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
2019-12-27莫言
爱你·健康读本 2019年12期
莫言
父亲的严厉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都是有名的。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常撒野忘形,每当此時,只要有人在我身后低沉地说一声:“你爹来了!”我就会打一个寒战,脖子紧缩,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能回过神来。
村里的人都不解地问:“你们弟兄怕你们的爹怎么怕成这个样子?”是啊,我们为什么怕父亲怕成这个样子?父亲打我们吗?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们。他骂我们吗?也不,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们。他既不打我们,也不骂我们,那我们为什么那样怕他呢?是啊,我们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怕父亲。
我们弟兄们长大成人后还经常在一起探讨这个问题,但谁也说不清楚。其实,不但我们弟兄们怕父亲,连我们的那些姑姑婶婶们也怕。我姑姑说,她们在一起说笑时,只要听到我父亲咳嗽一声,便都噤声敛容。用我大姑的话说就是:“你爹身上有瘆人毛。”
我父亲今年已经80岁,是村子里最慈祥和善的老人,与我们记忆中的他判若两人。自从有了孙子辈后,他的威风就没有了。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虎老了,不威人了。”我二哥的女儿、儿子,我的女儿,都是在他的背上长大的。我的女儿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见了爷爷还要钻到怀里撒娇。她能想象出当年的爷爷咳嗽一声,就能让她爸爸战战兢兢、声都不敢出吗?
后来,母亲私下里对我们弟兄说:“你爹早就后悔了,说那些年搞阶级斗争,咱家是中农,是人家贫下中农的团结对象,他在外边做事,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孩子在外边闯祸,所以对你们没个好脸。”母亲当然没说父亲要我们原谅的话,但我们听出了这个意思。高密东北乡的许多人说,我们老管家之所以出了一群大学生、研究生,全仗着我父亲的严厉。如果没有父亲的严厉,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子的人,还真是不好说。(摘自《晚晴》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