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与心中景

许倬云（美国）

前周赴波士顿参加亚洲学会的年会。这种大型会议出席者数千人，分组讨论数百处，一片闹哄哄，往往难收切磋的功效。只是，许多同行一年一度在此聚首，也有交游的功能。故交重聚，往往借机一叙契阔。最可贵者，二三老友，个别来室倾谈，诉说读书心得以及个人遭遇与心情，共享喜乐，分担忧愁。在今日人际关系愈益疏离的社会，有多少人能相呴以濡，相湿以沫。这种肝胆相照，是难得的福气了！

交流沟通，属于人事。然而，除了人事，人与自然，亦有所感应。自然事物之间，也未尝没有互应互动。

今年我的卧室高踞旅馆三十一楼，俯视查理士河，对岸即是哈佛与麻省理工学院。过去访问波城，接近查理士河，不是沿河即是过桥，两岸房舍栉比，难有宏宽景观。这次居高远眺，这一常见的小河居然出奇的动人！尤其是那天上午，蓝天白云映照河水，一片青碧，而且浮云流动，隐隐似有生命。当时伫立窗前，谛视良久，不能移目。

这样的河色，数年前在多瑙河岸也曾见过。那次承蒙主人美意，驾车由维也纳沿河观光，途中一河宁静，天青水蓝，不愧“蓝色多瑙河”的盛名。主人告知，多瑙河平时相当混浊，这次清纯如此，配上河岸秋林明黄，他也诧为多年仅见的景色。

最近曾有滇游。五百里滇池，已填去不小一片，颇不足观。洱海湖水深邃，水色正蓝，但是一片静寂，似乎缺乏一些生命。同样是高山湖，日内瓦湖有临湖的白岩映入湖中，气象便不相同。那次在日内瓦湖畔，将近日落，湖面条条金蛇颤动，甚至水鸥的羽毛也镀金了。正因天光山色，映照湖波，瞬时之间，仿佛栩栩如生。

前日赴北卡州的海滨，作半日之游。天色本来阴沉，到达海滨时却已开朗。沙滩又平伸入海，海水由浅蓝渐渐变深，其中还夹了几片紫色。凡所变化，都由天光映照，海水深浅不同又有云彩投射，蓝色之上又有白色浪花，涛声如合节拍。

大约天下事物，不能孤存。凡事经过交相辉映，即能不再枯寂。李太白“名花倾国”，温庭筠“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将人面、明镜、花卉、水色组成一片明丽。许多年前，记得在华府樱花盛开时，沿湖粉林春满，树下花间有人临风伫立，素衣一袭，投影池水，别有慑人之处。陈年记忆，至今鲜明在目。交辉照映，因缘际会，长存天地，不是时空能使之失色的。

少年之时，船行川鄂之间，曾于丹江上游的小舟上俯视一溪清浅，鹅卵石五色缤纷，点缀河床，映照青山翠岩，颤人心魄，不可名状。凡此景色，都是重叠交映，不是单属片面可以呈现。

大几个别单元的相加，不是数量的总和，而是质量的转化。天光水色相映，可以如是观；人间相处，两心契合，莫逆之交，以至爱情友谊，也不妨解释为交相辉映的效果。人与人之间仰仗交流沟通，始有生活。甚至，欣赏美好事物，例如妙音、名画，其能成为杰作佳构，也是由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有了共鸣与感应，个别的音符与色调方能转化为神奇。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是形容人际关系的加减乘除。庄子“相视而笑”，释氏禅宗“拈花一笑”，也无非人与人之间的契合，甚至可以不假言语。人间相知，也不外所思所念的“波长”相同，遂得以互相了解。其实也如天光水色，相映增趣。

先君早年于役海军，曾护送孙中山先生巡视江海。匝月航程之余，孙中山先生赐先父“海天一色”四字墨宝，以为纪念。先父于从容缕述这一段因缘时，曾谓“海天一色，是写景，也是反映他的心胸广大的气质”。这也说明水天相映，还不足以为景色，又必须加上当事人的感觉，其互动岂是在两者之间而已？释氏因陀罗之网，无数明珠，交相映照，一珠映万珠，万珠见一珠，遂现为大千世界。

内外主客感受，有呼应，即可加强效果。近来内子习唱昆曲，《紫钗记》中，有最关情二语：“人归醉后”，“春老吟余”。这两种境界，终究只是内心独白，似乎犹欠一筹，未能将心中景与眼前景统摄入己内外。为此试将落霞孤鹜与曲终人散的意境增为一联，庶几将景象与感受相叠，呈现另一情景：

人归醉后，天际一抹霞

春老吟余，江上数峰青

一联之微，不过文字游戏，仅借此兼说景色与心境而已，或者也是形容老年情懷。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然而，所幸人与人之间，常有契合，人生有素心相湿相濡，也就是别有会心的乐趣了。

（选自《许倬云问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