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中的生态意象研究
2019-12-28吕子青
吕 子 青
(江苏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江苏 镇江 212000)
一、前言
《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 (以下简称《泰》)是莎士比亚早期作品,描述了一个血腥暴力的复仇故事。罗马将军泰特斯在与哥特人作战中获胜,带着大批俘虏凯旋而归,其中包括哥特人的王后塔莫拉,以及她的两个儿子。泰特斯扶持萨丘尼努斯做了罗马皇帝,而萨丘尼努斯娶了塔莫拉为妻。由于泰特斯曾将塔莫拉的另一个儿子用于祭祀,所以塔莫拉想方设法对其进行报复。她的两个儿子强奸伤害了泰特斯的女儿拉维尼亚,又将罪行嫁祸在泰特斯的儿子头上。最终泰特斯将塔莫拉儿子的血肉做成了肉饼,杀了塔莫拉,自己又被萨丘尼努斯杀死。“莎士比亚式”的复仇悲剧往往牵涉到后代的的杀戮,通过否定生命来达到震撼的效果。而笔者发现,除去血腥的复仇色彩,《泰》的文本呈现了人与自然的亲密互动、包涵了重新构建自然与人类共生关系的世界观。虽然生态危机的概念常常被认为是启蒙时期才产生的,在过去十多年的研究中,关于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生态批评研究层出不穷,不断论证着探讨更早期作品中生态意识的意义。
本文通过解析《泰》中蕴含的生态意象,呈现莎士比亚心中的自然形象,并进一步剖析莎士比亚的生态思想,探寻文艺复兴时期诗人们生态意识的历史渊源。
二、森林意象及其象征
在对自然的各种描绘中,《泰》反复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入到人与自然进行碰撞互动的空间之中,其中一个是狩猎的森林。为了向新加冕的萨丘尼努斯致敬,泰特斯提议:“明天,请陛下/与我一起捕捉黑豹和雄鹿,/带着号角和猎犬,这将给您的登基带来荣光。”[1]1.1.493-495正如泰特斯所意,狩猎是皇室特权的重要标志,也是诺曼人征服英格兰后强加的森林法的一部分。西蒙·沙玛[2]145(Simon Schama)在其著作《景观与记忆》(1995)中曾指出,在十六世纪的英格兰“狩猎不仅仅是一种赋予皇家光环与权威的杀戮,更是宫廷纪律和秩序的仪式示范”。这种类型的狩猎活动模糊了空间政治,模糊了野生森林与高度开化的宫廷之间的边界,换言之,狩猎使得社会等级迁移到了野生空间,而自然世界的力量也影响到了王权。此时,狩猎的森林不但是王权的象征,也无奈地成为了上层阶级的私有物。那蒂兹[3](Nardizzi)认为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都对森林萎缩程度及木材存储量提出了预警。当时很多贵族都将原始的森林改造为自己的私人领地。沙玛[2]143也评价:“即使是最宽阔的森林也修建了车道和步行道,建得都像罗马大道一样宽敞。”将森林作为王权的体现,作为寄托期许的存在,这就说明了自然本身就是一个复杂且难以琢磨的实体,而人类的种种行动往往是在自然的大舞台上开展的。
纵观整部戏剧,与森林相关的描写贯穿始终并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例如:泰特斯赞美狩猎的吉祥预兆,清晨是“明亮灰色”“田野芬芳”“树木翠绿”。[1]2.2.1-2当塔莫拉的两个儿子受唆使伤害泰特斯的女儿拉维尼亚时,暴行的背景就是葱翠的绿林,“森林漫步宽阔,而且还有许多不受关注的地块,/适合各种恶意的发生。”[1]2.1.114-116再一次,森林受到了明显孤立,成为宫廷的完美对立面。之后,塔莫拉向自己儿子诉苦,为了将自己塑造成不幸的受害者,她描述自己遭受了骇人听闻的迫害:“身体被捆绑在红豆杉树上”,“其状惨不忍睹”[1]2.3.107,108。在塔莫拉的描述中,红豆杉树仿佛成为了谋杀的共犯,森林则是硬冷无情的死敌,也是完美的死亡之地。莎士比亚借助这些情景表明了:人类往往借自然的背景行使自己残暴的欲望,人类的活动是与自然密不可分的。
三、女性与自然的双面性
《泰》剧再次重申了女性与自然之间的长期互动关系。正如莎士比亚作品经常持有的观点,具备女性特质的自然往往带有“柔弱”与“凶猛”的双面性。卡罗琳·默切特(Carolyn Merchant)指出,“自然和女性的形象都是双面的。处女显得和平与宁静,而地球母亲则代表抚养和生育。”[4]127默切特还认为:“(在文艺复兴时期,)女性兼具处女及女巫的特质:有谦卑的追随者将她置于崇高的地位,也有审判者把她烧死在火刑柱上。”[4]127这就是女性特质的两个极端,也是自然的双面性,这种特性在《泰》中拉维尼亚和塔莫拉两个女性形象上有很好的体现。当拉维尼亚意识到危险时,寻求塔莫拉的帮助,但是拉维尼亚很快就意识到塔莫拉是个“无情的女人”,是一只“老虎”,她哺育儿子的“乳汁”里“掺入了毒药般的愤怒”[1]2.3.142-44。在《泰》中,莎士比亚将塔莫拉的仇恨与其母亲形象紧密联系。文艺复兴时期,由于大众对巫术的忧虑,常常把女巫联想为恶魔般的母亲,并且与自然世界紧密结合。当自然被视为异类、敌对,以至携带女性特质的时候,人们就认为自然具备了女巫的特征。这种将自然与女巫关联在一起的联想引发了人们对自然世界的恐惧。由此,将女性同自然联系起来的生态意象就形成了。
塔莫拉兼具了女巫同“老虎”的特质,也体现了自然世界强大、掠夺的本质。拉维尼亚的形象则体现了自然世界的另一面。当塔莫拉的儿子谈到自己的暴行计划时,他们认为:“她是一个女人,所以就是个木头/她是个女人,所以是可以捕获的。”[1]2.1.82-83对于他们来说,猎捕女人是理所当然的,拉维尼亚就是头“母鹿”[1]2.1.94。此时的拉维尼亚已经成为了男人眼中的“他者”存在;她就像自然一样,是私有物,是可以被捕获的猎物。之后,塔莫拉描述拉维尼亚受迫害的场所:“贫瘠,令人厌恶的沟渠”;当拉维尼亚的哥哥赶去出事地点时,他的描述却大相径庭,这是一个“微妙的洞...... /谁的嘴被覆盖着粗壮的荆棘,/叶子上滴下新鲜血液”[1]2.3.197-99。这样伤痕累累的场景为拉维尼亚的遭遇提供了画外音。此刻,沟渠就像纯洁的少女一样,大地和女性已经融合在一起。
四、人类与自然的共情
当泰特斯看到自己血流如注的女儿时,他利用一系列类比,把自己和女儿看作是自然界的元素,与混乱和痛苦交杂在一起。例如,泰特斯哀叹道:“我是大海;倾听她吹拂过的叹息声/她是哭泣的天空,我是大地:/那么我的大海必须随着她的叹息而波动;/那么我的大地也必须与她源源不断的泪水同在/成为洪水,泛滥,淹没。”[1]3.1.225-229在这些描述中,泰特斯依靠大自然的循环节奏,尤其是海洋的动力,来抚平自己精神上的创伤。还有一个具体场景,泰特斯谴责他的兄弟马库斯杀死了一只苍蝇。泰特斯哀悼苍蝇,说道:“如果苍蝇有父母该怎么办?/他只是可怜无害的苍蝇/他那悦耳的嗡嗡声/飞到这里让我们快乐,而你却杀了他。”[1]3.2.60-66夏洛特·斯科特(Charlotte Scott)认为:“泰特斯对自然世界的共感以及在苍蝇身上拟入了人类价值,是为了延伸自己的人性。”[5]261从这个角度来看,泰特斯想象了苍蝇的血缘关系,是将自然作为避风港,将自己的悲痛投射到想象出来的苍蝇父母身上。
随着《泰》的情节发展,整部戏剧徘徊在对自然力量的恐惧和同自然融合的渴望之间。在第三幕,泰特斯呼求国王饶恕自己的儿子,但是国王无视他的请求。泰特斯无法,只能匍匐在地,寻求神灵的庇佑。他承诺自己的“眼泪”将“让大地不再干渴”[1]3.1.1,14。“大地啊,我会和你一起下雨/我的雨水将从这两个古老的瓮中蒸馏出来/会比四月的倾盆大雨还多。”[1]3.1.16-18在这段描述中,自然世界同人类构造的融合是非常明显的:泰特斯将自己的眼泪比作雨,将自己的眼睛描述为“古瓮”,是充满液体的容器。文艺复兴时期的作者往往认为:“情绪是身体的天气、身体的风、身体的波浪。”[6]这种将情绪和天气类比的想法生动体现了人类与其自然环境之间的相关性,而泰特斯的想法也证实了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宇宙的一部分。
在泰特斯的复仇计划中,他让塔莫拉不知不觉地食用了自己儿子的肉。在这个情节中,莎士比亚引发了读者对于同类相食禁忌的思考。同类相食这种野蛮的禁忌起源于远古时代,在表现手法上可以看出莎士比亚的灵感来自于菲洛美拉(Philomela)与普罗克妮(Procne)姐妹的神话故事:姐妹们的报复手段也是给一位不知情的父亲食用自己亲生儿子的肉。就其本质而言,禁忌即为禁止讨论和思考的涵义,但是埃斯托克(Estok)表示:“(阅读到同类相食情节时)恶心惊悚的联想无疑会使读者反思自己的饮食习惯。”[7]83他补充说“无论文艺复兴时期的大众是否意识到,《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对传统以肉类为基础的膳食哲学进行了猛烈抨击,无形之中鼓励了环保行动”[7]83。
五、结语
莎士比亚在《泰》中,通过自然意象的呈现和转变,展现了人性挣扎中的迷失与混沌。其实,莎士比亚的诸多作品中都有形形色色的自然景观或是意象,他们往往是剧中人物的庇护所,洗涤了人物的心灵,化解了矛盾冲突,最终达到皆大欢喜的效果。《泰》剧的伟大之处在于:通过一个复仇的故事,反思人类欲望泛滥将产生的悲剧,暗示了人与自然融合的可能性,自此模糊了生命和湮灭之间的边界。通过阅读文学可以培养新的思维习惯,所以文学渠道有助于改变人与自然之间的共生关系,而这也是《泰》对现代社会的极大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