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2019-12-27纳兰
纳兰
秋 日
【奥地利】里尔克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冯至 译)
北岛在《时间的玫瑰》中谈到里尔克时说:“正是这首诗,让我犹豫再三,还是把里尔克放进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的行列。”里尔克因《秋日》跻身于伟大诗人的行列,可见此诗所占的分量之大。
《诗经》有云:“悠悠苍天,曷其有极。”关汉卿的《窦娥冤》中有:“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写道:“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无论是望天而叹,或是“怨天”“呼天”,都是源自一种乞灵的本能,人在自身的有限性之外,渴望一种无限和公义。里尔克在《秋日》一诗的起始,就直呼“主啊”,未尝不是一种“劳苦倦极”之际的“呼天”。“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是什么时候了?是策兰在《花冠》中所写的时候吗?“是他们知道的时候了!/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是不安有一颗跳动的心的时候了,/是是时候的时候了。”(黄灿然译)。是时候了,是活泼的盼望变为现实、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是启程到“流奶与蜜的迦南美地”的时候了;是“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时候了,也是“信者得爱”的时候了,是“时间完满”主出现的时候了,正如热尔马诺·帕塔罗在《基督教的时间观》中所写:“在基督完成并同时开创的历史中,他出现在一个称之为‘时间完满的特殊时刻,这是为了依照上帝的预先安排‘一俟时机成熟,即付诸实施。”(路易·加迪等著《文化与时间》)。
“夏日曾经很盛大。”里尔克写到夏日盛大,也是“主”和主的时候到了的确证。马太福音第24章第32节:“你们可以从无花果树学个比方,当树枝发嫩长叶的时候,你们就知道夏天近了。这样你们看见这一切的事,也该知道人子近了,正在门口了”。如果夏日是喻指主之临近,那么秋日就是喻指主之与万物同在。“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这句诗颇为精妙,是一种“阴影”之虚与“日规”之实两者的虚实相生,一种被激活的时间和与尘世时间相对的属灵的时间观油然而生;“让秋风刮过田野”,秋风之无形和田野之具象间也存在着一种有无相生的联系,同时也是一幅田野的画卷展开的空间感。日规是利用太陽投射的影子来测定时刻的装置,“阴影落在日规上”,就是无形的“时间”得以显现的良机,就是阴影背后的实体落在自设的时间之内。诗人用“阴影”“秋风”这两个无形之物和“日规”“田野”这两个具象之物发生合理的联系,建立了一种既可感又可思的“灵性的世界”。诗之首段,自成一个内在的时间和空间交织的世界。在一个拯救的时间和洁净的空间铺展开的时刻,在一个既是时间又是空间的“天国”和修直了的“主的道路”上,依然给“最后的果实”和“最后的甘甜”留有被赎救的机会。“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实则就是一种明正典刑的“午时三刻”到了之后的一种“缓刑”,是一种对抱有悔改之心的人的更大的宽容和赦免的等待,是让所有人都获救而勿令一人“误入迷途”,这种神秘启示还在于:未来的每一个片刻都有一扇小门,拯救者或者弥赛亚力量就可能侧身而进。
这首诗还有一种对孤独状态的刻骨铭心的感受,在诗人笔下,孤独有一种恒常之感,正如诗人所写:“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两句诗是全诗的高潮和诗眼,里尔克似乎在诗中表达着“怀着永恒的乡愁,为心灵寻找故乡”。没有房屋者和孤独者,或许就是错失最后被拯救的良机,使自己置身于“最后的”果实和甘甜之外,使自己独绝于“天国”这栋房屋之外了。诗人为“没有房屋者”,或许要建筑的是一所立在磐石上的房子,不能朽坏的房子,恒久居住的善地;要建筑的是一所心灵的宫殿,诗意的栖息地。“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这让我想起李白的《秋风词》:“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这“不安地游荡”着的形象,多像李白笔下栖复惊的“寒鸦”。
里尔克作为一个能感而又能思的诗人,在《秋日》中呈现了最好的诗的样貌,这是一首完美之作,丰富、复杂、具体、可感。里尔克在诗中写了与“存在之根”的接触,读此诗有种伊格尔顿所说的“阅读文学作品就是与人自己的存在之根恢复生命攸关的接触”之感。诗人在前两段分别了写了神圣秩序和自然秩序,在最后一段落笔到一种动荡不安的个人的“心灵秩序”。他塑造了一个灵性的世界,也写了饱满甘甜的自然世界,然而他却没有置身于其中,而是以一个清醒者、孤独者、漂泊者、书写者的形象,处在一种失乐园般的被放逐的状态。因为“没有房屋”的无居,或可处于一种心灵的无拘状态。
里尔克的这首诗,似乎三个小段就是三重世界:神的世界、自然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我们读诗的过程就是被烛照而认识自我的过程,我们不断地降格,从神的世界降格到自然的世界,再从自然的世界降格为人的世界,在灵性的神圣世界和富足的自然世界面前,我们总显得不够手洁心清,不够饱满丰盈。于是在醒、读和写之中,在绝望谷底缓爬“开悟之坡”并寻求无执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