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百的痛
2019-12-27黑孩
病危的母亲在医院里等着救命钱,但是几个儿女各怀心事,各自拖延。谁能做主拔掉母亲喉咙里的那根管子?或迟或早,你总要面临至亲挚爱的离开,你总会在某一场告别里留下一生难愈的伤疤,你是否作好准备参与一场生与死、爱与利益撕扯不清的困斗?
早上,我从日本给妈妈打电话,第一句话就说:“生日快乐。”妈妈很高兴,告诉我她正准备出门去美容院,还说她中午前要赶回家。我已经从三姐那里听说了,哥哥姐姐们都安排好了,中午要在妈妈家,给妈妈贺寿。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很洪亮。说到我的哥哥姐姐们,虽然都不是有神论者,却相信七十三和八十四是数字中的厄介,所以妈妈的生日,他们想隆重地办一下。用哥哥和姐姐的话来说,隆重可以“冲邪”。妈妈刚好八十四岁。
但中午我再次打电话到妈妈家,没有人接电话。给三姐的手机打电话,三姐说,妈妈突然发高烧,去医院找医生看,医生当场安排妈妈住院了。三姐补充说:“应该没有什么大病。可能是因为妈妈的年龄比较大,所以医生才让妈妈住院做全面检查。”
不过是感冒,吃点消炎药,打几个吊瓶,烧退了,妈妈就会出院的。我们都这么想。
第二天晚上,我又给三姐打电话。三姐说,妈妈的烧一直不退,验血结果虽然出来了,但查不出有什么地方不正常。三姐又补充说:“那个小护士不行,扎针扎不准,每次都扎好几次。妈妈的胳膊都被扎青了。”
我这个人,几乎很少失眠,只要脑袋挨上枕头,马上就会睡着的。但妈妈住院的这个夜里,虽然我很困,透过窗帘照在床头的一丝月光使我觉得不舒服。只要一睁开眼睛,墙壁是青色的,被子是青色的,我甚至觉得我睡觉的房间也是青色的。失眠原来是如此难熬的时刻。
翻来覆去中,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一件事。那是好多年以前,妈妈也住过一次院,是什么病我忘记了,反正做了手术。妈妈在医院住了大约一个星期。那一次,我特地从日本赶回去,到病院看望妈妈。病房里只有我跟妈妈两个人的时候,妈妈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悄悄地问我,住院费和手术费会不会太高,医疗费会不会没有人承担?爸爸死了以后,妈妈靠一点点的养老金生活。我常常从日本给妈妈寄一些钱,哥哥姐姐们每个月多少也给妈妈几个钱。妈妈一共有六个孩子,医疗费平摊六份的话,应该不会是太大的负担。因为是这样的理由,妈妈如此担心她的医疗费令我觉得惊异。哥哥姐姐们,当然也到医院看望妈妈,只是不像我,反正没有家,干脆睡在临时搭在妈妈病床旁边的铁丝床上。从早到晚,我一整天都守在妈妈的身边。那时我望着妈妈说:“你不要怕。这次的医疗费就让我一个人包了吧。”我说的是真的。我一小离家出走,一直没有照顾过妈妈。原则上,有力的出力,出不了力的,出钱也行。妈妈当场流了泪,好像松了一口气。妈妈流泪的时候,我的心里酸酸的。过了一会儿,妈妈小声地对我说:“谢谢你。”我的心,本来就酸酸的,妈妈说谢谢我,我觉得不自在,难过得想哭。我对妈妈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是你女儿,你把我养这么大,我应该报答你。”于是妈妈使劲儿牵着我的手,牵了很长时间。长那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在妈妈的身上看到了不安和怯懦。妈妈老了。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妈妈没有安全感。而我们每个人都会老起来。
但真是闹心,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妈妈肯定又在担心她的医疗费了。我真想马上赶回去看望妈妈,像几年前妈妈的那次住院一样,让妈妈牵着我的手。而我呢,會再一次告诉妈妈,我愿意承担所有的医疗费。晚上,丈夫从公司回来,他在日本的一家出版社工作,一天到晚总是在忙着编书。听了我的话,他对我说:“你啊,我觉得你应该回去看一看妈妈。妈妈年纪大了,每看一次,就意味着见面的机会减少一次。日本和中国,虽然坐飞机三个小时就到了,比去冲绳还近,但真回去一次,其实并不容易。话说回来,你有多久没有回家了?”我想了想,回答说:“五年,或者六年了。”丈夫吃了一惊,但没有说什么感想。过了一会儿,他端了一杯咖啡到我身边,问我:“妈妈有生命危险吗?”我反问丈夫:“听三姐说是发烧,应该是感冒吧,感冒会有生命危险吗?” 丈夫说:“可能性不大。”
话是这么说,到了第三天早上,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打通了三姐的电话。三姐告诉我,昨天夜里,妈妈已经被转移到集中治疗室了。我吓了一跳,一口气追问下去:妈妈危险吗?妈妈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三姐说,连医院都确不了诊,所以不知道是什么病。三姐还告诉我,因为妈妈的嗓子里都是痰,喘不上气来,所以喉咙里被插了一根胶皮管子,妈妈现在没有办法说话。这时候,我发现三姐说话有一个特点,就是把最关键的话,放在最后说,每一次都是这样,令我觉得每次在放下电话前都被她扎一针,很痛。三姐说:“妈妈的嘴角和嘴唇,全是血迹,黑色的血迹。”我真想知道那些血迹是怎么来的,却没敢问。
我跟三姐通话的时候,正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天气很好,十月的阳光将房间的墙壁照得十分明亮。我的身边坐着刚满四岁的儿子。儿子出荨麻疹,肌肤上一块块红色的斑疹看起来像山丘。我一边跟三姐说话,一边用冰袋冰出疹子的地方。儿子正在看电视。
三姐还在说妈妈的事。三姐说,妈妈的喉咙里被插了管子以后,因为说不了话,所以有什么事征求妈妈的意见时,妈妈只能摇摇头,或者眨眨眼睛,不知道妈妈到底在想什么。但三姐补充说:“妈妈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似的。我们都觉得妈妈是在找你。”然后三姐停顿了一下,问我说:“你觉得妈妈是不是在找你呢?”
我放下手里的冰袋,站起身,走到窗前,朝窗外望了一会儿。人行道上,几个人匆匆走过白色的石阶,此时此刻,灿烂的阳光白得令人难以承受,我把窗帘拉上了一半。重新坐下来的时候,感觉比刚才舒服了很多。我脑子里映出妈妈的样子,妈妈没有任何变化,温柔的微笑和疲倦的神情。妈妈的确就是这个样子。
三姐在电话的另一端重复地问我刚才的问题,声音很大:“你觉得妈妈是不是在找你呢?”
我不禁点着头,口里跑出来的话却是:“都什么时代了,医疗如此先进,怎么会查不出妈妈得的是什么病呢!”
三姐回答我说:“医生也很為难,只告诉我们查不出毛病来,因为验血后得出的所有指标都属于正常范围。”三姐补充说:“高热不退,靠喉咙插着的管子呼吸,妈妈看上去很难受。”
三姐小个头,大眼睛,小嘴,跟妈妈长得很像。在我的眼里,三姐跟一些脆弱的小动物属于同类,兄弟姐妹里我最疼的就是三姐。三姐在电话的另一端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我也想哭,但我觉得自己一旦哭起来的话,也许根本没办法停止下来。而我的身边正坐着生病的儿子。我对三姐说:“你别哭。哭也没用。你哭会影响到我的心情。”但三姐还在哭,我的心被三姐的哭泣搞得破碎不堪,好久好久不能说话。我快憋不住想流泪的时候,三姐突然停止了哭泣,对我说,电话里先聊到这儿,妈妈的事,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会马上通知你。三姐真是个怪人,情绪转变得这么快。但我松了一口气,连声对三姐说好。三姐还嘱咐我每天都要给她打电话。最后,三姐补充说:“你离得远,可能比我们还要担心妈妈。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海外并不容易,所以你不用太担心的,我们有这么多人在妈妈的身边。你自己也要保重啊。”
三姐想挂掉电话的时候,我忙叫住她。我问三姐:“妈妈有没有上医疗保险?”
三姐停顿了一会儿说:“没有。”
我接着问:“为什么?”
三姐说:“妈妈的年龄太大了,保险公司不给上保险。”
我已经好久没有在国内生活了,不懂得年龄大了为什么上不了医疗保险。自1992年2月来到日本以后,国内所有的变化,我都不知道了。尤其我怀疑,说妈妈年龄大,也许只是哥哥和姐姐没给妈妈上医疗保险的一个借口。
日本的父母,基本上不跟孩子一起住,所以也不照看孙子和孙女。尤其我丈夫的父母不在东京,在大阪,所以儿子生病的话,我总是足不出户,寸步不离地守在儿子身边。
我决定给婆婆打电话。寒暄后,我直截了当地问婆婆能不能来东京帮我照看几天孩子。至于是什么原因,我没有说,我怕说了给婆婆增加负担。婆婆说她年纪大了,当真帮我照看孩子的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担当不起。挂了电话后,我很生气。一整天,我就坐在沙发上陪儿子看电视里的儿童节目。到了夜里,我很困,但还是睡不着。我又失眠了。我住的地方是居民区,离闹市远,所以夜非常静。夜无声无息。丈夫回来得很晚,洗过澡,想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坐起来,对他说:“我今天才明白,自从跟你结婚,一直到今天,对你妈妈,我为什么一直无法将妈妈叫出口。”
丈夫问我为什么。我说:“跟你结婚的时候,你妈妈没有一点儿表示。我生儿子的时候,你妈妈同样没有给一分钱。”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收口,“不仅如此,我坐月子的时候,你叫你妈妈来照顾我。但是,你去出版社以后,你妈妈早上烤面包,中午煮面条,晚上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你妈妈想照顾你,应该挑日子,而不是在我坐月子的时候。早上面包,中午面条,我没有奶水是正常的,你妈妈却说奶水跟食物没有关系,跟我的精神有关。”
我好不容易收口了。丈夫挨着我坐,尴尬地拍了拍我的肩,他知道我一直对他妈妈的看法不好,但他了解我,知道我的心情很坏,不过拿他出气。实在是很愚蠢,我很闹心,不知道除了用丈夫出气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舒缓乱糟糟的心情。然后,丈夫钻进被窝,告诉我他很想睡觉,并很内疚似的牵住我的手说了一声抱歉。丈夫很快打起呼噜来了。呼噜声像一只熟悉的猫,慢慢地走进我的脑海。
在我觉得腰酸背痛的时候,一夜过去了。丈夫清早从床上下来,梳洗过,吃了饭,然后走了。也许我的样子不好看,出门之前丈夫对我说:“你不该这样萎靡不振。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才对。”
我坐在床头盯着儿子。晨曦照着床头。看样子,儿子还会继续睡下去。出乎我意料的是,儿子的荨麻疹一夜之间就好了,一块块障我耳目的红斑一下子消失了。医生说荨麻疹像潮汐,退了还会再出来。但我依然觉得心里多少腾出了一小块空隙,刷牙时牙膏的柠檬气味浸到那一小块空隙里,有一种清凉舒畅的感觉。也许丈夫说得对,我应该往好的方向想。我愿意今天的妈妈会有好转。
晨曦已经隐去,太阳升起来了。我的手机响了。一直以来都是我给三姐打电话,三姐却突然打电话给我了。接电话的时候,我觉得心头有一阵忙乱,但我尽力控制自己安静下来。果然,三姐告诉我说:“今天早上,妈妈从集中治疗室出来了。”
我高兴地问:“妈妈的烧退了吗?状况好转了吗?”
三姐说:“没有。”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沉默了一会儿后,我问三姐:“既然妈妈没有好转,为什么会出集中治疗室呢?”
三姐说:“你为什么这样问呢?”不等我回答,三姐突然大声地说:“我们也没有办法,是医院让妈妈出来的。”
我问:“为什么?”
三姐说:“还不是因为钱!现在的医院,跟你在国内的时候不一样了。要提前交押金才让住院。更不必说集中治疗室了。”
我已经从朋友那里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了,最怕的就是生病,为了治病,好多人倾家荡产。我对三姐说:“那就先交钱啊。”
三姐说:“你说得容易,但我手头的钱已经用光了。其他的人,大姐、二姐还有哥哥和老四,都说没有钱。没有一个人肯拿钱出来。换了你,你会怎么做?话说回来了,即使每个人拿几个钱出来,顶多维持一个晚上,至多维持两个晚上。你不知道,一个晚上要多少钱啊。”
三姐提示我注意钱的问题,这一点她说的是对的。为了不至于搞错了,我问三姐一个晚上要多少钱。听了三姐的回答,我吃惊不小,想不到国内的医疗费已经变得这么贵!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地问:“那么,我留给妈妈的钱呢?我留给妈妈的钱足够支付的啊。”
三姐解释说:“妈妈住院后,用的钱就是其中的3万元。但是3万元根本不够,我还跟朋友们借了点儿钱。”
我问三姐:“那么,3万元以外的那些钱呢?”
三姐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就是这3万元,还幸亏我当时帮妈妈存下来的呢。剩下的那些钱,早就从妈妈的手里跑掉了。”
三姐说她一直不敢告诉我这件事,事到如今,除了觉得十分遗憾,还觉得很抱歉。“十分,很。”这些字眼使我变得激动不安。我打断了三姐的话。我是无法梳理自己的心情,与其说乱糟糟的,不如说是觉得孤零零的。一心只剩下愤怒,我不高兴地对三姐说:“我卖掉了北京的房子,我一分钱都没有拿。那么一大笔钱。我把那么一大笔钱全部留给了妈妈,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这种用钱的时候,妈妈的手里不至于缺钱。那么大的一笔钱,你却告诉我它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三姐一连串地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骂吧,骂吧。”
三姐很知趣地沉默着,我想起我最不该责怪的也许就是三姐,努力平静了一会儿后,我说:“再问一遍,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但是三姐小声地说:“是真的。”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闭上眼睛,觉得马上会晕过去。
上次妈妈住院,我一直陪到最后。妈妈出院的时候,我临时决定去了一趟北京。我在北京有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但地段特别好,在中关村。我去北京,本来是想立刻卖掉那套房子,但一个朋友劝我等一等,他说他的妹夫在房管所工作,可以让他的妹夫帮忙卖一个最好的价。我当然也想卖一个好价格,于是就决定等一等。我对朋友说:“如果你妹夫帮我把房子卖出去了,请你把钱直接汇给我妈妈好吗?”我给了他一个妈妈的银行账号。朋友说没问题。我跟他握手说:“那就一言为定。卖房子的事,全部拜托你了。”
过了没多久,朋友说有人想买我的那套房子,他说了一个价格,问我能不能接受。其实,离开北京二十多年,我根本不知道房子的行情。既然是朋友帮忙,我觉得一切都可以按照朋友的意愿来进行。我对朋友说:“随你的意愿办吧。你若觉得合适,就帮我卖了它。”
到了关键的时候,朋友好像不太喜欢我卖掉房子。他说房子不卖的话可以做别墅用。还说我回国的时候可以住在那里,比住旅馆好。朋友给我提了一个建议,建议我出租那个房子,至于租给什么人,直接由他帮我找。我回答说,我没有国内的银行账号,房租转来转去的太麻烦,我不喜欢在这种地方花太多的精力。于是朋友问我真的不后悔卖房子吗?我故意答非所问,对他说不后悔,还说不后悔是因为我想我妈妈手里可以有一大笔钱。朋友说给妈妈的钱,可以坚持不断地分数回给,不必特地卖了那个房子。我跟他解释说:“虽然是给妈妈钱,但跟钱其实并没有太多紧要的关系。”朋友不懂,我进一步解释说:“如果我想给妈妈安全感,就是给妈妈一辈子也花不完的一大笔钱。”
关于我的这个想法的初衷,朋友一无所知,他无奈地说他理解不了我的意思,并希望我将来不至于后悔。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后悔,但我知道,眼前的心情才是最真切的。
我爱妈妈。
朋友将钱汇到妈妈的账号后,我给三姐打电话,让她带妈妈去银行确认一下。我让三姐顺便取出5万元。我对三姐说:“你,还有其他的姐姐和哥哥,每个人1万元,算我的一点心意。你帮忙分一下钱吧。至于剩下的钱,那可是一大笔啊,你让妈妈千万收好了。够妈妈用一辈子的了。”三姐问我二姐那里要不要给她钱,我说当然要给。三姐说她知道了,高兴地对我说了好多遍谢谢。
或许我沉默得太久,三姐说对我卖掉房子的那笔钱她也“很”难过、“很”遗憾。我说难过遗憾归难过遗憾,关键是怎么解决眼前所面临的问题。我以为是妈妈自己把钱都分给了哥哥姐姐,于是問三姐,是否可以告诉我她从妈妈那里分到了多少钱。三姐说她根本就没有从妈妈那里分到钱。然后三姐几乎是埋怨似的说:“你知道,我们姐妹里,妈妈最疼的就是老四。妈妈总是不断地偷偷地给老四钱。不仅如此,老四买房子,老四的孩子结婚,妈妈都没少给钱。老四装修房子,买的新家具,用的都是妈妈偷偷地给她的钱。那些钱都是你卖房子的钱。但是妈妈住院后,老四说她手里没有钱。老四一分钱都没有拿出来。”
我没有说话。三姐迟疑了一下,问我现在是不是很生气。我说我不是生气,我是觉得难受。我说的是真的。对于妈妈来说,哪个孩子她都会心疼,就是不心疼我。妈妈总是不断地让我帮助这个姐姐那个姐姐,好像我这样做是应该的,好像我赚来的钱都是白捡的。而现在,我耿耿于怀的是,我给了妈妈那么一大笔钱,钱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妈妈不仅勉强她自己,还勉强我。
三姐说:“这些事,我本来不想对你说的。这么说吧……你要保证不要把我说的这些话,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我很客气地对三姐说:“你也知道的,我在日本这么多年,除了妈妈,只跟你一个人联系。”
三姐叹了口气说:“妈妈这样对老四,我也能理解,因为老四的婚姻不幸福,妈妈一直都心疼她的。但是……”说到这儿,三姐哑住不说了。
我说:“你放心说吧,我不会追究这件事,也不会追究任何人。你也明白,我是有权利知道那么一大笔钱是怎么跑掉的,跑到哪里去的。”
三姐再次让我保证不把她的话说出去。我保证了。
关于这一大笔钱的事,说实在的,虽然我保证三姐的话不对其他人说,但是不妨碍我考虑考虑今后应该怎么做。想讨回我的钱给妈妈治病的心情是真的。
一直以来,我总是一边不断地远离我的哥哥和姐姐,一边又跟他们藕断丝连。我这样做,正如三姐所说,是因为他们跟我一样,是同一个妈妈生出来的。情感这种东西,界限模糊并且脆弱。虽然我跟哥哥和姐姐是同一个妈妈生出来的,但是,发生了太多的这种事和那种事,经常使我觉得我情感的边缘,生出一些痛苦的变形。一些本质的东西凌乱不堪,我常常觉得没有办法清晰地感知。我几乎不跟哥哥和姐姐联系,好像不关心他们,可是一旦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却也觉得难过。至今为止,我一直以为难过不过是一时的坏心情,来了,但是最终还会走开。跟哥哥和姐姐相处的时候,我总是努力躲开这种难过的时刻。
但这一次,想躲也躲不开了。我看到了一种令我觉得恐怖的东西。原来有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一直都存在着,在现实情境的空隙里,一直在等待某一个时刻。
“关于二姐,”三姐说,“有一天,都半夜了,二姐的儿子突然给妈妈打电话,说她妈妈已经被救护车拉到医院了,有生命危险。但是因为交不了押金,医院不让住院。”三姐接着说:“以后的事,你应该能够想象得出来。”
我问:“二姐跟妈妈要了多少钱?”
三姐说:“两万元。”
我说:“二姐的病呢?已经好了吗?”
三姐说:“问题就在这里。妈妈一大早把钱打到二姐的账号上,迫不及待地要去医院看二姐。但是二姐的儿子说他妈妈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在自己家里。妈妈又去二姐家,二姐活蹦乱跳的。”
我问三姐:“二姐把钱还给妈妈了吗?”
三姐气愤地骂:“真不是个东西。妈妈发现二姐骗了她,让二姐还钱,可二姐就是不还钱。二姐根本就没生病,她儿子说救护车拉她去医院,不过是一个谎言而已。你说,妈妈能见死不救吗?不管怎么说,二姐到底也是妈妈亲生的啊。”
我一直在听三姐说话,这时我打断三姐:“二姐从妈妈手里得了这么多钱,妈妈住院后,她應该会拿一点儿钱出来吧。比如意思一下什么的。”
三姐憋着火说:“二姐这个人,你也了解她的。她怎么会拿钱出来。钱到了她的手里,谁都别想要出来的。”
这也是我的看法。尤其是,不仅仅是二姐,哥哥和四姐也不相上下。
二姐没受过什么教育,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去农村接受了几年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之后回到城里,但因为选择了名声好听的环保局,以为会在医院里工作,结果扫了一辈子的大街。我无法忍受的不是二姐,是她找的那个男人。一天到晚地喝酒,喝了酒后就耍酒疯。我刚出国的时候,有一年回妈妈家过年,正巧跟二姐家和三姐家赶在一起。二姐的男人先喝了白酒,然后喝啤酒,然后开始找碴儿跟哥哥打架。他的身长至少也有一米八,骨骼大,肩很宽,看上去像一个运动员。他揪着我哥哥的前衣襟,哥哥本来个子就矮,被他揪了衣服前襟后,双脚都不着地了。
哥哥对他说:“你喝多了,早点儿回家休息吧。”
他火了,抬起手想打我哥哥。说时迟那时快,我跑去厨房拿了一根木棒,是妈妈用来擀面条的擀面杖。我把木棒高高地举过头顶,对他说:“酒鬼,不要在我妈妈家找事!”
他问我:“你想怎么样?”
我说:“我要你滚!”
在场的人都呆在原地,过了好半天,妈妈才对我说:“有话好好说,先放下擀面杖。”
他说:“你真的敢打我?我是你的姐夫。”
我保持着举棒的姿势去大门口,打开门,对他说:“你现在只是一个在我妈妈家里闹事的酒鬼。你要打的人,是我哥哥。你到底滚不滚?你再不滚,我真打了。”
于是他真的放下我哥哥,哼哼唧唧地走了。我关上大门,上了锁,放回擀面杖,对有点儿不痛快的二姐说:“抱歉,我本来不想这么做。我有点儿冲动了。”
二姐呢,我说话的工夫已经收拾好随身携带的东西,不看我,看着她的儿子说:“我们走。不管怎么说也是长辈,这样对待长辈,太少教了。”
在猛烈的摔门声中,二姐和她的儿子离开了。我知道二姐说的“少教”的人是我。先是一阵寂静,之后是我第一个笑起来,然后三姐跟着笑,妈妈也笑了。哥哥在旁边愁眉苦脸的。
正如三姐所说的,“以后你来妈妈家的时候,二姐再也不会来了。”
就这样,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跟二姐真的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了。我们互相躲避,不通音讯。不过,我卖掉北京的房子,给哥哥和姐姐分完钱后,三姐曾经告诉过我,说二姐让她转告我,谢谢我还记得关照她。我问三姐当时是怎么回答二姐的,三姐说:“我跟她说毕竟都是一个妈妈生的嘛。”我非常满意三姐的回答。假使要我亲口回答二姐,也是同样的一句话。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理由。
三姐说大姐更阴险。三姐举了好几个例子。妈妈手里有了钱以后,大姐突然要妈妈搬到她家里住,说她自己的年纪也大了,退休了,有时间照顾妈妈了。三姐说:“可是你知道大姐的那些毛病。如果不是贪图妈妈手里的一大笔钱,她会让妈妈去她家里住吗?”
我当然知道大姐的那些毛病。大姐每天会洗无数次手,每次洗手都会洗五分钟以上。大姐的家轻易不允许人进去。连大姐的亲生儿子,放学后回家,因为两个房间都被大姐上了锁,只能在狭窄的厨房等到大姐下班。为了什么去大姐家我忘记了,只记得那一次是跟爸爸妈妈一起去的。大姐用身子挡着房间的门,左手高高地撑着门框。我跟爸爸妈妈站在门外的厨房。至于说了些什么话,我也忘记了,只记得时间很短,也就说了两三句话而已。
回家的路上,爸爸对大姐没有请他进房间的事耿耿于怀,一路上都在对着妈妈骂大姐:“连她本人都是我们生的,她却嫌我们脏,不让我们进屋。你是她老妈啊!我是她老子啊!不是吗?”
妈妈对爸爸说:“算了吧,你也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她有病。”
爸爸问:“什么病?”
妈妈说:“说简单了,就是洁癖症啊。”
爸爸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只是不稀罕我们,怕我们累赘她。”
也许爸爸说得对。有一次,我从日本回国,大姐说她想到日本看看,拜托我帮她办理探亲手续,我答应了。大姐让我跟妈妈去她家玩。那一次,大姐让我跟妈妈进了她的屋子。大姐大我二十岁,所以我记事的时候,大姐已经结婚了。我的记忆里,没有跟大姐一起生活过的印象。那次是我第一次目睹大姐的生活环境。最早是妈妈站在门槛上,过了好长时间都不迈步进屋。于是大姐在屋里招呼说:“快进来啊。”妈妈踮着脚尖问:“可以吗?真的可以吗?”妈妈进屋后,我跟在妈妈的身后也进了屋。四方形的房间里,一张双人床,两个大衣柜,一台不太大的电视机。除了衣柜,电视和床都罩着用白布制作的套子。窗帘只开着一丝缝隙,所以不知道窗外是什么景象,也搞不清房子是否朝阳。没有沙发和椅子,大姐让我和妈妈坐在双人床的床边上。大姐打开手包,从里面取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给妈妈,然后抽出一支叼在自己的嘴上。大姐飞快地用打火机点燃妈妈和她自己嘴里的香烟。在大姐和妈妈抽烟的过程里,她让妈妈手里拿着烟灰缸,还示意妈妈将烟灰缸举在下巴的位置上。大姐站在妈妈的眼前。妈妈模仿大姐,每抽一口香烟,都赶快在烟灰缸里抖掉烟灰。因为妈妈和大姐过于神经质地做这件事,所以这期间没有人说过一句话。抽完烟,大姐用吸尘器吸地,吸到我跟妈妈眼前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同时抬起双脚。我觉得待久了不太合适,跟妈妈说我们走吧。也许妈妈跟我一样感到别扭,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大姐叫住我。大姐说:“你来过我家了。以后从日本回来,再来我家玩吧。”
出了大姐的家,走了一段距离后,我对妈妈说我再也不想到大姐家玩了。妈妈对我说:“我知道你觉得别扭,但是,春还是第一次请人到她的房间里呢。”妈妈叫大姐春。顺便说一句,妈妈叫我秋。我本来以为,春与秋是妈妈刻意为我们起的名字,名字里包含着什么说法。但我曾经咨询过妈妈,妈妈回答说,春与秋叫起来方便而已,什么说法都没有。之后妈妈问我:“你觉得应该有什么说法吗?”我也没想出有什么好的说法,但总是觉得一春一秋很有意思,可以用肌肤、用温度来体会。话说回来,总算是进过大姐的房间了。妈妈的提醒令我感到惊异,我点点头,对妈妈说:“我的确有点儿受宠若惊。”
三姐告诉我,妈妈住院前的两个星期,其实是住在大姐家的,因为哥哥和姐姐们要给妈妈过生日,妈妈才临时回自己家的。我跟三姐问起大姐夫,三姐说他们两口子的事搞不清楚。三姐说:“妈妈去大姐家住之前,两口子经常到妈妈家蹭饭吃,一起来,一起回家,但是从来没看见他们对过话。”
我说:“我去过大姐家,不敢相信妈妈会在大姐的家里住下来。”
三姐说:“你也知道大姐的那些毛病,妈妈肯定受拘束。”
我说:“妈妈没说要回自己的家里住吗?”
三姐说:“妈妈当然想。我们也想妈妈回自己的家里住。有一次,哥哥給妈妈打电话,说要去接妈妈回家住。哥哥打电话的时候,大姐正在妈妈身边,听哥哥说,大姐从妈妈手里抢过电话,说哪个敢来接妈妈,就让他头破血流。”
我笑了一下说:“这么狠。”
三姐跟我一样笑了笑:“但是妈妈搬去大姐家的时候,大姐让妈妈把存折一起带到她的家里去。听妈妈说,存折被大姐管理了。妈妈想用钱,得通过大姐。所以,即使妈妈想回家,也得先取回自己的存折才行啊。”
我很吃惊,问三姐:“会有这样的事?”
三姐说:“再说了,她跟妈妈说她老了,跟大姐夫已经是家内分居了,退休后一个人待着闷出病来了,跟妈妈一起住,可以相互做个伴,还可以借机会孝敬一下妈妈。”停顿了一下,三姐补充说:“开始,我们也以为妈妈有个人说话比较好,只是没有想到妈妈会把存折交给她。”
然后三姐问我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三姐说,大姐叫妈妈去她家里住,是为了把妈妈的钱骗到手。在三姐指点我之前,我已经是这么想的了,但是我还是安静地听三姐把话说完。我没有回答三姐是这样或者不是这样,事到如今,是与不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傻瓜。
放下电话后,家里家外都很安静。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一只小鸟在窗外的电线杆上鸣叫起来。说真的,我本来是担心妈妈的,但现在有点儿怨恨妈妈,觉得妈妈被医院赶出集中治疗室,是妈妈的自作自受。
关于我留给妈妈的那一大笔钱,我大致知道它们跑到哪里去了,是怎么跑去的。但现在不是议论钱的时候。我看了看墙上的挂历。10月7日,星期六,大安。星期一,是日本的体育日,所以日本三连休。我说我会寄钱给妈妈,让三姐给我她的银行账号。可是我让三姐等三天,因为日本的各大银行都休息。三姐立刻说谢谢。我嘛,不太喜欢这种口头上的东西。我也是妈妈生的,妈妈需要钱的时候,我能给妈妈钱,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三姐说她一会儿就去医院看妈妈,有什么事情的话会通知我。
电话挂掉以后,我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一想到儿子对许多东西有过敏症,想即刻赶回国看望妈妈的意欲就泄气了。我回国,我不回国,妈妈的状况都是一样的。但我回国的话,必须带着儿子,我的状况却是不一样的。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无力。太阳应该是同一个太阳,但头顶的天空不同。日本的医院,一向都是先治病后收钱。如果妈妈是在日本的话,妈妈就不会被医院赶出集中治疗室了。妈妈不被赶出集中治疗室,我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了。我甚至觉得,在妈妈接受治疗的医院里,跟妈妈一样的那些病人,还有那些躺着的死者,也许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晚上,我对丈夫解释了一大堆后,告诉他我需要听听他的主意。丈夫知道我不回去看望妈妈是因为儿子,他大度地对我说:“需要多少钱,你看着寄吧,不要在乎我。”
在这种时候,我竟然喝了两罐啤酒,头发晕,心跳加快。酒精将白昼的烦恼和苦痛淹没了。不过,我本来不想用喝酒这种方法解忧的。
当天,三姐再也没有给我电话。没有电话我反而放心。8号,将近中午的时候,我给三姐打电话。问到妈妈的事,三姐说她正要找我,想跟我商量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三姐说妈妈喉咙里的痰太多,喉咙里插的胶皮管已经很难保证妈妈呼吸了。医生让家属作决定,要么就是把喉咙开个洞,直接往外边吸痰,但这样的话,妈妈就跟植物人没有太大区别,要靠机器维持生命。要么就是撤掉现在的胶皮管子,但妈妈的生命就很危险。三姐问我:“你说,应该怎么办?”
三姐问我怎么办,我就知道哥哥姐姐们是将责任推到我这里了。原则上,我拿钱出来,哥哥姐姐就会选择给妈妈割气管。我一直说我是妈妈的太阳、妈妈的月亮,像大海一样深深地爱着妈妈,但此刻我却无法马上作出答复。我使劲儿握着电话机,仅仅是一瞬间,脑子里却一下子蹦出了好多想法,但没有一个想法是行得通的。过了一会儿,三姐说她非常理解我现在的混乱。三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的心里堵塞了一般。犹豫了一阵子,我问三姐:“你没有问问妈妈吗?妈妈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三姐说:“你知道妈妈不能说话的。我把医生要在喉咙上开洞的建议跟妈妈说了,妈妈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想妈妈是反对的。”话说到这里,三姐就不再接着说下去了。我明白了,我把哥哥姐姐推在我身上的那个责任,又推到妈妈的身上了。而三姐什么都懂。过了好久,三姐对我说:“我们都希望妈妈好。但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有孩子,我们都不是有钱人,靠一点点儿的工资生活。”
我回答了一个字:“对。”
三姐吃了一惊:“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对三姐说:“事关妈妈的生死,我也很难作决定。你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吗?我想好好地想一想。”
好好地想一想,其实就是想跟丈夫商量一下。
也许是担心我,难得丈夫回来得这么早。饭菜很简单,两块煎牛排,丈夫一块,我跟儿子一块。然后是生菜、黄瓜和西红柿几样蔬菜。儿子挨着我坐,丈夫坐在我的对面。我一口接着一口地喝啤酒。也许是我的沉默令丈夫感觉到压抑,他没话找话,让我多吃一点儿蔬菜。儿子打开电视机,新闻正报道中国召开的会议。儿子想换频道的时候,丈夫让他等这条新闻播完了再换。丈夫对我说:“中国又迎来了新的时代。”我只是“嗯”了一声。我并非不关心时事,但此时此刻,我的心思全部都在妈妈的问题上。过了一会儿,丈夫问我:“妈妈怎么样了?有没有好转?”我去厨房拿来一只杯子,注入一半的啤酒。我把杯子递给丈夫。丈夫不太会喝酒,但他没说话,从我的手里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啤酒。
我说:“在说妈妈的事情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丈夫問:“什么问题?”
我说:“你是怎么看待安乐死的呢?”
丈夫说:“很抱歉,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因为我从来没有被迫做过这样的选择,不知道到时候,自己究竟会怎么做。”
我觉得很难为情,丈夫说得对,没有经历过,当然是别无选择的。但是,这种时候,我需要丈夫帮我出出主意。我的心思,丈夫都看明白了。他看了看我,很认真地对我说:“如果你的疑问跟妈妈有关,那就另当别论。如果是妈妈的事,那么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应该怎么做。”我谢了他。妈妈来日本的时候,在我家里住过半年,丈夫跟妈妈相处得非常好。我吃了一口牛排,肉香细腻但却浓郁。我自己也不知道作了一个什么样的表示,于是丈夫对我说:“你若担心钱,我们的孩子可以去公立学校读书。你也知道,到大学为止,公立学校的学费,比私立学校差不多要便宜一千多万。我的意思是,至少我们可以考虑那一千多万。”现在想一想,那个时候,一千多万日元可以兑换一百万人民币。我再次谢了丈夫。其实,让儿子去私立学校读书,是我的选择。比起一个校长的教育方针,我更愿意儿子在有着某种哲学理念的环境中成长。我想要儿子考的学校是基督教学校。
我把三姐对我说的妈妈的情况,对丈夫重复了一遍。以为丈夫会惊讶,他却反问我:“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回答说:“很复杂。喉咙上开个洞,靠机器维持生命,跟死人没区别还好,问题是比死人还更遭罪。还有,最终到底会花多少钱,根本无法预测。”好像三姐说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一样,我也哑住了。
丈夫说:“你的心情我明白。妈妈虽然说不了话,但妈妈摇头意味着妈妈不想割开喉咙。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意见呢?他们是怎么想的呢?你应该跟他们好好地商量一下。”
我的脸有些发烧。给妈妈延命,等于要花很多很多的钱。我的哥哥和姐姐,已经没有人往外拿一分钱了。能商量的只有三姐一个人,而三姐问我怎么办。但是我不好意思说出这个事实,怕丈夫会想:你们家里的人,或者你们中国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俗话说:家丑不可以外扬。虽然丈夫对我很真诚,我却假装答应跟哥哥姐姐商量,早早地退出饭桌。丈夫问我为什么不吃饭,我说不饿。
我刚刚读了一篇文章,是我特地在网上找到的。文章的名字是《巴金痛苦地为别人活着,曾要求安乐死》。妈妈住院的时候是2006年10月。巴金是2005年10月死的。时间相差一年。文章里介绍说,医生赞扬巴金非常坚强、非常配合,因为有些治疗对年轻人来说都无法忍受,好比气管插管、胸刺等。文章还介绍说,巴金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长寿对我是一种惩罚”。可见巴金其实是生不如死的。但巴金是公众人物,到死都要为别人活着,为别人作榜样。巴金要满足好多别人为他设置的心愿。据我所知道的就有:亲眼看到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建成;跨进新世纪;生日会上收到一百朵玫瑰,等等。妈妈平凡极了,没有巴金的声誉和地位,用不着为别人活着。所以妈妈的问题很简单,就是决定要不要在喉咙上割出一个洞。读完了这篇文章,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的心里轻松了很多,如果我决定不给妈妈的气管割洞,那也是为了妈妈躲避痛苦。从这时起,睡意袭来,我躺倒在沙发上。
话说在我来日本之前,也就是1992之前,在中国看病根本不需要花钱。而那时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医保。爸爸就职的工厂有一家大医院,妈妈跟我们几个孩子,人人都有一张家属证。我们生病的时候,去那家大医院,把家属证给挂号的人看。原则上,我们交几个挂号费就可以看病、打针和吃药了。我常常对日本人自满:还是我们中国好,还是社会主义好,因为看病不花钱,连住房都是单位分配的房,也不花钱。
但是,中国在我到日本之后,变化非常大,好多地方变得跟日本差不多了。中国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我一向希望中国不断地向前发展和变化,中国真变了,妈妈生病的时候,我却怀念起从前。还有,虽然中国好多地方变得跟日本差不多,但在本质上,又是那么明显的不同。日本不是交了押金再治病,而是病人被拉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先救命,医院后收钱。所谓人命关天,说的就是这种情形。日本的宪法里有一条明文规定:“全体国民有权过上最低限度的健康和文明的生活。”日本的医保下的医疗行为,完全由政府掌管,没有一点市场行为。说白了,日本是全民医保。日本的医保费跟收入相关,大约是收入的百分之三或者百分之四。即使是这一小部分费用,竟由自己跟所就职的单位,各自负担一半。至于那些没有工作的人,医疗费减半或者减免。被抚养者以及被抚养子女的医保则是免费的。所以,全民医保兜底的制度下,医院根本不需要担心病人会赖掉医疗费,根本不存在这种风险。
“关于妈妈的事,”我无精打采地对丈夫说,“即使放弃让儿子上私立学校的念头,即使把一千万学费用在妈妈的治疗上,万一妈妈真的靠机器活下来,关键是,如果活好多好多年的话,妈妈会不会觉得生不如死?还有,一千万学费会维持多久呢?一千万学费用完了以后又怎么办呢?”
我再一次说不下去了。我的纠结是真的。在我的内心深处,常常会冒出令我觉得害怕的一个念头。假如妈妈死了,死了就完了。如果真的选择给妈妈的喉咙割出一个洞来的话,妈妈也许会不死不活地拖下去。除了妈妈本人痛苦不说,哥哥姐姐,还有我,我们的生活会有很大的改变。妈妈拖得时间越长,我们的生活就越发难以恢复。所以,我觉得那个洞,好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不仅会最终吞噬掉妈妈,还会吞噬了我未来的人生。而我未来的人生里,有我的儿子。我跟爱妈妈一样爱我的儿子。是的,是的,虽然我希望妈妈好起来,虽然我的心里充满对妈妈的爱,但是,到了这种时候,希望与爱都不管用了,我的脑子里总会看到另外的一些东西,它们在上面,在下面,在左边,在右边,它们是无边无际的恐惧,潜隐在我生活的某一些空隙里。这些恐惧在等待着我。
丈夫说:“有一句话叫走一步算一步。日本的好多文化来自中国,所以你应该知道这句话,也应该知道这句话说的其实是视点问题。有时候,在看待一件事情的时候,不要看得太远,看眼前就好。我的理解是,我们要把眼前的事做到最好。好比妈妈的事,一千万能维持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至少有一千万的治疗费,所以我们可以作选择。但因为有一千万,所以选择延命,这又是另外一码事。一千万能维持多久,也是另外一码事。你必须跟你的哥哥和姐姐好好地商量一下。最重要的,是妈妈的感受。”
我模模糊糊地听丈夫的理论,嘴上一边说:“你说得对。”心里却觉得他的主意根本帮不了我。使我烦恼的是,我心里的不安根本挥之不去。我生硬地分辨出,我的心中有两份爱情,一份是对妈妈的,一份是对儿子的。我第一次觉得,同样的爱,却是两种情感,浓淡不同,深浅不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丈夫:“如果一千万花光了,而妈妈还活着,还是治不好病的话,那时候又该怎么办?”于是丈夫说我想得太多太远,还强调说谁也无法预测未来的事。我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真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先交钱,后治病呢?没有钱的话,岂不是等着死吗?如果妈妈是在日本的话,即使妈妈不在日本,但如果妈妈不把我卖房子的钱分掉的话,这么说吧……”
丈夫打断我的话,说了一句“晚安”,很快就打起呼噜来了。
夜里我做了好多梦,都跟妈妈的事有关。
让我说说儿子的事。就在妈妈住院前的那个星期,有一天,儿子坐到我的膝盖上,哭着问我:“妈妈,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呢?”
我将儿子抱得更紧一些,几乎把他拥在怀里。我对儿子说:“因为上帝知道你勇敢,所以选中了你。上帝知道你一定会征服这种病。”
儿子正上日本的教会幼儿园,所以用上帝来说服他的话,比较容易。接下去,我又说:“话说回来,并不是偏偏就你一个人。童真比你更糟糕,不能吃鸡蛋和面包,不能喝牛奶,除了白米饭、肉和蔬菜,什么都不能吃。吃了后就跟你一样,出荨麻疹。还有康祐,吃的东西里有一点点儿鸡蛋的话,马上就要到医院急救,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你呢,你什么都可以吃,所以你并不是最糟糕的。”
童真和康祐是跟儿子同一家幼儿园里的小朋友。虽然我说的这种话只能安慰小孩子,儿子的神情看上去不似那么绝望了。
儿子在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感冒发烧后开始咳嗽。咳得厉害,吃药也不管事,早晚尤其严重。小儿科医生说儿子患的是支气管哮喘。吃了一年多的药,病情未见好转,于是医生推荐了一种叫普米克的预防治疗药物,就是吸入支气管扩张剂。我犹豫了一个星期,最终决定接受。只使用了一次普米克,儿子的咳嗽就断了根似的突然止住了。我高兴得不得了:儿子的哮喘病好了。但是,不久后,儿子开始出荨麻疹。以为吃了药就好了,但药一停下来荨麻疹就会又跑出来。医生说儿子得的是慢性荨麻疹。好长时间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的选择。如果不选择使用普米克的话,儿子顶多是早晚咳嗽而已。但过敏反应转到皮肤上了。一片片红疹从头到脚都是,又痛又痒又不好看。仿佛一种无法知晓的恶的生命从人的皮肤汹涌而出,像海的涨落,像天上的云雨。儿子连幼儿园也不能去。常常是一休就休一个星期。
医生又让儿子试试类固醇。我不记得药的名字了,是一种粉红色的药片。真的是见鬼了!最早,只要半粒就可以控制一段時间不出麻疹,慢慢是一粒,再后来是两粒。两粒也控制不住了,接下来是三粒。我从网上得知这种药的副作用很大,不安围困着我,像一条不停地流动着的河流。
有一天,我问医生:“我要怎么做,我的孩子才会不吃这种药,也不再出荨麻疹了呢?”于是医生给了我一张表,嘱咐我不要给儿子吃上面提到的东西。一大串名字里,都是儿子喜欢吃的东西:草莓、猕猴桃、黄瓜、西红柿、牛奶、鸡蛋、葡萄、芹菜,等等。我说不出话来了。如果连儿子吃的东西都被剥夺了,活着还有快乐吗?这种情形维持了一年多。这期间,儿子一出荨麻疹我就哭,就不让他去幼儿园。我觉得那些红斑见不得人,因为看见了红斑的人会觉得儿子太可怜,而这正是我最接受不了的。就在妈妈住院前,我给三姐打电话,说到儿子的病,于是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三姐说:“西医不行的话,你为什么不试一下中医呢?”
家附近没有中医院,比较远的一家是预约制。我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女人说预约的人很多,需要排队,最快也得等两个月。我等不及,开始给所有的朋友打电话,想找一个在日本的中医大夫。咨询电话甚至打到了香港和美国。终于有一天,一位朋友说他的朋友就是中医大夫,正好来日本出差,但明天就回国,如果我想咨询什么的话,不妨打电话过去问问。
电话打通了,听我说了朋友的名字后,大夫希望在他等飞机的时间里见个面。我带儿子去了成田机场。在候机大厅里,在许多人里面,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位中医大夫。我的朋友向我介绍大夫的时候说:“白医生很消瘦,他的眼睛很特别,白边眼镜下,总好像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
除了问诊,白医生还看了儿子的舌苔和肤色,还给儿子把了脉。一大堆说明怕我听不懂,白医生跟我打了一个很简单的比喻:“吃西药,等于把过敏反应不断地压缩到一个罐子里。罐子满了,当然就会收不住地跑出来,于是就发疹。中医正相反,不压缩,而是把那些不好的东西从身体里排出去。一边排,一边改善体质。”
我似懂非懂,但白医生说的形象鲜明,我觉得道理上懂了。白医生同样给了我一张表,上面都是汉方的名字,不仅有毒蝎子,还有蛇,我心惊肉跳。白医生要我有思想准备,说吃了中药后,一个月里疹子会比以往厉害很多,但是不要害怕,因为这正是把不好的东西排出去。白医生还说他开的这服药方至少要服用半年以上。最后,白医生嘱咐我说:“煎药的时候,要用砂锅,要用文火慢慢地煎。”
我给幼儿园打电话。对幼儿园的老师,我说了全部的实情。然后我说儿子也许要休息一个月,也许要休息半年。幼儿园的老师回答我说:“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休息多久都行。幼儿园这里,根本不用在意。”
妈妈住院的时候,儿子正处在这个特殊的治疗时期。好像妈妈住院的那一天,太阳一大早把温暖的光送进房间,我一边给儿子冰那些水泡一样的疹子,一边对儿子说:“你看,医生说对了啊,真的比以往严重得多。你体内的坏东西正在一点点儿地排出来,虽然痒、虽然痛,忍下来就好了。”
我试着以各种语言安慰儿子。整整两天了,我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边担着妈妈,一边担着儿子。如果说我能够承受下来,大概因为我可以给妈妈一千万,还可以试图以中药根治儿子的病。我找不出理由放弃可能做到的所有的努力。有希望真好。希望令痛苦变得能够忍受。
我问三姐可不可以给我其他哥哥和姐姐的电话号码,三姐说可以。但三姐嘱咐我,话说得不要太重,还特地重复了一遍她说过很多次的那句话:“怎么说,我们都是同一个妈妈生出来的。”
我跟三姐说,我不会做那些没有意义、无聊的事,就是因为都是同一个妈妈生出来的,所以才试着打电话。三姐没吱声,大概是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哥哥是兄弟姐妹里唯一的男孩子,是长子。我先给哥哥打电话。我跟哥哥谈起我的建议,最后安慰他说:“病治好了的话,割开的洞是可以缝合的。”哥哥说他也同意我的建议。我继续告诉哥哥,如果决定做手术的话,妈妈就得搬回集中治疗室。哥哥问我三姐有没有告诉我价格的事。我说:“当然听说了。”我没有说出丈夫提及的一千万日元的事,哥哥沉默了一会儿,问我钱怎么办。我说:“六个孩子,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哥哥说我在日本待得太久了,不了解国情,也不了解那些姊妹。哥哥说他很愿意告诉我其他的姊妹是什么样子的。我本来想拒绝,但哥哥已经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哥哥说,妈妈进集中治疗室后,老二和老四突然就看不见影子了。我问哥哥为什么不给她们打电话?哥哥回答说一直在给她们打电话,但就是打不通。然后哥哥问我:“你说,她们是不是故意不接电话?”我不想思考这个问题。这时哥哥又说:“叫老大把妈妈存折里的钱都交出来,老大就是不交。谁都知道你給妈妈的钱在她手上,她不拿出来,我们也没有办法。”接下去,哥哥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老大把钱拿出来。
我告诉哥哥,我正试着作努力,但对结果一无所知,钱已经在大姐的手上了。哥哥对我说,只有我才有权利要回那笔钱。从电话里,我能感受到电话另一端哥哥的怒气。不知道为什么,疲惫再次蔓延到我的胸口。我对哥哥说:“抛开大姐,你能拿出多少钱呢?”哥哥回答我,说他说不出具体的数字来,因为他根本承担不起妈妈所有的医疗费。“再说了,”哥哥补充说,“这么多姊妹,关键的时候,没有一个露脸的,都藏起来了,都忘恩负义。”
哥哥乘此机会问我知不知道老三从妈妈那里要了三万元的事。我说我从三姐本人那里听说了,并解释说,三姐当初从妈妈手里拿了三万元,目的是为了帮妈妈存住这笔钱。哥哥说老三那样说,不过是在给她自己打马虎眼。我忽然有点儿烦,所以按捺不住地对哥哥说:“不管三姐的初衷是什么,如今三姐把这笔钱拿出来给妈妈治病了,这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事到如今,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把钱全部都交给三姐保管。”哥哥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他:“你也是,说来说去,除了钱就是钱。我本来想跟你商量一下妈妈今后的事。”
哥哥解释说,就是为了妈妈今后的事才对我说这些事。哥哥住了嘴。沉默了一会儿,三思之后,我觉得即使跟哥哥说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且我觉得脑门冰凉。于是我对哥哥说:“算了算了,也是妈妈自己不好,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就把我给她的钱全部送人。我真有点儿生妈妈的气。不过,妈妈现在成这个样子了,如果听到了这些话,肯定会很伤心。我可能要来真格的了。”
哥哥问:“你说的真格是什么?”
我说:“要回我的钱。”
哥哥说:“要是要,要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哥哥说了他的主意。他要我先给大姐打电话,因为大姐如母。然后再给二姐打电话。哥哥告诉我大姐一般在下午才会接电话。哥哥说他有事要办,无法跟我聊下去了。哥哥挂掉了电话。时候不早了,我吸了一大口空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窗外很安静,汽车开过去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才决定给大姐打电话。开门见山,我要大姐把妈妈存折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妈妈治病。我说:“你知道,那是我卖掉了北京的房子的钱。是我给妈妈养老治病的钱。”
大姐说:“我哪里想到妈妈会突然生病呢?前不久,我刚把妈妈存折上的钱,都转到冰冰的账号上了。”
我问大姐:“我给妈妈的钱,你为什么要转到你儿子的账号上呢?”
大姐说:“妈妈年龄大了,头脑不是十分清楚。我年纪也大了,经常忘事,所以,我想到让冰冰暂时帮妈妈管理那笔钱。”
我说:“既然如此,那么好吧,你尽快让冰冰把妈妈的钱拿出来。你知道的,妈妈现在住院,急着用钱。”
大姐说:“真不巧,冰冰昨天出差了,去外地,要好久才会回来。存折又不在我的手上。”接下去,大姐提高了嗓门说:“你以为妈妈的存折上有很多钱是吗?妈妈被东骗西骗的,根本就没剩下几个钱。”
一股怒气涌到胸口,深呼吸之后,我对大姐说:“如果你同意,我想给冰冰打电话。”
有上面所说的理由,大姐不能拒绝我。但大姐明显不太高兴,对我说:“冰冰工作很忙,现在正值他提升的节骨眼上,你不要勉强他。”
我不想理会大姐,随口说了声:“好。”然后顺便要了冰冰的电话号码。
我是迫不及待地给冰冰打电话的。相互问过好,冰冰对我说:“小姨,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啊?”我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应了一声“是”,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知道姥姥住院的事吗?”冰冰说他妈妈告诉过他。我问冰冰有没有去医院看望过姥姥,他说他想去但是还没有时间去。冰冰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脏一跳一跳的,快跳到嗓子眼儿。偏偏冰冰在这个时候却问起我的近况,我气不打一处来,问冰冰:“你担心姥姥吗?”
冰冰好像早知道我会这么问他似的说:“担心啊。但姥姥不过是感冒住院,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要担心的。”
我满身不自在。冰冰是我的外甥,是晚辈。尤其我想起冰冰从小是妈妈帮大姐一手带大的。某种程度上说,冰冰跟他的姥姥应该比跟他的妈妈更亲才对。我向冰冰指出:“虽然姥姥是因为感冒住院,但现在有生命危险,需要住集中治疗室。”我怎么都没有将“需要钱”说出口。
我静静地等着,但冰冰那边没有回话。我说:“你妈妈有没有告诉你,如果不提前交费的话,你姥姥就无法进集中治疗室治疗。”
冰冰说:“我妈妈没有告诉我。”
我再一次沉默。过了一会儿,冰冰平静地说:“我现在正在外地,怎么也要等几天才能回去。舅舅和几个姨都在姥姥身边,虽然进不了集中治疗室,但姥姥在医院接受治疗,我觉得没有太大的问题。”他又无缘无故地说:“我妈妈的年纪也大了,腰又有病,走路时经常会痛得直不起腰来,不要太指望我妈。”
我说:“我打电话给你,不是为了要你妈妈出力照顾你姥姥。”
冰冰回答说:“谢谢你。”
意识到冰冰要与我告别,我赶紧说:“我本来想尽快寄钱给你姥姥,但日本这边三连休,银行和邮局都休息。”我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是否适合跟冰冰这样说。我觉得说了也没有关系,于是咽了一口唾沫:“你妈妈告诉我,你姥姥的钱,被转到你的名下。我想你比我方便,比我快。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最后一次见冰冰时,他还是高中生,虽然个子很高,但瘦弱。印象中,冰冰十分寡言但喜欢读书。尤其冰冰就读的高中,跟我当年就读的高中是同一所学校,很难考入的。作为高中的校友和前辈,我对冰冰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只是冰冰没有考上大学令我有点儿遗憾。专科学校毕业后,冰冰在区政府做公务员。公务员安定,我感到的那点儿遗憾根本不在话下了。
冰冰说:“你的意思我懂,但我现在人在外地。很多工作等着我去做。我没有时间跟你聊太多。”
我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然后决定单刀直入。我以很快的速度对冰冰说:“再拖延下去,你姥姥也许有生命危险。我担心得要死,不仅仅是担心,我还害怕。我希望我们可以尽全力做到最好。”
冰冰說:“二姨、三姨、四姨,还有小姨你,有这么多的姨,再加上舅舅和我妈,你们可以做到最好。而我呢,我是小辈。”
我说:“我说的是我给你姥姥的那笔钱,就是我卖掉北京的房子的那笔钱。”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你找时间把那笔钱汇给你三姨好吗?”
冰冰很不耐烦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小姨,我再说一遍,我现在在外地, 我工作很忙。”
一股怒火迅速增长起来,激流一样地爆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我问冰冰:“如果你姥姥因为进不了集中治疗室而出了问题的话,你承担得起吗?”冰冰回答说承担不起。我又问:“换了是你妈妈,你也会说你忙吗?”冰冰回答了一个字:“会。”我的手有点儿哆嗦起来,对冰冰说:“没想到你是一个混蛋。”
冰冰说:“靠。你总是把自己放在很高的位置上。在我这里,你算什么啊!”
我知道我失败了。时间像我最讨厌的毛毛虫,慢慢地爬过我的心头。我第一次发现我身上有一种本领:我发现了自己的绝望,但我会控制这种绝望。我知道所谓的控制,不过是在痛苦与无比痛苦之间作选择而已。我选择的是痛苦。好比现在,如果我继续对冰冰动感情的话,就等于跟钱动感情。跟冰冰的短短的几句对话,他对我传达了没见面的十几年间,他所学到的所有东西和所有变化,它们匆匆展现在我的眼前。
哥哥姐姐还有冰冰,都使劲儿地避开钱,好像除了钱之外,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成了我曾经的陌生人,我根本不了解他们。他们的存在,与我与妈妈,已经毫无意义。只有我在拼命地讨钱,而哥哥姐姐们也知道我这是为了自己在讨钱,不全是为了妈妈。但是结果已经看到了。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最后我还是做到了。我把他们和那个讨钱的我,黑色的影子般藏到内心的角落里。因为我知道,关于妈妈,我跟我的哥哥和姐姐,我跟冰冰,我跟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有什么后续了。
继这几个糟糕的电话之后,我打算,除了三姐以外,跟谁都不联系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更大的原因是为了继续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的情绪一直在内里焚烧着我。而我呢,不喜欢愤怒,愤怒会带来仇恨。仇恨令人互相伤害,伤害是一种病。
但结局很糟糕——妈妈死了。
这个日子非常具体、非常糟糕。我突然间失去了最爱的一个人。
三姐一大早给我打电话。我以为三姐要跟我商量是否在妈妈的喉咙上割洞的事,三姐却说:“妈妈走了。今天早上走了。”
三姐一直在哭。我听得出三姐的哭很真诚,所以忍着,什么都不问。我想等三姐哭完,等着她把她的绝望和痛苦一一地拽出来。三姐哭的时候,我闻到自己口里呼出的气息,有一股荒原的味道。妈妈是我一生的背景,虽然坚韧,但充满了苦难与爱。妈妈死了,缠绕着妈妈的时间松绑了,而对我来说,这个背景是一下子就垮掉了。我很想马上坐飞机回去见妈妈。但我回不去才是真的。三姐哭完了,有点儿结巴地说:“你一直没有打电话给我,我想我知道你跟我们一样为难,所以我决定拔掉了插在妈妈喉咙里的那根管子。我跟大姐、二姐、哥哥还有老四都已经说好了,说你不可能埋怨我们,即使你会埋怨,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一点儿什么。三姐接着说:“你知道,我们的退休金或者工资,都不高,到底无力负担那么贵的医疗费。再说了,百分之百可以治好的话还行,如果治不好,妈妈白受罪不说,我们的境况会很糟糕,也许要倾家荡产。”
我对三姐说:“你不需要跟我解释。”然后,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确定妈妈已经死了吗?也许,死只是一时的现象,妈妈突然间还会醒过来呢?”
三姐斩钉截铁地说:“妈妈死了。”三姐又说:“用电击板给妈妈做心脏复苏的时候,我亲眼看到的。前后共电击了五次。然后医生告诉我人死了,还告诉我准备后事。”
我问三姐:“妈妈走的时候痛苦吗?妈妈现在在哪儿?”
三姐说:“妈妈走的时候没有遭罪。现在在灵柩室。”
我感到身体里的血一起往太阳穴冲,于是对三姐说:“我想先挂掉电话。过一会儿再联系你。”
三姐说:“好。”
挂掉电话,我在原地呆了好久,不能动弹,疲惫蔓延到大脑。我很混乱,甚至有点儿喘不上气。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在远离公园的一条小巷里了。我发现,每走一步,五脏六腑都会随着翻腾起来,于是不得不回家。随手拿了一张摆在书架上的妈妈的照片,我再一次走在小巷里。我把妈妈的照片按在最痛的胸口,一直走到两条腿失去了知觉。
已经是中午了。我洗过手,给儿子做了午饭。或许我心神恍惚,儿子问我:“妈妈你没事吧?”我说没事。根本没有食欲,我只喝了一杯咖啡。
可是,当我精疲力竭地躺到沙发上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来,是三姐。我问三姐现在的心情怎么样。三姐说当然很揪心,但是没有办法,很绝望的那种心情。三姐说,妈妈应该如愿以偿,妈妈摇头就是不想遭罪。三姐还说,反正是一死,不如好死。三姐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妈妈已经死了。我在心里骂自己“混蛋、虚伪”。但情绪仍然不稳定,对三姐倾诉,说我已经打算给妈妈寄一大笔钱了,但是不凑巧,正赶上日本三连休,银行和邮局都休息。我还说没想到妈妈真的会走得这么急。三姐指出,一定是妈妈不想花我的钱,我也是这样想的。三姐又指出,妈妈一定是希望我把钱花在儿子的身上,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样跟三姐聊着,不知不觉间,我感到胸口翻腾着的痛,一点点儿地微弱下来,几乎感觉不到痛了。身体和情绪都轻松了不少。
我问三姐,关于妈妈的事,今后需要我做些什么?三姐说妈妈火葬后埋葬,需要我的时候会联系我。我问三姐要不要将爸爸的坟迁到妈妈的新坟。我举了好几个例子,说,爸爸死的时候,葬在他就职的工厂专属的山坡上,终年被荒草覆盖。我还说,妈妈活着的时候,曾经发誓死后绝对不让我们给她跟爸爸葬在一起。三姐指出,妈妈不让我们给她跟爸爸合葬,只是气话,怎么说爸爸和妈妈一场夫妻,按理一定要葬在一起。我同意了,再说我也希望爸爸从山坡的杂草中脱离出来。我拜托三姐找一块向阳的墓地,买墓地的钱就由我来出,因为我一直未能照顾妈妈,连妈妈死了都不能赶回去。三姐听起来很满意,好像早已经知道我不可能回去为妈妈送葬。三姐对我说:“晚上我去医院的灵柩室,哥哥和姐姐以及老四都会去,你有什么担心的事,晚上给我打电话好了。”
挂了电话,我开始觉得饿了。儿子剩了一些饭菜,我把它们全吃了。吃饭的时候,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一千萬日元没有花掉,按照我原来的计划,儿子照样可以去教会小学校读书了。我差一点高兴起来。使我烦恼的是,虽然妈妈的死令我感到难过,但是没有花掉那一千万日元,又令我感到庆幸。我想找点儿事打发掉心里的烦恼,结果干什么都没有效。上午我的心是那么痛,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下来似的。而现在我觉得轻松,好像了结了一件非常大的事情。
晚上,我忽然觉得非常非常内疚。
我给三姐打电话的时候,三姐说:“你的电话打的正是时候,哥哥和二姐,还有老四,都在。”我问三姐是在灵柩室吗?三姐说:“是。”我问三姐妈妈也在吗?三姐说:“在是在,但是在冷冻库里。”我立刻不安起来,因为我担心,妈妈万一是假死的话,妈妈就会被冻死了。于是我问三姐:“妈妈一直没有醒过来吗?”三姐回答了两个字:“当然。”我又问三姐:“冷冻库是什么样子的?”三姐告诉我说:“就是一个大抽屉。想看妈妈的时候,拉开抽屉就可以了。妈妈躺在抽屉里。”
我的眼前是窗外宽阔的街道,树木闪闪生辉。而妈妈躺在抽屉里。我想,那个抽屉一定是又冷又黑暗,或者我根本无法想象那个抽屉。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哥哥在埋怨大姐。哥哥说:“老太太死了,她是老大,竟然连灵柩室都不来。真不是个东西。”我让三姐阻止哥哥说下去,我说妈妈还没有凉,最好不要在妈妈的面前提这种事。三姐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我听见二姐也开始埋怨大姐。二姐说:“都说老大比母。但她将钱捏得紧紧的,人却躲得远远的。”我觉得脑门又开始发凉了,面颊却发热。我猜想死去了的妈妈该是很痛苦,并且孤独。我不大自然地对三姐说:“妈妈人都走了,争执谁来谁不来,不是没有意义吗?”
三姐小声地解释说:“他们不是在争执,是在算计。少一个人的话,就会多花一份的钱。不过,你还是少说话,大姐对我说了,虽然日本三连休,但你本人可以带着钱回来啊。”
我说:“你知道原因的。”
三姐说:“好在二姐和哥哥并没有埋怨你。大姐那么说,也有她的道理。”
我很难过。妈妈生前很少安宁过。妈妈死了,死了的妈妈,最终还是成了一片痛苦的云烟。妈妈走前走后,我的确是没有赶回去。跟哥哥姐姐解释儿子的事让我心烦,我知道哥哥姐姐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我是在找“借口”。电话的那一边突然静下来了,眼前的儿子,窗外的风景,好像一下子静止下来,裹住了我。这时候的我,在想,我是应该回去的,我是可以回去的,我为什么没有回去呢?于是我全部的神经都痛起来。我把儿子抱在怀里,决心要击退百分之百的痛。好多年了,我觉得痛的时候,就会将儿子抱在怀里。
三姐正在告诉我妈妈火葬的日子,我对三姐说:“所有送葬的费用,包括火葬费和买墓地的钱,都由我来承担。”
三姐好像很高兴,问我:“这话,你在上一次的电话里也说过,是真的吗?”我没有理由回答说这不是真的。为了让三姐放心,我补充说,放下电话后,立刻就去银行寄钱。三姐听起来完全放心了,对我说:“太好了。真要谢谢你。”然后,我听到三姐将我刚才的话,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你们不用担心了。小妹在电话里说,所有的费用都由她来承担。”
在这之前,电话的另一端很安静,现在还是非常安靜。我想开口说话,但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不久,我听见四姐小声地附在三姐的电话机上说了一句:“谢谢小妹了。”四姐的声音战战兢兢的。我能看见四姐可怜兮兮的样子。四姐是小脸,四姐的头发一贯拢在后脑勺。三姐说妈妈最疼的就是四姐,看来三姐说的是真的。这时候,因为四姐的一句话,我的心变得暖暖的。我还感到有一股冲动,想哭。
如果妈妈是我们家的心脏,那么,当这个心脏不再跳动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活在妈妈死后留下的空白里。而那些不知羞耻、依然鲜艳茂盛的贪欲,令这一大片空白充满了亲密和黑暗。
模模糊糊地,我听到哥哥在说买墓地的事。这也是很自然的,哥哥姐姐不再担心自己的事,妈妈的死就被重新想起来了。三姐告诉我说,坟墓因地段不同,价格相差很大。三姐要我给她一个大致的价。我问三姐最贵的墓地会贵到什么程度。三姐说她也不知道。想起妈妈生前最喜欢花、喜欢阳光,所以我让三姐挑一个看起来像公园的、朝阳的墓地。其实,我觉得墓地是生者为了自己而设置的,对死者毫无意义。但是,怕三姐难过,我没敢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按照我的理解,有些事,一去就不再复返。尤其死亡,根本是无法弥补的。好像妈妈,我只能把死了的妈妈放在内心深处,放在记忆深处。我觉得,那里才是妈妈应该栖身的地方。
话说回来,挺身而出之后,我忽然感到孤零零的。所谓亲情是温暖的,到底有它的局限性。证据就在血缘里,在我跟哥哥姐姐都是一个妈妈生出来的事实里。我本来是带着庄严的心情给三姐打电话的,但我的心情一塌糊涂。总之,我想尽快挂掉电话休息一下。对我来说,妈妈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只要把钱汇给三姐,对我的惩罚就会变成我自己的事了。
可是,当我告诉三姐想赶紧挂掉电话时,三姐大声地叫了我的名字,对我说:“你必须原谅,不,是必须接受他们!”我站到窗前,看着窗外,用一只手打开窗户。我问三姐为什么。三姐说:“我们去农村插过队,你上过大学。我们都在家门口的槐树下跟妈妈道过别。我们都一步三回头,而你呢,妈妈说你从来没有回过头。所以,虽然我们是同一个妈妈生出来的,但你跟他们、跟我,不一样。”我知道问这样的话很愚蠢,但还是问了一句:“哪里不一样?”我觉得三姐呼了一口粗气,三姐说:“我如果能说出哪里不一样的话,我跟你就是一样的了。”
我很惊讶。说心里话,我真希望我跟哥哥姐姐可以不是同一个妈妈生出来的。好像今天上午,我希望不是用耳朵、用大脑、用心来听,而是用一个像瓷器一样的器具来听。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接受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厌恶甚至温情。痛苦和清醒混在一起,像一团黑乎乎的稀泥。
这个时候,我真需要有一个什么东西,可以治疗心理上承受的痛苦。
挂掉电话后,我慢慢平静下来,静到只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我去银行给三姐寄了一百万日元,剩下的,全部由三姐去办理了。从银行出来,我用潮湿的眼睛看头顶的天空,天空是透明的,没有云,没有颜色。妈妈的死,是我第一次感知失去所爱的人的滋味。事实上,妈妈的死并不是百分之百的痛,而对于我来说,无法给死去的妈妈一次复活的机会,才是百分之百的痛。假如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我想我会重新安排许多事和许多选择。现在,一切都完了,妈妈留给我的空白里,是无着无落的崩溃。原来钱并不能安慰我。
以后的好多日子,我跟三姐不断地打电话。三姐说:“一想起妈妈,就觉得揪心。”然后我们一起哭泣。我把妈妈的照片放在床头,尽量多看几次。不久,我确切地听见三姐对我说:“我很想念妈妈。”想念已经成为一种安慰。
我想说,我有了一个很重要的发现。我是经过了一些糟糕的潮流之后,好不容易走到一条漂亮的街道上。
是的,想起一千万日元的时候,我一度也把妈妈的死忘记了。
但妈妈死了的悲痛,百分之百地折磨过我。
快到家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我把头发别到耳后。头发被风吹的时候,总是跑到前面来。但没人在乎我的这个感受。
原载《山花》2019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李 晁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黑 孩
好多好多年以前,妈妈死了。我曾经跟妈妈保证过,长大了,要当作家,把妈妈苦难的一生都写出来。因为有这样的理由,妈妈活着的时候,我写了很多跟妈妈有关的小说和散文。举一些例子来说的话,比如《一寸风情》,比如《温泉情节》,比如《红绳腰带》。我最大的幸福,就是爱妈妈很深。但是妈妈死了以后,十多年,跟妈妈有关的字,我却一个都写不出来。这是真的。妈妈刚走的时候,我常常哭。那是因为妈妈走得太惨。我常常会想,如果妈妈在日本,或者我在妈妈身边,妈妈或许不会走,至少,走也不会走得那么惨。于是有好多人,好多事,都令我觉得无法原谅。憎恨之情给我的写作带来了困难。一方面,我在记忆的深田里热爱着妈妈,另一个方面,我多少有一种颠倒了的感觉,好像我跟我的哥哥和姐姐们之间,以及我的哥哥和姐姐们之间,除了是同一个妈妈生的孩子之外,没有一点共同的地方。十多年,我觉得自己很孤独。不过,有一次,我因为有事必须联系哥哥,发现根本没有哥哥的电话号码。想通过姐姐们找到哥哥,发现也没有姐姐们的电话号码。记得那天是周末,天气很好,阳光灿灿,我把山清水秀的绿茶换成咖啡,又将咖啡换成啤酒,最后换成中国产的茉莉花茶。我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孤独,但那一刻的孤独铭心刻骨。妈妈死的时候,我哭了,那是因为伤心。那一刻,我哭了,同样也是因为伤心。失去了妈妈以后,我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了。
亲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不知道。我想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出它的样子。在某一种意义上来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亲情。亲情是私人的。
失去了那么多的时间,我终于意识到,在现实生活里,我脑子里,我记忆中的妈妈,已经算不了什么了。妈妈已经死了。妈妈早就死了。妈妈的死,并不是谁的错。反正,活着的人,总是会有一些这样和那样的毛病的。
写完了这篇小说,我把什么都忘了。我通过我在国内的朋友,找到了我哥哥。然后,通过哥哥找到了我的姐姐们。最后,我有一种感觉:写作,缓解并治疗了我的憎恨。
黑孩,女,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
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父亲和他的情人》,
散文集《夕阳又在西逝》《女人最后的华丽》,长篇小说《秋下一心愁》
《樱花情人》等。另有翻译作品《禅风禅骨》《日本新感觉派作品选》
《女性的心理骚动》《樱花号方舟》《中学生与问题行为》《死亡的流行色》等。
现定居日本,在日本期间先后出版了散文集《雨季》、长篇小说《惜别》等。
近期出版长篇小说《惠比寿花园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