”别人还没笑,自己先笑得收不住了。

在座的人跟着大笑。

有女人笑出眼泪,拍她一把:“欸呀!这死人!”有女人笑得尿湿裤子,赶紧跑回去换,换好裤子跑出来还要捣她一拳头:“哈呀!把她这奶奶!说‘儿话’一串儿一串儿的,不怕把你门牙磕了。”

艄公女人脖子一缩,嘻嘻嘻又笑成一朵花:“让大家笑一笑嘛。”她说,小时候,大队里经常组织社员开赛诗会,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不识字,一上台把词忘了,情急之下胡乱加上后面那两句。后来呢,‘揣奶头’就成那女人的外号,传得外村人都知道。孩子们骂起架来,“揣奶头”长,“揣奶头”短,使一家人蒙羞。没过几年那女人去世,都说被那三个字“淹”死的。

她常对邻居们说:“啥都嫑熬煎!熬煎是一天,不熬煎也是一天,为啥不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哩,娃娃一天一天大哩,我什么都不熬煎,我给我儿说,嫑怕,不到年底爸妈再给你娶一个能干的、漂亮的媳妇,叫她婆姨后悔去吧!”

有邻居答对:“你这人心大,想得开嘛。”

她又说:“看你说的,那要想开哩,想不开还不把人熬煎死?我常给我儿打气,他妈妈的个脚,过来过去不就是几个钱的事儿,好女人多得很,有啥熬煎的?!”

锅里油热了,直往起冒烟。女人抓来半把葱放锅里炝锅,炒肉,做臊子面,一股儿一股儿炒猪肉的香味在女人熟练的翻搅动作里冲撞出来,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沟。

眼睛里突然跳进来孙子粉嫩的脸蛋:“奶奶,我要蛋糕。”

“别蛋糕了,吃个长寿面行啦。”

“不嘛。我妈妈常给我买蛋糕,就要嘛。”孩子不饶。

“你妈你妈,你妈不要你了还你妈呢!”

“没有。以前过生日,妈妈常给我买蛋糕,还给我照相。”

听见孩子稚嫩的声音,艄公女人心里便涌起一股儿难受。这难受聚集了一会儿,突然变成一种没头没脑的怨恨,实实地击打在儿媳妇身上,想:“老辈人留下的话一点点儿不错,男人没主意一辈子做不成事,女人没主意一辈子脱烂了裤。现在年轻,你婆姨体会不来,等到记得,迟了!”

又想:“我们一家人哪里对不起你?说走就走,让孩子可怜的。”

可是,这也只能是心里想想。马上吩咐艄公领孙子上街买蛋糕,照相去。

喔喔喔……

麦老师家那只公鸡爬到门口上悠扬自得地叫了两嗓子,公鸡在门口叫,要来贵客,这是当地人的说法,可是,艄公女人心里清楚,除了孩子两个姑姑哪来贵客?原来儿媳妇在时,孙子过生日,没有别的贵客,但外婆外爷,舅舅姨姨都会来,而今年,嗐!艄公女人叹口气。不知趣的公鸡又叫了一声,让艄公女人一下子心烦起来:“嗤!他老子的没完了!”出门胳膊一扬,公鸡扑踏踏地扑棱着翅膀跑了。

“妈……”

“欸?你?”艄公女人正在台炉跟前忙活。一声“妈”吓着她似的后退了一步。

“我,妈,我回来了,我错了。”一个年轻女子说着“咯噔”跪在艄公女人面前,已经哽咽地说不成话了:“妈,我错了,原谅我吧。”

“起来吧,别这样。”艄公女人也没忍住掉下泪来:“回屋吧,知道错了就好。回屋。”艄公女人接过年轻女人手里的生日蛋糕,相拥回屋了。闲聊的邻居们一阵儿愣怔后,猜出几分究竟。

爷爷和孙子从石茬坡回来,爷爷手里提了生日蛋糕后面走,孙子前面跑,正在给台炉加煤的艄公女人呵呵地笑了说:“今天这蛋糕可算发啦!妞妞快回家看谁回来啦。”

锅里水开了,艄公女人端出面条下锅,面煮好了喊一声坐在巷口的邻居们:“走,都回我家吃饭去。”

在座的人都慢条斯理答一句:“吃你的吧。”

“我家的也好了。”

有人开玩笑:“那我们都去吃,让你空嘴溜!”

女人大大方方地说:“走啊!吃去,吃了不够咱再做嘛!”

大家就嘿嘿地笑起来。

花子

一场暴雨后,泥糊子涌满了门前的石茬路,要去对面上公厕都成难题,有人在家门前摆起了通往厕所的砖头,望过去,好像家被厕所拴着。这条窄沟里在不断地扩建,窑洞面前盖房,窑洞顶上盖房,租赁户便越来越多,垃圾也越来越多,他们懒得多走几步将垃圾倒在指定的垃圾台,而是就近倒在排水沟里,所以洪水漫路的事情就不断发生。

以前,住在巷子最深处的花子,拖着泥脚出来和巷子的老住户一起清扫,还要笼统地骂两句那些没教养的租赁户:“多走两步能折了腿?”

租赁户大多是领着孩子在县城上学的乡下人。

中学教员郑老师的胖太太说:“你这么骂,叫人家听见,还不缝你的嘴。”

花子声音更大:“骂是轻的,没王法了,谁敢站出来和我接茬那就来吧,我一个赤脚还怕穿鞋的?”

花子的骂更像吆喝,没人当成真正的骂。

“哎哎,谁知道花子哪儿去了?”郑老师的胖太太一边吃长面,一边尖声火燎地问周围的人,大家才猛然想起似的。哦!真的,好长时间不见了,上哪儿啦?郑老师的胖太太大概是要清理泥糊便想起这个日子过得流落的人?

站在一边吃糊涂面的石警官的丈母娘,皮肤黝黑,牙齿也黑,快舌快嘴说:“又上访去了,还能去哪儿。”

妻子去世多年,外衣领口和肩膀周围油腻腻的麦老师,从学校灶上提回来半塑料桶学生吃剩的饭菜准备喂鸡,被圈在铁丝笼里几只泥泞不堪的鸡如几只用旧了的扫帚刷子,看见塑料桶和麦老师接近,皆扭起细腿跑到笼子前。麦老师说:“住养老院了,估计是去了,开始,他不想去,毕竟才五十多岁,不是住养老院的时候,但他那窑口,你们没看见塌了一块,大概怕将自己塌在里面吧……”

郑老师的胖太太将碗底一口汤水洒在面前的泥糊里说:“唉!花子,你说他傻,他不傻,你说他精,又不精,上访这么多年,有啥结果?”

……

“妈妈的,不信你们龟孙子们不怕,不怕是假的!”这是花子一句经典语录。

住在南小巷的老住户都知道花子,被人称作“上访专业户”。

人们遇上花子,和他打招呼的用语也离不开上访:“哈哈,花子,又上访去了?”花子低着的头猛抬起来,有时说一句:“没有。”有时看一眼对方不言声。

“嘿!花子,憨憨记住一辙辙——就知道上访,还知道啥?赶紧找个老婆热热火火过日子,再生个胖小子,算你没白来人世一趟。”说完,拍一下花子的肩膀快快走去。

花子沉默不语。

巷子第七院住着花子的表姐庞老太太,七十多岁,前些年,老太太能动弹的时候,花子常去她家串门,表姐给他盛一碗热腾腾的饭,但老太太老伴很是反感,极不欢迎这位固执落魄的妻表弟:“动不动说大话,‘我就不怕’,不是怕不怕的事情,是你的问题解决得了吗?真不知道自己是谁?”花子刚出门他就发表意见,语气里总压不住一些轻看和抱怨——“自己不争气!”

老太太惋惜中带着怜悯,不让老伴说伤害表弟的话:“我舅出去招老婆,只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没想到活得流落成这样,我舅是爱好人,他要在天有灵,可伤心死了……”

“别你舅你舅的,你舅的尸骨不知在哪里冤屈着呢,还有灵,有个猴……怨谁?都是那心明自己造的孽……人家是抢妈妈埋哩,他倒好,没抢到妈,连自己亲爹埋哪儿都两眼一抹黑,这种不孝子不值得同情……”老太太老伴又说。

花子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的那年,以流氓罪被法院判处三年徒刑。三年里,他的父母备受村人指责和煎熬,相继去世。三年后,他出狱回到村里,与他同母异父的哥哥却不认他,把他赶出来:“你去死吧!还有啥脸回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臊得慌!给你直说了吧,我妈和我爹合葬了,你爹我也看得埋了,从今往后,程家山没有你一锨土,爱上哪儿上哪儿。”

哗一下,花子脑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哥——”

哥哥已经转过身去,恶恶实实朝身后刀子似的劈过来一句话:“我不是你哥!”

望着那个背着手,梗着脖子,脚后跟很有力量的背影渐渐远去,花子心里一股儿一股儿泛酸水,接着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这难过千头万绪,如这荒了几年的院子里的杂草,乱七八糟全塞进了心里。这里是他和父母、哥哥、姐姐从小生活过的院子,父亲来到程家山时,姐姐六岁,哥哥四岁,两年后他出生了,哥比他大六岁……窑耳侧那三棵桑树是父亲栽上的,母亲每年养蚕,这三棵桑树叶足够了。看着桑树上长长的泪痕,花子再也无法抑制,也许在哥哥眼里纯属刘备哭荆州的泪水。

“我妈和我爹合葬了!我不是你哥!程家山没有你一锨土!”花子的脑子里回荡着哥哥绝情的声音,眼里闪现哥哥狠毒,而又因为经常干苦力而枯瘦的长脸。他像喝了老鼠药的耗子,想在程家山落脚的心随着药性发挥到极致而一下一下地死去,那丝丝曾由母亲维系着的亲情,亦被倒上了一瓶漂白液,即刻变得一片煞白。他本来要告诉哥哥:“我不是流氓,我是冤枉的。”可是,再没有机会,没有解释的必要,原来想一定会被亲人理解的自信,雪崩一样从心里垮塌,刺骨的冰凉由内而外向四周传开。

他不愿意恨哥哥,也不想和哥哥再纠缠什么。

头顶的天空瓦蓝瓦蓝,蓝得有些揪心,被这蓝固守着的太阳突然跌倒了似的向西下沉。院子里马上黑阴阴的,一败涂地的糟心,来上一百个壮汉帮忙也收拾不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一声:“爸、妈,你们在哪里?”

祖坟所在的山头上,太阳烧成一盆旺火,花子迎着那盆旺火向祖坟走去,想着,“妈妈被哥哥与他爸合葬,一定上了祖坟。”踏着这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小时候的一幕幕电影般上演,多少次跟着哥哥上祖坟,一座一座地祭奠,磕头,响鞭炮,回来的路上,哥哥总会在拐弯处快跑几步甩掉他,然后又等他赶上,嘲笑他——张开口大哭,满脸泪痕,“哥哥,哥哥”直喊“等等我”的狼狈样子……花子想得有点想笑,可这笑只能是苦笑。

一摊乱草摇晃的坟场一片寂静,乍到的脚步惊飞两只鸟儿,向山下面的沟渠划去。花子在坟场站了很久,因为没有立碑,无法知道哪座坟是谁的。他的心里再次一股儿一股儿地泛酸。他高声朝那片坟场呐喊:“爸——妈——我回来了,你们站出来看看呀!我是心明!”坟场依旧寂静,对面土崖上的回音却像从另外一个世界艰难地传来,嗡嗡地在山谷间回荡。他从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仿佛看见了妈妈真的朝他扑过来,还有老泪纵横的爸爸默默地站在不远处。

一切全是幻影。

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一座一座坟去祭奠,他终于明白,这片坟场全姓程,“而我姓花,叫花心明,我爸叫花福贵。”除了亲爱的妈妈,其他人和自己没有一丝半点关系。他不想把仅有的这点祭品给别人撒了。

天边的旺火渐渐熄灭,夜幕越来越低,如一张巫婆的脸变得越来越狰狞。花子不想再这么难过下去,将祭品完完整整从坟场带出来,在不远处的一片麦茬地里画了一个圈,跪在那里祭奠父母:“爸,妈,过来吃吧。不孝儿子回来了,没有给你们披麻戴孝,却让你们吃尽苦头,受尽煎熬。但你们要相信我,我不是流氓,我是冤枉的!我要平反!”

家没有了,父母不在了,哥哥和自己断绝了关系。

花子把这一切后果归结到法院判他的冤案上,他不知道什么是流氓罪,但知道自己没碰过那个女孩。他一直不承认自己犯了流氓罪,认为自己是冤枉的:“我没碰过那个女孩,连手都没拉过,没有。我要平反,要申诉,要赎回名誉,要让法院找回我的家和父母亲。”

他成了县城的流浪汉,但他不愿意当乞丐,住桥洞。他觅到如今叫作南小巷的山沟崖根,便挖了一孔小土窑洞住下来,成了这沟里第一位居民,一住就是三十年。

南小巷原来是个没有名字的小土沟,在南巷西面坡里,约一千多米长,一百米左右宽,两面大山,是塬上两个村子的村民进县城赶集、买卖东西的必经之路,一直没有人居住。小沟属于跟前一所学校,不知道是学校同情他的处境,还是怎么样,一直没赶他走。再后来,学校在此盖了一排教师宿舍,如今,教师大多不在这里住了,有的将窑洞卖掉,有的出租。但花子仍然住在他的小土窑里。他不想把自己变成乞丐,但他的生活除了不向别人伸手讨饭,其他完全是一个乞丐的状态:窑洞没有窑檐,夏天暴雨一来,垴畔的泥水顺窑面子流下来,流进窑洞,脚地被泥糊越漫越厚,快和土炕一样高了。只能铺一条毡的土炕上扔一块硬纸片,一条羊毛毡,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被子拧成一团,窑洞没有窗户,所谓的门的上部分是格子,从破格子可以看见里面的状况,没有灶台,没有做饭的灶具,一切黑乎乎的不清晰。

“我要让法院找回我的父母亲。”这是花子经常说的一句话。

他打临工挣一些生活费,不赌博,不找女人,其余时间就是请人写申诉状,状子递出去,被打回来;再递出去,又打回来。开始,有亲戚里的读书人给他写状子,后来,连亲戚都没人写了。亲戚不给写,是觉得这事没啥希望,劝他作罢,好好过日子,冤枉就冤枉,把这一页翻过去。可花子不听劝,出钱找别人代写,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直行走在这条没有结果的不归路上。

找法院翻不了案,他就上访,去县政府找县长、县委书记。可是,连县长书记门也进不了。偶尔下面的人没看好门,让花子溜进去,县长问怎么回事,下面人一句话拦住:“一个疯子!甭理。”也有领导给他答应处理,让他回去等消息,可是,一等就是三两月,两三年。这任领导不管,下任来了再找,再找还是同样的结果——一个神经病!然后十年八年过去,二十年过去,三十年过去。

花子有缠劲,不放弃,县上告不中,去市上告,市上告不中去省上告,北京都去过好多次。但每次都没有得到他所要求的平反,却被信访局的同志接回来。他和信访局的关系,有点像老鼠和猫。信访局的人对他也是软硬皆施。有一位年龄大点的老信访,自己说不清接过花子多少回,他说,避开公事,他很同情花子,他给花子做过很多思想工作,要花子死了上访的心。他说:“花子,你是精明人,干什么不好非要上访?多少次了有啥结果?比你厉害能行的人冤枉就冤枉了,你是谁呀?”

花子听不进去。

老信访又从另外一方面劝导:“花子,你不是男人?不知道要老婆?别在这事情上耗了,回去哥给你介绍一女的,保准你看得上,以后团圆过日子吧!上访上访,弄毬这些啥事情。你说怎么样?”

花子不是不动心,他说:“你说毬得可好哩,我咋不想?这正事没办,咋娶老婆?我这怂样子人家女人眼瞎了?”

后来,老信访不再废话。再后来,老信访退休了。而花子仍然上访。但他好像磨皮了,不怎么着急的样子,似乎上访成了自己一个不能放弃的追求,至于问题得到没得到解决并不重要了。

信访局的职工没有不认识花子的,有些年轻人,经常和花子开玩笑:“花子呀,你可是咱全县的老人,你一旦有个动作,可把那些领导们吓死了,赶紧打发人找你,给你送钱。哈哈,还是你厉害。”说着在花子肩头拍一掌。花子听了心里非常美气:“妈的,不信你们龟孙子不怕,不怕是假的!”。

信访去花子上访的城市找到花子,花子死活不回来。信访局长都恳求他:“好我的老人家,回去吧!你不回去,我给上面交不了差呀,我这芝麻官就要‘当啷’在你手里……”花子最听不得软话,喝了迷惑汤似的被这样一串儿好话灌迷糊,忘了自己的“正事”,便跟着回家了。

有时候,信访用钱诱惑:“花子,多少天没吃肉了吧?给你几百块钱实惠还是你干耗在这里没人理识你实惠?你要不愿意拿钱,那就算了……”

“钱,凭啥不拿,钱又不扎手,不拿白不拿。”花子说。

信访说:“当然不能白拿,拿了就得乖乖跟我们回家。”

不知是不是拿人家的钱手短,花子跟着信访们回了家。

信访就是负责找人,找到人安全领回来。有些信访给过承诺,也可能是临时一计策:“回吧,花子,领导们答应这次给你解决——回去就给你转成老干部,多好的事!哭上三年六辈子能哭来吗?”不知道他心里明白这是一句假话,还是并没有当回事。倒是一脸得意,对邻居吹起牛来:“妈妈的,他们龟孙子不怕?不怕是假的!”

又说:“信访局长都恳求我,从自己兜里掏钱给我,最多一次,你们猜给我多少?”邻居们一个个好奇地猜:“二百”。花子闭目摇头,表示不对。

“一百。”花子闭眼摇头,还加摆手,更不对。

“五百?”花子终于憋不住呵呵笑起来说:“都不对,八百。”

这时,大伙儿一起起哄,要他请客:“花子,不够意思噢。”

“花子,不请客不对,你说咱这小沟里谁能比上你?”

“就是,谁敢去市政府?谁敢踏省政府的门?”

“对呀!关键是没人白给咱们钱呐!如果有人也给我八百块,我就把大家请到‘好想来’这样的大食堂去撮一顿。”

“那是。重要的是那钱不是普通人给的,是局长给的,多厉害呀!不请大家喝酒还是程家山好汉?”

一直沉浸在快乐里的花子,听到“程家山”三个字,脸上的笑容即刻僵硬,大概僵硬了有一分钟,才慢慢收回来,“嗖!”一下打了麻醉剂似的又蔫蔫地回到原来闷闷不乐、悄无声息的状态中。但他还是掏出两百块钱,让邻居的儿子去街上买酒。

花子还有另外一件得意的事情。

当他忘记生养自己却没有亲人的村子程家山,忘记找不到父母尸骨的烦恼时,那件得意之事就奔出脑海,与邻居们欢欣鼓舞。他会情绪饱满地对大家说:“我见过省长,你们见过?”

“别吹。你是不是被保安踢了一脚,拔腿就跑,还说自己见到省长啦?”

“胡咧咧。吃不到红烧肉却说嫌肥。我可是真见啦,人家坐一辆黑色铮亮的小车,那样子的小车咱这地方没有,很长的。你们知道吗,我‘噌’一下就跪在车前面,司机‘歘’一下停了车,车里走出一个高高大大的人,一看那和车一样贼亮的黑皮鞋呀,咱这里县长书记的鞋我都见过,没有人家的亮。他态度很好地说:‘同志,你好!我是副省长,有什么话起来说好吗?’司机马上把我扶起来。他,他叫我同志,看人家多文明,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噢,记得了,叫‘现场办公’,马上叫来信访部门的同志,安顿他们把我领回去,好好招待。你们还别不信,官儿越大,越没架子。临了临了还说:‘同志,我忙着开会,你有什么事尽管向他们讲,我们会给你解决的。’你说,你说人家这客气,客气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大家都听得瞪起眼。

“嗨嗨嗨!谁没年轻过?咱是谁?”花子手拍胸脯说:“青川四雄之一,长头发你们留过?喇叭裤你们穿过?见过吗?”大伙都摇头。

“就说嘛。你们没赶上。都说咱浓眉大眼长得像那个演小品的……只演好人的那……那个演员,我也觉得像。嘿嘿!不瞒你们说,初中时的女同桌现在某电视台当播音员,那时候,她看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前年,不知道怎么她找到我,给我五百块钱,嗐……我不要,男人不能要女人的钱。”

“那你感动得哭鼻子了吧?”

“我哭?我没哭,她哭了,扔下钱一扭头走了……”

花子说着兀自端一杯酒头一仰下去了,好一阵儿不说话。

有人发现:“啊?花子,你哭了?看看你一个老男人,还痴情哩?嗨嗨,还哭哩?笑死人了。”

“花子,别怀念往事,哥给你介绍一个,离过婚,但没孩子,适合你。”

“不……不要。”花子半眯着眼,嘴里全是酒味。

“老弟给你说一个,那女人男人车祸死了,有一儿一女,人年轻,很利索。咋?儿女都有,捡多大一个便宜啊!”

“便宜?哈哈……你捡吧,我不要。”他说话不利索了,但脑子里清楚:“你们,你们都介绍的啥呀?不是离婚的,就……就是死了男人,晦不……晦气!”

“不识好歹你,这个不要,那个看不上,公主哭着跟你来?”

“不要,公主也不要……你们不懂……我……还有正事要办……”

“正事,你有啥狗屁正事?”

“平反嘛!说多少遍了给你们。”

“花子呀花子,哥今天喝了酒,但不醉,想劝你几句:你憨的哩!实憨的哩!这世道要名誉顶吃顶喝?假如你花子是百万富翁,嫑说百万,有上几十万,屁股后面女人排队呢,你的名誉就会被红愣愣的百元大钞装裱得像字画一样,光亮得像灯泡一样;假如你是县长,不,局长,你就会幸福得像那个电影上说的——花儿一样,被人羡慕得流口水。哪怕你做了最见不得人的事,你都是坐在主席台上‘啪啪啪’讲话的人,下去‘呱呱呱’吼叫别人的人;再假如,你是这些人的家人,你这点芝麻事,也就是打喷嚏或咳嗽一声就解决了的事。可是,你呢,你连我都不如,我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哩。我问你,你有啥?”

“我……什么都没有。”

“那你怎么平反?怎么恢复名誉?就算恢复了,你的名誉值几毛钱?”

“我……我上访嘛。名誉不值钱,卖不得钱,我明白哩。可我小时候,我爹我妈都说过:‘人一辈子就活个名誉二字’,你说名誉不重要?”花子的脑子被烧酒刺激得更加清醒了。

“对,就算你说得对,名誉重要,可有啥用?你也不看看现在,社会成啥了?按照你那时候,现在哪个男人不够流氓罪?你……你那算啥狗屁事……”

“不,你说的不对。你这么说,就是我真的耍过流氓。我是冤枉的,我连那女孩的手都没拉过,我对天发誓。”

“发个屁誓!放下你的手,干一杯!”

花子和这位邻居大哥干杯。

有人逗花子:“花子,再给咱讲讲县长是怎么骂信访局长的。”

花子似乎没心情:“说多少遍了,有啥好说的?”

“说呀,我没听你说过。”

“没意思。一切都没意思。”

“有意思,说嘛说嘛。”

花子说:“怎么骂的我不说了,但我看出来,普通人在领导面前是儿子——多少要怕些;小领导在大领导面前是孙子——当面点头是是是,拐过弯弯就捣鬼。你们记住:那些当官的龟孙子们没有一个真正给老百姓办事的!”

“嗨,花子,经验都总结出来了,你的问题解决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那你还继续上访?”

“那当然,我就不信他们龟孙子不怕,不怕是假的!”

……

每天下午,花子都合着腰从南小巷的石茬坡上没魂没神地走来,手里提着装几个干馍的塑料袋,在不声不响的脚步里悠悠晃荡,然后进入那小土窑,三十年如一日的日出日落缠磨得他头发白了。南小巷的人们都知道,没有人把花子的问题当问题,只有花子自己当问题的问题一直还在那个山圪梁上凉瓦瓦地搁着。或者说,像一条不倒的山圪梁在花子心里一直横着。现在,花子偶尔在心里热一下,但也只能是吸尽了的一锅旱烟,随着花子的衰老而熄灭。

午饭后,阳光灿烂,南小巷的老住户,租赁户一起清理房前石茬路上的泥糊,一边清理,一边说笑,没有谁再想起花子,他到底哪儿去了?

艾叶

视线里突然跳进一只火辣辣的金刚鹦鹉。

“这不日出怪了?”石警官的丈母娘手搭凉棚仔细瞅了半天,也没认出是谁,任由这火辣辣的金刚鹦鹉,穿着一双高跟鞋圪拐圪拐地朝自己越走越近。她一耸站起来终于认出:“哎呀!我的妈呀,原来是艾叶回来啦。”

坐在院墙外面几个闲聊的女人也都用惊奇的目光和喜爱的笑容与她打着招呼。

艾叶自然淡定,对她的邻居们说:“这次出去时间长。”

“嗯嗯。有两个月吧?”

“就是,很长的。”

“我们都想你了。”

“哈哈,真的?想比不想好,说明我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艾叶看上去过得不错。

邻居们还没来得及议论,又有一个特大发现,这可比看见艾叶穿那身奇怪靓丽的衣裙更吸引眼球:“啊?!又是那男的。”痩嘎嘎地杵在五院的街门外,目光向对面山上投去,直视的地方长着一棵榆树,如果是一个女人早就被他这直勾勾的目光看羞了。

邻居们齐刷刷把目光投过去,又心虚火燎收回来,好像不好意思的是她们,人家才不管你们这些只知道过日子的娘们。

他等艾叶开门。

艾叶开了门,拥着瘦男人进院,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哎呀呀!我的神呀!”

“我浑身鸡皮疙瘩。”

“这脸还是脸吗?”

“这男人没老婆?”

“你说,图什么哩?名誉比这下水沟还臭,就那么一个死阴子男人值得把自己全搭进去?”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人家喜欢这样的生活嘛。”

“嗐,你说她也不给尚剑顾点面子?这绿帽子戴的……”

“尚剑知道吗?”

“咋能不知道,硬装肚子疼。肯定他不要老婆嘛!”郑太太不屑地说:“艾叶说,多少年了,尚剑连她碰都不碰。”

“啊!那为啥呀?哪有老婆睡跟前不碰的男人。”

郑太太说:“花花世界嘛。”

……

麦老师家的鸡放出来了,那只红毛公鸡高高地站在厕所顶上,豪情万丈地唱了起来:“喔喔喔——”大概笼子里困得时间太长,整天和一堆母鸡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简直无法舒张自己的情绪,它的叫声出奇的明亮,叫起来还停不住了,接连叫了三四声。

太阳婆婆如刚刚从浴池出来的少妇,晴晴朗朗,红润嫩白,它公平地照在各家的院子里,履行一天的任务。临近中午,女邻居们都要回家做饭,五号院里一男一女一团雾一般的秘密,令女邻居们做饭都不安心,天翻云覆地想象着她们所能想到的一切景象。

“爸爸——爸爸——啊——啊——,哦哦哦——”一个孩子的哭声异常明亮地打破了南小巷死沉沉的夜晚,没有路灯的巷子里,邻居们被惊醒,先先后后打开自己的灯,一骨碌爬起来,伸长脖子去听。

“快穿快穿,是尚玉哭。”郑太太边说边穿衣服边崔老公:“又是那死尚剑打麻将去了,把儿子一个留在家里。”

郑老师也在赶紧穿衣服:“你咋肯定是尚玉?”

“你听,明明是尚玉嘛,再说还有谁家大人会这么做?两口子真是,一个娘也生不出这么两个一样不负责任的人。”郑太太抱怨。

开门出来,邻居们惊动起来好几家,果然是尚玉在里面哭。“进不了街门呀!”大家都在着急。郑老师是体育老师,他身手敏捷从墙上翻过去,可又进不了家门,只有伏在门旮旯哄:“玉玉,别哭别哭,我是叔叔——彤彤爸爸,别哭,叔叔给你找爸爸。”

“哦哦哦——哦哦哦——”孩子哭得更恶实。又有两位邻居翻进院子来,另一位邻居拿着手电找尚剑去了。

孩子越哭越凶,邻居们只有撬开天窗,郑老师翻进屋去,只穿内衣的孩子爬在门板上,浑身冰块似的,郑老师赶紧把他抱进被窝,才慢慢平静下来。

郑老师问:“玉玉,你妈妈呢?”

“妈妈挣毛钱去了,给我买大大的泡泡糖。”五岁的孩子脸上挂着泪珠说。

“那爸爸呢?”

孩子摇头,不说话。

……

这是邻居们知道玉玉的妈妈艾叶第一次离开家和孩子外出。第二天玉玉发高烧39.5°,艾叶被叫回家。

“铃铃铃——喂?你好!黑玫瑰的邻居吗?麻烦叫一下黑玫瑰。”电话那边是一个软声细语的男声。

“什么黑玫瑰白玫瑰,打错了。”郑老师太太觉得莫名其妙。

“铃铃铃——”电话铃又想起来。

“喂?你好!你是艾姐的邻居吗?我是她的同事,请你叫一下她接个电话。”电话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说,艾叶吧?噢!好。”放下电话郑太太说:“这还像个人声。”

“黑玫瑰?”放下好好的名字不叫,怎么给自己起了这么“日怪”一个名字。为什么呢?打死郑太太也不会想到这名字背后的故事和秘密。

第二天,电话又来了。一看来电显示,还是昨天同一个电话:“喂——你好!能不能叫一下艾姐?”又是那个软声糯语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

“干嘛?能不能好好说话?哪来的你艾姐?”郑太太一听那糯声就来气。

“别这样啊,大姐,叫一下下么,我要和他说说话。”

“嘿呀!我的妈呀。”郑太太听得浑身爬满了虫子似的痒痒。

艾叶给郑太太笑了一下,接那糯声的电话:“哎,是我。小红菱,你太有意思,这才……别酸嘛,我知道,我也是。明天回去,一定,放心。欧呐!”

“呵!还欧呐哩,给老子死去吧。太不要脸了!”郑太太看见艾叶接电话时的骚浪劲,真的想一把夺过自己的电话,真怕他们不干不净辱没了自家的电话。

晚上,郑太太给老公咬耳朵,把两天来接电话的情况告诉老公,郑老师分析,这尚剑的老婆一定不是干什么正当工作。但同时告诉老婆千万不能说出去:“别人说是别人说,咱不能说。”这秘密就一直烂在郑老师和太太的肚子里。

又是半夜。又是咔哩咔嚓。又是嚎哇哭叫。

尚剑和艾叶打架。

“咔嚓!”不知道什么东西沉沉地落在一个物体上,没听到叫喊,又是一阵喝哩倒腾声。

“爸爸别打妈妈,别打妈妈。”孩子哭着哀求。

“你不是挣钱去了吗?”

“老娘就要你的钱,你没和老娘离婚,老娘就要。”

“你不是挣钱去了吗?”

“我找野汉子你爹去了。”

“咔嚓!”又一次一个东西沉沉地落在另一个物体上,脆脆地响。

“哎呦——日你妈,你把老娘打死……”

“别打妈妈,别打妈妈,爸爸别打……”

又是一阵喝哩倒腾声。

终于归于平静,一晚上静悄悄的,对面山上猫头鹰在叫着,黑灯瞎火的南小巷进入深度睡眠。

当年艾叶在一家乡办手套厂当工人,尚剑是一名乡政府的公务员,别人介绍两个人认识,见过几次面,尚剑看不上艾叶,看不上艾叶不是嫌她没有正式工作,是艾叶长得不好看,皮肤不白不红,却是灰褐色,还有麻子点,头发也很特别,肯尼亚黑人的那种,如果不扎起来简直就是一株干沙蓬。

一个星期天,同事们都回家,尚剑一个人在值班,喝了半瓶酒,世界在他眼前一片眩晕。这时,艾叶来了,尚剑仍要喝酒,让艾叶买酒,艾叶就去小卖部又拿来一瓶酒一起喝,两个人也不知道喝到啥时候。第二天早晨起来,两人赤身裸体在一个床上睡着。头疼得炸裂的尚剑,赶紧穿上衣服,面对眼前的糟糕局面,脑子里空空的啥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向艾叶解释。紧接着艾叶也醒了,起来穿好衣服,她看见尚剑头杵在桌上,不理不识自己,也看不出他有啥愧疚时,便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哭得要死要活,说是尚剑有意这么安排,从此她不嫁给尚剑就无法活人。如果尚剑不答应娶她,她就要找尚剑的领导,说个明白;如果领导不管,也不撮合他们,她就要告尚剑强奸。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结婚了。

艾叶走了,挂着一只大红皮包,高跟鞋圪拐圪拐敲打着南小巷的石茬坡向车站走去,儿子睡着了,她就这么走了。

她走了,又回来了。回来又走了。

尚剑不顾不问,爱咋咋吧!

后来,她不是一个人回来,领着野男人回来,原来是一个矮子,不知道啥时候变成这个痩嘎嘎的阴人,这阴人跟她好几年了,南小巷的老住户都认识。有一次,尚剑回来,先去了厕所,痩嘎嘎阴人刚出街门去,打了个岔子,没碰上;又有一次,尚剑进街门,痩嘎嘎阴人出街门,谁也没理会谁。

……

麦老师家的大红公鸡又豪迈地叫了一声,只一声,朝对面的垃圾台去了,这次它不像是舒展情绪,是向它的女伴们大声招呼了一声,屁股后面圪拧拧跟过去几只母鸡。

责任编辑:井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