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讲梵高:追寻生命
2019-12-27余光中
破画欲出的淋漓之气
梵高的生平
1853年3月30日,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出生在荷兰南部布拉班特省的小镇崇德(Zundert,Brabant),接近比利时的边界。父亲西奥多勒斯是一位不很得志的牧师,父子之间也不很亲近。文森特的孺慕之情寄托在母亲的身上,可是他觉得母亲对他不够关怀。在他前面还有个哥哥,也叫文森特,比他整整大一岁,也生在3月30日,一生下来就死了。母亲恸念亡儿,心有所憾,对紧接的下一胎据说就专不了心,这感觉成了梵高难解的情结,据说还经常在他的画面浮现。
在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之间,跟文森特最亲的是二弟西奥(Theo van Gogh),三妹维尔敏娜。此外他对家庭并不十分眷恋,对父亲更是心存抗拒。叔伯辈里有三个画商,生意做得不小,和文森特却有代沟。
尽管如此,梵高一生的作为仍然深受家庭的影响。身为牧师之子,他的宗教热忱可说其来有自,二十二岁起便耽于《圣经》,二十四岁更去阿姆斯特丹(Amsterdam)准备神学院的入学考试,未能通过。他立刻又进布鲁塞尔福音学校(Académie royale des beaux-arts de Bruxelles),训练三个月后,勉强派去比利时的矿区传道。从1878年的11月到翌年7月,他和矿工同甘共苦,不但宣扬福音,而且解衣推食,灾变的时候更全力救难,成了左拉听人传说的“基督再世”。从1875年到1879年,梵高的宗教狂热高涨了四年,终于福音教会认为他与贱工打成一片,有失体统,开除了他。
在失业又失意之余,梵高将一腔热血转注于艺术,认真学起画来。他开始素描矿工,临摹米勒,自修解剖与透视。也就在这时,任职于巴黎古伯画店的弟弟西奥,被他说动,开始按月寄钱给文森特,支持他的創作生涯。
从宗教的奉献到艺术的追求,1880年是梵高生命的分水岭,但其转变仍与家庭背景有关。梵高是牧师之子,也是三个画商的侄儿,曾在海牙、布鲁塞尔、伦敦、巴黎的古伯画店工作,接触艺术品从十六岁就开始了。最直接、最重大的因素当然还是有西奥这么一个弟弟。从1880年到1890年,整整十年西奥一直在巴黎的古伯分店任职,不但汇钱,还寄颜料及画具给他。何况那时的巴黎,艺坛缤纷多姿,真是欧洲绘画之都,西奥在这一行,当然得风气之先,大有助于哥哥的发展。要不是弟弟长在巴黎,梵高也不便在巴黎长住。要不是弟弟在画店工作,梵高也很难广交印象派以至后期印象派的中坚分子。而没有了巴黎这两年的经验,没有了这转型期间的观摩、启发与贯通,他就不可能顺利地接生阿罗的丰收季。
梵高一生匆匆,只得三十七年。后面的十五年都在狂热的奉献中度过:前五年献给宗教,后十年献给艺术。二十七岁那年,他放弃宗教而追求艺术,表面上是一大转变,本质上却不尽然。他放弃的只是教会,不是宗教,因为他对教会灰了心,认为凭当时腐败的教会实在不足以传基督之道。他拿起画笔,是想把基督的精神改注到艺术里来;隐隐然,他简直以基督自许。他在给西奥的信里说:“米勒有福音要传;我要请问,他的素描与一篇精彩的布道词有什么两样呢?”梵高对基督的仰慕见于给西奥的另一封信:“他活得安详,比一切的艺术家更成其为大艺术家;他不屑使用大理石、泥土、颜料,只用血肉之躯来工作。”梵高自觉和基督相似,不但一生的事业起步较晚,而且大限相迫,来日无多。基督传教,三十岁才开始。梵高在那年龄竟对弟弟宣称:“我这一生不但习画起步恨晚,而且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也许是六到十年。”他果真仅仅再活了七年。这不是一语成谶,而是心有所许。在艺术和身体之间,他宁可牺牲身体,因为身后还有艺术。所以他告诉弟弟:“谁要是可惜自己的生命,终会失去生命,但是谁要不惜生命去换取更崇高的东西,他终会得到。”
梵高是现代艺坛最令人不安的性情中人。传记家、艺术史家纷纷窥探他的童年,想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显微镜找出什么“病根”或“夙慧”,结果:“与常童无异。”几乎所有的传记都不得不从二十岁开始,因为直到那时他的生活才“出了状况”,性格才开始“反常”,那是在1873年夏天,梵高在古伯画廊的伦敦分店工作。他单恋房东太太的女儿爱修拉·罗叶(Eugénie Loyer),求婚被拒,失意之余,情绪转恶,乃自放于社会之外,在画店的工作也失常起来。其后两年之中,他两度被调去巴黎分店。1876年年初,他终于被店方解雇,结束了七年的店员生涯。
这时梵高的宗教亢奋已经升起,从1875年到1879年,四年之间信心高扬。开始他去英国的小镇蓝斯盖特(Ramsgate)与艾尔华斯(Isleworth Ait)教学童,并且间歇布道。然后回到荷兰,去艾田(Etten)的新家探望家人,又去多德雷赫特(Dordrecht)任书店的伙计。1877年5月到次年7月,为了阿姆斯特丹神学院的入学试,他苦读了几近一年半。落榜之后,又去布鲁塞尔的福音学校受训,终于于1878年年底去比利时南部的矿区做了牧师。
梵高在号称“黑乡”的矿区一年有半,先是摩顶放踵,对矿工之家的布道、济贫、救难全心投入,真有救世主的担当。后来见黜于教会,宗教的狂热便渐渐淡了下来。满腔的热血在艺术里另找出路,就地取材,便画起矿工来。这时正是1880年,也是梵高余生十年追求画艺的开始。这十年探索的历程,以风格而言,是从写实的模仿自然到象征的重造自然;以师承而言,是从荷兰的传统走向法国的启示而归于自我的创造;以线条而言,是从凝重的直线走向强劲而回旋的曲线;以色彩而言,则是从沉褐走向灿黄。但是若从地理着眼,则十年间的行程就像一记加速的回力球,自北而南,从荷兰打到巴黎,顺势向下飞滚,猛撞阿罗之后,折射圣瑞米,再一路反弹到奥维,势弱而止。这过程,一站短似一站:荷兰是五年,巴黎是两年,阿罗是十五个月,圣瑞米整整一年,奥维,只有两个多月。
荷兰时期(1880年—1886年)是他的成长期,为时最久。在这期间,他从炭笔、钢笔等的素描、水彩、石版,一直摸索到油画。题材则人像与风景并重,也有静物。人像最多农人、渔人、矿工、织工、村妇等贫民,绝少“体面人物”。手法则笔触粗重,色调阴沉,轮廓厚实而朴拙,在荷兰写实的传统之外,更私淑法国田园风味的巴比松派,并曾受到他姐夫名画家安东·莫夫(Anton Mauve)的指点。1885年的《食薯者》是此期的代表作。
五年之中,梵高先后住在艾田、海牙(Hague)、德伦特(Drenthe)、努能(Nuenen)和比利时的安特卫普(Antwep)。他需要爱情,跟女人却少缘分,谈过两次恋爱,都不成功。前一次在艾田,是追求守寡的表姐凯伊,被拒。后一次则是在努能,带点被动地接受邻家女玛歌的柔情,但在家人的反对下,玛歌险些自杀而死,以悲剧收场。中间还夹着一个妓女克丽丝汀,做他的模特儿并与他同居,几达两年之久,终于在西奥的劝告下分手。他跟父亲的关系始终不和,1885年年初,以他为憾的父亲突然去世。
巴黎时期(1886年2月—1888年2月)是梵高的过渡期,也是他艺术的催化剂。不经过这阶段,梵高就不能毅然挥别荷兰时期的阴郁沉重与狭隘拘泥,而没有这两年的准备与调整,忽然投身于法国南部的灿丽世界,就会手足无措,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来接生这光华逼人的壮观。1886年的巴黎,印象主义已近尾声,使用点画技巧的新印象主义继之兴起。调色板的革命使北方阴霾里闯来的红头傻子大开眼界,不久他的色彩与线条也明快起来。凭了西奥的人缘,梵高结交了印象派与后期印象派的主要画家,而劳特累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高更(Paul Gauguin)、修拉(Georges Seurat)等最有往还,也颇受他们的启发。高更用粗线条强调的轮廓和大平面凸出的色彩,修拉用不同原色并列而不交融的繁点技巧,日后对梵高的影响很大。另一方面,笔简意活而着色与造形都趋于抽象的日本版画,这时已经风行于法国画坛,也提供他新的手法,甚至供他临摹。《老唐基》《梨树开花》等作都可印证。
在巴黎的两年,面对纷然杂陈的新奇画风,梵高忙于吸收与消化,风格未能稳定,简直提不出自成一家的代表作。1888年2月,他接受了劳特累克的劝告,摆脱一切,远走南方的阿罗(Arles)。这一去,他的艺术生命才焕发成熟,花果满树,只待他成串去摘取:八年的锻炼,准备的就是为此一刻。
阿罗是普罗旺斯(Provence)的一座古镇,位于隆河三角洲的顶端,近于地中海海岸,离马赛(Marseilles)和塞尚(Paul Cézanne)的故乡艾克斯(Aix-en-Provence)也不远。普罗旺斯的蓝空与烈日、澄澈的大气、明艳的四野,使梵高亢奋不安,每天都要出门去猎美,欲将那一切响亮的五光十色一劳永逸地擒住。这是梵高的黄色时期:黄腾腾的日球、黄滚滚的麦浪、黄艳艳的向日葵、黄荧荧的烛光与灯晕,耀人眼睫,连他在拉马丁广场(Lamarten)租来的房子也被他漆成了黄房子,然后对照着深邃的蓝空一起入画。有时,在人像画的背景上,例如《阿罗女子》,也渲染了整片武断的鲜黄。有时,为了强调黄色,更衬以邻接的大蓝,一冷一热,极尽其互相标榜。有时,意犹未尽,更夜以继日,把蜡烛插在草帽上出门去作画。在这时期,他一共作了两百张画,论质论量,论生命律动的活力,都是惊人的丰收。
然而阿罗时期不幸以悲剧告终。梵高对人热情而慷慨,常愿与人推心置腹,甘苦相共,然而除了弟弟之外,难得有人以赤忱相报。他的爱情从不顺利。在同性朋友,尤其是画友之间,他一直渴望能交到知己。在巴黎的时候,他曾发起类似“画家公社”的组织,好让前卫画友们住在一起,互相观摩,售画所得则众人共享。这计划当然没能实现,可是梵高并不死心。他在阿罗定居之后,再三力邀高更从布列塔尼(Bretagne)南下,和他共住黄房子,同研画艺。高更个性外倾,自负而专横,善于纵横议论,对梵高感性的艺术观常加挖苦。梵高性情内向,不善言辞,虽然把高更当作见多识广的师兄来请教,却也坚持自己的信念,为之力争。这样不同的两种个性,竟然在同一屋顶下共住了两个月,怎么能不争吵?梵高的癫痫症酝酿已久,到此一触即发。一天夜里,他手执剃刀企图追杀高更,继又对镜自照,割下右耳,送给一个妓女。
结果是高更回了巴黎,梵高进了医院。这是1888年圣诞前后的事。弟弟从巴黎赶来善后,但不久癫狂又发了两次,在镇民的敌对压力下,梵高同意搬到二十五千米外圣瑞米镇的圣保罗修道院去疗养。于是从1889年5月到次年5月,展开了梵高的圣瑞米(Saint Rémy)时期。
他在山间那座修道院疗养了整整一年,其间发病七次,长者达两个月,短者约仅一周。清醒的日子他仍努力作画,题材包括病院内景、以柏树为主的院外风景、自画像等,并且临摹了伦勃朗、德拉克洛瓦、米勒、杜米埃(HonoréDaumier)等的三十幅作品。此时他创作不辍,固然是为继续追求艺术,也是为了对抗病魔,借此自救。1890年1月,青年评论家奥里埃(Albert Aurier)在《法国水星杂志》(Mercure de France后更名为《法国信使》)上发表短文,称颂梵高的写实精神和对于自然与真理的熱爱。同时西奥生了一个男孩,并且追随伯父,取名文森特。3月间,梵高在阿罗所作的画《红葡萄园》在布鲁塞尔的“二十人画展”中售得四百法郎,这些好消息都令梵高振奋。同年5月,他北上巴黎。经西奥的安排,他去巴黎西北郊外三十千米的小镇奥维(Auvers sur Oise)接受嘉舍大夫(Dr.Paul Fernand Gachet)的看顾。
奥维时期从1890年5月21日到7月29日,充满了回声、尾声。梵高仍然打起精神勉力作画,但是昔日在普罗旺斯的冲动已不再。画面松了下来,色彩与线条都不再奋昂挣扎了。余势依然可见—《嘉舍大夫》《奥维教堂》《麦田群鸦》三幅为本期代表作,也都是公认的杰作。7月1日他曾去巴黎小住,探看弟弟、弟媳和侄儿文森特,并会见老友劳特累克与为他写画评的奥里埃。回到奥维,他的无奈和忧伤有增无减,只觉得心中的画已经画完,癫痫却依然威胁着余生,活下去只有更拖累弟弟。7月27日下午,他在麦田里举枪自杀,弹入腰部,事后一路颠踬回到拉雾酒店。嘉舍大夫无法取出子弹。次日西奥闻耗赶来,守在哥哥的床边。文森特并未显得怎么剧痛,反而静静抽他的烟斗。第三天凌晨,他才死去。临终的一句话,一说是“人间的苦难永无止境”,一说是“但愿我现在能回家去”。
文森特·梵高是死了,但是两兄弟的故事尚未完结。文森特死后,西奥悲伤过度,百事皆废。他唯一关心的是如何宣扬哥哥的艺术,便去找奥里埃,请他为文森特写传。奥里埃欣然答应,尚未动笔,两年后却生伤寒夭亡,才二十七岁。西奥为了文森特的回顾展到处奔走,事情未成,却和古伯画店的雇主发生争吵,愤然辞职。突然,他也神经失常起来。开始还只是糊涂,后来疯得厉害,不得不加囚禁。其间他一度清醒,太太带他回去荷兰,他又陷入深沉的抑郁,不再恢复。1891年1月25日,哥哥死后还未满半年,弟弟也随之而去,葬于荷兰,年才三十三岁。又过了二十三年,遗孀约翰娜(Johna)读《圣经》,看到这么一句:“死时两人也不分离”,乃将丈夫的尸体运去奥维,跟他哥哥葬在一起。
在現实生活上,西奥这一生全被哥哥连累,最后的十年,除了得按月寄一百五十法郎的津贴给哥哥之外,还不时要供应画具、颜料及刊物之类。文森特寄给他的画,都得保存、整理,并且求售。文森特对自己的信心,大半靠他的鼓舞来支持。文森特每次出事,也只有等他迢迢奔去,善后一切。甚至在婚后加重了家累,也是如此。可是他受而甘之,从无怨言,甚至在哥哥身后,仍念念不忘为这位埋没的天才传后,这样的弟弟啊,哪里去找?天生梵高,把生命献给艺术,又生西奥,把生命献给哥哥。否则世上纵有梵高其人,必无梵高其画,今日面对《向日葵》和《星光夜》的神奇灿亮,全世界感动的观众,都要领西奥的一份情。
梵高的书信
梵高留给后世的两样东西,一是画,二是信。他的画不消说,早经公认为现代艺术的神品。他的信传后的也有七百多封,传记家可以从中发掘资料,考证日期,评论家可以探讨思想和技巧的发展,一般读者也可以从中摸到一颗敏感而体贴的热心,像这么亲切的自白,在文艺史上成为重要文献的,在梵高之前还有德拉克洛瓦的日记,之后则有劳伦斯的信札。
梵高为人木讷,拙于言辞,却勤于写信,在现实的挫折与寂寞的压力之下,把一腔情思都诉诸函札。传说中的梵高,举止唐突而情绪不稳,但是在信中他温文尔雅,娓娓动人,七百五十多封信里,写给西奥的多达六百五十二封,足见他这弟弟真是他的第一知己。寂寞的人最需要的,是一只关切的耳朵。在举世背对着他的时候,幸有西奥的耳朵向他开放,否则在绘画之外我们将少了一条直入他心灵的捷径。其余的约一百封则是写给画友与家人,计有给梵哈巴(Van Rasard)的五十八封,给贝尔纳(Emile Bernard)的二十一封,给高更的一封,给妹妹维尔敏娜的二十三封。在阿罗时期,梵高的画质高而量多,平均每周画三张。同时信也写得最勤,平均每周写两封半。两者相加,足见心智活动之盛。如果减去三次发狂住院的两个多月,则清醒的日子就更忙碌了。
梵高的绘画
书信虽然直说,却是次产品与旁证。主产品当然是绘画。那画,不落言筌却言之亲切、恳切、痛切,广义上也是一封信,不是写给一个人,而是写给全世界。梵高一生匆匆,起步习画又晚,创作只得十年,比起提香或毕加索来,不到七分之一。但是这十年的贡献,论质,不下于任何现代画家;论量,就更形多产了。从1880年夏天到1890年夏天,整十年里,荷兰(包括在比利时矿区与安特卫普)占五年半,法国仅得四年半。在法国时期,仅计油画便有六百张以上。仅计狂疾发作到自杀的那一年半,产量竟逾三百张,更多的素描还不在内。
梵高的油画在人像、风景、静物各方面都很出色,也都留下了代表作。而无论如何分类,他的作品,尤其是在阿罗以后,线条则夭矫遒劲,律动不已;色彩则此呼彼应,相得益彰;轮廓则巧拙互补,气势流畅,整个画面有一股沛然运转的节奏感。许多画家的光都是外来的,取自现实,梵高的光却发自内里,像是发自神灵的光源。
人像画在他的艺术里分量既重,成就亦高。除了《食薯者》《阿罗病院》等少数例外,他的人像都是单像而非群像。这似乎是一个限制,但是他要捕捉的毋宁正是个性与寂寞。从早期的《矿工》到后期的《嘉舍大夫》,他的像中人多为中下层阶级,不见美女贵人。他一生自放于江湖,见弃于社会,又穷得雇不起模特儿,乃成为小人物的造像者。他无命也无意取悦像中人,所以求真重于求美;真了,当然就美。他的人物可能是俗称的丑人,却因性格的力量、心灵的流露、生命的经历而蜕变,成就了艺术之美。另一方面,梵高的人像用色虚实相应,武断而有效,背景往往一扫现实,不是用满幅抽象的鲜黄(如《阿罗女子》)或浅青(如《邮差鲁兰》),便是索性放在星空下面,衬着永恒,例如《诗人巴熙》。这么一来,他的人物便自现实释放出来,变得独特而有尊严,甚至超凡入圣了。
梵高的自画像很多,变化亦富。在荷兰画家之中,他和伦勃朗前呼后应,成为多作自画像的两大例外。其实比起一切人像画家来,梵高的这类作品皆可谓多得出奇,这说明他有多么寂寞,却又多么勇于自省。除了俊男妍女外,谁喜欢注视镜中的自我呢?然而梵高的自画像,正如前辈伦翁,却严于反观自顾,往往是透过“丑”的外表来探审内在的真情,并不企图美化。那许多自画像,激烈肃峻之中带着温柔,有时戴帽如绅士(巴黎时期),有时清苦如禅师(阿罗中期),有时包着右耳的伤口(阿罗后期),有时失神落魄如白痴(阿罗后期),有时咬紧牙关睥睨如烈士,形形色色,其面目恐怕是观众印象最深的画家了。
最奇异的景象是从巴黎时期起,他的自画像在背景上出现了光圈。圣徒或天使头顶的光圈,被梵高分解成点画派手法的色彩旋涡,一层层骚动的同心圆,一股股疾转的断续圆弧,把人像围供在中央。评论家指认这是梵高自命基督的意象,出现率之高令人信服。有时他在画别人的像中也顶以光轮,他自认这画法是一大贡献,并说“我想把男女画得都带点永恒,就是以前用光圈来象征的那东西”。
梵高对前辈大师经常临摹,而效法最多的仍是人像。德拉克洛瓦的《圣母恸子图》、多雷(Gustave Doré)《监狱内院》及米勒的《播种者》《收割者》等都是佳例。最可惜也最不解的,是这位人像大家竟未为自己的好弟弟画一张像。
风景画也是梵高的重要作品,其中尚有不少变化。论风格,早期的风景,例如《斯开文宁根海岸》,色调阴沉,比较拘泥于写实。巴黎时期的,例如《蒙马特岗花圃》,开始学印象派甚至点画派。进入阿罗时期之后,才建立了自己的风格:一种是画面开旷平静,多为远景,比较写实,例如《平畴秋收》和《桃树果园》;另一种是画面波动甚至旋转,地面起伏,众树回舞,连天上的风云也流动响应,就比较写意,也即所谓象征了,例如《橄榄林》和《星光夜》。后面这一种写意风景不但人格化,简直神格化了,颇有颂歌的意味。把以往罕见入画的群星,写意成花朵、成旋涡、成回流、成一丛金黄的太阳,真是匪夷所思,天真得入神。柏树扭旋成绿色的火焰,在向往升天。麦浪掀起整幅的鲜黄,在地上汹涌。连大地本身也在蠢动,甚至一条平凡的村道或是田间的阡陌,也翻翻滚滚,像河水一样流来。莫奈的风景虽美,仍在人境,梵高的风景却入于宗教了。对于梵高,黄色属于土地,既生万物,亦葬众生。
梵高的静物亦超越现实而具有象征,被内在的光所照亮。早期的《皮鞋》和巴黎时期的《静物与鲭鱼》虽已显示出众的感性,但是要到阿罗时期的《向日葵》、圣瑞米时期的《白玫瑰》和《鸢尾花》,才终于别创一格。尤其是那一组十二幅的《向日葵》,十四五朵矫健而焕发的摘花,暖烘烘地密集在一只矮胖的陶瓶子里,死期迫近而犹生气盎然。除了绿茎、绿萼、绿蕊的對照之外,花瓶、桌壁,一切都是艳黄,从柠檬黄、土黄、金黄到橘黄,简直是黄的变奏。色调之和谐绚烂,像是在安慰视觉的神经。
为了求变求全,梵高惯于反复探讨同一主题,所以常见同题异画,有时还很多张,而精粗也有参差,赏者不可不察。无论人像、风景、静物,都有这现象。例如《邮差鲁兰》便有两张都是半身,一张及胸,背景多花;另一张及膝,背景无花。《食薯者》除了有许多头像草稿之外,全画还有正副两张,副张比正张要差很多。
如果把家具也归入静物,则此类佳作至少还得一提阿罗时期的《梵高的卧室》《梵高之椅》《高更之椅》。《梵高的卧室》已很有名,但是那一对扶手椅赏者不多,未免错过眼福。而《高更之椅》尤其华丽之中透出神奇,构图、配色、造形都臻于至善。这是黄色时期的巅峰,此图在缤纷错锦之中仍让黄色称王。上面的深绿壁面反托出暖黄的吊烛台,下面的椅垫上也有一台插烛,金黄的光焰正在飘动。加上两本书反光的封面和绿椅垫上密密的金线,真是十分耐看。除了油画外,梵高的素描也十分可观。这些副产品有的独守自足,有的只是吉光片羽,为正规的油画做证,有的甚至随手勾在信纸上,便于说明。早期的素描多用炭笔,作风奔放,后期兼用钢笔,有的画得十分精致,透视井然。有些评论家甚至认为他始终是一位素描家,画起油画来也还是素描技法,也就是说,以线条为主。
代表作举例
限于篇幅,梵高的杰作不胜枚举,但是综观概论又嫌空泛,以下挑出几幅代表作来,略加赏析:
《食薯者》(The Potato Eaters)—作于1885年5月,是荷兰时期作品。梵高为这幅力作投注了很多心血。他曾屡次为画中人素描了单独的头像和手像,其后在三月间才为群像画了一幅草稿,四月间画了油画的初稿,五月间才画出今日我们眼熟的完稿。素描、草稿、初稿都画于现场,梵高在不满之余,发现自己太贴近对象了。完稿是回去画室,凭着记忆一气呵成的。
画中人是梵高故乡布拉班特的农家,姓德格鲁特(De Groot)。一家人在煤油灯下围着桌子叉食薯块,在旧里锄土挖薯的,也就是这些筋骨暴露的糙手。槎丫的梁木、烟熏的旧墙、蒸薯的热气、污秽的桌布和上面咖啡杯的阴影,配合着一家人各就各位默默共餐的神情,烘托出一片又无奈又温馨的气氛,整个画面似乎用马铃薯的色调染成。梵高传记《尘世过客》(Stranger on Earth)的作者鲁宾(Rubin)说:“这是梵高对荷兰统治阶级漠视农民的证词。”我觉得就画论画,与其说那上面是对于当道的愤恨,不如说是对农家的关心。
不过鲁宾另有一说倒不妨参考。据他说,梵高的父亲在此画绘成之前两个月突然去世,所以作画时梵高的心底隐然潜动着老家的回忆。表面上围坐的是德格鲁特家人,其实是他自己的家人。左手坐的是梵高自己,要是你仔细看,他的椅背上正签着Vincent之名。右手是他母亲,貌似专心在倒咖啡,其实是心恸亡儿,不愿接受他的关注。背对观众站在文森特和母亲中间的,正是文森特生前一胎的那亡儿,所以不见面目。当中面向观众的两人,左边是文森特的妹妹维尔敏娜,右边是父亲。妹妹一向是在文森特一边;父亲举杯向母亲,母亲却不理会。文森特的头顶,画的左上角是一座挂钟,正指着七点。其右是一幅画,隐约可见基督在十字架上,也正透露文森特的基督意识。
《老唐基》(Pete Tanguy)—作于1887年,画中人是巴黎的小画商,也是印象派画家的死党,为人热情忠厚,也曾善待梵高。看得出,在色彩的处理上,此画已受到修拉点画法的引导,但是须眉、衣裤的线条已经有自己的技法。最触目的是背后挂的日本版画,不但显示这些画当时在巴黎多么流行,也说明梵高多么喜欢这风格。像《老唐基》这样的人像,日后到阿罗,在《邮差鲁兰》等作品里表现得更为生动。
《夜间酒店》(The Night Café) —作于 1888年,确是梵高夜间在现场所绘。梵高在信中曾说“我常认为夜晚比白昼更有活力、更富色彩”,又说“第二幅画的是一家酒店的露天座,夜蓝之中一盏大煤气灯照亮了座台,还有一角繁星的蓝空”。色彩的对照没有比此画更绝丽飨目的了。灯光的鲜柠檬黄,佐以座台的暖橘色,气氛热烘烘的,连卵石的街道也有微明的反光。反衬这中央亮色的,是上面楼房的灰紫和下面街道的碎紫,门框和星夜的深蓝左右对峙,背景更衬以深巷的暗邃。也没有任何夜景比此画更富诗意的了。整幅画的视觉美感简直就是一曲夜色颂。单看星空下的深巷,就足以令人出神入画,目迷于星灿如花,远远近近,都闪着颤颤的光晕,近的一些眼看着就逼近巷底的楼顶了。那神秘而黑的楼影,却有隐约的灯火橘黄,从狭细的窗口漏出。百年前普罗旺斯的星光夜,就这么被一双着魔的眼睛捉住,永远逃不掉了。
《星光夜》(The Starry Night) —作于1889年,属于圣瑞米时期。梵高对于星空异常神往,甚至用来做人像的背景,例如那张《诗人巴熙》,似乎把像中人提升到星际而与永恒同在了。这种渴慕星空的宗教热情,到了癫狂发作后的圣瑞米时期,迸发而为《星光夜》一类的夜景,有时画面更见星月交辉。这一幅《星光夜》,人间寂寂而天上热烈。下面的村庄果然有星月的微辉,但似乎都已入梦了,只有远处教堂的尖顶和近处绿炬一般的柏树,互相呼应,像谁的祷告那样,从地面升向夜空。而那夜空浩浩,正展开惊心动魄的一大启示,所有的星都旋转成光之旋涡,银河的长流在其间翻滚吞吐,卷成了回川。有些人熟视此画会感到晕眩。这正是梵高的感受,在此之前,他久已苦于晕眩,并向贝尔纳承认自己有惧高症。在巴黎,他的症状严重得甚至不惯于爬楼,且说感到“阵阵的晕眩,像在做噩梦”,难得的是别人也许因此而自困,梵高却把自己的病症转引成艺术,带我们去百年前也是永远的星空。
《鸢尾花》(Field of Irises)—作于1889年圣瑞米时期。正如在阿罗画了十二幅向日葵,梵高在圣瑞米所画鸢尾花也不止一幅。另有一幅是插瓶,构图与向日葵相似,这一幅却是花圃所生,也就是近日以高价拍卖而举世瞩目的一幅。在希腊神话里,Iris原为彩虹之女神,在纹章谱里据说鸢尾花也是法国王徽fleur-de-lis图案之所本。梵高未必用此联想。他后期画中的花卉,无论是向日葵、鸢尾花,还是白玫瑰,无论茎叶或花朵,都生命昂扬,在婀娜之中透出刚健,和印象派画花的妩媚不同。这满园的鸢尾昂昂然破土而出,茎挺而叶劲,勃发的生机沛然向上,似乎破土还不够,更欲破画而去。蓝紫色的花朵衬以三五红葩,繁而不乱,艳而不俗。左角上伸过来的白葩使整个画面为之一亮,而免于过分密实;没有这白葩,就失之单调了。一簇簇的长叶挺拔如剑,叶尖的趋势使画面形成欣然向上的动感。布局上最突出的地方,便是只有近景,不留余地,予人就在花前之感。
《嘉舍大夫》(Portarir of Doctor Gachet) —進入了奥维时期,作于1890年6月。梵高在奥维的十个星期里,一共画了七十张油画,三十二张素描。其中十二张是人像,包括嘉舍大夫和他的家人。梵高去那小镇,原来是要就医于嘉舍,不料医生竟然比病人还要忧郁,而且坐立不安。嘉舍是业余画家,当代的大画家几乎都接受过他的招待,因此家中藏画很多。他一见到梵高的《向日葵》,就断定是不朽之作。梵高为他画了这幅像后,他惊喜至极,要求梵高再画幅完全一样的送他。梵高不但再作一幅,还用水彩又画了一遍,仍以这正本最为传神,色调也最完美。正如梵高在信中所云,这画像的神情“悲哀而温柔,却又明确而敏捷”。嘉舍左手按着一枝指顶花(Foxglove),右手托头的姿势,显示他有多忧烦,多疲倦。天的闷蓝、山的郁蓝,加上翻领外套的灰紫,呼应身躯的倾斜无奈、脸上的怔忡失神,真是梵高人像中的神品。梵高死时,嘉舍守在病床边为他画了一张瞑目的遗像,也算是无奈的报答了吧。
《麦田群鸦》(Crows over the Wheatfield)—作于1890年6月,几乎是在自杀的前夕。许多人以为这是梵高的最后作品,其实1890年7月10日那幅才是。不过《麦田群鸦》确是他一生艺术的回光返照,聚力之强前所未见。就在六月间他曾写信告诉弟弟和妹妹:“迄今我已画了两幅大画,都是骚动的天色下广阔的麦田,我根本不用特别费事,就能够画出悲哀与无比的寂寞。”
蓝得发黑的骇人天穹下,汹涌着黄滚滚的麦浪。天压将下来,地翻覆过来,一群不祥的乌鸦飞扑在中间,正向观者迎面涌来。在放大的透视中,从麦浪激动里,三条荒径向观者,向站在画前,不,画外的梵高聚集而来,已经无所逃于大地之间。画面波动若痛苦与焦虑,提示死亡之苦苦相逼,气氛咄咄祟人。这种压迫感跟用色的手法颇有关系,因为梵高用短劲的线条把不同的色彩相叠在一起,评论家夏皮罗(Meyer Schapiro)认为画中充满绝望,鲁宾却另有一说。他说,那绝望是用基督的口气来说的。基督钉上十字架而解脱了痛苦。梵高在想象中以基督自任,也上了十字架,所以“黑暗布满了大地”,那两条横径就是十字架的横木,而中间的斜径正是十字架纵木的下端。基督之头,亦即画家之头,却在画外仰望着天国。
寂寞身后事
梵高死后的十年间,巴黎、阿姆斯特丹等地有过六次梵高画展,其中的两次分别由他的画友贝尔纳和弟媳约翰娜所促成。这些个展并未引起多少注目,但是到了第七次,在巴黎伯尔海二世画廊展出时,却吸引了不少文艺界的精英。三十七岁的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观后深为感动,且在信中告诉朋友:“这位画家叫文森特·梵高。从目录所列的年份颇近看来,他应该还在人世……年纪不会比我大吧。”足见时人对他的存殁都不清楚。但是马蒂斯(Henri Matisse)、德兰(André Derain)、弗拉曼克(Maurice de Vlaminck),未来的野兽派要角,却在这次画展的揭幕礼上相逢,而且弗拉曼克还叫道:“我爱梵高胜过爱父亲!”
从画展的频率,也可以看出梵高作品普及的历程。西欧各国接受他最早:1905年,他的画展先后在巴黎、阿姆斯特丹、德勒斯登(Dresden)、多德雷赫特举办了四次。另一高潮是在1927年,分别展出于巴黎、海牙、伯恩(Bern)和布鲁塞尔。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梵高热又显著升温。从1945年到1953年,欧美各地一共有十二次画展,会场遍及十七个都市:高潮是1947年的四次,1948年的三次。1935年至1936年,梵高以巡回展方式首入美国;1949年至1950年又巡回于纽约的大都会与芝加哥的艺术馆。最有意义的一次巡回展,是1951年在法国南部,起站是里昂(Lyon),终点竟然是阿罗与圣瑞米。六十年后,红头疯子的灵魂又回到受难的旧地,真有基督复活之叹。梵高地位之经典化,当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
梵高早经公认为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四位大师之一,但是他的作品特具精神的内容,尤其是宗教的情操,与高更的神秘象征或有相通之处,但与塞尚、修拉的技巧革命不一样。他那民胞物与的博爱胸怀,透过线条的波荡、色彩的呼唤,最富于人文的感召力,所以对文学家最能吸引,也较能感动广大的观众。
在艺木界,梵高对后世的影响不如塞尚之广,却自有传人。论性灵的悸动、精神的张力、着魔的表情,他对北欧的画家最多启示,尤其是对日耳曼民族的表现派画家诺尔德(Emil Nolde)、贝克曼(Max Beckmann)、柯克西卡(Oskar Kokoschka),比利时的恩索尔(James Ensor)、挪威的蒙克(Edvard Munch)可以算是他的师弟。蒙克那幅祟人如魇的石版画《呐喊》,连梵高见了也要大吃一惊。柯克西卡那些人像的眼神与手势,尤其是那幅情人相拥而飞旋于虚空的暴风雨,可谓梵高式焦灼的变本加厉。贝克曼的名作《家人》,画一家六口同室而寂寞的群像,也是燭光在中间,左边的人望着右边的人,右边的人却垂目不应,也是一女子背着观众:构图太像《食薯者》了。
论技巧,则在南方,一任形体变态、色彩骚动以解放本能的野兽派,也是梵高的传人。马蒂斯倾向秩序与冷静,较受高更的影响,但是弗拉曼克与德兰,则继承梵高的粗曲线与亮色较多。另有一位独来独往的俄裔画家,无论人像、风景、静物,在用色、布局和风格上都接近梵高,名叫苏丁(Chaim Soutine,1894—1943)。
至于曲线装饰的“新艺木”(Art Nouveau)和象征风格的“先知派”(The Nabis),也受了梵高的间接影响。但是高更的粗曲线轮廓和写意色彩对他们的启示,比梵高更大。
就广义而言,站在梵高这一切瑰丽炽烈的杰作之前,一百年后的我们,感动而又感恩之余,又有谁不是梵高的信徒呢?因为这位超凡入圣的大画家,从教会的传道者变成艺术的传道者,最后更慷慨成仁,做了艺术的殉道者。
梵高的向日葵
梵高一生油画的产量在八百幅以上,但是其中雷同的画题不少,每令初看的观众感到困惑。例如他的自画像,就多达四十多幅。阿罗时期的吊桥,至少画了四幅,不但色调各异,角度不同,甚至有一幅还是水彩。《邮差鲁兰》和《嘉舍大夫》也都各画了两张。至于早期的代表作《食薯者》,从个别人物的头像素描到正式油画的定稿,反反复复,更画了许多张。梵高是一位求变求全的画家,面对一个题材,总要再三检讨,务必面面俱到,充分利用为止。他的杰作《向日葵》也不例外。
早在巴黎时期,梵高就爱上了向日葵,并且画过单枝独朵,鲜黄衬以亮蓝,非常艳丽。1888年初,他南下阿罗,定居不久,便邀高更从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去阿罗同住。这正是梵高的黄色时期,更为了欢迎好用鲜黄的高更去“黄房子”同住,他有意在十二块画板上画下亮黄的向日葵,作为室内的装饰。
梵高在巴黎的两年,跟法国的少壮画家一样,深受日本版画的影响。从巴黎去阿罗不过七百千米,他竟把风光明媚的普罗旺斯幻想成日本。阿罗是古罗马的属地,古迹很多,居民兼有希腊罗马、阿拉伯的血统,原是令人悠然怀古的名胜。梵高却志不在此,一心一意只想追求艺术的新天地。
到阿罗后不久,他就在信上告诉弟弟:“此地有一座柱廊,叫作圣多芬门廊,我已经有点欣赏了。可是这地方太无情、太怪异,像一场中国式的噩梦,所以在我看来,就连这么宏伟风格的优美典范,也只属于另一世界。我真庆幸,我跟它毫不相干,正如跟罗马皇帝尼禄的另一世界没有关系一样,不管那世界有多壮丽。”
梵高在信中不断提起日本,简直把日本当成亮丽色彩的代名词了。他对弟弟说:“小镇四周的田野覆盖满了黄花与紫花,就像是……你能够体会吗?一个日本美梦。”
由于接触有限,梵高对中国的印象不正确,对日本却一见倾心,诚然不幸。他对日本画的欣赏,也颇受高更的示范引导。去了阿罗之后,更进一步,用主观而武断的手法来处理色彩。向日葵,正是他对“黄色交响”的发挥,间接上,也是对阳光“黄色高调”的追求。
1888年8月底,梵高去阿罗半年之后,写信给弟弟说:“我正在努力作画,起劲得像马赛人吃鱼羹一样;要是你知道我是在画几幅大向日葵,就不会奇怪了。我手头正画着三幅油画……第三幅是画十二朵花与蕾插在一只黄瓶里(三十号大小)。所以这一幅是浅色衬着浅色,希望是最好的一幅。也许我不止画这么一幅。既然我盼望跟高更同住在自己的画室里,我就要把画室装潢起来。除了大向日葵外,什么也不要……这计划要是能实现,就会有十二幅木版画。整组画将是蓝色和黄色的交响曲。每天早晨我都趁日出就动笔,因为向日葵谢得很快,所以要做到一气呵成。”
过了两个月,高更就去阿罗和梵高同住了。不久两位画家因为艺术观点相异,屡起争执。梵高本就生活失常,情绪紧张,加以一生积压了多少挫折,每天更冒着烈日劲风出门去赶画,甚至晚上还要在户外借着烛光捕捉夜景,疲惫之余,怎么还禁得起额外的刺激?圣诞前两天,他的狂疾初发。圣诞后两天,高更匆匆回去了巴黎。梵高住院两周,又恢复作画,直到1889年2月4日,再度发作,又卧病两周。1月23日,在两次发作之间,他写给弟弟的一封长信中,显示他对自己的这些向日葵颇为看重,而对高更的友情和见解仍然珍视。他说:
“如果你高兴,你可以展出这两幅向日葵。高更会乐于要一幅的,我也很愿意让高更大乐一下。所以这两幅里他要哪一幅都行,无论是哪一幅,我都可以再画一张。
你看得出来,这些画该都抢眼。我倒要劝你自己收藏起来,只跟弟媳妇私下赏玩。这种画的格调会变的,你看得愈久,它就愈显得丰富。何况,你也知道,这些画高更非常喜欢。他对我说来说去,有一句是:‘那……正是……这种花。
你知道,芍药属于简妮(Geogres Jeannin),蜀葵归于科斯特(Ernest Quost),可是向日葵多少该归我。”
足见梵高对自己的向日葵信心颇坚,简直是当仁不让,非他莫属。这些光华照人的向日葵,后世知音之多,可证梵高的预言不谬。在同一封信里,他甚至这么说:“如果我们所藏的蒙蒂塞利(Adolphe Monticelli,1824—1886)那丛花值得收藏家出五百法郎,说真的也真值,则我敢对你发誓,我画的向日葵也值得那些苏格兰人或美国人出五百法郎。”
梵高真是太谦虚了。五百法郎当时只值一百美金,他说这话,是在1888年。几乎整整一百年后,在1987年的3月,其中的一幅向日葵在伦敦拍卖所得,竟是画家当年自估的三十九万八千五百倍。要是梵高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呢?要是他知道,那幅《鸢尾花》售价竟高过《向日葵》,又会怎么说呢?
1890年2月,布鲁塞尔举办了一个“二十人画展”。主办人通过西奥,邀请梵高参展。梵高寄了六张画去,《向日葵》也在其中,足见他对此画的自信。结果卖掉的一张不是《向日葵》,而是《红葡萄园》。非但如此,《向日葵》在那场画展中还受到羞辱。参展的画家里有一位专画宗教题材的,叫作亨利·德·格鲁士(Henry de Groux),坚决不肯把自己的画和“那盆不堪的向日葵”一同展出。在庆祝画展开幕的酒会上,德·格鲁士又骂不在场的梵高,把他说成“笨瓜兼骗子”。劳特累克在场,气得要跟德·格鲁士决斗。众画家好不容易把他们劝开。第二天,德·格鲁士就退出了畫展。
梵高的《向日葵》在一般画册上,只见到四幅:两幅在伦敦,一幅在慕尼黑,一幅在阿姆斯特丹。梵高最早的构想是“整组画将是蓝色和黄色的交响曲”,但是习见的这四幅里,只有一幅是把亮黄的花簇衬在浅蓝的背景上,其余三幅都是以黄衬黄,烘得人脸颊发燠。
荷兰原是郁金香的故乡,梵高却不喜欢此花,反而认同法国的向日葵,也许是因为郁金香太秀气、太娇柔了,而粗茎糙叶、花序奔放、可充饲料的向日葵则富于泥土气与草根性,最能代表农民的精神。
梵高嗜画向日葵,该有多重意义。向日葵昂头扭颈,从早到晚随着太阳转脸,有追光拜日的象征。德文的向日葵叫sonnenblume,跟英文的sunflower一样。西班牙文叫此花为girasol,是由girar(旋转)跟sol(太阳)二词合成,意为“绕太阳”,颇像中文。法文最简单了,把向日葵跟太阳索性都叫作soleil。梵高通晓西欧多种语言,更常用法文写信,当然不会错过这些含义。他自己不也追求光和色彩,因而也是一位拜日教徒吗?
其次,梵高的头发棕里带红,更有“红头疯子”之称。他的自画像里,不但头发,就连络腮的胡髭也全是红焦焦的,跟向日葵的花盘颜色相似。至于1889年9月他在圣瑞米疯人院所绘的那张自画像,胡子还棕里带红,头发简直就是金黄的火焰;若与他画的向日葵对照,岂不像纷披的花序吗?
因此,画向日葵即所以画太阳,亦即所以自画。太阳、向日葵、梵高,圣三位一体。
另一本梵高传记《尘世过客》诠释此图说:“向日葵是有名的农民之花。据此而论,此花就等于农民的画像,也是自画像。它爽朗的光彩也是仿自太阳,而文森特之珍视太阳,已奉为上帝和慈母。此外,其状有若乳房,对这个渴望母爱的失意汉也许分外动人,不过此点并无确证。”他自己(在给西奥的信中)也说过:“向日葵是感恩的象征。”
从认识梵高起,我就一直喜欢他画的向日葵,觉得那些挤在一只瓶里的花朵,辐射的金发,丰满的橘面,挺拔的绿茎,衬在一片淡柠檬黄的背景下,强烈地象征了天真而充沛的生命,而那深深浅浅交交错错织成的黄色暖调,对疲劳而受伤的视神经,真是无比美妙的按摩。每次面对此画,久久不甘移目,我都要贪馋地饱饫一番。
另一方面,向日葵苦追太阳的壮烈情操,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志气,令人联想起中国神话的夸父追日,希腊神话的伊卡洛斯奔日。所以在我的近作《向日葵》一诗里我说:
你是挣不脱的夸父
飞不起来的伊卡洛斯
每天一次的轮回
从曙到暮
扭不屈之颈,昂不垂之头
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
莫惊醒金黄的鼾声
1990年7月,初访荷兰,不为风车,也不为运河,为的是梵高逝世百周年的回顾大展。一连两天,在阿姆斯特丹和奥特罗的博物馆长廊里,仰瞻低回,三百八十幅的油画和素描,尽情饱览,入神之状,简直有若梵高的圣灵附身。
7月14日,我们又去了巴黎。巴黎不能算是梵高的城市,但他的联想却是难断的,尤其是近郊的奥维,因为他就葬在该处。梵高之旅不甘就此结束,第二天中午我们又抱着追看悲剧续集的心情,去访奥维。
五年前在巴黎小住,熊秉明先生曾经带我去凭吊米勒在巴比松的故居,田园的意趣宛然犹在。有一次心血来潮,想就地印证一下莫奈那些帆影弄波的河景,便和我存约了文娴、怀文去访阿尔让特伊(Argenteuil),不料塞纳河上杳无片帆,对岸更有工厂的烟囱矗起,扫兴而归。
奥维的全名是Auvers-sur-Oise,意为瓦斯河畔的奥维。可以想见叫奥维的法国小镇不止一个,所以再用河名来区分。这瓦斯河是塞纳河的支流,由东北向西南,蜿蜒流经奥维与蓬图瓦斯(Pontoise,瓦斯河桥之意),注入主河。奥维镇小,人口只有五千,甚至在法国公路的行车详图上,屡用放大镜来回搜寻也找不到。不过它在巴黎北郊并离蓬图瓦斯不远,是可以确定的。于是我们坐地铁去火车北站,果然在路线牌上找到了奥维。
我们上了火车,西北行至蓬图瓦斯要等两小时才有车转去奥维。那天是星期天,又是法国国庆的次日,镇上车少人稀,商店处处关门。天气却颇干燥,晴空一片净蓝,正是下午两点半,气温约莫二十七八摄氏度。这在巴黎说来,要算天热的了,不过无燥无汗,阴地里若有风来,尚有凉意。
我们沿着颇陡的石级,一路走上坡去,手里分担提着水果和矿泉水。我们一共是五人,除了我们夫妻、幼珊、季珊之外,还有痖弦的女儿小米。季珊和小米都在法国读书,一个在翁热(Angers),一个在贝桑松(Besanon),虽然法语尚未意到舌随,却也义不容辞,好歹都得负起法国通的向导之责。荷兰的梵高大展她们未能观赏,但是就近去吊画家之墓,也不失为一程“感性教育之旅”吧。
终于到了坡顶,再一转弯,就是圣克路教堂了。一进去,里面便是中世纪的世界,深邃、安静、阴凉。在欧洲旅行,教堂不论大小,通常可以推门而入,到另一个时光里去歇脚,由你闭上倦目,冥冥入神。我把两枚10法郎的硬币分给季珊和小米,让她们投入捐献柜里,并且各取一支白烛,向圣母像前接火点亮。我们顺着侧廊一间间巡礼过去,到了最后一间,被上下两层的雕像深深感动,瞻仰了许久。都是大理白石的雕刻:下层是耶稣被二徒抱下十字架,另有四人在下接应,圣母也在其中,那面容,低首垂目,悲切之中透出慈爱,加上女性的包容与温婉,真令世上的人子不胜其孺慕之眷眷。雕刻家不知是几世纪前的人了,但是那深厚真挚的敬爱之情,仍从栩栩的顽石里透出,一波波袭来,攫住我,一个过客与异教徒,攫住我,在那难忘的下午。上层则是耶稣复活了,从棺中立起,罗马兵四人惊视于两侧,并有天使翩然为耶稣开道。
梵高早年在比利时的矿区传道,摩顶放踵,推食解衣,俨然有基督之风。后来他在教会受挫,把一腔博爱转而注入艺术,化成了激动的线条、热烈的色彩,因而分外感人。万物在他的画里,不但人格化,甚且神格化了。梵高所以感人,在于他的画“情溢于词”,最具宗教与文学的精神。他的某些自画像,用断续的弧线,把基督的光圈“解构”为急转的旋涡,戴在头上,隐然仍以基督受难自许。图中的基督不但红发红须,就连面貌也像梵高自己,而张臂要俯抱基督的圣母,更状似梵高的母亲。临摹他人的画而将自己代入,正是基督意识与恋母情结的综合浮现……在蓬图瓦斯去奥维的火车上,望着滚滚西去的瓦斯河水,我从圣克路教堂的雕像想到梵高的画面。
忽然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奥维到了。
在梵高的艺术生命上,奥维不是最重要的一站,却是最令人感伤的尾声,因为他就是在这里告别人间的:余音袅袅从这里开始。从5月20日到7月29日,梵高最后的十个星期在此地度过,而且有七十幅油画作品在此完成,其中《嘉舍大夫》《奥维教堂》《麦田群鸦》并经公认为杰作。而最具感情分量的,是梵高的坟墓。1861年,早在梵高来此定居之前,法国画家杜比尼(Charles-Fran?ois Daubigny)已经在这里筑屋辟陌,经营画室。后来塞尚和毕沙罗也在此住过、画过,也都不足以把此地“据为己有”。最后来了梵高,变色的长空、波荡的麦田、纷飞的群鸦,一时都绕着他旋转起来,属于他了。砰然的一声响后,他的血滴进了7月的麦田,染红了麦香的沃土,于是奥维永远成为梵高,属于荷兰。
出了小火车站,我们沿着房屋稀疏的长街向西走去,已斜的太阳照个满怀。米黄色的两层楼市政厅前,挂着梵高百年前用黑粉笔所画的此屋,供人比较,看得出变化不大。斜对面的街上也都是整齐的两层楼屋,其中有一座戴着浅绿色的三角形屋顶,二楼的两扇窗都开着褐色的窗扉,下面的横布条上,褐底白字,大書La Maison de Van Gogh,正是画家当年的寓所,那时叫作拉雾酒店,每天房租是三个半法郎。我们走去对街,发现大门锁住了,想是星期天的关系。只好再走过来,隔街打量一番。一百年前,那个劳碌而苦命的肉体,带着血腥的伤口、残缺的耳朵,在子弹头尖锐的噬痛下,真的就死在那窗子里吗?而今窗扉寂寞,早已是人去楼空了,只留下络绎来望楼的人。
我们终于回过身去,沿街东行,经过了梵高公园。见有行人出入其间,便也进去巡了一圈。草地上竖立着一尊塑像,有一个半人高,把梵高的身材拉高削瘦,背着画架,很有贾可梅蒂(Alberto Giacometti)雕刻的风格。一百年前,奥维村民眼中的红头画家,背着画具在田埂上每天走过,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出了公园,继续朝东走。过了车站,坡势渐陡,我们顺势左转努力爬到半坡,不由得站定下来。一座朴素的小教堂屏于道左,正是梵高画过的那座哥特式教堂,正堂斜脊的上面更耸起联鸣钟楼的尖顶。我们面对的是教堂的背后,也正是当日梵高所取的角度,怪不得此画的复制品贴在路边的牌子上,供人就地比较。整整一世纪后,奥维教堂的外貌大致未变,只是钟楼的排窗拆空了,背后的蔷薇圆窗下也加了防盗铁条。是的,一切都仍如旧观,只是眼前的教堂如此安详而镇定,哪里像画里的教堂,蠢蠢然若在蠕动,而且岌岌乎倾向一边,尤其是上面的钟楼,简直有比萨斜塔下压之势。屋后的一角草地和两侧的黄沙土路,也平平静静,毫无异状,但到了梵高的画里,看哪,却中了魔,草地剧烈地起伏如波,土路流成了两股急湍,向我们奔泻而来。上面的天空更是风起云涌,漫天的阴霾卷成了旋涡,蓝中带紫,紫中带着惨白,骚动得令人不安。应和着下面惴惴然怔怔然的危楼歪屋,整个画面神秘而奇诡,似乎有所启示。尤其是那天色,比起艾尔·格瑞科(Doménikos Theotokópoulos)的《托雷多风景》来,虽尤其激动变幻,却更为深邃阴沉。那天色,在阿罗时期的《绿葡萄园》里已经露过脸了,到了奥维时期更变本加厉,简直成了具体的心情,又像一幅庞大逼人的不祥预言,悬在扭动不安的大地之上。有谁,只要一瞥过他临终前的《麦田群鸦》,能不被那惊骇的天色所祟呢?
但是此刻,头顶的晴空虚张着淡淡的柔蓝,被偏西的艳阳烘上一层薄金,风光是明媚之至,很难想象,一个世纪前一个受苦受难的敏感心灵,怎样把这一片明媚逼迫成寓言,酿成悲剧。同样是一双眼睛,为什么从杜比尼看到塞尚,从奥维的景色里就看不出什么危机和熬炼呢?足见画家所见,莫非他心中所有。比起客观写实的印象派来,梵高真是一位象征大师,一位先知。
这么想着,我的目光停留在钟楼的钟面上,发现已经快六点了。还有公墓要去凭吊呢。一行五人仰面再走上坡去。到得坡顶,眼界一宽,左边望不尽的平畴,一亩亩的麦香连接到天涯,麦已熟透,穗芒蓬松,垂垂重负的密实姿态,给人丰收的成就感、满足感。那无穷无尽的金黄,在7月下午的烈阳下,分外耀人眼目,暖人脸颊。可惜那天干热无风,否则麦浪起伏必然可观。这正是梵高一生阡陌来去画之不厌的麦田,教人看了,格外怀念画它的人。右边是石砌的矮墙,上面盖着橘黄的瓦顶,一路把络绎的行人引到公墓的门口。
刚才在半坡上打量那教堂,此刻零零落落进入公墓,怀着虔敬与感激,要把这一出悲剧追踪到落幕的,除我们之外,还有好几十位香客。墓地平坦宽大,想必百年来村民葬者渐多,所以墓碑相接,亡魂颇密。一时之间,大家的心头沉重起来,明知墓中人死了已整整一世纪,但走近了他的血肉之躯,就算血已枯肉已化,仍然令人不由得要调整呼吸,准备接受那可畏的一瞬。
盡管如此,真走到墓前时,目光和石碑一触,仍然不由得一震。因为不是一座碑,而是两座。都是两尺半高,横列成一排,哥哥的碑比弟弟的稍微超前两寸。上圆下方的白石上面,黑字写着“文森特·梵高在此安息,1853—1890”。另一块是“西奥·梵高在此安息,1857—1891”。一百年前,也是这样的7月,7月27日,也是在麦熟穗垂的田里,砰的一声枪响,哥哥便拖着残破的倦体,挣扎着,回到镇上那家,我们刚才去张望过的,拉雾酒店。两天之后,他就在那小楼上死去。弟弟把他葬在这里,就是我正踏着的这片土,种得出满田麦香来的,同样的这片土。但不久,弟弟也失魂落魄,一似梦游于世间,终于也疯了。半年之后,弟弟也死了,葬在荷兰。过了二十三年,西奥之妻约翰娜读到《圣经》里的这么一句,“死时两人也不分离”,心有遗憾,便将弟弟的遗骸运来奥维,葬在哥哥身边。
绿油油的常春藤似乎也懂得约翰娜的心意,交藤接叶,把两座小坟覆盖成一张翠毡,一直结缠到碑前,象征着文森特的艺术常青,而兄弟之情不朽。一个日本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向墓地行了一鞠躬。又来了一对夫妻模样的北欧人,把手持的麦穗轻轻放在常春藤上,那样轻柔,像是怕惊醒墓中的酣睡。再细看时,那一片鲜绿之上,早已撒了好几茎黄穗。
石碑坐北朝南。我擅自站到两碑之间,俯下身来,一手扶着一碑,央我存为我照了张相。幻想之中,我的手似乎应该发烫。谁敢介入这两兄弟之间呢,甚至约翰娜?我未免太僭越了。但是地下的英灵,知道了我是《梵高传》早年的译者,心香一瓣,千里迢迢来顶礼这一抔黄土,恐怕也就谅解了吧。
双墓的两侧都是高大而堂皇的石墓,碑饰也富丽得多,当然也是后人的一片孝心。法国政府好像也不刻意要美化或神化梵高的坟墓。这样的朴素其实更好:真正的伟大何需装饰?我曾经站在华兹华斯的墓前,那石碑比这块更古拙,更不起眼。梵高死时,他似乎一无所有。但是百年过去,他似乎拥有了一切。我不是指《鸢尾花》《嘉舍大夫》拍卖的高价,而是全世界向此地投来的愉悦而感恩的目光,以及不分国别无论老少,那许多敬爱的手带来的那许多麦芒。
从北边的侧门走出公墓的短墙,却走不出梵高的画。墙外的麦田远连天边,在西倾而犹炽的骄阳下,蒸腾着淡香诱鼻的午梦,几乎听得见金黄的鼾声。大地的丰盈膨胀到表面张力,我们走在沃土的田埂上,像踏着地之脉,土之筋。也是7月的下午,也是盛夏的太阳,也就是在这样的麦田里,文森特仰面,举枪,对着自己生命最脆弱的地方,扣动扳机的吗?
成熟的麦田永远号召着梵高。他画里的人物不是古典的贵族,也不是印象派的中产仕女,而是匹夫匹妇,尤其是农人。他从法国南部回到巴黎,只住了两天,就不堪其扰地逃来这乡野的小镇。他曾告诉画家贝尔纳说,原始而健康的农村画题与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眼中的巴黎景色,截然不同。在给妹妹维尔敏娜的信中他说:“我无妻无子,只能凝视一片片的麦田,要我长住在城里,可活不下去。”接着他又用圣经式的比喻说:“一个人想起人间的万事而想不通时,除了望着麦田之外,还能怎样呢?我们靠面包过活,自己不也很像麦子吗?等我们像麦子一样长熟,就要给收割了。”
早在巴黎时期,梵高已经画过一幅麦田,风来田里,吹起一头云雀,但麦穗半青半黄,尚未熟透。阿罗时期的《平畴秋收》,平畴开阔,舒展着熟麦的金色,野景宁静而安详,是观众爱看的名作。《夏日黄昏的麦田与落日》一幅,已经有满田的麦浪含风,隐隐开启了后来的风格。到了圣瑞米时期,在《麦田与柏树》一类的画里,鲜黄的麦浪滔滔更成了亢扬的主调。在疯人院后面围墙内的麦田里,他看到一个农夫在阳光下收割,非常感动,一连画了三幅《收割者》,鲜黄而稠密的麦田占了大半个画面。他意犹未尽,更师米勒的原作,另画了一幅《收割者》,而以人物独占其前景,稠密的麦株蔽其背景。
他写信告诉弟弟说:“我看到那收割者——一个梦幻的身影在火旺旺的烈日下,为了赶工,像魔鬼那样出力——我在他身上看到死亡的象征,也就是说,他收割的麦子正是人类。”
收割的寓言,早在《新约》的《路加福音》与《约翰福音》里就有了,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中也说玫瑰色的嘴唇与脸颊,终究被时间的镰刀割去。可是梵高在信中谈到收割者,语调并不哀沉,他说:“这件事发生在大白昼,当太阳把万物浴在纯金的光中……它是死亡的象征,我们在自然的大书中都读到——我所追寻的却是‘近乎微笑之境。”最后这一句乃是影射浪漫派大师德拉克洛瓦。德氏“脑中悬日,心中驰骋暴风雨”,临终的表情据说“近乎微笑”。梵高对他十分崇敬,并且熟读他的日记。
《麦田群鸦》是梵高临终前回光返照的惊骇杰作。画面上但见天色深蓝而黑,阴霾四合而将压下,似日又似云之物迸破成几团灰白,旋转不已。满田的麦浪掀起惊惶的挣扎,其上则纷飞飘忽的鸦群舞着零碎而又祟人的片片黑影,其下则土红的歧路绝望地伸着,更无出路。不,这不是“近乎微笑之境”。梵高自杀,就在这样的太阳下,这样丰收待割的麦田里,并且是在礼拜天,基督徒敬神而休息的日子,但是他心中有许多遗憾,对人间的留恋仍多。即使孔子将死,也不免悲叹:“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孔子病重,尚且倚门等子贡来见最后一面。释迦寂灭,举行火葬,棺木却不能燃烧,也是为了等弟子大迦叶波。后来他母亲摩耶夫人赶到,释迦更从棺中坐起,合掌向慈母慰问。梵高一生,隐隐以基督自许,这意识在他的画中时时得到见证。就连基督死时,也不免“四境黑暗”,而基督悲呼道:“神啊神啊,为何你弃我而去?”
梵高短促的生命里,最后的十周在此地度过。一来奥维,他就爱上这恬静的小镇了。他是荷兰南部的乡下人,一向喜歡深入村野,赤坦坦面对自然。他那么倾倒于米勒,绝非偶然。在信中他曾赞美奥维洋溢着色彩,有一种庄严之美,甚至“空气里充满了幸福”。可是他的心灵找不到宁静,只找到《嘉舍大夫》的忧郁、《奥维教堂》的不安,最后是《麦田群鸦》的骚动与不祥。他面对死亡,要寻找“近乎微笑之境”,却未能臻及,终于在他热爱的麦穗与阳光中举起手来,收割了自己。
他的肉躯少有宁日,就这么匆匆地收割了。但是心灵的秋收多么丰富啊,简直是美不胜收。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都因他而充实,变成了丰收的仓库,变成了成亩的麦田,一走进去就是扑鼻的麦香。所有的眼睛都被他的《向日葵》照亮。
一行五人终于走过了麦田,停在一大片向日葵田的前面,有的欢呼,有的喃喃像是在祈祷,为了这么多壮丽,这么庞沛而稠密地一下子出现在眼前。麦田之美,无边无际的金黄,是单纯的向日葵田的色调,翠萼反托着金瓣,那美,却对照而来,因此特别明艳。一朵还好对付,千葩万朵的亮丽密集成排、成行、成阵,全部都转过身来跟你照个正面,那万目睽睽猬聚你一身的焦点感,就算你是唯美的教徒,啊,也承当不起。何况向日葵比麦秆高出一倍,挺直的株干灯柱一般把花盘托举到高处,每一盏金碧辉煌都那么神气,满田呢,就更具集体而盛大的气象。那样天真的健美与壮观、活力与自信,那样毫无保留地凝望着你也让你瞪视,令人感到既兴奋,又喜悦,又不禁有点好笑。对比之下,麦穗的负重垂首就显得谦逊多了。
梵高的艺术生命因南部的艳阳而成熟,而灿放。梵高、麦穗、向日葵花,都是太阳之子。也许向日葵是太阳专宠的女儿,在法文里甚至跟爸爸同名,所以也得到梵高的眷顾,绘画成人人宠爱的杰作。在1990年的梵高年,向日葵娇艳健美的形象,从荷兰的五十元钞票到名酒的标签、女人的衣饰,处处惹眼。这一切,满田天真的葵花当然不知道,只知道烈日已经偏西,不胜曝晒,千千万万的葵花竟全部别过脸去,望着东边,正是梵高墓地的方向。一对肥硕的蜜蜂正营营振翅,起落频频地忙着向我面前的一朵大花盘采蜜,令人怀疑梵高的灵魂,此刻,究竟是悬在阿姆斯特丹博物馆的墙上,还是逡巡在这一片葵花田里。
直到一声汽笛从坡下传来,火车驶过瓦斯河边,说晚餐正在巴黎等着我们。
壮丽的祭典
1
就国际艺坛而言,1990年当仁不让是梵高年。梵高逝世百年的回顾大展,在四个月内吸引了一百二十五万观众,平均每天超过一万人。他一生留下的遗迹,因画而著,也有多情的脚步去临景凭吊,一一追踪。单以他临终前住过十个星期而且终于落葬的奥维来看,便可见其盛况。梵高定居该镇,是一个世纪前的5月20日至7月29日。1990年同一时段涌入该镇去吊梵高之墓的观众,根据法新社的报道,有十万人;7月29日那天,更有四百人参加了追吊的典礼。吾妻我存、吾女幼珊和我三人,也在那一百二十五万观众与十万吊客之列。我们从荷兰提回来好几千克的梵高画册,以及琳琅满目的视觉长留。1990年对于我家,真是壮丽无比的梵高年。
我的梵高缘,早在女儿出世前就开始了。甚至早在婚前,就已在我存那里初见梵高的画册。向日葵之类,第一眼就令人喜欢,但是其他作品,要从“逆眼”看到“顺眼”,从“顺眼”看到“悦目”,最后甚至于“夺神”,却需要经过自我教育的漫长历程。其结果,是自己美感价值的重新调整,并因此跨入现代艺术之门。于是我译起斯通的《梵高传》来。
当时我才二十七岁,对西洋绘画的兴趣大于知识,好在英文已有把握,遇到绘画问题,肯下苦功遍考群籍。梁实秋先生听我自述大计,欣然赞许,因为他刚巧也读过这部奇书,可是觉得书太长了,劝我不如节译算了。我不为所动,认定一本书既然值得翻译,就该全译,否则干脆不译。一旦动手,而且在《大华晚报》上连载,当然欲罢不能,十个月的光阴就投进去了。我不但在译一本书,也在学习现代绘画,但更重要的是,在认识一个伟大的心灵,并且借此考验自己,能否在他的感召之下,坚持不懈,完成这桩长期的苦工。
初译《梵高传》的那年,我自己还是惨绿少年,无论身心,都止陷于苦恼的困境。但是译动了头之后,有所寄托,心境渐趋安定,久而至于澄明,甚至身体也奇妙地恢复了康泰。面对着“红头疯子”坎坷的一生,我的小灾难消失在他的大劫之中,像一星泡沫卷入了一盘滚涡,随其浮沉。译到梵高自杀的时候,译者却反而得救了。
当时我的译文是在无格的白纸上横写,改正之后,寄给在嵌子脚中纺幼儿园任教的我存,由她謄清在有格的稿纸上,再寄回给我。就这么,三十多万字的译文全靠她陆续誊清,才能送去报社发表。为求简便,我寄译文给她时,往往也就在稿纸背面匆匆写信,所以那一大沓译稿,附有不少旧信,因为尚在婚前,更有情书的意味。在我们早年的回忆中,梵高其人其画,都是不可缺少的一份。苦命的文森特早已成了我家共同的朋友。
《梵高传》的中译本出版三十多年以来,影响深远,也为译者赢得不少朋友。直到最近,我才发现陈锦芳十四岁就读了《梵高传》,林怀民更早,十二岁就读了。足见这本书不但感动了译者,也影响了许许多多杰出的心灵。
1990年4月,“《中国时报》”、荷兰航空总公司、台北市立博物馆合办“梵高逝世百周年教育展”,主要的活动是展出荷兰摄影名家保罗·霍夫(Paul Huf)追寻梵高足迹所拍的一百五十帧照片。那些镜头展示了百年前画家取景的所本,与名画对比而观,不但有互相印证之趣,更可窥探梵高改造自然是如何不拘形迹,真应了李贺所说的“笔补造化天无功”。霍夫先生的摄影艺术把我们带到当日许多名画的“现场”,告诉我们,哪,梵高的魔术就是从这里变起的!于是我们觉得更亲近梵高了。
那时正是4月中旬,荷兰的梵高大展,揭幕已有半月。参观的门券虽然只要荷币20元一张,却必须趁早预购。等到我7月去荷兰时,大展已近尾声,手中无票,怕只能过屠门而大嚼了。荷航总公司的公共关系主任封德林克(R.C.J.Wunderink)也是一位诗人,问明我准备访荷的日期,对我保证,到阿姆斯特丹后尽管去找他,自有招待券送我进场。
我终于看到了梵高大展。
梵高一生的作品,据最新的统计,油画接近九百张,素描为一千一百张。各式各样的复制品我看过很多,但是说到原作,在这次去荷兰之前,我亲眼看过的,把芝加哥、纽约、巴黎几处博物馆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三十张。复制品与原画之间的差异,尤其是色彩繁复之作,往往大得离奇,有时简直面目全非。一般的画册或明信片,不是太浓艳,便是太淡薄,总要等亲睹原貌之后,知道了好歹,才能放心。梵高的翻版虽然风行天下,要捉摸它的“原貌”却比其他画家更难,因为他惯于把同一人物、同一风景画上几遍,而每一遍都有不同,不是构图有出入,便是色调有变化,所以观者往往觉得似曾相识,其实却是另一幅画。这次在荷兰,各国馆藏的梵高精华集于一堂,终于放目恣览,反复比照,一日之内遍赏梵高最美的“原貌”,那种视觉的豪奢餍饫,直到此刻还大堪舔馋。
2
1990年的梵高大展,规模之大,展期之长,罕见其匹。1953年,为了庆祝梵高诞生一百周年,阿姆斯特丹的国立梵高博物馆(RijksmuseumVincent van Gogh,Amsterdam)和奥特罗的国立克洛勒—穆勒博物馆(Rijksmuseum Kr?ller-müller,Otterlo)曾经联合举办了一次展览,展品皆为两馆自藏。这一次逝世百周年纪念的大展,向外国借来的油画多达四十七幅,占全部油画展品的三分之一,而出借的国家也多达十六个。最值得注意的,是苏联、东德、捷克、匈牙利等国家的博物馆也慨然赞助。在欧美以外,日本也借出两幅,一幅是私人所有,一幅是广岛博物馆所藏。美国各馆借出十幅,法国的奥赛新馆借出八幅,皆多于他国。另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私人手中的梵高作品仍然不少。仅以这次大展而言,一百三十三幅油画里,向私人借展的就占了二十四幅。这些“私画”非但真迹平时难见,就连复制品也远不及“公画”那么流行。5月15日,正当大展高潮,梵高末期的名画《嘉舍大夫》在纽约克里斯蒂公司,以八千二百五十万美元售出。那便是一张私画,现在转到日本富豪手里,仍是私藏。名画身价高涨,固然是画家的光荣,但是转来转去始终落在豪门之内,当作奇货可居,却与观众无缘。对于这件事,梵高未必高兴。可是这一次梵高大展能集这么多私画于一堂,却是观众难得的眼福。
百年大展之胜,不但在规模之大,也在设计之精。梵高作品上千,究竟该展出哪些呢?在组织庞大的展览委员会之下,由梵蒂尔波格(Louis van Tilborgh)与梵德福克(Johannes van der Walk)两位专家分别负责油画与素描的选择和目录的编排。选画的原则,取决于梵高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也就是说,入选之作,都是他在写给弟、妹和画友的信中津津乐道的那些。因此这百年的回顾大展,等于经画家自己选定,很像作家的自选集。
至于大展现场出售的所谓目录(Catalogue),简直是两本巨著,加起来有六百多页,不但把展出的三百八十一幅画全部彩色印出,而且详加分析,间或佐以考证,附以其他黑白图片,作为比较。最有趣的是一些名画的草稿,往往还不止一张,附在完稿的旁边,显示画家的意匠如何从混沌演变到清明,也可见梵高用功之勤。
大展筹备之严谨,在展览馆中处处可见。首先是挂画的次序,在年代的先后顺序中兼顾主题的发展,纵横并进。油画的排列,依次是海牙一幅,努能十一幅,巴黎二十二幅,阿罗五十幅,圣瑞米三十三幅,奥维十六幅,恰如其分地显示每一时期的比重。
更可贵的,是将同一时期描绘共同主题的一组作品并列而挂,以便观众就近比较。梵高生前屡次强调,说他的作品不要一张张分开来,应该合而观之,才能算是他的ouevre(作品)。他对自己的要求很严,且又富于探讨求全的精神,每次找到重要的新主题,都不甘只用一次就轻易放过,总在素描草稿之后,就造型、着色,甚至肌理各方面,再三试验,务求尽善尽美,而穷极人情物态。这种苦究主题的毅力与功力,在人像、风景、静物方面都有见证。
梵高没有钱多雇模特儿,特立独行既难见容于世,罕有的画风也往往不为爱画者所喜,因此他在人像画上的不凡成就分外可惊。大展场中,早如《农妇果蒂娜》,晚如《鲁兰夫人》,都是大同小异的两张画像并列。最可惊的是《吉诺夫人》的画像,又称《阿罗的妇人》,梵高在阿罗时期为她画了两张像,均为左手支颐,眼神低垂而若有所思,但脸色和背景的颜色则有差异,因此在色调上一则青冷,一则黄暖。到了圣瑞米时期,他又根据高更素描的吉诺夫人像,作了五张油画,但色调及线条都比阿罗时期那两张淡远,其中的三张排成一排挂在大展的会场。阿罗时期那两张则并列存于另一面墙上。
这是同类的并列。另一种则是对比的并列:最惹眼的是一排三张互异的人像,从左到右是《农人艾思卡烈》《诗人巴熙》《情人米烈》。这三张像中的人物,身份与表情各不相同,色调也大异其趣,挂在一起,正好说明梵高风格变化之多。
风景画里,最明艳的莫过于四张并列的果树,依次是《粉红果树园》《白色果树园》《梨树开花:纪念莫夫之死》《梨树开花》。这四张画不但主题相近,甚至色感也互相呼应,都是在白云蓝天的背景上经营开花的枝丫,要做到缤纷而不乱,实非易事。这些美景全是阿罗时期的杰作,一眼望去,只觉云蒸花热,暖了脸颊,把整副墙壁都照亮了。
静物或内景(interior)也有不少并列,最著名的该是一对椅子和三间卧室。《高更之椅》和《梵高之椅》形成发人深思的对照,令画评家诠释纷纷。至于黄房子时期的名作《卧室》,原是梵高最满意的杰作,我在芝加哥博物馆早已看过,不料这次大展场中一排三张都叫作“卧室”,构图几乎完全一样,变化的只是色彩。画的是安静而整洁的卧房,几乎所有的线条都是直线,看不出是什么异常之人所居。这三张“卧室”,除了芝加哥借来一张之外,另外两张分别是国立梵高博物馆自藏和巴黎的奥赛博物馆所借,若非这次大展刻意安排,怎能如此方便地合而观之?
除了广借名画按题并列之外,大展另一特色是考证画题,详加标识。其根据仍然在梵高自己的书信,凡信中自述作品所用的题目,都加采用,例如《吉诺夫人》,一般的画册只简称为《阿罗的妇人》,而无姓名。又如《鲁兰夫人》,通常也只题为《摇椅》。
梵高的画既已过了百年,有些画面不免失去了当初的光泽。所以为了这次大展,馆方还请了修画师来刮垢磨光,还名画本来的面目。西洋油面的杰作,若要长保其“不朽”,必须及时去污,这就是修画师(restorer)的工作。梵高的油画着色最浓,强调的地方简直堆砌若浮雕,术语所谓impasto(厚涂颜料的绘画法),但要去污也倍加困难。经过仔细检查,发现保护画面的假漆(varnish)下面潜伏了一层有点遮光的灰色,损害鲜丽的色彩效果,原来是当年梵高用来涤画的蛋白。此外,以往涤洗时留在画面的,还有浆水、树脂、白胶等,因此清洁的工作非常复杂。加以百年前所用的颜料,有一些不很牢靠,所以去污溶剂的酸度要经常调整。真正动手时,更得使用立体显微镜及其他特备仪器。若非经过这一道整容的功夫,梵高作品的“丽质”只怕要见弃于无情的时间,而观众面对发黄的名画,未免太扫兴了。展览的场刊特别把去污到一半的《粉红果树园》印出,有图为证,旧画面的混沌和新画面的焕发,对比可惊。
画面的这些异质还可以扫除,无奈的是原画自己会逐渐褪色,有的因为颜料本就不好,有的是受到树脂和白胶的“侵略”。不但几幅春和景明的果园图都已减艳,就连那幅《夜间酒店》的弹子桌也不再鲜绿了。几幅《向日葵》里的黄色,是用铬黄所画,当日的色泽必更亢烈刚强,今日渐渐收敛,幸而变成温柔妥帖的金黄。梵高当日也预见颜料之难久,在信中對弟弟说:“印象派采用而流行的颜料,全不可靠。所以我们更应该放手去着色……自有岁月来把那些颜色驯得服服帖帖。”回顾大展的苦心经营,甚至可见于画框。原来博物馆把梵高的作品都装在直板板的木条画框里,被画评家倪浩司讥为“三流的葬礼”。十年前馆方改用了镀金的画框,结果并不理想,因为框边太花哨,里面的画会显得沉重,而金边也往往与画中的色调不和。为了百年大展,馆方再改新框。本来我早就觉得花边的金框太富古典的装饰趣味,跟现代画格格不入。幸好梵高作品的新框不但抛弃了旧习,而且参考了梵高自己的意见。这又是勤于写信的好处了。
梵高对德拉克洛瓦的色彩见解十分倾倒,在完成初期的杰作《食薯者》之后,就依德氏之见,认定画面既然这么惨绿郁蓝,画框就该镀金。他把画寄给弟弟,吩咐暂勿装框,如要示人,只须在背后衬上黄褐色纸。这安排当然仍不脱古典品味。但是去阿罗后,他变了,认定橙色吃重的两幅《朗格鲁瓦之桥》应装宝蓝色的框子。他把圣瑞米时期的《柏树林与二女人》送给为他写评的青年艺评家奥里埃,吩咐他说,既然树色黛绿而天色浅蓝,就应装“十分单纯而平宜的亮橙色框架”。
展览场中的新框,最动人的是阿罗时期的《拉克浩丰收》。画面是晴日的平野,满田的熟麦金黄照眼,大气里充盈着宁静的幸福。画框是亢亮的橙红色,板条平直,确是上选。框边若是波动起伏就会干扰画中的平静。展览场刊用对照两页并列此画在旧框与新框里的色感。旧框是土黄色的木条,近于木质的原色,几乎和画面的麦田混在一起。但是同一张《拉克浩丰收》,放在橙红的框子里经反托,天就显得更亮蓝,田也显得更金黄,神气多了。
3
我和家人从纽约飞抵阿姆斯特丹的席波机场,是7月10日的清晨。在巴比松中心的黄金郁金香旅馆住定后,我立刻打电话给荷航总公司的公关主任封德林克。他不在国内,幸好行前已把我的事交代了秘书。一小时后,专差送来梵高大展的三张招待门券。我们立刻步行去国立梵高博物馆,从中午一直看到下午七点半,才带着满足的疲倦出来。梵高十年的心血,我只有一下午可以饕餮。三层楼的画廊加起来不过500米路,在我,却成了左顾右盼的山阴道,美不胜收。那一下午我心中的感触,多而且快,若要一起道来,可以成书一卷。以下只能记其著者。
不用说,有名的杰作前面,总是人头麇集。第一张吸引观众争睹的,是排在第七号的《食薯者》。梵高习画五年才成就此画,自许为第一张正式的油画,而以前的作品只能算是草稿。为了总结自己对农家生活的写照,他立意要完成这幅集体人像。但在正式成画之前,他试绘过很多张素描,有的是群像,有的是个像,最后,却是抛开他写生的真人,回到画室里凭记忆一挥而就的。梵高对此画十分重视,自认是去巴黎前的最好作品,不但常在信中提起,甚至在临终前的几个月,心里还有一股冲动,想把这情景再画一遍。在阿罗时期,他检讨新完成的力作《夜间酒店》,更与此画相提并论,说这些都是他“最丑的作品”。此地所谓的“丑”,当然是指反叛了传统美感。当日巴黎的画商曾评论道,此画的惨绿色调又像锈铜,又像肥皂。其实荷兰的传统原就习用浓重的褐色来反托少许的光,伦勃朗的画就往往如此。《食薯者》正是梵高荷兰时期的结论,也是一个告别手势,因为巴黎的七色光谱在喊他。至于我,早在二十几岁,第一眼见到此画便受其震撼,像面对一场挥之不去却又耐人久看的古魇。
梵高自称丑陋的另一幅画,是《农人艾思卡烈》。像中的老农夫穿着宽大的蓝衫,戴着阔边的草帽,虽然须发已白,目光却很有神。背景反托着蓝衫和浅柠檬的帽子,是一片暖厚的土黄色:那对照,正是普罗旺斯的天蓝与地黄。此画久为私人收藏,真貌难睹,所以倍觉珍贵。
农夫画像的右边是尺码相近的另两幅画像:《诗人巴熙》和《情人米烈》。这两幅画在阿罗时期,也就是一百零二年以前,早就并排挂在梵高黄屋子的卧室了。后来巴熙的像先入了网球场画廊(Calerie du jeu de paume),再入新建的奥赛博物馆(Musée dOrsay),但是米烈的像終于被奥特罗的博物馆收藏。分开了这些年,同一只右手所生,当年那么亲近的“画邻”,不,“画胞”,终于重聚一壁。我常想,每一张名画跟人一样,都有一个曲折多变的故事。当初怎么诞生,怎么被遗在世上,怎么转的手,挂在怎样的房里,怎么换的框,怎么险遭不测,又怎么幸传到今,画若能言,娓娓道来,一定动人极了。
巴熙本非诗人,而是比利时的画家,当时住在阿罗附近。梵高本意要画一位诗人,并以但丁为典型。但丁面长而瘦,颧骨高,腭骨突,隆准鹰钩,和高更有几分相似。梵高原就佩服高更,因此有意用高更做模特儿,但是1888年9月高更还在法国北部,没有南下。巴熙三十三岁,看来有点但丁的味道,又有点像高更,正合梵高之用。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里说但丁心中拥有无限,所以梵高就把画像的背景画成星空。他在信中说:“在他脑后我画上无限,我给它一个单纯的背景,用最深厚最强烈的蓝色画成。”
至于米烈,乃是驻防阿尔及利亚的法军少尉,才二十五岁,比梵高小十岁。米烈年轻潇洒,很得女人欢心,所以梵高有意把他画成一个情人。但是他毕竟仍是军人,所以梵高画了他胸前佩着参加东京远征(Tonkin expedition)而获颁的勋章。画像右上角的新月抱星图案,则是米烈所属佐阿夫军团第三团的旗徽。这位青年军官的艺术观相当保守,因此梵高为他绘像时,不敢像处理那幅《佐阿夫兵》那么奔放,手法比较写实。他对梵高的艺术也评价不高。四十多年后,有位记者到他家去租房子,一眼就认出他的尖翘长髡。那时他已是退休的中校了,问起梵高送他的画像,则早已不知去向。梵高十分艳羡他的女人缘分,但是在信里对弟弟说:“米烈艳福不浅,无论他要多少阿罗的女人,都能到手,可是他没有办法画她们。若是他做了画家呢,那就得不到她们。”
这三幅画像,农人、诗人、情人,从左到右一排,并列在墙上,吸引了不断的人潮。画中的来龙去脉、背景象征等,恐怕只有专家才知道,但是画中人的生命,尤其是透过灼灼的眼神,只要是敏感的观者,总逃不过的。爱上一张画,正如爱上一首歌,是直接的感受。事后才得知的背景、资料等,只能加强、加深那感受,却不能代替它。没有人能够仅凭注解就投入一件艺术品中。
这三幅人像都是1888年初秋在阿罗的作品,此时梵高的用色,无论是色彩的象征或众色的对照,都已成熟。三画并列,就可以看出不但前景的主色与背景的辅色相互辉映,其间还有一个中介的第三色作为对照。农夫的蓝衫衬着橘色的黄昏,又有皮肤的血色与领巾、袖口的朱红依违其间。诗人的黄衫背负着邃蓝的夜穹,却有绿发绿须来连接夜色与衫色。至于情人米烈,则以墨蓝的戎装反托黛绿的背景,色感浓密,却以艳红的军帽来突破那压力。那一片鲜明而多变的缤纷虹彩,远远望去,令人目醉而心迷,半天都不忍移步。
另一组人潮拥聚的名作,是主题相似而色感浅明的开花果园,前文已有略述。其中一幅《梨树开花》,清丽柔美,满溢着早春的气息,左下角写着“纪念莫夫”。那是1888年3月,梵高听到他的姐夫,也是他一生仅有的老师莫夫之死,便在画上题字签名,寄赠给莫夫的未亡人。其实两年之后他自己也就死了。生命苦短,梵高尤然,他不过晚走那么一步而已。
我一路看过去,苦了双腿,却餍足了眼睛,疲倦而且兴奋。大半的画我都熟悉,喜欢的程度却有差异,也有少数并非一见倾心。我停步在《星光夜》的前面,对着既非天文也非地理却是超凡入圣的宗教幻景,像是一场睁眼的美梦,又像是众神的嘉年华会。鲁宾说那是梵高患了惧高症的现象,果真如此,又是多壮丽的晕眩!光之旋涡一盘又一盘,如果是天国的奇迹,则坡上的柏树旋转向上,正是人间的祈祷。这幅画我初看并不喜欢,只觉得目迷心慌,有点难受,因为那时我拘于写实,未能脱俗。直到最近,才真正投入其中,并且认为它是梵高最饶象征心境的杰作,也是梵高后期画中一切星光月晕交辉的结论。
我向前巡礼,心中充满了感激,终于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阿罗时期的三幅杰作之间。左边墙上挂的是《夜间酒店》,右边墙上是《露天咖啡座》,后面墙上是《黄房子》。这三幅代表作都画于1888年9月,正是梵高灵感勃发的全盛期。
《夜间酒店》无论在技巧上或主题上都堪称他的力作。他所追求的,是“一种只能用色彩来表达的象征语言”。草绿、赫赤、菊黄,三种强烈的主色在画面斗争,摩擦出高亢的噪音,连弹子台的阴影都显得燥热,令人不安。画面是一间通宵营业的酒店,专门招待住不起旅馆或者醉得旅馆拒收的夜游族。梵高认为这种地方不但是醉鬼和流浪汉的收容所,也是他这种失意画家放浪形骸的去处。他在给弟弟的信里说:“在这种地方一个人会堕落发狂,不然便犯罪。”所以他要用极端的色彩来表现人类可怕的激情,并烘托出一种气氛,类似魔鬼的熔炉,氤氲着淡淡的硫黄。梵高不常在画上签名,但是在这幅画上不仅签了,还在“文森特”之下加注了《夜间酒店》四个字,足见他对此画有多得意。
《露天咖啡座》(Café Terrace on the Place du Forum)的气氛却大不相同。此画作于梵高到阿罗的半年之后,和《黄房子》一样,都是他画该镇街景的最早作品。画的是晴朗的夏夜,咖啡馆外的平台上顾客正三三两两在桌前交谈,遮阳篷下溢满了暖黄的灯光。深巷里,一辆驿马车正沿着卵石街道辍辕驶来,巷口也走动着行人。巷底的夜色已浓,衬得人家的窗户里,橘色的灯火更加暖亮,而屋顶上的星光更加灿繁。那一簇簇星光,有的远如流萤,有的近如白葩,纷然交辉,真给人隐隐闪动的视觉。这是梵高画的第一幅星光夜,虽然比不上次年5月那幅《星光夜》那么神奇壮丽,但是出手已自不凡,光晕之幻异迷离,抒情效果之饱满无憾,有若魔助。这时正是他黄色时期的开始。他勤习画论,也勤于试验色彩的组合,发现众色的冷与暖端在对照。在这幅夜景图中,遮阳篷下橘黄灯晕所以显得分外暖目动人,正赖四周或深或浅或整或散的蓝调来衬托。从深巷的蓝黑到卵石道的碎紫,益以窗扉的蓝条与门框的蓝边,梵高的布局实在不简单。在素描的草稿上,右上角原无树枝掩蔽。油画里加上了那一片绿荫,不但增加了纵深,也点明了季节。这时梵高也开始夜间作画,《露天咖啡座》正是夜间现场的写生。
《黃房子》也是画于此时。梵高住的是中间那栋黄房子的右半边,虽然5月已经起租,但是为了添置家具,直到9月才搬了进去。他对这黄房子期望很高,把它当成一座“艺术家之屋”(maison dartiste),愿与其他画家共享。自从住进去后,凡他所画的一切作品,包括那一组《向日葵》,用意都在为黄房子装饰。他甚至把自己的卧室画了三次,可见眷恋之深。文森特苦于单身汉的流浪已久,真想定居南部,而以这黄房子为家。没有料到高更来后,两人因为性情和画观的差异,对立之势愈演愈烈,终于触动了文森特的发作。在进入圣瑞米的疯人院之前,文森特的黄房子之居只得七个多月。黄房子之中两大画家之争吵,在画面的两色对立里似乎已有预兆:酷蓝的天空之下,硫黄色的街屋和道路分外艳明,而文森特所住的那一栋,更以门窗的深蓝色与天色里应外合,对照的效果真是刚烈之极。
我站在这三幅名画之间,兴奋而感动,连呼吸都觉得十分名贵。三幅画是同一只右手所创作,生产的时间也很接近,都是1888年的9月,但百年后的归宿则天各一方,大展一结束立刻又要分手了,再聚,难道是2090年吗?《露天咖啡座》与《黄房子》分属奥特罗与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还在一国之内,可是《夜间酒店》要回到大西洋的对岸,挂回耶鲁大学的艺廊里去。
这《夜间酒店》的身世特别曲折,必须一述。梵高一生的作品全属于他的弟弟,但弟弟在哥哥死后半年也发疯死去,那许多画便悉由弟媳妇约翰娜保管。约翰娜不但忠于丈夫,也热爱文森特,对于促成文森特身后的画展,促进文森特身后的声誉,不遗余力。文森特的书信成捆成堆,她不但加以整理,而且把三分之二译成了英文。等到文森特的声誉渐起,她便把手头的515幅油画及成百的素描售去若干,一来为了养家,二来也为了推广文森特的艺术。就这么,1908年在莫斯科的“金羊毛展”上,这幅《夜间酒店》卖给了莫洛若夫(J·A·Morozov),后来经莫斯科现代艺术馆收藏,终于又落入纽约的私人手中。再易手时,就为今日的耶鲁大学所有。
我的巡礼接近尾声,最后来到《嘉舍大夫》的面前。梵高为这位医生一共画了两张像,都是戴着白色的水手帽,穿着深蓝的外套,以右手支颐,左手扶桌,至于表情,则都有点愁眉苦脸,正如他在信中对高更所说,是“当代忧郁的面容”。梵高此画的风格不是写实,而是表情、写意,也就是高更标榜的所谓“综合主义”(Synthetism)。例如画的是同一个人物,穿的是同一件外套,脸色却有灰青与土黄之别,外套却有蓝黑与暗紫之异,甚至背后的山色、天色也明暗不同。可见画家的用意是心境的探讨,而非仅仅外貌的描摹。
第一张像在前景的桌上有两本书,还有瓶供的两枝指顶花。那两本黄皮的书,是法国自然主义作家龚古尔兄弟合著的小说《热米妮·拉绥德》和《玛莎特·沙洛门》,用来暗示荒凉可悲的现代。至于指顶花,又名毛地黄,却是提炼强心剂的原料,可以象征纾解和希望。到了第二张像里,那两本小说不再出现,而指顶花也不再供于瓶中,而是平放在桌上。梵蒂尔波格认为梵高之所以改变主意,是相信仅凭指顶花的安慰已经足够表达。何况画中人一手支腮而置书案头的构图,和《吉诺夫人》也未免太像了。
大展会场所挂的,是没有两本小说的第二张《嘉舍大夫》,借自巴黎的奥赛博物馆。至于第一张,原是私人所藏,已于5月中旬高价拍卖给日本的财阀了,否则也可以并展比较。
4
大展场中除了可以重温名作之外,还可以初睹不少罕见的“新画”,令人如得意外之财。那些“冷门画”当然不是什么新作,可是因为平常看不见,甚至也没有复印为之流传,就有新奇之感了。
画评家津津乐道梵高后期的杰作,正如诗评家特别重视叶芝的晚作。我却觉得梵高早年的作品,尽管没有后期的那么壮丽宏伟,却另具一种坚实苦拙之美,接近原始而单纯的生命,十分耐看。除了代表作《食薯者》之外,诸如《农夫与种薯的妇人》《农妇果蒂娜》《静物与〈圣经〉》等几幅也非常动人。
《农夫与种薯的妇人》开拓出春耕的宽阔景色,背景几乎空无一物,在浅苹果绿的天空下,一头棕白相间的花牛在前面曳犁而耕,一个农夫挥鞭掌犁跟在后面,而跟在他背后的农妇则穿着木鞋,低着头,弯着腰,一手扶着布袋,另一手则播苗入土。天地之间,一畜二人的行列与其单纯而有力的姿态,简直是农家生活的缩影,一首重复而又苦涩的村歌。
《农妇果蒂娜》,在宽阔的女帽下面露出浓眉大眼,隆鼻厚唇,除了一对单纯的耳环之外,毫无装饰,但是眸中满含活力,脸上泛出自然而焕发的光辉,那女性的动人之处,并不逊于雷诺阿姣好的淑女。
至于《静物与〈圣经〉》一幅,画于1885年10月,正是梵高父亲死后半年。反衬着漆黑的背景,桌上摊开一本厚重而有光彩的老《圣经》,旁边的烛台上有一截儿已熄的残烛,这些当然是悼念做牧师的爸爸。而与此对照的,是《圣经》下端的一本小书,黄色封面上的书名是左拉的《生之喜悦》,那便是影射他自己了。他对左拉此书的诠释是:“若是认真生活,就必须工作而且擔当一切。”如果我们细看那《圣经》,则翻开的地方正是《以赛亚书》的第五十三章,大意是说先知宣称,神的仆人将要到来,并受世人的鄙弃。这亦似乎是梵高对自己前途的担忧。
《亚历山大·瑞德》作于1887年春天,是巴黎时期所画。瑞德是苏格兰的画商,在巴黎结识了梵高兄弟。梵高为他画了两张像,一张是全身,另一张就是大展会场所挂,半身。这张半身像的表情,在端凝肃静之中略露不耐,相当传神,堪称佳作。瑞德自己却似乎不太喜欢此画,未曾保留,幸好目前归格拉斯哥的博物馆收藏。巴黎的两年是梵高的过渡时期,此画一望便知是采用了当时新印象主义的点画技巧,主要是红绿两色的斑点与短线织成。尽管如此,梵高的取法仍然笔势纵横,富于律动之感,不同于修拉所营的静态。画中人背后涌动的红潮,纯然是象征的写意,已经开始试验“光轮的波涡化”了。
给我更大惊喜的是一幅小号的海景,叫作《海上渔舟》,作于1888年6月。那是梵高定居普罗旺斯后的三个多月,他去阿罗西南方地中海岸的小渔村圣玛丽住了三天,结果画了九张素描,三张油画,十分兴奋。三张油画都是海景,其中《圣玛丽海滩的渔舟》画四条色彩鲜丽的渔舟拖靠在沙滩,另有四条由近而远则正在波上,十分有名,一般画册上常见翻印。这一幅是梵高国家博物馆自藏,在大展会场当然挂出。令我初见而乍喜的,是挂在它旁边的《海上渔舟》,因为《海上渔舟》不但浪势奔放,色彩大胆,而且是从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馆借来,以前绝难看到。这《海上渔舟》共有两幅,另一幅只有渔舟三艘,但是浪势更开阔,线条与色彩更见活力,我更喜欢。会场所挂的这幅,远远近近的船多达十艘,错落有致;水平线提得很高,拍岸的浪脊卷得很长,浪头向右卷,而近船的帆尖向左翘,也对照得形成张力,仍颇耐看。两张《海上渔舟》都有Vincent (文森特)的签名,显然画家自觉相当满意。
另一幅令行家喜出望外的杰作,是《绿葡萄园》。画面是一个晴朗的秋日,满园的葡萄正待秋收,虽有马曳的拖车等在田里,摘工却未见忙碌,倒是几位妇人衣裙翩然,持着艳红的阳伞在畦间穿行,像是趁着秋晴出来散步。那一片富足而踏实的满足感,令人联想到更旷远更安详的《拉克浩丰收》,可是这幅《绿葡萄园》另有股生生不息的活力,强烈地鼓动着我。隔着开阔的地平线,长空变幻的互影与大地葡萄藤纵横的走势互相呼应,主宰了整个画面的节奏。蟠蜿强劲的枝藤,挟着黛绿与青紫的丛叶,覆盖了全部的前景,但枝叶疏处又任其大片地留白,真是奇观。梵蒂尔波格说,疏处见白,乃是沙地,又说这种不计写实后果的笔法,乃是师承法国画家蒙蒂塞利。就算是沙地吧,但其用色之淡浑似无物,所以觉得满园的枝藤都像虚悬而架空,视觉效果非常奇特。
《绿葡萄园》之所以引人注目,另一原因是由于《红葡萄园》是它的姐妹作。梵高生前只卖掉一幅油画,便是他死前四个月送去布鲁塞尔“二十人画展”参展的《红葡萄园》,售价四百瑞士法郎,买主安娜·巴熙正是梵高为之画像的诗人巴熙之妹,本身也是画家。梵高的一切传记甚至简介里,一定会提到这幅《红葡萄园》,但是谁也没有见过此画,连画册上也从未复印。《绿葡萄园》作于1888年10月,《红葡萄园》作于同年11月初,成为梵高试验色调对比的姐妹作。他对两幅作品相当重视,而且每每相提并论,甚至有意把这主题变奏成组画,可惜关进了圣瑞米病院之后,附近不见葡萄园,便作罢了。原来《红葡萄园》辗转卖去了苏联,今日藏于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馆,不知何故,这次大展却未借出。
到了奥维时期,通常认为梵高已呈才竭之象,其实不然。除了《奥维教堂》《嘉舍大夫》《麦田群鸦》等杰作之外,他在这十个星期中完成的七十幅油画里,仍有一些风格独造之作。大展场中所见的《奥维古堡》便是一例。梵高绝少绘画古迹,这幅画里的古堡也只是树影背后的远景。画面呈现的,主要是黄昏降临的暮色,由满天金灿灿的晚霞和背光的树影对比形成,色调十分逼真。一条村道从前景浸入远方,迎着夕照,路面也有淡幻的反光。整幅画面那种逡巡欲逝的夕暮感,强烈祟人。这时离他的死期已不足两个月,真可视为他生命的回光返照了。
另一幅耐看的奇画距他的死期更近,就是挂在《麦田群鸦》旁边而主题也相近的《阴云下的麦田》。梵高在信中告诉他弟弟说,这一组画都是“不安的天色下开阔的麦田”,而他要表现的是其间的“不快与极端寂寥”。这幅画的形象与色调极其单纯也极其有力:天色蓝得沉重而迟滞,冷漠地面对着浅黄淡绿的旷野,上上下下都是空的,中间也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演员也没有故事,这空洞的戏台是设给神看的还是人看的呢?寂寞的主题呈现得如此原始而单纯,已经近乎抽象画了。《阴云下的麦田》富于朴素之美,是梵高末期的特异之作,允当与《麦田群鸦》并列而无愧。大展场中,我在远处只消一瞥,就断定这是一幅奇画,立刻列入我的上选之中。
5
梵高逝世百年大展由荷兰的两所国立博物馆联合举办,不但设计周详,内容丰富,能够教育观众,同时便利专家,即连附带的服务项目也做得有声有色,可补大展本身之不足。以博物馆楼下的贩卖部为例,观众看过楼上的展品,若感意犹未尽,大可进去采购一番。各式各样的复制品,或是大幅的单张,或是小幅的卡片,或是选辑成画册,或是做成了幻灯片与录影带,或是设计成夺目的海报,来满足观众不同的需要。如果要更深入研究,當然还有许多专书可供挑选。仅传记一项,在斯通的《梵高传》之后,至少就有半打以上的新著,用各国文字写成,可供参考。我买了英国作家史维曼(David Sweetman)1990年刚出版的梵高新传《博爱万物》(The Love of Many Things),迫不及待,就先读了它的末章,对梵高身后声名如何渐起、作品如何转手,特别注意追踪。馆方为大展编印的两大册目录,我当然不会错过,立刻买了。回到高雄一称,足足有七磅重。至于1980年纽约出版的胡尔斯克所编《梵高油画素描速写全集》(Jan Hulsker, The Comlete Van Gogh: Paintings,Drawings,Sketches)卷帙更加浩繁沉重,我就只好颓然放弃了。
梵高的素描代表作248幅,同时在国立克洛勒—穆勒博物馆展出。馆在阿姆斯特丹东南约九十千米的小镇奥特罗,深入林间,风景优美。我们三人专程去观赏了一个下午,对克洛勒—穆勒夫人搜购梵高作品的苦心不胜钦敬,对梵高素描用功之勤、探讨之深,益增了解,更加领悟他的成就绝非幸致。但这些说来话长,只好留待下一篇文章了。
(选自《余光中讲梵高:追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