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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色世界

2019-12-29慕明元哲

科幻世界 2019年10期

现在,正如你已看见,我来到此地,带着船只和伙伴,踏破暗酒色的大海,前往忒墨塞,人操异乡方言的邦域。

1

十一岁时,我第一次读《奥德赛》。雅典娜化身为门忒斯,向奥德赛的儿子忒勒马科斯,传递父亲已经从特洛伊返乡的消息。在塞缪尔·巴特勒翻译的古雅诗节中,有许多拗口的古希腊人名和陌生的词语变格,但我的注意力一下就被那个词抓住了。

“什么是暗酒色?”我问妈妈。

妈妈眨了眨眼,“你认为呢?”

“我觉得这是荷马的比喻。”我记起阅读课上的修辞知识,“大海是蓝色的,不是吗?”

“荷马是个盲诗人。”妈妈叹了口气,“大海也不总是蓝色的。在古希腊语中,甚至没有蓝色这个词。你还记得长岛①的海滩吗?夕阳下的大西洋,是什么样子?”

我试图回忆暑假时在海边骑车时的景象。天空呈现出和水面相似的青蓝色,靠近海面的部分则被染成了葡萄和玛瑙的颜色。太阳落下的地方,乳白色的云块筑成了众神居住的神殿,绯红与金黄的光带像流泻的天河,倾入渐渐深沉的大海。

我喜欢暑假。在那几个月里,耳边响着的,只有海鸥的鸣叫和海风的低吟,而不是班上同学在我面前故意的窃窃私语。

我也并不真的讨厌古老的诗行,或是画板上的油彩。在我更小的时候,我曾经坐在儿童车里,看着妈妈画画——她常常忘记时间,直到我哭起来。可是在十一岁时我已经明白,生活并不是由色彩和诗句组成的。那就像是脆弱的琉璃筑成的幻境,在碎裂的时候,只会把人扎得生疼,让我不得不面对真实。

我是从亲身经历里认识到这一点的。

“我不懂什么是暗酒色。”我耸了耸肩。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荷马也用这个词形容过公牛。在《伊利亚特》中,‘像两头暗酒色的犍牛,齐心合力,拉着制合坚固的犁具,翻着一片休耕的土地……’”

“噢,好了,妈妈。”我打断她,“承认自己不知道也没什么。说真的,你就是说荷马植入了视网膜调整镜也没人在乎。反正只有我没有。”

妈妈合上了书,“艾米,我希望你能至少读完……”

“算了吧,妈妈。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有个调整镜?”

“可是你还小……”

“所以你就宁愿去理解那个盲诗人,也不愿意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你根本就不知道!”

妈妈懂得五种古代语言,能够背诵整节的史诗,熟悉已经死去的词汇的微妙用法,可是没有一种语言,能描绘现在这个世界。

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抗拒调整镜。她总是让我感到格格不入,我甚至不敢邀请同学们来家做客。没有调整镜已经让我与众不同,而壁炉上方那幅灰白色的古怪油画,肯定会让我看起来更像个怪妈妈的怪女儿。

《暴风雪中的汽船》。我觉得,也许那个叫作透纳的古代画家,像荷马一样,是在失去视力之后才画这幅画的。

黯淡沉闷的色彩,看不清轮廓的粗糙笔触,就像我那时的生活一样。

“书呆子,嘿!”

我的胳膊肘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铅笔掉在了地上。等捡起铅笔,黑板上的字迹已经被擦得乱七八糟。

“拜托,别……”

撞我的男孩把黑板擦甩过来,“砰”的一声打在我的桌角,腾起一阵呛人的烟雾。“书呆子,看不清?”

“我的视力没问题……”

“你连蓝色和绿色都分不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只是没有调整镜……”我争辩着,“我分得清,只是需要久一点儿……”

“得了吧,你还是像你妈妈那样,戴上那种老式眼镜比较合适,跟你的模样也挺配。”男孩用手指在眼眶边比出两个圈,漂亮的绿色眼眸里满是嘲笑,“就像只丑青蛙。”

“别说了!”我再也忍不住,捡起黑板擦扔向他,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连一丝粉尘都没有沾上。

“好了,我们该走了。”安吉拉轻巧地迈过黑板擦。男孩吐了吐舌头,帮她拿过书包。

我望着安吉拉。冬日的夕阳下,她的金色头发闪闪发光,映衬着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耳朵。即使在调整镜外她也是这么漂亮,也难怪他们都喜欢她。她回头冲我一笑,笑容那么甜美无邪,像油画中的少女。

可是她夸张的嘴型分明在说:“拜拜,青蛙。”

教室里只剩下我自己,愣愣地盯着笔记本上抄写的修辞知识。我的成绩很好,即使我有时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迹,需要在下课后补抄。可是那真的有意义吗?那些妈妈希望我专注的东西,那些看似美好的东西,正在伤害我。它们让我和其他人离得越来越远。我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它们。

我没有向妈妈说起过这些,现在,也许是时候改变了。

我慢慢撕掉了笔记上未完的那一页,又一点点撕得粉碎。

2

十二岁,妈妈终于同意了我接受视网膜调整镜的植入手术。那一天我醒得很早,在黑暗中,我打开衣柜,感受着轻薄的蕾丝和柔滑的缎带划过指尖,想象着在植入之后,那些一成不变的套装裙子将呈现出怎样的缤纷色彩。最终,我选择了一件象牙白色的针织溜冰裙,裙背的开口恰好能露出纤细的颈背曲线。最重要的是,调整镜的色彩滤镜效果在白色底色上能得到最完美的呈现。

“别害怕,只是个小手术。”爸爸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到他手心的汗湿。

“好了好了,爸爸。只是让我变得‘正常’一点儿的小手术嘛。”我撒娇地说,故意不去看妈妈。她站在角落里,穿着她经常穿的那件灰色兔毛大衣,脸上涂了过多的粉底,苍白得像个假人。她总是把自己裹在黯淡的颜色里,就像她的书和她的画,都蒙了一层古老的雾。

“这里。”医生指着一个呈现纵向切面的眼球模型,透明的玻璃体像个水晶球,占据了眼球五分之四的体积,在后端附着的那片金色薄膜,就是视网膜。

“视网膜调整镜的原理其实并不复杂。我们知道,视网膜是由对光敏感的视杆细胞,和对颜色敏感的三种视锥细胞组成的。在古代,当人们在没有月光的漆黑夜里穿越丛林的时候,人眼的视杆细胞能够捕捉单独的光子,并排除周围其他细胞的干扰把它放大;而当来到一片日光明媚的夏日海滩时,人眼对颜色敏感的视锥细胞很快便能够适应强烈的日照。最新的视网膜调整镜,是将生物微电极阵列制成的芯片,植入到视网膜神经感觉上皮和色素上皮之间的区域,辅助视杆和视锥细胞感受光照,直接利用视网膜本身的编码和解码机制来将电信号转化成视觉。它依然利用了你自身的‘镜头’,就像是为数码相机换一块感光器件一样。”

“但是它比我自己的‘镜头’可厉害多了。”我抢着说,想要卖弄一下早就从同学那里听到过的东西,“它可以呈现更多的视觉细节,也可以自动调整视觉成像的明暗、色彩范围。我再也不会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迹了。”

“可是你也许再也摘不下来了。”妈妈摇摇头,“艾米,再想想,这不是传统的眼镜,这可能是你的新眼睛……”

“所以我才不愿意一直当瞎子!”我的眼前,安吉拉那夸张的嘴型时隐时现。青蛙,青蛙。

“对于安全性您大可放心。现在已经不是三十年前了。视觉系统的增强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医生的声音十分平缓,显然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对话,“事实上,大多数孩子在更小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植入。这就像曾经的最新款手机,最热门的社交软件,再加上最流行的服饰的集成体,人们是无法抗拒的。我们当然不能只从商业的角度考虑问题,但是可以预见,调整镜人群才是未来的主流。”

“现在已经是了!班上的每个人都在用。调整镜还可以设置滤镜共享——只需要同步频率。”我从爸爸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凝视着手腕内侧。我知道,在植入后,那里就会亮起一个微小的光点。

“没错,通过可编程接口,调整镜可以对电信号进行实时编码。”医生点点头,“某种程度上讲,它为你展现了无数个新的世界——并且可以与别人分享。”

“是啊,简直太棒了。”我故意说得很大声。也许妈妈可以在那间昏暗的书房里逃避现实,但是我不想。她不知道孩子们的世界是多么残酷又是多么精彩。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而这个世界最终将属于我们。

“医生,我想跟你单独谈几句。”妈妈忽然开口。

我不知道妈妈和医生说了什么。只有爸爸陪在我旁边,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医生返回手术室他才离开。医生开始在手术操作系统上输入调整参数。护士小姐为我注射了麻醉剂,眼部一阵冰凉之后,是无知无觉的黑暗。我知道,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

“医生,大人……也可以植入视网膜调整镜吗?”

“技术上可行,不过成年人的术后适应往往不如未成年人。”医生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而且,目前的技术并不支持某些特殊的情况。比如有些人的排异反应过于强烈,比如……”

我并没有听完医生的话。无可抵挡的睡意已经袭来。在黑甜的梦境中,无数的异彩纷呈正在等待着我。

“嗨,安吉拉。”我鼓起勇气,朝着迎面走来的女孩招招手。她浅粉色的裙子上装饰有淡绿色的缎带蝴蝶结,像一支初绽的郁金香。“喜欢你的粉裙子。”

“哦?”她扬起淡金色的眉毛,“你终于也有那个了?”

“嗯。”我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裙摆。深蓝色的裙子上有星光流转,搭配浅栗色的头发,而非和妈妈一样的黑色。手腕内侧,调整镜的同步信号闪着微弱的绿光。我知道,在她的眼里,我一定和以往大不相同。

“还不错。你知道吗,以前,我们都觉得,你这儿有点儿问题……”她歪着头,指了指眼睛。

“当然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没有调整镜而已!”我连忙说,“不过,现在不同了,再也不同了。我和你们一样。”

“不,还差一点儿。”她眯着眼睛笑了。

“哪一点儿?”

“我们不把这叫作粉色。这是荆棘鸟滤镜套组里的玫瑰灰烬。玫瑰灰烬。又温柔,又残酷。同样,你的裙子也不是蓝色,在调整镜里,那叫作皇家午夜。就是那种忧郁的感觉。”

“喔……”

我忽然意识到,调整镜改变的,不仅仅是物体的色彩或者明暗本身。它也改变了描述这个世界的语言。

而语言……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妈妈曾经讲过的睡前故事。无论是童话故事里的魔咒,还是希腊神话中的预言,似乎,都拥有可以改变一切的神奇力量。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我眨了眨眼,想要拂去那些飘忽不定的思绪——其实那完全没有必要,调整镜会保证视野的绝对清晰。

“嗯,玫瑰灰烬。”我点点头,“我懂了。想要试试我的皇家午夜吗?我想,它会很衬你的发色。”

3

后来,我读了人机交互专业。大学毕业后,我加入了一家为视网膜调整镜编制滤镜插件的初创公司。如今,人体改造技术已经成了最炙手可热的领域。植入了RFID芯片的人们再也不用担心忘记钥匙或者钱包,3D打印的心脏、肺和肾则大大缓解了器官移植供应的压力。

生物黑客成了每个年轻人的理想职业,不过,最吸引我的,仍然是调整镜的相关技术。视觉是我们与外部世界建立关联最重要的渠道。我不会忘记在那场手术之前,我曾经被排除在外。

几乎已经没有人再抗拒人体的硬件升级,除了妈妈。

她曾经委婉地提出希望我在文学或者艺术领域继续深造,但是,在爸爸出差时因为车祸去世之后,我就从家里搬进了自己租的小公寓。她再也不能要求我什么了。

事实上,自从上了中学,我和妈妈的话就渐渐少了。

调整镜固然是重要的原因。十年来,随着技术的不断升级,调整镜所能呈现的视觉效果早已超出了人类的固有经验,只有使用来源于调整镜本身的语言,才能传达准确的含义。我很难与妈妈分享什么是“超空三号”,那是一个类似于在大气层中不断上升的光线渐变渲染,由淡蓝、深蓝、紫色、紫黑逐渐变成深沉的黑色丝绒,夹杂着许多难以形容的纤细光丝,那是我最喜欢的睡眠环境。我也没办法向她讲述我第一次暗恋的那个男孩儿,他的眼睛里有真正的黑洞,星星在瞳孔边缘纷纷坠落——那是最新款的芯片才能达到的效果。

与此同时,各种基于传统人眼感知原理的显示器,也进行了针对调整镜的更新换代。如今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前信息时代那种可以看见边缘锯齿的粗糙图像,而是与调整镜算法相融合的超写实成像。这跟前信息时代的3D成像有点儿类似,但是更为生动。事实上,如果不是显示器强制性的边框限制,我们已经很难分清显示器内外的世界。

但是妈妈拒绝这一切。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是她的态度,而非调整镜本身,造成了我们之间微妙的沉默。她甚至不使用电子阅读器或者非侵入式的增强现实眼镜,而是埋首于那些日益暗沉的古代典籍和艺术作品中去。

我知道,在我离家上学之后,她又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爱好:画画。我曾经看过她的作品,老式的静物、风景,乏善可陈。凝固的油彩,并没有调整镜下的光线灵动飘逸。

“怎么样?”她期待地看着我,像个等着夸奖的小女孩。

“唔……不错。”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真诚一点儿,“不过说真的,妈,你就不能试试……”

“艾米,我真希望你关掉那玩意儿,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语言去说。”她从老式的玳瑁眼镜上边缘盯着我,声音干巴巴的,“妈妈毕竟是过来人,要记住,你眼中的颜色……”

“‘黑色并不总是黑色,白色并不总是白色……’好了,好了,难道这就是你在葬礼上也穿着一件灰衣服的理由吗?”我忽然提高了声音,某种存在已久的情绪裹挟着词语,破口而出,“妈,我已经长大了,而你却止步不前。你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年龄不是你的资本,体验才是。”

“那些一模一样的人造体验?”妈妈绞着双手,“艾米,你忘了你曾经是个多么特别的孩子,还记得……”

“不,我并不特别。那些只是你想要强加于我的东西。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那些古典文学、那些油画。”我背对她,不想看她的眼睛,“我只想做个正常人。”

“艾米……”她停住了,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惊讶和失落。我听得出。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我强迫自己一口气说下去,生怕因为泛起的丝丝歉疚而停顿,“现在我看到的,懂得的,都比你多得多。别再用那些故作神秘的陈词滥调约束自己,也约束我。出去看看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吧!”

她终于不再说话。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听见了强忍住的哽咽。

我转身走出了光线黯淡的老屋。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调出了特瑞尔七号的全景模式,那是天空中维纳斯带的视效模拟,阴沉的天色在温暖的二次瑞利散射光下变得柔和。我深深呼了一口气,疯狂跳动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对不起,妈妈。但是我已经长大了。

4

爸爸的葬礼也是那样一个雨天,我还记得冰凉的雨水顺着黑色的呢子外套滴答落下。牧师在十字架顶端渲染出一对流光溢彩的小天使,在雨雾中撑起拱形光环,虚明如镜的光晕中央,是熟悉得让我心碎的投影。我告诉自己,爸爸会在那光芒中,永远照看着我,就像很久以前拉着我的手一样。

可是在我身边,妈妈无法理解那些。依然是过厚的粉底,古董似的毛衣。她看不见,也听不懂什么是“天国的三种光冕”。她只能透过被雨淋湿的眼镜片,望向那片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灰白天空。

在牧师的致辞之间,我听得到人们的窃窃私语。我熟悉那种刻意压低的声音,也熟悉目光相接时,那种略不自然的回避眼神。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变得隐秘,但我明白那些体贴的微笑和言语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理智告诉我,在葬礼上也许不该想到这些,但是理智从来无法抑制情感。

如今再没有人为我挡住生活的风风雨雨。至于妈妈,我不能指望她。

“请节哀。”马克与我握手,他的西装泛着黑曜石的色泽,笔挺而庄重,像我每次见到他那样得体。我和他刚刚开始约会,本没想到他会来。

他握住我的手,凑近我的耳边,“你辛苦了。”

“还好。谢谢你。”他手心的温度,让我好受了些。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费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你母亲原来……你家可真是特别。”

我的手僵住了。

“不是这样的,只有她……”

我想要争辩什么,但是他陌生的同情眼神忽然让我明白,我曾经挣扎着想要摆脱的东西,仍然像个拽住我的泥坑。

“我们都很特别。孩子。”妈妈转过头,眼镜片上的水滴淋漓,声音大得让我羞耻,“艾米,你,我。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别那么相信你那镜片里的……”

“别说了,妈。求你停下。”

马克耸了耸肩,离开了。只剩下我不得不强作镇定,应付剩下的客人。妈妈依然漠然地坐在一边。她本来就没多少朋友。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乎爸爸的离去,是否真的在乎我的想法。在那之后,我几乎完全放弃了。我的房间门常常紧闭,也不再会跟妈妈闲聊。我们的语言交集越来越小。不久之后,我就搬离了家。

不,妈妈。我也许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但我不想变成你的样子。

5

当技术革新改变了描述这个世界的语言,它也永久地改变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哪怕脱离了技术本身,语言也已经深刻地塑造了人类的心灵。大学时的语言学课上,老师曾经讲过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有些小说家曾经根据这个假说,畅想了学习外星语言能给我们带来的超级能力,但我觉得,这个想法的真正意义,在所有东西都快速迭代的今天,远比人们认为的要更现实。

“又得扩充语音助手的词汇表了。”比尔的即时信息在我的显示器上跳动,中断了我的回忆,“调整镜上周的用户数据已经发布,可能会增加七十多个高频新词。”

我回头,在格子间里寻找着那一团熟悉的银灰色乱发。比尔是公司的资深工程师,目前和我结对编程。

我知道,他的头发是实实在在的银灰色,而非调整镜的效果。“遗传。”在第一次见面时,他解释说。

“挺酷的。”我不想显得大惊小怪,“我也认识不用调整镜的人。”

“我还没那么酷。”他咧嘴一笑,乱草似的头发开始变成一根根纠结的微型彩虹。

“嗯……我觉得,我们应该重新思考一下词汇更新的流程。”我飞快地键入字符,“新词随着新视觉效果增加,旧词随着旧视觉效果被剔除,近三个月来我们已经更新了三次。太快了,也许。”

“你可能想计算一下加速度。”他加上一串数字,那是调整镜代码中的鬼脸编码,“咖啡间见?”

“有时我感到,事情在逐渐……失控。”我拆开一袋巧克力豆倒在纸盘里,“你也许听说过语言会导致思维的差异。”我拨弄着一颗颗彩色的小球,“而我们正在加速这一过程——”

我努力不去想妈妈的脸,“想想看,调整镜已经渗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从电影院的屏幕到手机应用。而从广告标语到网络新闻,所有的语言都在尽力跟上调整镜中描绘的景象……要不了多久,不,就是现在,人们已经无法脱离调整镜和与它相关的一切进行思考交流。可是……可是那些没有调整镜的人该怎么办?”

“脱脂奶?纯奶?”

“喂,比尔,我说真的。”

“还是脱脂奶吧。”他耸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艾米。人们创造了技术,技术也重新塑造了人类的心灵,从古至今,都这样。”

“可是至少不应该这么快……”

“有那么悲观?”他晃了晃起泡的牛奶,在咖啡上画出复杂的花样,“在面试时,你不是说调整镜,和所有的先进技术一样,能让人们联系得更紧密吗?分享你眼中的美妙世界——”

“也许我完全错了。”我有气无力地说,感到巧克力豆在温热的指尖渐渐变得黏稠,就像我的思绪。

比尔将拿铁递过来,表面的拉花是一张只有眼睛、没有嘴的脸。我的心里突然一阵抽搐,几乎无法直视那漂浮在褐色液体上的稠密奶泡。

“我曾经是个物理专业的学生。”他慢慢说道,“直到现在也还相信以理智追求物质世界的真相。但是我明白,如果只是依赖牛顿光学的颜色理论进行数学抽象,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当古希腊人站在海滨,眺望着暗酒色的大海伸向遥远的天际线时,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一颗巧克力豆在我的指尖四分五裂,我顾不得擦拭四处溅射的甜腻浆液,也忘记了之前的话题。我只想解开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谜。

“呃,我只是试了试刚发布的荷马之眼……”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的反应,“应用市场的第一个。”

盲诗人用词语为遥远的年代涂色,而那词语如今成了我窥视真相的眼睛。该如何描述我见到的?在古希腊人的眼中,这世上的每一种色彩依然清晰可辨,只是比起色盘上的差异,他们的目光更多地聚焦在明暗的程度上。暗酒色描述的不只是红与蓝的中间色,而是一种明亮与运动的混合,随着不同季节和一天中不同时辰的光线状况而变,那是最能捕获古希腊人感受的特征。人们依然能感受到最细微的颜色差别,但他们并不在意。和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以及浸满了汗水、闪闪发亮的公牛躯体一样,我感知到的,是在纸杯中荡漾闪烁的甘醇液体。

“难以置信……通过词语反向构造……这是……用古希腊人的眼睛去感受这个世界。”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项算法的设计不但考虑了客观世界的真相,也反映了物质世界对于古代人类心灵的启示。而这,全都来源于语言。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并不是故事的全部,语言并没有阻断我们的视野,也没有让我们丧失思考的能力,它只是为我们带上了一副眼镜。

我切断了调整镜的信号。我有多久没这么干了?我试图回忆起那些古老的形容词,或者说,忘记调整镜赋予的新词汇。“你得学会摘下眼镜,才能戴上另一副……你得暂时忘掉母语,才能更好地学会外语——”妈妈严厉的目光挂在玳瑁镜框上。

“艾米?你还好吗?”比尔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真没想到,绿色也挺适合你的。”

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很久以来,我的衣柜都是由黑白深蓝组成的,不管是在调整镜内还是外。我不喜欢绿色。那让我想起某种滑腻的两栖动物,以及那些曾经刺痛过我的眼神。

6

“妈,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盯着刚刚发出的语音讯息,犹豫良久,还是按下了“取消”。也许她会听到一句没说完的话,也许她会看到一条发送又撤回的消息。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我们都清楚,我早已不习惯向她寻求帮助。

可我又该怎么办呢?

单身公寓里一片狼藉。地板上散落着剩了一半的外卖餐盒,没洗的衣服揉成一团,工作台的曲面屏幕上,显示着环形的孟塞尔比色图和带状的可见光光谱。

我的手边堆满了打印出来的资料,德谟克利特对于颜色的论述,道尔顿的《论色盲》,还有马克·罗斯科那些只有大幅色块的抽象绘画。

然而没有任何资料能告诉我,我看见的颜色,到底是不是别人眼中的颜色。

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色盲。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又完全可能。在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妈妈指着晴朗的天空说那是蓝色,指着花园中的嫩叶说那是绿色——通过学习,我能对应颜色和词汇符号,但是,假如我眼中的视锥细胞与常人的位置不同,通常意义上的“蓝色”波长的光波在我眼中引起的,实际上是常人眼中的“绿色”的神经信号,我会发现吗?

我会认为“蓝色”就是那么“绿”。我学会了将语言符号与某种特定感知对应,却没有意识到,符号所指的可能并不是一种物理属性,而是一种心灵表象。我永远无法知道别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这就像一台计算机,我的眼睛是输入端,大脑是个黑匣子,而嘴巴是输出端。当别人接受绿色信号,产生绿色感应,说出“绿色”时,我学习到的,是接受绿色的信号,产生“蓝色”感应,却同样说出“绿色”。我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特异,我特殊的地方不只在于眼睛本身,更在于对外在刺激的内化。我的心灵。

“你连蓝色和绿色都分不清。”

“青蛙,青蛙。”

儿时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以前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没有调整镜,所以不能像别人一样迅速地分辨细微色差。但事实可能比那更严重。

调整镜让我看到的,是别人眼中的景象。我熟练地运用着那些词语,自以为融入了那个“正常”的世界。但那并不真的属于我。我想起了妈妈总是说我特别。她一定早就知道。

可是,她为什么从未告诉过我?

我终究不是个“正常人”吗?

我忽然想起公司用户论坛上的那个请求。有用户抱怨我们为某款增强视觉游戏设计的新界面不够友好。

“我喜欢这个游戏,不过我看不清敌人的发光轮廓。一切看起来都一样。”

那个帖子并没有多少人关注。寥寥的几条回复中,有人说:“新界面没问题。你是色盲吧。没有调整镜就别玩。”

那个帖子的主人显然情绪激动,“去你的调整镜,因为交通信号灯的升级,我现在开不了车,连我最爱的游戏都要被你们毁了吗?这不是我的错。”

最初我没在意,只是把那个请求标记为“不予处理”。每天收到的用户反馈和要求成百上千,而我们只会挑选那些最重要的处理。

最重要,等于影响人数最多,可能产生的效益最大。像这样的特例,通常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是现在,我盯着那个用户的注册地址,心脏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种钝感的疼痛几乎要让我呕吐。

那个国家,正是爸爸车祸去世的地方。

爸爸和妈妈一样,一直没有植入调整镜。他开车一向小心。我本以为,是上天的残忍带走了他,我从来没有想过,也许是因为,他也像那个用户一样,被我,被某些人,当作了一个“不予处理”的特例。

也许,我本来可以看到他眼中的世界,至少……接近他。他的基因仍然存在于我的每一个细胞里,我的眼睛,和他有着同样的颜色。爸爸眼中的一切是什么模样?我可曾听他说过?

古希腊人的词语犹可让我一窥古老的过往,但我却忘记了身边的声音,那些本来也属于我的声音。

也许我本来可以阻止那件事发生。

不……

几乎被愧疚吞噬的我,切断了调整镜的信号,再接通,再切断。电位的频繁变化中,眼前的一切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但是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那个多数人的世界,真的更好吗?

突然,我的眼前一片浑浊,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严重的头晕。我吓了一跳,赶忙闭上眼睛。我听得见自己的喃喃低语,安慰着自己这只是幻觉,再用僵直的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睁开眼睛期待光明——还是没用。

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黑暗包围了我。

难道就这么瞎了吗?

从未有过的恐惧中,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甚至度秒如年,我几乎已经看到了那个倒在地上后被人送去医院,躺在病床上虚弱无助的自己。滤镜,调整镜,色盲,视觉异常……纷乱的词语在我的脑中回旋飞舞,然而在真正的黑暗面前,什么都了无意义。

我怎么还未到生命的中途,

就已耗尽光明,走上这黑暗的,茫茫的世路。①

如今还会有盲诗人吗?在失去意识前,我莫名地想起荷马。

7

“艾米……你听得到吗?艾米……”

黑暗中似乎有遥远的呼唤。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放在我滚烫的前额上,又移开了。

我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那个声音、那种触感——像是渴望黑暗中的一道光。

“妈妈……”

“别怕。”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没事的,你只是因为眼压不稳导致的短时失明。”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四周渐渐亮起来。

而我的视野因为泪水,再次模糊了。

“我不知道……爸爸……我……”我泣不成声,“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多么害怕自己的特别啊,孩子。所有人都害怕。我也曾经害怕过。”妈妈叹息道,“我只是想保护你,不过,我错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难道妈妈也……

镜框后,她疲惫的眼睛闪着光。

“我们每个人都很特别,但又没那么特别。”妈妈将我的头发拢到耳后,“妈妈也是花了很久,才明白了这一点。”

她为我戴上了一副耳机。

“现在你的眼睛还需要休息。闭上眼睛吧,孩子。用耳朵去听。”

我颤抖地重新躺下,耳机里传来妈妈的朗读声,就像很多年前,她在我床前朗读童话和传奇一样。不过,和过去的夜晚不同,这次的故事,让我的呼吸渐渐急促,内心翻江倒海,我时而忍俊不禁,时而泪水涟涟,像是荷马的第一批听众。

那是妈妈的日记。

……2024年,1月25日。

今天我在滑雪场遇见了乔。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浅淡的冰蓝色,里面还有那么多不同层次的绿色、丁香色、青金石色……怎么可能有这么漂亮的眼睛?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在他眼里一定很可笑。

不过我很快发现,他可能是个色盲。他的滑雪服是我见过的最丑的绿色,像一个放了半年的牛油果,还掺杂有脏兮兮的土橘色,我在他面前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搞得他莫名其妙。看来我以后必须帮他打理衣橱……不过,至少现在,我不用担心别的姑娘会在雪道上跟他搭讪了。

……2028年,5月30日。

谢天谢地,最后一批花总算在婚礼前送到了。白色的芍药,早上刚刚从费尔班克斯的农场里采摘下来。我的手捧花是含苞待放的白色栀子花。白色的蜡烛,白色的蕾丝桌布……白色,白色,全是白色。

乔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不用别的颜色吗?哎,我该怎么向他描述呢,他总是看不见,白色不是白色。就像我见到他的那天,雪地的颜色一样。我让他想象蛋白石的样子,在半透明的白色石头上有比红宝石更柔和的火彩,紫水晶的绚丽紫色,以及祖母绿的绿色之海,所有闪闪发亮的元素汇聚在一起,就像普林尼说的那样,像硫黄燃烧的火焰,可与画师最深广最丰富的色彩媲美。那就是我的白色。

他像往常一样,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却还是频频点头。好像看见了,就像……他装作听懂的样子,一脸严肃地搜肠刮肚,想要找一个形容词,让我不得不去吻他的唇。

就像我爱你的样子。

……2030年,11月1日。

艾米来到了人间。第一眼看到裹在襁褓里的,小小的她,我竟然不相信那是我的女儿。

她不像我。我的皮肤是浅橄榄色的,可她却是那么苍白,透出细小的血管,像奶油覆盖的蓝莓。她的颜色不对。我一遍遍对护士重复,她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懂我在说什么,又再三保证,让我平静下来。我知道这蠢透了,她并不一定要跟我的皮肤色调一致,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颜色对我来讲是如此特别。我早就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看到这么多种颜色。从七岁起,我就是美术课上最特别的孩子。我画得其实并不好,但是所有人都说那些画一看就是我画的——别人画不出来那种颜色。而我只是将眼中所见的百分之一画出来了而已。

我希望艾米也能像我一样。如果她也是个“正常人”,她的世界将是多么平庸乏味啊。

……2035年,7月6日。

乔真令我郁闷。他不小心将一块苹果掉在地板上,却无法分辨苹果块与木地板的边界。而对于我,那醒目得像块青柠色的火腿,难以置信他竟然看不见。

为了这个,我差点儿和他吵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说有一种视网膜调整镜技术正在实验,也许至少可以让乔成为“正常人”?

我开始在画画时把艾米放在一边,让她学着看。尽管有点儿早,但是塞尚和莫奈的颜色是那么丰富而生动,我希望她能够早点儿发现颜色的魅力。

不过,目前看来一无所获。

……2037年,9月2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艾米抱怨,看不清楚老师在墨绿色黑板上用蓝色粉笔写下的数字。我忽然有种可怕的预感。

我让她识别印象派作品中的细微色差。她看不出来。

艾米无法完全分辨蓝色与绿色。与乔的红绿色盲相比,这并不算严重,但是,也远远算不上“正常”。更不要说,像我一样。

艾米。在她诞生的那一天,我就抱有的希望,如今变成了巨大的讽刺。

我和乔激烈地讨论,到底要不要给艾米植入调整镜。我简直无法想象女儿在一个色彩缺失的世界里生活,但是乔说,并没有那么可怕。他并不觉得自己比我少了哪些生活的乐趣。

那是你没体会过。我试图解释。想想看,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更丰富、更清晰、更生动,充满了难以穷尽的可能性。一旦看到这样的场景,你将无法忍受之前的一切。

不,亲爱的。我也看到过你从未看到过的东西。他微笑着说。拉格朗日力学可以让你对整个世界的存在产生新的看法。一旦理解了那些公式和符号的语言,你会觉得这个宇宙和谐得可怕,也脆弱得可怕,人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了无意义……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听你讲述那些我永远看不见的美妙景象,去感受艾米躺在我臂弯里的温度。

语言也是一副眼镜。我记得他说,它可以让我们看到往常看不见的东西。但是何时戴上,何时摘下,需要我们自己的选择。

我们决定再过几年,把选择权交给艾米自己,她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在此之前,尽量不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异常。我的特殊或许能带来赞许,但是艾米的特殊不是。

我和艾米的老师通了电话。

……2043年,4月12日。

我的朋友并不多。在以前,和女伴们聚会时,我就常常因为被那些引人屏住呼吸的色泽吸引了目光,而显得格格不入。我记得,她们抱怨说,不得不重复喊我的名字,才能把我从无休无止的凝视中拉回来。

也许只有乔能忍受我。谢天谢地。

我曾经希望艾米在植入调整镜后,能看到和我一样的景象,体味到那些幽微的感触,但是我错了。我能感受到她在一点点离我远去。她不再阅读我钟爱的那些书籍。我听不懂她那些时髦的用词,就像她也听不懂我的话语一样。

乔不会要求我去学习拉格朗日力学。我又能要求艾米什么呢?

她宁愿凝视着虚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画画、看画了。我知道,在她的眼睛里,是一个我所无法达到的地方。

今天我去咨询了成人植入调整镜的手术。在初步检查后,医生对我特殊的颜色感知很感兴趣,表示需要等待进一步的实验报告。

……2043年,4月20日。

四色视觉。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极其罕见,医生说。人只有三种视锥细胞,负责加工红色、绿色和蓝色,而四色视觉者眼睛里有第四种视锥细胞,还可以对其他颜色进行加工。这种状况通常是由单X染色体变异导致,发生在男性身上可能引起色盲症,而女性则多是四色视觉者。

相似的变异,让我和乔走上了不同的方向。他能看到的颜色,比正常人能看到的一百万种要少得多,而我却可以看见将近一亿种颜色。

由于双X染色体变异,艾米继承了糟糕的那种结果。

目前,四色视觉者无法接受调整镜的植入。我本身的视觉神经通路已经过于复杂,调整镜的算法无法整合。

我无法看见艾米的世界了。

也许是该放手了,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粉红色的青春痘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悄悄冒出来。有了调整镜的修饰,她并不太在意。不像我,曾经为脸上的青春痘痛苦不已,它们是那么的触目惊心,直到现在,我也必须化妆之后再出门,皮下血管的青绿色、深紫色、酒红色,在我的眼中过于清晰了。

也许,她能看到的,是一个比我眼中更好的世界。

……2047年,12月19日。

乔离开了我。

他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脸色灰白。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红宝石,紫水晶,祖母绿。那是死亡的颜色。

甚至是黑色都太丰富了。我在黑色里能看见紫罗兰、深蓝、翡翠,那让我想起椋鸟的翎羽和太阳刚刚落下的大海。

而我的心是一把燃尽的灰。

……2050年,4月25日。

艾米马上要毕业了。她健康,聪明,自信,几乎完美。她也懂得照顾自己。有了调整镜,她的色觉感知“正常”了,我再也不用担心,她会像乔那样,在某个更新了调整镜交通信号的国家,看不清红绿路灯。

我已经老了。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就像所有的世代一样。如今我只能从那些越来越陌生的词语里捕捉那些旧日的气息。它们像一个个沉睡在黑暗中的矿洞。

人也一样。近来我有个可怕的念头,为什么每个人喜欢的颜色都各不相同。

那一束束光线,在艾米和乔的眼中,是近似到乏味的色调,在我的眼中,则是令人屏息的异彩,在“正常”人的眼中,难道,就是一样的吗?

没有人知道。每个人都是个黑暗中的矿洞,每个人都是特别的。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物质世界在不同的洞穴中映照出的影像。物理世界的真实,犹如一团无所定型的灰白色云雾,而使其凝结下来的,是每个人的心灵。人们的认知本身重塑了世界,也是某种意义上,我们所能认识到的,唯一的世界。

黑暗中的一个个洞穴冷漠而疏离,而将他们勉力联系在一起的,不是眼中所见,而是口中所言。人们无法定义个人心灵中的独特体验,但是可以为那些体验赋予统一的名字。我们就凭借着这些名字,在这个疯狂而混乱的世间相知相爱。多么神奇啊,即使荷马的暗酒色的时代早已逝去,即使乔的白色和我的白色完全不同,我们仍然可以分享一丝同样的感受。

艾米。我看着你飘得越来越远。我无能为力,也安然接受。我们都太注重看到的东西,忘记了倾听,也忘记了述说。爸爸懂得这一切,但是他已经离开了。

日记结束了。我紧闭的眼睛早已温热。

我明白了盲诗人的诗篇为何动人。

8

“现在,你看见弥漫的苍黄云层被闪电击穿,扰动了远方的天空。随着视角渐渐移动,从天上回到了人间,视线聚焦雷暴在云层下造成的破坏。你所驾驶的旋翼机就正处在雷鸣闪电间,机身因为强风上下摇摆……”

“什么是旋翼机?”杰克问道。在这些无法植入调整镜的客人中,他的年纪最大,却对沉浸式游戏或者影视最感兴趣。

“呃……”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常见词汇,“就是一种单人飞行器,造型精细,不过稳定性一般……”

“就像罗伯特·弗罗斯特写的,暴风雨中七歪八倒叶残瓣破的花儿?”妈妈问道,她现在是我们这个小小的“心目”俱乐部的管理员,茶点供应人,也是第一位“观众”。每个周末,我们都会为他们举办一场特别的体验会。

“嗯……对。”我努力回想起那些诗句,以及它们在我心中留下的痕迹。“这个场景的数据模型来源于国际空间站拍摄的地球大气变化,不过……的确,这个场景想要表达的,就是类似的感受。”

我不确定这样的讲述到底会产生怎样的效果。这当然与调整镜中的视觉体验不同,我们的“观众”也并不多,但是,我知道,有些人不惜乘车两三个小时,从郊区赶到这里,也有些人,会在我的讲述中,攥紧手中的茶杯,像握住过山车的扶手。

这对我也绝非易事。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关掉调整镜,甚至蒙上眼睛,去寻找合适的语言,向他们展示一个个从未体验过的世界。

他们说,我就是他们的眼睛。但是我知道,是他们,教会了我如何用自己的眼睛去观看。

“哎,其实就有点像那幅画。”比尔扬扬下巴。场景中,他正处于跟随视角,不过,他似乎对我长大的这间老屋更感兴趣。

我回过头,倒吸了一口气,那是《暴风雪中的汽船》。那幅妈妈喜欢的画。翻卷的旋风把海浪高高卷起,空气中夹杂着雪花和海雾,天地一片混沌。所有事物的形状消失了,所有的颜色都混杂在一起,但画家也有意在它们之间保持了细微的差别。虽然我无法细细辨识,但我现在知道,在妈妈的眼中,那是一种极其丰富,极其鲜明的壮丽景象。而那种超越了人们日常经验的大自然的壮阔和崇高之感,正是我在设计这个场景时,想要达到的效果。

“透纳为了作画,曾经把自己绑在桅杆上,驶入暴风雪中的大海。”妈妈说,眼神飘得很远。

“就像奥德赛一样……”我和她异口同声,目光碰上,相视一笑。

这一刻,我觉得,我们的世界有着相同的颜色。

【责任编辑:拉兹】

①位于美国纽约市东南,是著名的游览休闲胜地。

①《哀失明》,弥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