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劫之境(下)
2019-12-29陈虹羽

上期(一~四章)回顾:
大学生阿尘在课堂上一觉醒来,竟然发现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座孤岛,自然环境和交通建筑支离破碎地拼接在一起,而他也几乎失忆。在恐慌求生时,阿尘邂逅了同样想返回“正常世界”的女大学生姚远和前雇佣军路星,了解到这个世界只有三十六个人,其中一部分以老E为首形成了一个霸权集团,其他人也互不信任,因为猜疑而相互躲避。在调查世界真相时,他们发现这与表述人的意识的“末那识”有关,没想到这却引来老E团伙的追杀。更诡异的是,这座现代小岛突然变成了恐怖的侏罗纪时代,在霸王龙、伶盗龙等食肉恐龙的围击下,阿尘等人只能闭眼等死……
五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脚步声逐渐靠近。
其他恐龙都追着路星跑了吧?这头是……
越来越近。
三,二,一。到此为止了。
被恐龙吃掉,会不会很痛?阿尘咬紧了牙,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等待一切的终结。或是这个世界的终结,或是生命的终结。
这只恐龙却迟迟没有低下头撕咬。
“起来吧,没事了。”是路星的声音。
阿尘几乎是弹跳着翻身而起。果然是路星!只是向来沉着果敢的他,此刻的表情里带着迷茫。
阿尘望向四周,世界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虽然仍旧怪异,却再也不见那些古生物的身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突然地出现,又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三人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
姚远也站了起来,“谢谢你。谢谢……你们。”她红着脸。
“没、没什么啦。”阿尘连连摆手,“再说,我也没做什么。都是他……”阿尘看向路星,感激道,“看不出你是个嘴上漠不关心、实际却很热心肠的大哥?”
路星嘴硬,“我只是出于职业惯性,习惯了保护他人罢了。”他岔开话题,“好了,别想刚才发生的事了,反正现在也想不明白,说不定等找到老E,一切问题就都有答案了。赶紧整顿一下,找了防弹衣,就去老E那儿吧。”
经过这件事,三人之间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化学变化。最直接的,就是互相多了一层信任,不再是之前临时组队的互相利用。
他们默契地搜遍所有宿舍楼,只找到一件防弹背心,让给了姚远。还发现一只望远镜,这倒是好东西。
就这样,他们开始朝老E的老巢进发。
老E认识路星和姚远,三人决定先由阿尘混进去,假意加入老E,再从内接应。去找老E要求加入的人挺多,老E不容易怀疑。阿尘本身也对老E那个团体究竟是什么样子充满好奇。
老E的老巢位于岛屿中部,不到一小时的驾驶后,他们到了。路星将车停在稍远处,叮嘱阿尘装作一个毫不知情的路人,走去那里后,自然有人带他去见老E。
阿尘一直脑补的老巢,是一个坚壁清野的军事据点,或者类似黑社会地下窝点之类的昏暗楼堂。此刻看着眼前这座庄园,一脸发懵。
“老E就在这儿?”他不敢相信。
带着他从小路蜿蜒过来的路星点头,“怎么,觉得这儿环境好,眼馋了?我说,你不会叛变吧?”
“不会不会,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背叛队友的。”阿尘着急发誓。
路星拍拍他的肩,“好了,我随口开个玩笑,你去吧。”
“嗯。”阿尘感激地点点头,心中涌起卧底的豪气,迈步前往。进入庄园的道路是道缓坡,两旁整齐地种满白色郁金香花海。大片白色庄严而圣洁,仿佛通往天堂的阶梯。庄园大门由罗马柱构成,两侧各有一个层叠的水台。水台最高处,天使石像手抱圆罐,清澈的水从罐口涓涓流出,从水台一层层往下漫流。
庄园内,绿色苗圃错落有致,围出步行路径。各种空中庭院回廊高低错落,杂乱中又带有一丝美感。手风琴空灵而悠扬的琴声若隐若现地飘出,让人不禁肃穆。
进门不远、一条通往庄园内建筑的必经之路旁,有一顶凉亭。凉亭中站着一个人。此人穿着一身花T恤,长得五大三粗,和庄园的风格很是不搭。
壮汉拦下阿尘,“你是谁?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没想到一上来就是哲学三问。阿尘嘿嘿赔着笑脸,“我是前天刚发现自己到了这座岛上的。记不起自己是谁了,也不记得从哪儿来。这不,这两天在岛上四处乱逛,今天刚巧路过这儿,觉得特别气派啊,一下就被吸引了,可以参观吗?”
“新来的?”壮汉点点头,上下打量阿尘,“你知道我们这儿是什么地儿吗?”
阿尘摇头,“不知道啊。”
“带你进去参观也不是不行。老E要是喜欢你,你甚至可以留下,以后就住在这里。不过所有要进去的人,都得遵守一个规则。”
“什么规则?”
壮汉眉毛一横,“嗯?你为什么不问老E是谁?”
“老E?什么老E……”阿尘一副糊涂的样子,他作为一个不明真相的路人,当然不知道老E了,差点儿露馅,“你说有规则,我就想先关心关心规则是啥嘛。老E是谁?我刚才给听成了老爷……”
壮汉一挥手,“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那规则呢?”
“所有要进这里的新人,都得把身上的东西留在这儿,什么也不许带。”
好在姚远对此早有预料,因此没让阿尘携带枪支和弹药,进去之后再随机应变。
经过严格的检查,壮汉带着阿尘来到庄园深处一幢独栋别墅,他摁了门铃,得到主人许可后,先自己进去汇报,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门招呼阿尘进去。阳光透过通顶的落地窗洒进屋中,白色纱帘在风中飘摇。一幅莫比乌斯图案的巨大装饰画悬挂在客厅正中。画的下面,是摇椅上的老E。
老E完全不是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模样,甚至可以用儒雅来形容。他戴着一副银色细框的眼镜,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穿一件条纹衬衫配羊毛的针织背心。
“坐吧。”他手中捧着一盏茶碟,冲阿尘扬扬下巴。他缓慢地吹了吹茶叶,细细品了一口,之后闭上双眼,像在回味。直到沉默让阿尘如坐针毡,他终于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年轻人,你想过的生活是怎样的?”
“诶?”阿尘挠挠头,“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还没仔细想过。”
老E似笑非笑,表情中带着一种疼爱和怜悯,如主人看他的宠物猫狗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尘,“世上之人,大多庸碌无为,做一份恨极的工作,换几口可怜的吃食,再换一处坟墓格子般的居所。你看看我这里,整个庄园供你任挑房间居住,还能享受无尽的美食和美酒。当你不再被吃住拴在现实的地面,你便可以得到无上自由,享受最清新的风,最繁盛的花,最高远的蓝天和最纯粹的人。当人类无须为活下去奔波,每个人就可以发挥出他们最擅长的天赋!”
说着,他一下子站起身,走到阿尘面前,吓得阿尘也立刻站起。
老E单手扶住阿尘的肩膀,拍了拍,“孩子,去绘画,去写诗,去歌唱吧!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这难道不是你想过的生活吗?加入我们,自由就是你的了。”
阿尘之前想过很多次和老E见面的场景,但从没想过是这样。这个有些清瘦的中年男人脸上泛着狂热的红晕,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如果平日有人这样矫揉造作地发表演说,阿尘肯定会觉得他是神经病。可在这个神秘之地,却好像只有如此癫狂的儒人才真正与之契合。阿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假意吃惊,“想做什么都可以?”
“对,在这里,想做什么都可以!”老E脸上的笑容很快收敛,话锋一转,“只有一件事不行,那就是不知好歹,总想找办法回到以前的世界。别痴心妄想了,你们回不去的。这种念头连有都不可以有,明白吗?”接着,他又恢复了笑脸,“不过,等你开始加入我们的生活,我敢打赌,你绝对不会再想回去了。以前的世界有什么意思呢?孩子,欢迎你来到新世界。加入我们,正式成为新世界的居民吧。”
“我……”阿尘支支吾吾着,“我试试?”
待了两天,阿尘大致熟悉了老E这帮人的状况。
他们身份年龄各异,有企业高管、教师、律师、程序员,也有无业游民、社会混混。阿尘加入后,成了年龄最小的人。其他与他年纪接近的,有两名不到三十的青年,一个叫小包,一个叫曾嵘。他们常跟一个三十五六岁、脸上有一条刀疤的男子混在一起。
新加入的人有半个月考察期,考察期中如果显露出异心,会被就地处死;如果通过,则会在手背文上莫比乌斯环图案,正式成为组织的一员。新人在考察期不能自由外出,若要外出,需至少两名老人跟着。
庄园主楼的大堂中,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幅巨大的日历。日历由人工手绘制成,年份一栏并未标识传统的公元历法,只写着“新世界元年”。第一页从1月1日、星期一开始计时,目前已是9月12日了。往前翻,能看到3月16日那天被画上了大大的标记,标注着“莫比乌斯”正式成立;此后每月的16日,都画上了圈,写上“狂欢日”几个字。
所以,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九个多月了?老E这个团体成立了半年了?狂欢日是怎样的呢?如果那天有什么活动,场面肯定混乱,倒是去老E住处探秘的好时机。
这两天里,阿尘能察觉到那些中年人、精英根本不屑搭理自己这样的傻小子,所以主动跟年轻一些的人厮混。年轻人间总会有些共同语言,应该能套出些话,而且他急于外出传话,好让路星他们准备16日潜入庄园的行动,于是加入了刀疤脸那个小团体。
刀疤脸被称作刀哥。
这天,是刀哥“扫街”的日子。小包招呼阿尘,“快啊,一起去。”
“‘扫街’是什么?”
“别问了,保证你爽,哈哈哈!”曾嵘说。
阿尘来不及细想,赶紧收拾了一下准备出发。需要传递的情报他已记进了手机备忘录,这是他跟路星提前约定好的方式。虽然这个世界里没有信号,但手机依然可以用来看时间、打游戏、当计算器,所以每个人都保留着使用手机的习惯。也正因为手机打不了电话、上不了网,老E没有禁止大家保留手机。
几人带着阿尘来到地下车库,车库里零星停着几辆汽车,有普通的,也有豪华的。阿尘讨好地问:“刀哥,你的车是哪辆?”
刀哥抬手指了指。
顺着刀哥手指的方向,阿尘看到两辆摩托。不怎么豪华,甚至满是污泥,很显得陈旧。
小包说:“以前扫街,都是刀哥骑一辆,曾嵘骑一辆载着我。”
阿尘问:“那我坐哪儿?”
谈话间,他们几人已跨上摩托。只有两顶头盔,刀哥不要,小包和曾嵘戴了。刀哥回头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叫阿尘:“坐上来。”
刀哥的模样让阿尘有些害怕,阿尘不想坐他后面,却只得照做,小声嘀咕着:“还有多余的头盔吗……”
刀哥骂:“老子都不怕,你怕个锤子?”
在轰鸣的油门声中,阿尘屁股还没坐稳,两辆摩托已经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阿尘心里有些慌,直觉告诉他“扫街”绝不是什么好事。还好路星最近都会藏匿在庄园门口守着,可以想办法提醒他跟上来。刀哥载着阿尘冲在前面,速度太快,阿尘担心路星认不出自己,因此在出庄园大门时,故意大声叫嚷:“刀哥你骑得太快啦!我阿尘还不想年纪轻轻就被撞死啊!”
刀哥没回话,只一转把手到底,冲得更快了。想也能想到他黑脸的样子,不过为了给路星提示,阿尘只能豁出去像个弱智一样大叫,直到被刀哥喝停,还心中打鼓:路星到底跟来了吗?
两辆摩托就这样在大街小巷中飞驰,轰隆声在空旷的街道上久久回响。每次遇到转弯,刀哥的车便倾斜得几乎贴到地面,吓得阿尘肝胆俱裂。就这样飚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在经过一家便利店时,刀哥猛地急刹,回身一个漂移,车身旋转180°后,稳稳停下。稍后面的曾嵘他们也很快停在了刀哥旁边。
小包问:“发现目标了?”脸上浮着笑意。
刀哥朝便利店内努努嘴,“我刚看见有人进去了。”
“好。今天就他了。”
三个人大笑着走进便利店。阿尘不明所以地跟在他们身后。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只手还拿着货架上的方便面悬停在半空,呆呆地看着这边几名不速之客。这让阿尘想到了几天前的自己。
男生看上去年纪不大,甚至比阿尘还小一点儿。他惶惶道:“呃,这里的东西不能拿吗?那我去别家拿……你们是这里的店员?我来这里好些天了,从没见过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东西可以随便拿呢……”
“过来。”刀哥朝他招招手。
男生不舍地将方便面放回货架,往这边走。刚走近刀哥,就被他一脚踹飞,“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哪里像个店员?”
男生的眼镜被打飞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用手护住肚皮上被踹的部位,弓着腰。
阿尘有些恍惚。
“啪”的一巴掌扇在阿尘头上,扇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阵发懵。
“你还说自己没钱?”一张嘴紧贴着自己的脸,喷着口水,恶狠狠地说。与此同时,一只手伸进他的裤兜,兜里揣着的二十元零花钱被抢走了。
左右两边还有另外两个围着的人,那两人又分别踢了几脚,踹得自己东倒西歪。在确认没有更多的钱后,他们终于放自己走了。
记忆里,自己身上一直这样青一块紫一块,从没好过。
一边哭一边回家。为什么别人都有父母接送,自己却从没有?
家里开了个饭店,生意不大,却忙得要命。父母一大清早就要出门,买菜、备菜、炒菜,营业到晚上九十点,还要收拾好再回来,通常到家都是半夜了。虽住在同一套屋子里,阿尘却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他们几次。
这天晚上,他蜷缩在沙发上等父母回来。零花钱被抢了好几回,导致他经常没钱买饭,只能饿肚子,或者回家自己蒸两个冷馒头。不能再瞒着了,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才行,自己解决不了的,大人一定可以解决吧?
因为怕黑,只能开电视陪着自己。
时针指向12,分针指向3,爸妈终于回家了。
还来不及哭诉白天遭遇的委屈,脸上又挨了父亲一巴掌。“你看看几点了,这么晚了不滚去睡觉,还在这里看电视?作业写完了吗?明天还上不上课了?”
阿尘第一次知道,原来委屈到极点,会变成怨恨和愤怒,连哭都哭不出来。
阿尘回过神来时,那个男生已经被一根绳子绑在了货架上。刀哥默默不语地站在男生面前,曾嵘在一旁递上一把手术刀,“这是我刚找到的玩意儿,这次试试剥皮?”
阿尘打了个冷战,看到刀哥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仿佛看见新玩具的儿童。
见刀哥这个表情,曾嵘知道他应允了,殷勤地上前,准备动手。
阿尘心中一痛。刚才脑海中闪过的场景,就是自己的记忆吗?那个无助的男孩被围攻欺负时,只希望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帮自己而已,可最终却一个帮他的人都没有。最后,他逃去了游戏世界。只有在游戏世界里,技术比体力更重要。将游戏玩得出神入化的他,也在游戏世界得到了现实世界里从未得到过的尊重。
记忆如一道惊雷,劈开阿尘脑中混沌的黑暗,阿尘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是因为玩了两天两夜的游戏,陷入了昏迷,再醒来就是在这里了。如果没有逃去游戏世界,此刻是不是也不会被困在这座岛上?
帮帮那个无助的小男孩吧……如果当初有一个人帮他,他是不是就不会逃去游戏世界了?
“喂,你们,放开他。”阿尘上前一步,说道。
“你说什么?”曾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这样对他?放了他吧。”
小包看看刀哥的脸色,将阿尘拉到一旁,“你别扫了刀哥的兴。扫街是刀哥的固定娱乐项目,每隔一段时间,穷极无聊了,他就带我们骑着摩托满街窜,发现目标就玩玩嘛,遇到谁算谁倒霉呗。”
阿尘没领情,大声质问:“你们这样做,还算人吗?”
刀哥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他的眼神是那样阴鸷,阿尘咬了咬嘴唇,心里慌张不已,却还是强撑着迎向这个眼神。
“你被现代社会教化、驯服,最终被道德体系洗脑,这很正常。可是在这岛上,道德不存在,杀人也不犯法。虐杀带来的欢愉能喂养人心中被压抑的本恶,当你习惯这一切,你才会感到作为动物最本能的快乐。”
“在之前的世界里,你一定是个社会垃圾吧?垃圾就是垃圾,哪来这么多大道理给自己开脱?”阿尘双手慢慢握拳。在今天、在这里被打死也没关系,什么都不做才会后悔终生。
他有种想法,不管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此刻他所做的一切,或许是对他过去的救赎。
那个孤独的男孩,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在某个平行世界里,自己能变强、变成英雄的机会。游戏里逞英雄,只是逃避和自欺欺人罢了。
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阿尘面前。
面对阿尘的愤怒与挑衅,刀哥冷冷一哼,好像阿尘在他眼里只是一粒尘埃,一只蚂蚁,他挥挥手就能拂去、捏死。“你既然这么想不开,就跟那小子一起吧。很好,很好。当受虐的人是两个,他们的恐惧会成倍放大,当一个人看见同伴被一点点杀死,而自己马上也将重蹈覆辙,他的绝望和挣扎才是最有意思的。我还从没一次玩过两个人,阿尘,你就先当那个观看者吧!捆上他。”
小包和曾嵘听到刀哥的指令,立刻合力将阿尘制住。阿尘拼命挣扎。
小包感慨,“哎,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对不起喽。”
曾嵘笑问小包:“你还记得吗?之前有个女的,也很是不好搞。”
“嗯,那女的叫姚远,是吧?也不知混进来想干什么,一个大美女却主动跳入虎口。啧啧,可惜了。”
阿尘一激灵,“你们说什么?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他一时以为他们说的是这两天抓住了姚远,急得往两边乱撞。
两人没料到阿尘迸发出这么大的力量,曾嵘一不留神被他甩到一边。此刻阿尘使出浑身力气扭打,一口咬住小包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身体,直到咬下一团肉。他将肉吐到一边,疯了般大喊:“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小包差点儿疼晕过去,“刀哥,这小子疯了,弄他!”
刀哥从腰上掏出一把手枪,拉动枪栓对准阿尘额头。阿尘不再挣扎,曾嵘立刻重新别住他胳膊。但刀哥并没有开枪,“我不会这么便宜一枪毙了你的,我会让你好好体会绝望的滋味,让你一点儿一点儿失去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再一点儿一点儿死去。”说着,一枪托敲在阿尘太阳穴,直砸得他眼冒金星。
突然,不远处响起一发清脆的枪声。几人被枪声震慑,停下动作。阿尘感到一颗子弹掠过耳边,带着呼呼的风啸,然后是一声闷响。
钳住自己的曾嵘,手慢慢松了。阿尘回头一看,一发子弹穿过曾嵘眉心,将他击毙在地。再转头,路星正随意地提着枪走进来。
松了口气,还好他跟上来了。
正想扑到路星那边,和他一起解决掉这帮杂碎,阿尘却想起自己还要混入老E团体,不能暴露与路星相识的事实。他朝路星使了个眼色,冲上前和他假意扭打在一起,却“被”路星一脚蹬到一旁。
路星端枪指着刀哥,“留下枪,滚。”
刀哥知道自己不是路星对手,“你为什么老跟我们过不去?”
“我不说第三次,滚。”
刀哥耸耸肩,把枪狠狠拍在旁边的柜台上,讪讪离去,小包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阿尘追上一步,“刀……”
“滚!”刀哥狠狠地摔下一句,喝住了阿尘。很快,他就和小包骑着摩托离去了。
阿尘看了看路星,一言不发,走到旁边被缚的那个男生身边,替他解开身上的绳子。“你赶紧走吧,”阿尘轻声说,“离手背文有莫比乌斯图案的人远点。你只要躲着他们,就不会有事了。”
那男生一松绑,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时,阿尘才郁闷地问路星:“现在怎么办?我要是回去,刀哥肯定会弄死我的。要是躲着他们,再查信息就难了,很多人都怕他,听他的。”
“你怎么跟这个刀疤脸混在一起?”路星有些生气地问,“这是个很危险的人,据说以前是个被判了无期的罪犯,不知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以为跟他混能套出些情报。”阿尘一阵后怕,低着头像被批评的小学生,“对了,姚远呢?姚远怎么样了?”。
“放心,她没事。”
阿尘这才意识到,小包和曾嵘所说的,是姚远提到过的,之前她被老E的人抓住过那件事。自己关心则乱,一时误以为她现在被抓了。知道她没事,他长长松了口气。
路星从角落里捡起一个手机交给阿尘,是刚才打斗时阿尘故意丢下传递情报的。“不看了,直接说说你的发现。”路星说。
阿尘接过手机,一边删除信息一边说:“我正要告诉你们,他们16日,也就是大后天,会有一个‘狂欢日’。我还不知道‘狂欢日’是什么,但听他们说这次很特别……”
“老E的人每个月都会举办狂欢日,把前一个月收集到的部分物资拿出来挥霍,醉生梦死地自我麻痹。老E就是用这个办法拉拢人。”路星好奇,“这已经是他们的惯例了,没什么特别啊。你具体说说看。”
其实阿尘也没有什么特殊发现,只能讲一些凌乱的见闻。路星却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要不我再回去探探,老E还是信任我的。”阿尘见状忙说。
“不用了,太危险了。”路星说,“何况只有两天了,你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我们好好计划一下那天的行动吧。”
“我要是不回去,老E会不会多疑而改变计划?”
“放心,你没那么重要。”路星随口说。
“我……”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路星解释道:“以刀疤脸的性格,会在老E面前骂你的时候照实说当时的情况。可在他们眼里,你只是个良心未泯的幼稚蠢货。他们不会把你跟我联系到一起的。”
六
路星带阿尘去一家青旅和姚远碰头。这家青旅有些破旧,一般人不会选择到这里休息。正鉴于此,它倒是个很好的落脚点。
趁这两日,三人在青旅好好修整。路星又仔细教了姚远和阿尘一些枪械的使用技巧。换弹匣、上膛、瞄准。两人练了两天,虽难成熟手,至少已不露怯。何况老E那帮人也没经过什么专业训练。
16日这天,三人中午出发,埋伏到庄园周围。
用望远镜看去,庄园里的人们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直到夜幕降临,所有人集中到了礼堂,像在等待某种仪式开始。
壮汉仍守在大门内的凉亭中。庄园虽然只由栅栏围着,但所有栅栏上都长满荆棘,根本无法攀爬翻越。三人不得已只能从正门进入,好在壮汉不难对付,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已被路星敲晕在地。
远远就能听到礼堂内响起劲爆的电子乐,看来狂欢开始了,正是好时机!三人对视一眼,决定按计划去老E所住的别墅中找线索。
礼堂位于去老E别墅的必经之路上。经过礼堂时,三人伏低身子,不过阿尘还是好奇地向里望了一眼,想看看“狂欢日”究竟是在干什么。
夜风吹过未关的窗格,掀起米色丝绒窗帘。只见礼堂内,五彩的激光射灯迷幻地闪烁,将那一张张狂热的人脸照得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别看了,快走吧。”路星仿佛很厌恶,头也不回地催促。
“等一下,你们看他们是在干什么?”阿尘却一脸惊恐。
路星这才和姚远看向礼堂,见到了诡异的一幕:里面每个人后脑上都连着一根长长的带螺纹的金属线缆。看不清这些线缆的另一头接在哪里,只能看见所有人摇头晃脑,甩得他们头上的那根线缆如长蛇般扭动。
“啊——”
路星一把抱住头,从胸腔中迸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姚远立刻捂住他的嘴。他却仿佛陷入狂躁一般,使劲拍打自己头部,阿尘和姚远拼尽全力紧紧抱住他,“老大,你怎么了?!”
“‘末那识’。‘末那识’!”路星呻吟着,“我想起来了,‘末那识’的秘密!”
清脆的枪栓滑动声响起。阿尘抬头,是老E站在对面。
一柄SCAR-L突击步枪正对着他们的方向。“路星,果然是你。你究竟要怎样才死心?”
路星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找到‘末那识’……出去……”
老E脸色一变,向礼堂歪了歪头,“把枪丢掉,给我进去。”
路星这个样子,姚远和阿尘只能听老E摆布。
进到礼堂,老E引导他们来到三个空位上,每个空位分别有一根连在其他人脑袋上的那种螺纹线缆,可以通过一种三爪金属结构卡在后脑。
“戴上。”老E命令。与此同时,音乐停了下来,只剩下闪烁的旋转灯映射出鬼魅的光影。“我们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前所未有的美好新世界,而你们竟然只想做破坏新世界的恶鬼,想要当走出桃花源的武陵人。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有梦想、有毅力、永不放弃的勇者?别自我感动了。想回到原来的世界?等待你们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何况只要有人走出桃花源,它就再也找不到、寻不回了。为了新世界的安全,你们只能待在这里。”老E用枪口指了指线缆,“现在,在这个新世界历史性的一天,你们必须融入我们,成为新世界的公民!”
“路星,快醒醒,快走……”阿尘焦急道。
可路星仍旧痛苦地挤着脑袋,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
“别耍花招,戴上!”老E似乎等不及了,对着三人头顶的天花板就是一阵点射。
枪声终于让路星清醒了一点儿,他还是趴在阿尘肩上,摇晃着站不稳,只能咬着牙关低低道:“阿尘,你不是‘吃鸡’高手吗?忘掉你心里的道德防线,当一只猛兽吧。动物世界里,强者生存。”
说罢,路星猛地撞向老E。
老E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个措手不及,惊慌中竟被路星缴了械。
“接着,开火!”那把SCAR-L又从路星手中飞向阿尘。
阿尘一手接住枪。“吃鸡”里有这把枪,但不是他爱用的型号,因此不算很熟。何况前两天练习的还是新汤姆逊。不过,所有枪的用法应该都大同小异?
当一只猛兽吧,要不就会被吃掉了。
当一只猛兽!
阿尘大叫一声,转身扫射。“跑,姚远,快和路星一起跑!”
弹壳接连不断掉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借着后坐力,阿尘一边射击一边后退。终于,三十发子弹射完,哪怕前两天练习过几百次,此刻双手发抖,根本无法快速地换好一个新弹匣。
礼堂里矗立着一排排连接螺纹线缆的机器,挡住了很多子弹,对方只有六七人倒地,虽然还有些人受了轻伤,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一般。
路星这时已更加清醒,“弹匣不通用,快撤。跑曲线!”
阿尘回过神,转身逃跑。这时,老E不知道动了什么手脚,那些人头上的线缆脱落了,在经过一两秒钟的呆滞后,齐齐看向老E。
“抓住他们,杀死他们!”老E下令。众人立刻行动,跑向三人。
幸好阿尘他们已经跑出礼堂,捡起了自己被老E踢到路边花坛的枪。
礼堂里的人也拿到了武器,他们一阵乱射,嗖嗖的子弹从空气中掠过。在没有遮挡物的情况下,对射显然不是最安全的做法。三人猫着身子撤逃,姚远坚持要殿后,“我有防弹衣……”
“别傻了!”情急之下,阿尘一把抓起姚远的手,将她护到自己身前,“这么薄的防弹衣,只能挡手枪而已。你得活着,你不是还要回去参加舞蹈大赛吗?”
“我,我……你没必要为了我……”
“没什么的。”阿尘轻轻一笑,“像我这样的人……”
“快跑,别废话!”路星护在两人后方催促。阿尘这才发现路星右肩不知什么时候中了弹,满心羞愧。
应该是有几名之前被阿尘射中的人死掉了。危急关头,整个空间突然裂成无数块立体的拼图碎片,开始如魔方般旋转移动。对方暂停开火,纷纷蹲到地面以手扶地,以免在空间位移中摔倒。
阿尘蹲在姚远身后,暗暗保护着她,在心里说完刚才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在这里死了,也就算了。我只是一个没有父母的爱、逃避沉溺到游戏世界、还因此陷入昏迷的大学生罢了。
几条铁路伸进庄园内,地面交错的小径、鲜花和苗圃,竟变成了大片的碎石。那幢五层楼高的联排古堡从顶部开始溃塌、消解,最后变成几排在中国大多数县城随处可见的那种表面贴着蓝色瓷砖的小楼房。
阿尘他们所在的位置,变成了楼房对面的站台,而老E他们那帮人则在铁轨上。
一列火车呜呜鸣笛,从不远处驶来。
“来车了,来车了!”那帮人惊恐地叫着,四下跳开躲避。
阿尘和姚远扶起路星,趁机逃走。
姚远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她指着前方,“那里是车站!我们可以进去,先找个地方藏着。”
阿尘和路星照着姚远指出的路线,很快找到一处十分隐蔽的小屋子。藏好后,姚远得意地说:“这是车站的医务室。”她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个医疗箱,帮路星处理肩上的伤。
“刚才好险!”阿尘抚着胸口,问姚远,“你怎么会对这里这么熟悉?”
姚远说:“这是我外婆家。以前寒暑假总到外婆家玩,每回都是坐火车到这个车站。有一次我中暑了,就被扶到这个医务室休息。”
“你外婆家的场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姚远摇摇头,“之前就出现了,我就是从这个场景醒来的,只是之前它本来在另一个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转移到这儿。”
随着路星吃痛“嘶”了一声,射入他右肩的子弹被姚远镊了出来。随后,姚远往他伤口倒了些酒精清洗。他咬着牙,再没哼出声。
“你之前发狂了,你自己知道吗?”阿尘小心翼翼地问。他好奇路星看到礼堂内的场景时到底想起了什么,又怕路星回想起那个画面会再次发狂。
路星点头,“我全部想起来了。之前给你们讲过,我所记得的最后一次任务,到医疗团队将我的战友头部切下,就中断了。”
“是啊,你想起了后面的事了?”
路星点头。
那天晚上,路星他们护送医疗团队到了歇脚的营地。那是一个由当地社区医院改造成的野战医院。他对战友被割头一事耿耿于怀,更担心以后自己也会遭受这样的“待遇”,便决定不动声色地调查一番。
好在他本身就是医疗队的安保人员,也一直没有表现出对割头这件事的敏感,医疗队对战友脑袋的处理一直在他眼前开展。到了营地后,他轻而易举地摸进了那间实验室。然后,他看到了那幅让他一个大男人在炎夏浑身冰冷头皮发麻的画面:
几条线缆接入他战友的头颅之中,末端并作一条,经过一台电脑中转后,另一端又分成好几条,分别接入好几个人的后脑。
后脑被接入线缆的这几人,正如今天在“狂欢日”的礼堂里看到的那些人一样,闭着眼睛,脸上满是迷幻的神色,摇头晃脑,使得他们脑后的线缆如蛇般扭动。而那台电脑上清晰地写着一个词——
“‘末那识’计划!”
路星把发现告诉了领队,他们所保护的医疗团队在做非人道的人体试验。没想到领队早就知道,并告诉他这项医学试验的目的——激发意识复苏,从而唤醒植物人。
人类大脑一直被认为是宇宙中最神秘的机器,意识产生的奥秘更是让无数科学家沉醉。然而,虽然这些年包括医学、生命学在内的科技进展神速,意识领域的研究却始终止步不前。科学家们的共识是,对植物人意识复苏的研究会是一个突破口,而且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一旦突破,能帮助数以万计的个人和家庭带来福音。但是,因为人体试验的道德限制,这项研究一直难以深入进展。这个医疗团队隶属的跨国公司,好不容易靠着为某国军队提供多年服务的关系,才在战场上拿下人体试验的秘密批文。领队说了这些后自问自答:“他们这么做道德吗?不道德。和拯救千万植物人相比值得吗?值得……”
尽管内心不大舒服,路星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继续安保工作。
可没想到,第二天上路没多久,他们就遇到了爆炸。爆炸之后,路星彻底失去意识,醒来就在这个岛上了。
路星的讲述让阿尘和姚远心事重重。
又一个“末那识”被串联起来了。如果这座岛真和植物人意识复苏的研究有关,自己和岛上的这些人难道都是……植物人吗?阿尘默默想着,记忆中自己确实因为玩游戏而昏迷了,那姚远又遭遇了什么呢?
三人没再说话,各自回想着以前的记忆。老E的人过来草草搜查了一通就走了,以为他们已从车站的另一道门逃掉。等那帮人走后,三人互相搀扶着离开。
车站前面的停车坪里,停着几辆车。三人随便上了一辆,决定还是去之前那家青旅休整。但他们很快发现了问题:岛上地形变化太大,连路星也迷路了。
“怎么办?”阿尘着急。
“没办法,边走边看吧。”路星面无表情。
车在交错的建筑和道路间漫无目的地开着。阿尘不禁又想起那个经典三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去哪里?
姚远却好像并不担心。又过了不久,她告诉路星和阿尘自己的发现:虽然看似这个世界混乱了,其实这种混乱只是因为和之前不同了,比他们刚来时已然正常了很多。那些互相穿插、翻卷折叠的建筑少了不少,甚至她看到一片自己熟悉的街区。
在姚远的提醒下,阿尘也开始观察周围。他兴奋地大叫:“啊,那是我以前常去的网吧啊!”
“网吧?”路星皱皱眉,“这些年几乎见不到了啊。”
“那是你很少玩游戏不了解。我们有时嫌学校网不好,还是会跟同学一起去网吧打游戏来着。”
“是吗?”
他们朝着一个方向,只开了二十分钟,就抵达了海边。
海上仍旧缭绕着迷雾,路星凝重地说:“这个岛比一开始小了。”
“小了?”
“从中心区开到海边,六十码的速度,以前要开四十多分钟。”
“会不会是因为刚才的地图变化,导致我们本身就偏离了中心区?”
“上车。”
路星拿出指南针,判断出他们目前在岛屿的最南侧。随后在指南针的引导下,笔直朝北开去。果然,四十分钟左右就到了最北边山下的训练营,而以往这一路程需要一个半小时。
“‘末那识’是意识传输的关键吧?”姚远冷不丁问。
原来,在阿尘茫然不知所往的时候,姚远还在一直思考。
路星说:“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了。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我们都是植物人,目前正处于那项研究意识唤醒的试验之中,那么,从这个世界出去,是不是就意味着在现实世界苏醒?”
阿尘和路星思考着姚远的话。
阿尘拍手,“所以,‘末那识’也是我们‘出去’的关键。只要弄清楚‘末那识’,我们就能苏醒。”
“所以,老E才会阻止我们查找‘末那识’的秘密。”路星道,“怪不得以前他对我的调查不理不睬,而当我知道了‘末那识’,他就要对我下杀手。”
姚远接着说:“所以,我们要找到‘末那识’!”
“我们连它是什么都不明白,怎么找?”阿尘不解,“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个具体的东西还是虚指。”
姚远说:“但一直等待下去不是办法。现在老E也不会给我们时间了。好在岛上人少,老E不容易发现我们,我们就踏遍岛上的每一个角落吧。只要去找,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我相信,‘末那识’就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意识深处。”
“有志气。”路星赞赏地笑了。
阿尘暗暗佩服姚远坚定的决心。于他而言,那个现实世界并不太友好,回不回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可为了自己的这两个队友,为了这两个愿意接纳自己的人,他愿意付出全部努力。这么想着,他伸出手背。
姚远将手覆盖在他手背上,两人看着路星。路星耸耸肩,嘴上说着“幼稚”,却还是把自己的手也叠了上来。
“噢噢!”三人叫道。
七
此后几天,三人展开了对岛屿的地毯式搜寻。
随着岛上场景越发单纯,连超市便利店也少了。以前分散在岛屿各处有好几个街区,要拿吃的去哪儿都行,现在却只有东南处的步行街上能找到商店。他们去那里拿吃的时,不得已和在那儿守株待兔的老E的人又打了一场恶战。好在路星是作战经验丰富的战士,阿尘用枪也越来越熟练。恶战后总算拿到了食物。
汽车没油,三人去加油站时,又遇到了老E的人。他们很难缠,总是守在一些不得不去的地方。不过这次双方没敢开火,因为那已经是这座岛上唯一的加油站,如果炸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得死,以后也没法给车加油。
老E那帮人就这样阴魂不散地与三人纠缠着。可随着时间推移,三人没大碍,倒是老E他们死伤不少。
阿尘和路星免不了受了些伤,姚远过意不去,“都说了,你们不用每次都保护我。”
路星说:“放心,老E手下人不多了,时间在我们这边。现在慌的是他才对。”
这话并不只是安慰。随着人员死亡越来越多,岛上的场景也越来越正常了。这让他们都很振奋。唯一不同以往的是,最近好像不再有新人加入。
“我们还是要小心些。”姚远有些忧虑。
没想到,这句话很快应验了。老E竟找来了他们休息的地方。
这天,三人正在一间居民屋内休息,突然门外响起敲门声。路星从猫眼看出去,来者正是老E。
“我知道你们在里面,我是来谈判的。”他隔着门说。
路星望向另两人,阿尘和姚远对视一眼,点点头,同意开门。
本来,他们也有很多问题要问老E。
“别再找什么‘末那识’了,停下吧。”老E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我理解你们想回去的心情,但这事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为什么?”阿尘急问。
路星说:“你的人杀不了我们,你没资格跟我们谈条件。”
老E顿了顿,“是的,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我是来说服你们的。”
“你可真自信。”路星忍不住笑了。
老E看向路星,“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知道你是专业雇佣兵,要打倒你很难,因此只要你不干扰我建立新世界的秩序,不去找什么真相,我本来只是暗中关注你的动向,并不打算把你怎样。可你选择了和其他人联合,还知道了‘末那识’的事,我不得不对你动手。”老E自嘲地摇摇头,“可惜我低估了你的能力,你确实很强。”
“多谢夸奖。不如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认识我?”
“这就涉及这个世界的真相了。”老E平静地说,却引得三人立刻全神贯注。
“我过来,就是要把真相全告诉你们。也许知道了真相之后,你们就不会那么急迫地想回去了。”老E问路星,“还记得你曾护送过的那个医疗团队吗?”
三人一惊。
“我是当时的团队成员,谢谢你的护送。只是我们全程一直戴着口罩,所以你没认出我。”
“你是医疗团队的人?”
“关于我们所做的试验,你跟这两个小朋友讲过了吧?不过当时我们告知你们的试验目的,其实是障眼法。”
“你们还有什么目的?”
“在现代战争中,人力成本越来越高,有经验的士兵更是珍贵,而且不是投入成本就能得到的。为此,军方希望研发出一种方式,把老兵的能力、经验甚至意志传输到新兵的大脑中,从而快速批量‘生产’有经验的战士。这种需要活体研究又要严格保密的试验,最好的样本显然不是活人,而是刚刚死掉的老兵。为此,军方研发了一种大脑快速保鲜技术……”
“这就是你们割下我们脑袋的原因?”路星压抑着愤怒,“哪怕我们拼死守护你们?”
“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老E毫不退让,“你们是雇佣兵,有钱赚才会保护我们,何况你们又不是我们杀死的。”
路星长呼一口气,“继续。”
“意识传输是一个世界性难题。这是因为在意识和躯体之间存在一个神秘的传输过程,需要通过一片被称为‘空海’的混沌区,军方一直没能突破这一点。为了防止其他国家率先取得突破,军方找到了我们,给了我们最大的自由度开展研究。”
“原来你们就是推动现代战争技术进步的刽子手。”
“理论上讲,我们是科学家,我们的研究是中立的。意识传输可以制造士兵,也的确可以唤醒植物人,让困在体内的意识找到出口。知道我们的标志,莫比乌斯环,象征着什么吗?里面也是外面,外面也是里面。这是我们对意识传输这个项目的期望。这确实是一项能造福所有植物人的医疗技术。”
“是造福你们吧。”姚远冷笑着说道,“如果能在这方面取得突破,它的商业价值将不可估量——不,甚至可以说,谁拥有了这种技术,谁就拥有了整个世界。对吧?”
阿尘问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我们现在……就在你团队做的研究意识传输的试验之中吗?”
“坦白讲,我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我做试验怎么可能把自己也做进来?好了,刚才讲的就是我记得的真相,以下要讲的是我的猜测,我对真实性不负责任。”老E正色道,“虽然不是我那个试验,但我们现在应该的确在一个试验里——我们的意识被连接起来了。这是一个连接了几十人的潜意识而形成的意识世界,因此你看到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场景,都是由几十人的潜意识共同筑成的。这就是这个世界这么怪异的原因。也因此,每次有人死去,这个世界就会少一些怪异;每次有新人加入,这个世界又会多一些曲窍。任何存在于某个参与者潜意识中的物品,都可能散落在这个世界的某处,从而被找到。”
阿尘回想着在这座岛上经历的一切,按照老E的解释,很多事都能说通了。
“我不知道这个试验的目的,但大概率和我们之前的试验有关,要不然我们两个人不会这么巧都在这里。”老E对着路星说,“我俩在那次爆炸中都被炸得不省人事。至于你们两个小朋友嘛,记起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了吗?”
姚远脸色惨白,故作镇定却声音发颤地说:“不就是因为一些意外失去意识了吗,还能发生什么……”
“植物人,很可能不会有一副完整的躯体。就算苏醒了,也好不了的。”老E的声音无比疲惫。
“你别说了!”姚远惊叫,接着崩溃了一般跪倒在地,一边在地上摸索一边恐慌地叫道:“我的腿……我的腿……”
阿尘紧紧抱住了她,“姚远,你怎么了?姚远!”
“我想起来了……”姚远瘫坐在地上,无力地靠在阿尘怀里掩面痛哭,“我好不了了。拿到入选资格那天,我出了车祸。我的腿被截肢了……我参加不了舞蹈大赛,我这辈子再也跳不了舞了!”
阿尘心痛地安慰道:“别乱说,你的腿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这里是潜意识世界。”老E脸上竟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意味深长地说。
“老E!”阿尘叫道,“你不要编这套谎话来骗我们,你杀不了我们,就想诛心吗?路星,你快告诉我们,他说的都不是真的,他是骗我们的,对吧?”
路星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其实连阿尘自己也被说服了,老E并不是乱说,他说的很可能是事实……自己不也是因为玩游戏而陷入昏迷中的吗?
老E静静等着,等姚远发泄情绪。他知道,这个女孩的梦想已被摧毁,她不再有要回去的理由了。另外两个人迟早也会想清楚,这里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你不担心这个试验被中止吗?”路星突然问,“到时这个世界会分崩离析,你的美丽新世界也会顷刻坍塌。我们都会孤独地困在自己身体里,直至死亡降临。”
“担心,所以我才来找你们。”过了一会儿,老E才说,“我不知道这个试验是怎么进行的,但很显然,研究人员虽无法进入这个世界,他们却能检测到我们的大脑活动。这很简单,早就是成熟技术了。
“还记得前几天这个世界差点被恐龙毁掉吗?后来那些恐龙又莫名消失了,我猜原因是加入了一个着迷侏罗纪世界的新人,他加入后,研究人员检测到所有人脑波出现异常活跃,及时断开了这个新人的连接。
“想必你们也发现了,最近你们杀死了很多人,但并没有新人进来,估计是外面的研究者发现实验对象接连出现异常,故意不加入新人的。”
“这不正好?我也很想知道继续杀下去的话,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路星饶有兴致地看着老E。
老E回看路星,良久才说:“我希望我们能够暂停纷争。或者说,我恳求你暂停。”
“理由呢?”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老E下定决心,“告诉你们我的故事吧。或许你们听了,会理解我。”
“我是一个已经六十岁、一生都想攻克意识传输难题、却一事无成的科学家。按理说,科学研究本就这样,没有成果才是常态。可我不服,因为我已窥到了意识女神的神秘侧影,我甚至拿到了去中东战区进行研究的机会,可偏偏我没有时间了。
“半年前我查出了肝癌,经过手术和化疗,病情才暂时得以控制。于是我疯狂工作,甚至放弃了进一步治疗——这种癌症本就几乎没有痊愈的可能,而且会随时复发。为了这份事业,我曾经被所有的家人放弃,现在连健康也要将我放弃。我只希望能在仅剩的短暂时间里,更进一步靠近意识女神,为后来人多走一步算一步。没想到,没等肝癌杀死我就遭遇了恐怖袭击,差点被炸死。
“我更想不到的是,这次爆炸却是上天给我的最大机会——我进入了潜意识世界!
“知道吗,就像梦境一样,潜意识世界的时间速率会比现实世界中快,这意味着我的生命在意识世界里大大延长了。而且,陷入植物人状态的我,生命活动、新陈代谢都将减缓,癌症的发展也会变慢,同时,因为我感受不到化疗的痛苦,医生可以加大药物剂量,进一步维持我的性命。还有比这更造化弄人的事吗?
“我必须利用好这个上天赐予的机会。我要在这里建立新世界,完成我的研究。”老E眼冒精光,“哈哈!在意识里研究意识,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所以,你想向我们求和,给你留出足够的时间研究出意识究竟如何传输?”
“是的。也许是因为我对这份事业的执念太过强烈,我的潜意识里竟然保留了研究所需的大部分器材,我唯一欠缺的就是时间。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将死的老科学家,不要破坏这个世界的秩序,不要再去找什么‘末那识’,就在这里吧,就留在这个新世界吧。”
“可是,你就算在这里研究出结论,不回到现实世界公布你的成果,又有什么用?”阿尘问。
老E目光深邃地看着面前这个略显稚嫩的孩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阿尘陷入了沉思,路星也没有说话,姚远则依然目光呆滞地瘫坐着。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老E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你怎么看?”不知过了多久,阿尘还是忍不住问路星。
“你呢,你还急着回去吗?”路星反问。
“我不知道,但……”阿尘看了看姚远,小声示意,“她这样子有点让人担心啊。”
“放心好了,这小姑娘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她会想通的。听老E说这里时间速率更快,我反而松了口气,没那么着急了。以后怎么办,歇几天再想吧。老实说,奔忙大半年,我真有些累了。”
听路星这么说,阿尘心里的紧迫感减轻不少,一放松下来,整个人确实有种累瘫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又去了一趟岛上仅剩的那家超市拿食物和日用品。还是有几个老E的人守在那儿。对方看见他们来了,只是侧身让了让。见对方如此,三人也没找麻烦。
姚远依旧死气沉沉,虽然不再流泪,但那副面无表情的表情更让阿尘心酸。对于一个人来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把他一直坚持的梦想和希望彻底打碎吧?
其实,阿尘内心几乎接受了老E的请求。姚远的梦想已经破碎了,能够帮另一个人实现梦想,不是也很好吗?何况等老E那个什么研究搞成功,说不定就有办法回去了。
路星没明说,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默契地不再提这件事,只是尽量哄姚远振作。这样一来,日子倒也安宁舒适。
八
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这几天难得的平静。
老E死了。
那天,阿尘去超市拿吃的,听到有几个人在议论。他赶紧跑回去告诉路星,路星也大吃一惊。
“怎么办?”阿尘着急,“我听说是被内部人叛变谋杀的。我们互不干扰的协议还有效吗?他们会不会又来找我们麻烦?”
“不能等了,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末那识’的秘密。”
“可唯一知情的老E都死了,我们还能找到吗?”
“我们必须找到!”路星突然大吼了一句,“我必须回去!”他的声音如此巨大,吓得阿尘一抖。
“你……怎么了?”阿尘小声问。
路星一拳砸在墙上,自责道:“我就不该想着要放松几天。你知道吗,执行任务出事那天,我女儿刚八个月。我妻子和女儿还在等我回家,我怎么可以休息,怎么可以停下来?”
阿尘有些不知所措,“即使面对残缺的身体,也要回去吗?”
“回去。我不能让她们一直无休止地等我,家里需要我。”路星果断地说,“我之所以愿意给老E时间,也是觉得他是专家,比我们盲目寻找成功的可能性更高,等他研究出成果,说不定就能知道回去的办法。谁知……”他又是几拳砸到墙上,“到底是谁杀了他?”
“你别急,就算老E死了,我们也可以自己找到真相。就算凭我们三个人找不到,”阿尘想了想,犹豫地说道,“我有一个方案。”
“方案?”
“嗯,岛上不是还有不少人没加入老E那个组织吗?他们一定也在寻找着这个世界的真相,想要找到出去的办法。就算加入老E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吧,只要给他们希望,也会有人支持我们的。”说着,阿尘掏出手机,“之前老E来找我们说的话,我全录下来了。我们把它传播出去,让更多人知道真相,号召愿意加入我们的人联合起来,只要所有人一起努力,一定会找到‘末那识’。”
“你还录音了?”
“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隐隐觉得有一件和录音相关的事对我很重要,所以一遇到关键情况,就会把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
路星此刻心中一团乱麻,虽然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但一时理不清思路。他看向姚远,“喂,你觉得呢?”
姚远没回答,这些天她很少说话。
“不管怎么说,先试试吧。”阿尘说,“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把信息发布出去。岛上没有信号,好在大家都还保留着用手机的习惯。之前我看到过岛上有信号塔,也有网吧,说不定我们可以想办法组一个局域网,这样就能把真相发送出去了。”
“怎么组局域网,你会吗?”
阿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是太会,但慢慢研究应该可以弄出来……总之我们先去网吧那边。”
到了网吧,阿尘开了一台电脑,找来一个路由器,凭自己印象捣鼓着。他大学念的计算机系,不过因为老逃课打游戏,挂了不少科,没学会什么真材实料。他的操作磕磕巴巴,代码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憋着,同时不断删删改改。
“你到底会不会?”路星问。
“会,会,我大学学的计算机系。别看老挂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儿,给我些时间,我能弄好的。”
路星叹息,“你学计算机的?干吗不好好学啊。”
“我当时也不知道会这样嘛。”阿尘缩了缩脖子。
路星无奈,“那你慢慢研究,我去把录音整理成一份关于真相的文本。这样传播时重点更清晰,录音发送为附件,作为证据使用就行。”
阿尘不再说话,努力凭自己的印象捣鼓着。可是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却几乎毫无进展。
路星早把文字整理好了,等得无聊,只好在网吧来回踱步。他总觉得有个闪念在脑海中,如微弱的烛火般摇晃,却怎么也无法捕捉。他随口问:“这家网吧机子型号很老啊。能开得下去?”
“确实不是最新的,不过大学周围嘛,主要是图便宜。”
“唔。”路星点了点头,为想不清那个困扰自己的念头到底是什么而烦躁不安,催促着,“你什么时候能弄好?”
“这个嘛……”阿尘支吾着,“这个有点儿复杂,主要是这个岛上完全没有网络,没有基站,虽然有信号塔但好像也徒有其表,操作起来比较困难……”
“你到底行不行?”一直沉默的姚远突然发话了。
“啊?”阿尘一惊。这是姚远几天来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
“起开。”她走向这边,一边走,一边把散乱的头发随意地捋了捋,束成马尾,“笨死了,我来。”
连路星也有些意外,“你不是放弃了吗?”
“谁说我放弃了?”姚远坐到刚才阿尘的位置上,占领了键盘,“先找到‘末那识’。找到回去的方式,我才能做到底要不要回去的选择。而找不到,所有嘴上说自己根本不想回去的人,只是没有选择罢了。我从来不喜欢没有选择。”
“啥?你会组网?”阿尘惊讶,“你不是学跳舞的吗?”
“我是会跳舞,什么时候说过是专门学跳舞的了?”
“那你是……”
“我电子科大的!”姚远翻了个白眼,“组局域网、把文件作为病毒植入传播,让所有人一旦接入该局域网,立即就会收到,这个操作其实非常简单。”她一边说,修长的手指一边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击,只剩阿尘站在一边目瞪口呆。
“别傻站着,给我倒杯水去。”姚远吩咐。
“哎!”阿尘答应得飞快。
他一边小跑着去倒水,一边忍不住笑,这几天的阴霾一扫而空。
并没等太久,只听姚远说了声“好了”。阿尘赶紧掏出手机,屏幕顶部那个一直在旋转搜索信号的圆圈变成了连接上网络的标识,紧接着,一条消息跃上屏幕。
其他两人的手机同时响起收到信息的提醒音。
九
……
以上就是老E亲口承认的这个世界的真相,他也因此而死。附件是他的录音。
无论你是已经在这岛上待了好几个月的老手,还是刚接入这个世界的新人,加入我们吧。我们一起去寻找‘末那识’,一起回到现实世界。你的家人、朋友还在等你醒来。
我们在最南端的码头等你。
说是码头,其实不太准确。
这里没有往来的船只,没有泊船的港口,只是一道“岸线”罢了。
一条环形水泥路包裹着岛屿最边缘的陆地,像荒芜了很久一般,一些生命力旺盛的杂草从路面的裂缝中长出,竟也繁繁茂茂。杂草在水泥路的另一侧连成片,形成大片起起伏伏的草坪,间或有几棵树木。这条水泥路就像海洋和草坪之间的一条分界。
阿尘和姚远并排坐在路沿上,面朝大海。路星则背对着他们,看向城市的方向。
真的是“海”吗?
只是一团仿佛无穷、又仿佛已近在眼前、抵达了世界尽头的虚空和混沌。把手伸进水里,能感到“海”带有阳光的温度,以及流体从皮肤滑过。把手拿起来,又什么都没有了。
阿尘沉吟着,“这就是老E说的‘空海’吗?我们脑中的屏障,意识传输无法跨过的区域?‘末那识’,在海的对岸吗?”
姚远没有搭茬儿。阿尘知道,虽然姚远看不下去自己的蠢笨,主动站出来组好了局域网,但她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甚至在组网完成、发布真相后更加紧张。见姚远盯着大海,阿尘戳戳她肩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打气,就讲讲我的故事吧。我朋友跟我说过,安慰别人,最好的办法不是讲什么大道理,而是给对方讲一个更惨的人。”
姚远抿嘴轻笑了一下。
“我也很想像你们一样,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可是,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我这样一个废人,回去干吗呢?你们知道吗,我爸妈老是忙开饭店,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从小到大都没关心过我。后来我就玩游戏,通过玩游戏交到了很多朋友。哪怕他们都在天南海北,不过一起组队玩游戏,就很开心。可是,我以后该做什么呢?总不能一辈子玩游戏吧?一想到毕业,我就很焦躁。中学时,还凭着一口想向父母证明自己的气,学习没太落下,考上了大学;但到了大学,整个人松懈了,更是没日没夜地玩,挂了不少科,都不知道能不能毕业。最后竟因为连续两个通宵玩游戏,低血糖晕倒了,可笑吧?大概没有比我更蠢更没用的人了。”
“那你干脆留在这岛上混日子得了,这么拼干吗?”路星转过身揶揄。
“因为你们是愿意接纳我当队友的人啊。现实里,很少会有人接纳我,虽说这儿也不是现实吧,可在感觉上它比游戏真实多了。你们愿意接纳我,我很高兴,虽说自己没什么非要回去的理由,但就是想跟你们在一起,想帮你们实现愿望而已。而且,我也认真想过,现实世界里有什么在呼唤着我一定要回去呢?然后……”阿尘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突然想起,新赛季要开始了,我在游戏里的好友们,还在等着我。”
“为什么不接纳你?”姚远说,“你是个很热心温柔的人啊。”
阿尘脸红了红。热心,温柔?从来没有人用这两个词形容过他。“别说我了,总之,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啊。”
“不用担心我,我没事。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混日子的。既然没路,就往前走着看,总比原地等待要好。反正现在没事可做,姑且就找一找‘末那识’吧。”姚远说。
“不管你们怎么想。”路星望着虚空,坚定地说道,“只是想有选择也好,还是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也好,我是绝对要回去的。”他从上衣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阿尘和姚远。
照片上,穿着沙漠迷彩T恤的路星抱着一名女婴,婴儿那么可爱,像是软软的肉团子。他的身旁,一个年轻女子靠着他肩,表情很安宁幸福。
阿尘把照片递回给路星,“我会帮你的,拼上命也无所谓,反正——”他开了个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玩笑,“我已经是植物人了嘛。就算没命了,也不见得能再糟到哪儿去了。”
路星给了他一拳,“傻小子。”
一声枪响,将三人的思绪拉回此时此地。他们赶紧滚身隐蔽进杂草丛中,朝枪响的方向望去。
是一个女子击毙了另一个男人,只听她疯笑着喊,“‘末那识’是我的!谁都别抢,是我的!”
阿尘猛然想起,这个女子正是自己刚来这个世界时救下的那个。跟她一起的眼镜男呢?
正疑惑间,更远处又一发子弹射来,她显然中枪了,晃动了几下后倒在地上。
路星低声叫道:“坏了!”他一拍大腿,捶胸顿足,“晚了,挽回不了了!”
看他的样子,阿尘焦急地问:“怎么了?”
“你太幼稚了,我们太幼稚了。哎,怪我没早想清楚。”此刻,那个困扰他的闪念逐渐燃烧,照亮了整片脑海,“我这几天一直觉得不安,只是一直没明白为什么不安,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不是谁都想要回去,对吗?一开始,我只想到愿意回去的人就回去,不想回去的就待在这儿呗。可我没想明白更深的一层:有一部分植物人身体是完好的,一旦唤醒了便回归到亲人身边;更多的植物人身体是残缺的,或者经历了不幸,他们在孤独的植物人状态当然想要苏醒,一旦将很多潜意识连接到一起,在这个世界就能满足他们的生存、社交需求,他们就宁愿在这里作威作福。而且,这些人的意志会远远比想要回去的人意志更强烈,他们会奴役或杀死其他意图夺取‘末那识’的人。此外,即便是那些身体正常的人,因为我们传递了要找到‘末那识’才能回去的概念,他们也会首先联想‘末那识’有几个、够几个人用,如果只有一个,是不是最终只有一个人能苏醒?因此他们之间也会相互搏杀。”
路星语速极快,阿尘勉强能跟上他的思路,“所以说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姚远则很快明白了路星的意思,叹息道:“岛上的人不可能一起合作。那段信息,是开启大逃杀的序幕。”
“那现在怎么办?”阿尘快哭了。
“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吗?”路星语气恢复了冷酷,“动物世界,强者生存。我虽不会主动向普通人攻击,但若危及生命,我只能将对方击毙。同情、仁义、道德,都不是阻止我的障碍。”
只因阿尘在全体发送的消息里提到,他们会在南端的码头等大家,因此岛上的人都在往这里集中。在集中的过程里,搏杀早已开始。
自从三人和老E开战以来,场景的复杂、交错程度正随着每每有人死去而越来越低。这大概是因为不再有新人接入的原因。如果这个推测是对的,那么目前岛上所剩的人数,应该只有二十人左右了,甚至更少。
三人身后便是“空海”,因此不用担心有人从后方偷袭,加之地势稍高,他们能将所有来者一览无余。阿尘暗自想着,就算是在“吃鸡”里,这儿也是个非常有利的位置,但最大的缺陷是前方没有遮挡。往右二十米处有块礁石,若此时跑过去,倒有暴露的风险,不如先按兵不动,待会儿随机应变。
他把观察结果告诉另两人,路星点头表示赞同,随后指了指11点方向,“你们看那儿。”
目所能及之处先是出现了两个小黑点,小黑点朝这边快速移动,阿尘这才看清是两辆汽车。它们在草场上横冲直撞,而茂密的草里也随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枪声。路星用望远镜观察着,“想不到草场里埋伏了这么多人。”
几乎没有子弹射中汽车,反而射击者因开枪暴露了自己,被汽车冲过去碾压致死。一阵火拼后,枪声逐渐零星,直至消失。
随着数名人员死去,岛裂为无数块,飞速移动、变幻。阿尘惊讶地发现,他们隐身的这团杂草丛正在消失,而这条岸线的公路从环形旋转、延伸为南北通直;突然,它又上升隆起,成为一道立交。所处的位置高度抬升后,视野开阔了许多,只见身后的空海上,迷雾正快速翻滚涌动,似乎有什么图像将从迷雾中显形而出。
“你们快看!”姚远指向前方。
此时已到傍晚,天边挂着黄蓝的浓云。之前北面的矮山,本是在楼群间若隐若现,现在望去竟近了很多,左右不过四五公里。因为站得高,又无遮挡视野之物,连山下那个训练营也隐隐可见。
“岛变得更小了。”路星沉吟。
“意识的数量正在减少,由意识筑出的这个世界本就应该越来越小才对。”姚远说。
十
那两辆汽车正好位于立交的另一端、离阿尘他们大约两三百米开外。显然,对方也发现了他们。站在立交最高处的三人犹如活靶子,汽车开足马力,朝他们驶来。阿尘左右一望,竟无处可逃。
“要不……拼了?”阿尘有些慌乱。
“不行,”路星大喊,“立刻卧倒!”
“卧倒?他们碾上来怎么办?”
“竖着趴,紧贴道路两侧。这样中枪概率最低,车轮也没那么准会刚好压上你。”
阿尘和姚远赶紧照做。
车离他们已经很近。电光石火之间,滚卧到道路另一侧的路星抛出一只手雷。手雷准确地滚到其中一辆车的底盘之下,一声爆炸的巨响,将其掀翻。这是路星唯一的一只手雷,他只能赌另一辆车上的人不知道这点,这样他们就会为防止被一窝炸掉而下车。只要他们不在车上,就好对付了。
可另一辆车里,竟伸出一支火箭筒。
“放下武器。举起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车里传出。
“完了。”阿尘看了看路星,这个身经百战的士兵也一脸无奈,弯身把枪放在地上,他和姚远只好照做。
车子在阿尘和姚远身侧停住,四个人从车上跳下。他们每人都扛着重型枪,带有头盔,很可能也穿着防弹衣。这副全副武装的样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阿尘认出了扛着火箭炮的那个人,“刀哥?”
头盔后面传出一声冷笑。
在岛上的九个多月里,路星也和此人打过交道,此刻他猜到一件事,“老E是你杀的?”
“老骗子早该死了!”刀哥说,“他一直知道这是个意识世界,凭借对意识科学的掌握,常常能推测出某个地方会出现某物,以此把自己塑造为先知形象,搞了一帮信徒随从,组建什么新世界新秩序。狗屁!老子一开始还真的被骗了,直到他跑到你们那里诉苦求和。知道吗,当时我就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这么个老骗子竟然让我给他当保镖,他也配?既然知道了真相,老子是绝对不愿意回去的,他要继续研究就只能死。”
“他不搞研究你就会放过他吗?不会吧?”路星戳穿他。
“放过他?笑话。老子要建立属于老子的新秩序!”
“你的新秩序是什么?”
“老子的新秩序就是老子的秩序,老子说是什么秩序就是什么秩序。”刀疤脸嚣张地吼着,把火箭筒交给身旁的人,“等我把你们几个碍事的杂碎解决了,外面总会再给我们弄新人进来。那时候,老子喜欢的人就做兄弟,不喜欢的人就弄死。狂欢、放纵、交配,抛弃所有现代社会的规则!”
“这样你就可以在这里称王称霸了?”路星笑着朝前走了一步。
“是皇帝。”刀疤脸说着,伸手去摸姚远的下巴。
“住手!”阿尘扭身就要过去制止,却被刀疤的一个手下牢牢抓住了。
“你真以为你一定能杀得了我们?”路星问。
“只有你,我不敢说;有他们在,我很肯定。要不你干脆加入我们得了,我跟你既往不咎。”
“哦?”路星挑眉,似乎在犹豫,却突然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人出手了。那人措手不及,手中的枪一下没拿稳,被撞落在地。
姚远和阿尘一直在观察路星,此刻收到指令一般,也立刻发动攻击,欲捡起地上的枪。
这样近距离的对峙,生死就在毫秒之间。
姚远的身子本来就十分灵活柔软,她一个前滚翻,脱出了敌人的控制。阿尘本来一手肘顶开了刀哥,却没想到旁边的另一人情急之下,条件反射地将手中的武器戳到阿尘背部。那是一根电棍,强烈的电流瞬间传遍阿尘全身。
啊!
昏迷前最后的回忆,如一把利剑插入阿尘脑海。
心好痛。
刺痛。粉碎性的痛。像被一只手捏碎了的痛。
头好痛。
那回忆咬噬着脑内的每一个神经元,一百多亿个神经元都痛到了极致。
这疼痛,并非因为被电击棒击中,而是……
阿尘终于想起,自己不是因为沉溺游戏而昏迷。那天昏倒在大学旁的网吧后,学校通知了家里,母亲赶来将他连夜接回了家。之后,母亲说要送他去医院看看。就这样,他被送进一所“学校”。
网瘾戒除学校。
教官对他们严厉管教,要求所有人绝对服从。那完全是失去人的尊严,如猪狗般的服从。稍有差池,便是体罚,而最高一级惩罚正是用一台机器进行电击。
对,被电击的感觉……
阿尘不顾一切想逃出那所全封闭式网瘾戒除学校,千方百计传消息给母亲,可母亲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有一次他捡到一部手机,可能是哪个家长遗失的。他丢掉电话卡后将它偷偷藏了起来,想把教官训他们的话录下作为证据。
可他终究还是被教官发现了。那个灰蒙蒙的阴天,阿尘被教官和告密的组长一前一后押解,进入了电击室。然后被贴上电极片。
“你错了吗?”
“没有。”
“你错了吗?”
“没有。”
从小就孤立无援的自己,即使在游戏世界有几百个朋友,此刻还是孤零零躺在这张小小的“治疗床”上,身上绑着控制精神病狂躁发作的那种皮带,不会有人来救自己。
不同的是,这一次,不会再认输了。
“你错了吗?”
“没有!”
教官愤怒地将电流开到最大,阿尘全身的肌肉像被煮沸了般跳动。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失控了,不停抖动直至失去意识。
“阿尘,你快点儿清醒啊……”姚远带着哭腔的声音,一丝丝塞进阿尘耳朵,如一点微光,慢慢将回忆里那黑暗的世界照亮。
阿尘回过神,只见自己被路星紧紧抱着。奇怪的是,路星闭着眼睛,头耷拉在一边。
“路星?”
阿尘逐渐想起了刚才的争斗。“枪!”他一下绷紧神经,低头,却是两手空空。路星之前放下的M416倒刚好在自己脚下,阿尘下意识地赶紧将其拾起。
他推了推,路星竟像一只麻袋一样,滑落到一旁。
心里咯噔一下。
刚才……刚才自己被电击后发狂了。然后发生了什么?
“阿尘!路星为了保护我们……”姚远泣不成声。
“我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没义务管你。”
“你最好保持安静,省得我厌烦了,随时都有可能把你扔下。”
“我不能让她们一直无休止地等我,家里需要我。”
“我是绝对要回去的。”
“同情、仁义、道德,都不是阻止我的障碍。”
路星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阿尘脑海中回旋。这个骗子!他不是说过,他不会管我们,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他一定要回去的吗?总是嘴硬,却偏偏每次都……
阿尘将食指搭在M416的扳机上,面如死灰地站起身。
怪不得刀哥他们刚才没动静,阿尘这才发现,除了这把M416,他们手中的枪、场上所有的枪都消失了。不只是枪,那些中东风格的黄土矮楼片区消失了,不远处山峦下的训练营竟也消失了。阿尘旋即明白过来:训练营,还有那些枪支,也都来自路星的意识,它们随着路星的死亡,一起没了。在这个意识世界里,连一点点痕迹都没留下。
战争,竟占据了他生活的这么大的部分吗?他曾经经历了多少枪林弹雨、九死一生?
可这把M416为什么没消失呢?
一道电光闪进阿尘脑海。对了!独独这把枪不存在于路星的潜意识里。阿尘惊觉,M416是自己玩吃鸡时最喜欢的武器。这是自己潜意识里的道具。怪不得自己和路星对这把枪的称呼不一样,M416是游戏里虚构的型号,对应的原型是HK416。
四周的迷雾翻腾得更为厉害,路星在死掉前击毙了刀哥,此时只剩另三个喽啰,赤手空拳的他们面对着阿尘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既不敢上前,也不敢转身。他们举起双手,嘴里说着求饶的话,但阿尘根本听不进,他仿佛浑身的血都冷了般,冷冷地扣下扳机。
砰。
一人倒地,另两人转身逃窜。
瞄准。
砰。
又一人倒地。另一人腿一软跪到地上,哆哆嗦嗦。
瞄准。
砰。
最后这人也倒在地上。
“我是绝对要回去的。”
“同情、仁义、道德,都不是阻止我的障碍。”
阿尘因悲伤、愤怒、惊惶,浑身不住颤抖。
突然,立交桥缓缓塌陷,最终变成一片图书馆前的广场。北面的山消失了,整个岛屿急速缩小,最后只剩方圆一两公里而已。目之所及,几乎有一半都是自己熟悉的场景。没有父母的家,曾经上学放学每天经过的十字路口,大学……
姚远站在阿尘身旁,默默不语。她看着另外那半于她而言无比熟悉的场景:外婆家的车站,列车每次经过的大片油菜花田,小时候学跳舞的少年宫……
落日最后的余晖洒在这个世界。
四周翻腾的迷雾渐渐散去,环绕着整座岛屿的空海亦消失了。现在,环绕在这个世界外面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多彩的世界。那是真实的世界,真正的记忆。
这多彩世界有属于阿尘的部分,也有姚远的部分。它们相互交接。
没有任何提示,但他们两人好像都明白了。
阿尘问:“那就是‘末那识’?”
姚远点头,“那就是‘末那识’。”
他们朝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走去,阿尘感到手心一热,原来是姚远拉住了自己的手。于是,他走得很慢,很慢。
等到了交界处,他们才发现,两个世界之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膜”。阿尘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碰,一碰到这个“膜”,按下去,手竟穿到另一边,而这另一边的世界立刻变成了自己的记忆。
“姚远,你看!”阿尘惊喜道,却发现姚远难受地捂住了自己胸口。他赶紧将手缩回。
姚远也试着用自己的手穿过膜,果然,穿过膜后,那些图景就变成了她的记忆,而阿尘立刻感受到了那种无以言表的痛苦。她将手缩回来。
“阿尘,我知道了。”她说。
“什么?”
姚远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给你跳一段舞吧?”
“诶?”阿尘愣了愣,等明白过来姚远的话,脸立刻红得发烧。
“等等我。”姚远对阿尘一笑,跑向一栋房子。那是她外婆的家。
好在岛变小了,姚远很快就回来了。她换上了一身雪白的纱裙。
她在阿尘不远处站定,微笑,双手上抬,在橙黄的晚霞下留下一个美丽的剪影。不知为什么,那个微笑让阿尘鼻子有些发酸。
接着,剪影舞动起来。
阿尘呆呆地看着。真美。姚远一直跳,不断变换着舞姿,直到阿尘注意到她额头上沁出汗。
“好了,停下来吧,”阿尘跑过去扶住她,“休息一会儿吧。”
“我真奇怪,竟然被你这样一个傻乎乎的男生打动了。”姚远温柔地看着他,有些站立不稳,“抱抱我吧。”
“啊?”阿尘脸烧得更厉害了,他从没想过会有女孩子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鼓足了勇气,才像个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将姚远揽进怀里。
“‘末那识’的意思,就是当你的潜意识消灭了所有其他潜意识,这个潜意识空间便会完全恢复成你自己意识中世界的样子,于是,你也会因此醒来。你没有错,不管你发不发那段信息,‘末那识’本来就只有一个人能得到。”
“你、你的意思是……”
“选择权在我,不是吗?”
阿尘心痛了一下,随即认为这理所当然,能为一个女孩牺牲,是他的荣幸。
“对,对,听你的。我该怎么做?嗯,自杀,是不是?”他苦笑。
“不要想着逃避到一个虚假世界做英雄了。阿尘,回去真正的世界,失去的,或者从没得到过的,要努力争取啊。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的。”
“哈?”阿尘一时没反应过来。
“知道吗?我高中时,下了晚自习还要去学一小时舞蹈。父母不支持,也不来接我。女孩子大晚上一个人回家总是不安全,因此我一直随身带着一把小匕首壮胆。真巧,来到这里后,我竟也找到了那把匕首。之后就一直带在身上。记得我俩第一次见面吗?我还用它吓唬你来着。”
“说这个干吗?”阿尘搂着姚远,既不敢动,也舍不得动。
直到一股湿热的液体浸进他手中。
他终于反应过来,颤抖着拿起放在姚远腰上的手。手上满是红红的、黏黏的液体。是血。他这才发现,一把匕首插在姚远胸口,白色纱裙洇出一大团红色花朵,而他竟不知姚远是何时做这个动作的。
他双腿一软,几乎站不稳,所有力气和信念瞬间从他身上流失了,“姚远,你、你……”
“反正……我已经不能再跳舞了。”
姚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阿尘呆呆地搂着她。那张脸越来越白,到后来,竟白得仿若透明。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在做最后的呼吸。阿尘很后悔,自己竟没有吻过这个女孩。
他低下头,把嘴慢慢地凑了上去。
就在即将吻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在无法征求姚远意见的情况下,他还是不敢。
“可以吗?”他问。
姚远没回答,但似乎嘴角上翘,露出一个笑容。
一滴泪从阿尘脸上滚落,落在姚远的唇上。
阿尘再也无法忍住,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在女孩心跳停止的一刹,所有场景再度变幻,一切属于她的记忆都消失了。岛屿越来越小,环绕四周的真实世界快速缩过来,直到将阿尘吞噬其中。
五彩缤纷的世界终于变成刺眼的光亮。
有了光。
尾 声
一个巨大的、圆形透明的试验室。
三十六台像是不带盖的太空休眠仓的仪器向心排列了一圈,围绕着中间一部巨大的多边形金属仪器。
每台休眠仓顶部有一块显示屏,显示着各种监测生命体征的线条。此刻,有些仪器没有开启;有些仪器显示屏上正出现一条直线,并发出滴滴滴的警告。
一名男子,从某台机器上坐起身,茫然地四处张望。
六七名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神色兴奋地推门而入。
“醒了!”
“试验进行了快半年,终于有人醒了!”
“快,快记录数据。”
他们走向那名男子,七手八脚取下男子身上插着的各种管子、线缆。
有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动了动嘴唇,“阿尘。”
工作人员互相对视一眼,都摇摇头,“醒来是什么感觉?”
“姚远,姚远……”男子嗫嚅着。
一名工作人员敲了敲耳麦,似乎是在向试验室外部汇报,“姚远是另一个试验对象的名字,也是本次试验中最后一名退出‘末那识’网络的试验对象。根据我们采集的信息,江宇晨之前与她从未有过交集。”
“这么看来,联通植物人意识后,他们的确可以互相影响,并有相识的可能。”
“好的。我们先带他去做身体检查。”
工作人员汇报完毕,重新转向男子。
男子仔细思索着,“江宇晨”?
他被扶到地上,却因双腿肌肉萎缩,无法站稳,好在工作人员早就准备好了轮椅。他扭头往其他仪器瞥去,一下看到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的脸他是那样熟悉,小小的白白的,带着倔强和骄傲。可那个女孩的身体,令他心痛到无法呼吸。
真实世界里从来不会有童话,她没有腿。
男子大叫着,支身想要再看看那个女孩。但他很快被推走了。
在轮椅上往来于各间检查室时,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先进的研究所或医院。他也注意到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手环,上面写着:江宇晨,男,35岁。21岁时不规范电击治疗导致昏迷,植物人状态14年。
像在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
当他终于相信,这段文字说的就是他自己时,他猛地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话。
那个朋友听见自己提到“吃鸡”时,说是老游戏了;还说网吧里的电脑都是很老的型号……当时自己没放在心上,原来真相竟是这样吗?
男子开始不住发抖。注意到他的异常后,工作人员一阵紧张,“你哪儿不舒服?什么感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手掩面。他终于想起,阿尘,是他玩游戏时的ID。在现实世界,他从来不是阿尘。甚至,他也不是21岁的江宇晨。
已经过去十四年了吗?
他任由工作人员推着做完了各项检查。最后,工作人员再次对着耳麦确认,“各项生理机能基本恢复正常。准备进行意识测试。”
他们把他带进一间屋子,问了各种关于试验过程中他意识里有什么感觉,发生了什么的问题。他敷衍着说了一些。
他数次想问问自己的父母怎么样了,又数次打消了这个念头,最终也没问出口。
总归,这个试验是父母送他来参与的吧。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
无所谓了。
他想到姚远的话:“阿尘,回去真正的世界,失去的,或者从没得到过的,要努力争取啊。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的。”
一定可以的吧?他握了握拳,虽然没什么力气。
在这里待了一周后,江宇晨各项指标评估均通过。今天是出院的日子。
早上例行检查时,工作人员递给他一颗白色胶囊。“这是最后一颗药了。祝你今后的人生顺利。”
“谢谢。”江宇晨服下胶囊,满脑子都想着以后的计划。
可不知怎么,越想越困,竟倒在床上睁不开眼。
像做噩梦时,努力想醒来、却总也醒不来的感觉。身体也动不了了。
恍惚中,他听到几个声音。
“1号苏醒对象非常珍贵,要好好利用。”
“是。”
“1号对象作为唯一有苏醒经验的人,应该可以帮助诱导其他对象找到‘末那识’。要特别注意22号的反映,1号很关心她。”
“是。”
“新一轮试验准备开始。只要让潜意识找到出口,我们就能反向逆推,开始意识输入试验。”
说话者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这个表情,阿尘再也不会看到。至少下一次醒来前不会看到。
如果他还能醒来。
【责任编辑:拉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