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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作文化在越南九龙江平原的传播与创新研究

2019-12-27王永志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创新

王永志

摘 要:17世纪中叶以前,越南九龙江平原尚处于以采集、渔猎为主,游耕生计为辅的文化发展阶段,人口稀少,社会发展水平滞后。其热带季风气候和独特的海陆位置,从而导致其自然生态系统极为独特,要实现向精耕细作的农业过度,存在着诸多的障碍,直至大量华人移民的到来,才把中国南方的水稻种植和稻作文化带到了这里,并根据九龙江平原的生态特点做出了一系列改良和文化创新。在短短的二百多年间,把九龙江平原建设成为沃野千里的鱼米之乡。

关键词:稻作文化; 九龙江平原;创新

中图分类号:C95-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9)05-0001-07

九龙江平原地处湄公河三角洲的核心地带,当下在越南赢得了“谷仓”美誉。虽然这里仅占越南国土面积的1/10,但却为越南提供了70%的商品粮,并成为越南最大的稻米出口基地,在世界的稻米生产和出口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对九龙江平原大规模开发,却迟至17世纪中叶才初步启动,为什么沃野千里的九龙江平原开发得如此之晚?为何在17世纪中叶之前,未能建构起固定的农耕文化类型?时至今日,学术界对上述问题尚未做出令人信服的解读。笔者将根据个人的研究所得在文中略陈己见,希望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得以深化,略尽绵薄之力,不当之处,还望学界、同仁批评指正。

一、九龙江平原的生态之困

九龙江平原是湄公河的冲积平原,水源充沛、土壤肥沃,加之地处热带季风气候之下,光照热量条件优越,理当非常适合水稻的种植,当下的农业生产实情也可以为资佐证。但17世纪中叶之前的九龙江平原在没有成熟的稻作文化引入和大规模人口密集的前提下,九龙江平原并不适合固定农业文化类型的开发,更不用说建设成闻名世界的稻作基地了。为此,下文将对这一问题略加分析。

(一)独特的自然生态环境

越南学者金魁在考古物证的基础上,对九龙江平原的早期农业发展提出了2个前后矛盾的观点。他先提及“农业生产可能已经满足了那时居民不高的需求”。但是他接着又提出另一个疑惑:“我们感到愕然的是,一些最早开发的地区,竟然是位于龙川和同塔梅的4个至今还是荒凉的角落。洪水、盐碱化、密林、猛兽以及无垠的野草给那些勇敢的人们以极大的考验。”[1]59他一方面认定,九龙江平原在远古时代就孕育了农业生产,但是其社会发展水平很低;另一方面,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为何如此辽阔的九龙江平原,早期开发的地域仅局限于龙川、同塔梅等地势较高的有限地带,对平原中其他的广阔地区,考古材料却无法提供来自早期开发的实证资料。相反,能够找到的实证资料却表明,早期得以开发的上述4个有限角落,到今天反而成了九龙江平原最荒凉的地带,这些荒凉的角落里充斥着洪泛、盐碱化、密林、猛兽和无垠的野草。因而从表面上看,很难找到被农业垦殖过的痕迹。关于对其间学理矛盾的合理解释就在于:对这些地区的早期开发并非立足于农耕文化,而是立足于狩猎、采集及游耕文化。正因为开发所凭借的文化古今有别,这才是使得古代能够开发利用的生态背景,到了今天却反而变得荒凉,早年的乐土,如今却成了不毛之地。其间的原因全在于,人类对资源的利用方式发生了文化上的逆转,这才使得渔猎文化致使那些早年变得荒凉的地带,到今天却变成沃野千里的“鱼米之乡”。金魁先生的困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案,而是传统历史研究方法存在着认识上的偏颇。大多数学者都不甚关注文化的变迁,更不关注文化生态的协同演进,在错乱时空场域的认知背景下,仅是对文字记载本身展开对比分析,将今人的看法和认知方式強加于古人,从而在无意中造成了误判。

从这个角度来看,在长达1700年的历史中,如此优越的水热条件而没有大规模的固定农业生产也就不足为怪了。相反,却证明了九龙江平原在没有经过农耕文化垦殖开发之前,其自然生态环境并不适合固定农耕文化的发育。也就是说,湄公河纵然能够造就湄公河平原,但却不能自然造就农耕文化的诞生。要在这里建构起适合固定农耕文化所适用的次生生态系统,不能单靠自然力的作用,还要仰仗人类的创新和发明,要引进新类型的文化,去持之以恒的加工、改造当地的自然生态环境,最终才能形成今天沃野千里的九龙江平原。当地1700多年的历史记载以及相应的考古资料,都可以为此作证。

对于17世纪中期以前的九龙江平原生态景观,《嘉定通志》有如下记载:“嘉定古多薮泽林莽”“冈陵重叠,林莽连亘,材木高大疏直,千霄蔽天,森罗数百里”“草莽杂乱”……[2]201;到处都是大型野生食肉动物,“船之所向,屡为鳄鱼阻留”“猛虎入市南民家”……[2]78;瘴气病疫多,“为山林川泽之气所掩,故大而苍凉”“土薄地地处卑湿,至秋冬必发疟疾” ……[2]58可以想象得到,到了17世纪中叶,九龙江平原生态景观尚且如此。推而广之,17世纪以前的九龙江平原其生态景观理当更有甚焉。不难想象的是,这里的生态环境,如果没有大量人口和一定技术基础作为支撑,早期居民显然无法从事当代意义上的农业开发,只适合于运用狩猎采集类型文化去加以利用。只有在那些地势较高可能从事游耕方式的地带,才能种植一些热带作物去维持生计,也正因为这样,哪些“游耕”遗址才得以保存下来,并成为当代考古学能够得以发掘和研究的遗址和遗物。

(二)洪涝干旱灾害交替频发

九龙江平原地处亚欧大陆东南缘海陆连接部的热带地区,为热带季风气候所笼罩,受到蒙古高原西伯利亚东北季风和热带海洋西南季风的交替影响。全年气温较高,没有四季变化,一年仅分为旱、雨两季。雨季时,整个中南半岛持续的强对流雨极大地增加了湄公河流域的地表径流量,从而引起严重的洪水泛滥,导致“年年七八月间,常有水溢”。全年由于降雨的季节分布不均匀,九龙江平原每年都要经历一次强度和历时不同的干旱。旱季时,“乾燥日土柝龟绞,虖隙深大”[2]185。可见,旱季时,九龙江平原干旱少雨,造成土地缺水、结皮龟裂,禾苗难以成活。

九龙江平原地势低平,平均海拔仅有4-6米,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导致周期性的潮汐水位差异,从而对九龙江平原的水环境产生了重大影响。史料有载:“嘉定临洋海滨,下多伏流,故潮进骏奔,骤见盈满,淹浸涯岸。且以地势西北甚高,东南甚下,故潮退又急,浩荡归东,既而江渚枯竭。有候度者,潮退之准,深下十三尺云。”[2]57可见,海水的内浸也会造成严重的涝灾。洪涝灾害周期性频发,最终使得要在这里种植水稻几乎是一件办不到的事情。

(三)土壤盐碱化

地势低平的九龙江平原深受湄公河与南海潮汐海水内浸的交相作用,对九龙江平原的土壤带来严重的盐碱化隐患。“后江右岸位于同塔梅附近的一些地区,这些地方经常淹水,地面覆盖着盐斑……”[1]60对于植物生长而言,盐碱土的影响往往是致命的。雨季,连绵不断的强对流雨造成湄公河泛滥,潦水会带走土地表面的盐碱,但是在高温下土壤底层的盐碱会随著土壤毛细管向上提升形成返盐。雨季,在雨水冲刷作用下,盐碱问题不突出,但是旱季土壤盐碱问题就极为严重。雨季,湄公河水量大,冲刷作用造成九龙江平原沟壑宽深,旱季雨水稀少,河道由于淤泥阻塞,水位低浅。而南海海水水位则相对要高,“小海门,口广一里半,水潮深二十八尺,汐深二十三尺”“波涞海门距镇南八十四里半,广一里半,潮深二十六尺,汐深二十一尺”[2]83。海水潮汐的高差达到5尺,那么潮汐的落差导致海水内浸倒灌,在造成涝灾的同时,把大量的盐碱留在地表,形成盐层沉积。海水倒灌到内河,河水含盐量增高,伴随着河水对内河堤岸土壤的压力,水中可溶性盐也会渗进河岸的土壤,并随着土壤间隙和毛细管向上提升,增加土壤盐碱化的风险。

由此,在没有高度发达的排灌系统、盐碱土壤改良技术和植物种子选育技术的情况下,在九龙江平原上开展以水稻种植为主的农业生产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九龙江平原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长期处于荒凉的地带,是个不争的事实。而对这样的历史记忆感到不可思议的学者,其实是在无意中混淆了历史上文化类型的差异,误用今天的现实及文化逻辑去看待早期的历史记载,由此而产生了无穷的困惑,其原因全在于此。

二、华人移民稻作技术对九龙江平原的开发与再适应

明末清初时期,有大批中国明末遗民、遗臣,“或由于抗清斗争的失败,在国内不能立足,或由于不愿剃发,死守明节,便纷纷从海路逃往属国安南”[3]26。同时清兵南下,华南动荡,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广东、福建等沿海地区的民众纷纷渡海谋生。其中,有相当部分移民到九龙江平原垦荒谋生的华人,将稻作文化及相关知识与技术带到九龙江平原,从而打开了资源利用的新局面。《嘉定通志》有载:“其出力垦地者,惟唐人(即华人移民)为勤,而海网江簦,行商居贾,亦唐人主其事矣。”[2]226

对于华人移民来讲,要在九龙江平原上生存生活,17世纪中叶以前的采集、渔猎获取食物的方式无法满足大规模移民的生存需要。而这些华人移民是与长江流域、珠江流域一带南方稻作文化相关联的,他们“背着文化”寻找最合适利用的地域居住生活。伴随着他们的到来,将中国南方“圩田”稻作农耕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延伸到九龙江平原,实现对新环境的再适应,并进而创新了水稻种植的新模式。

(一)排灌系统的建设

在《嘉定通志》有载:九龙江平原的洪涝灾害 “适秋潦大涨”“常于八月潦下”“水潦崩缺”“土地泥湿,雨潦时水溢弥漫,陆地可以行舟”这样的景象在当时的九龙江平原随处可见。九龙江平原的洪涝灾害主要由热带季风气候所使然。雨季时,连绵大雨和强对流雨冲刷沟壑,“污荡涤藏”;而旱季时,则高温炎热少雨,河道泥草淤积,“河道经由坚江之路,泥草壅淤,惟雨潦舟始可行”。“其泥泽难行,季冬初春,水涸泥胶,浅涸壅塞。自夏而冬,雨水洋溢,浸没涯岸,舟行骑草……”[2]57,再加之海水倒灌内浸,使河道丧失排水和灌溉的功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要规模种植水稻种植的先决条件就是要化解洪涝难题。众所周知,水稻种植是一个技术精细化程度相当高的生产活动。在水稻生长周期内对水位需要做出精确的控制,那么华人移民要开展哪些技术性的活动来解决洪涝与干旱呢?

要解决当地的洪涝与干旱问题,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就势在必行。在越南阮氏王朝的组织下,华人参与大规模的河道水利疏浚工程。“酌量土功难易,人力轻重,以自濠口至淖口刚燥土七千五百七十五寻为华民分作,泥湿土一万八千七百四寻为高蛮(高棉人,史称占婆人)分作”。“嘉隆十六年(1817年)十一月,(按此处为越南阮氏王朝的年号)钦命永清镇镇守瑞玉侯(阮文瑞)率华夷丁夫千百五,官给钱米,剪伐疏通,横二十寻,深四尺。一月奏功”[2]98-99。“嘉隆十八年(1819年),钦命定城副总镇侍中左统制理正侯黄公理,监督藩安镇民夫一万一千四百六十余,率分为三番。官给钱米。改故道,开浚新泾……御赐安通河”[2]74。(按:安通河即中国河,1819年征发华侨疏浚而成,故称安通)。尽管郑怀德看到疏浚河道有利于交通、货物转运、运兵运粮等功能,但是他却没有看到其对水稻种植的特殊价值。然而,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对于改造九龙江平原生态环境是极其重要的。从水稻种植角度来看,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其至关重要的作用之一,就在于能够为水稻种植提供灌溉排涝功能。以前由于九龙江平原地势低平,水灾频繁,没有科学规划的水网,疏导雨季、旱季和潮汐内浸造成的洪涝干旱,是无法开展大规模水稻种植的。经过大规模的兴修水利工作之后,九龙江平原建成了完整规划的水网排灌系统,形成了“田—沟—河—海”和“田—池井—河道—海”两种类型的排灌系统。排灌系统的形成,可以基本做到精确控制水稻种植对水位这一需求的难题。对优化水稻生长环境而言,水热条件是最基本的要求,水量过多,会淹死秧苗;而水量不足,则会导致秧苗延缓生长或者干死。水稻秧苗期、分蘖期、抽穗期、灌浆期都需要充足的水分,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做到对水位的精确控制。由此看来,科学规划的水网系统乃是从技术上化解了严格控制稻田水位环境的难题。

(二)先进农具的运用

大量华裔移民的迁入,理所当然地会将中国汉族稻作区的农具带到九龙江平原。然而越南方面并没有留下相关可凭的记载,因而也就无法道其详。好在对九龙江平原的独特自然环境而言,提灌用的农具具有特殊的利用价值。而汉族地区的此类农具繁多,如龙骨车、筒车、戽斗、桔槔,一应俱全。而且对此类农具技术原理用于游乐器具,其技术原理相同,而这样的游乐用具,不管是秋千、转轮秋千,越南方面恰好对此类游乐用具留下了可凭的记载。以这样的记载为依据,不难推测相应的汉族排灌农具,肯定也一并传到了九龙江平原。

在建设水稻种植的排水灌溉系统中,华人还把其他中国稻作文化经验和技术装备带到了这里。《嘉定通志》并没有对水稻种植技术和工具有直接的描述,但是在农业节庆活动中有所提及。《嘉定通志》有如下记载:“又有云车秋千戏(俗名柳仙)。其制两旁高植木柱,横架活机木轴一、贯于木板车轮中,如水车状。轮辐间分置辘轳,坐架板八座。妇女八人,妆束娇媚,衣服鲜新,挨次登坐,先请旁人旋送,次则每座近地之人轮流以足腾踏,用力送起,旋转急骤,衣服飘飏,望之如群仙飞舞于云雾中,甚是好看。并以元旦日起。元霄日止。又有立两木柱,横架圆木,加绳于木上,其绳一头系短木,一头空垂。戏人立短木上,对身紧靠绳索,两手执绳空头,用力快收,渐次而升高之,盘旋以为戏。”[2]176从这则史料,看到了水稻种植使用的几种工具和技术:水车、板车和桔槔技术等等。“艺术来源于生活”,农业社会的嬉戏、活动的原型必定源自于农事生产活动。“云车秋千戏”应该是水车车水、排灌、灌溉技术原理的转换利用。板车自然是用于搬运土壤构筑堰坝、收割运送粮食等的工具。其后的游戏是桔槔技术的反映。桔槔在中国运用历史已经3000多年了,通过杠杆原理,在河沟与稻田间搬运河水、转运其他物品或者夯田筑坝。

综上可见,这些技术和工具只能是华人移民带来的,不会是原住居民——“高蛮人”(即占婆人)原有的技术。这是因为,在17世纪中叶以前,九龙江平原只有采集、渔猎文化形态,而17世纪中叶以后,这一地区才开始逐渐进入华人大规模开展水稻种植的时期,而这时的“高蛮人”依旧住在山上,以采集、渔猎为生。“高蛮民分聚山阿林径间,既业射猎于山,又事渔钓于泽,两取其利矣”。“沿江华民开垦田宅,后之林莽为高蛮所居滀栅”。“沿江为华民田宅,后林为高蛮杂居之地”[2]97。九龙江平原是越南阮氏王朝通过战争取得的新领土,其地的原住居民是“高蛮人”,而“高蛮人”的生产情况,在考古物证和史料记载中已经明白如画。回味这些史料,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17世纪中叶以前的九龙江平原,由于特异的生态环境导致水稻种植只能零星开展,直到华人移民的到来,这一切才发生了量和质的根本性变革。

(三)土壤改良技术的创新

科学规划的水网和排灌系统可以化解对稻田水位精准控制的难题,土壤改良也是建构连片稻田必须采取的举措。前述土壤的肥力和盐碱问题又该如解决呢?这个问题不解决,水稻种植仍然进行不了。九龙江平原的土壤大致归结为两大类:一类是山丘高地的土壤;一类是沼泽地。这两类土壤在17世纪中叶以前,都没有进行大规模垦殖和改良。

1.山丘高地土壤的改良

对于山丘高地的土壤,主要是提高地力的问题。如何把山丘、森林里的生地转化成有肥力的熟地。华人移民采取了“刀耕火耨”和“轮耕法”两种方法。“其山田初垦者,剪伐草木,候干烧为灰粪,逮雨降时乘而播谷。不事耕锄,用力少而得利倍。三五年则易其处,如汉赵过‘代田法,是亦古刀耕火耨遗意。”对以上记载的认识和理解,需要精准把握相关技术适用对象和做出创新的技术要领,否则以上的记载就无法得到符合逻辑的说明。

对九龙江平原地势较高的山丘地带,早年的“高蛮人”已经掌握了“刀耕火耨”的技术。华人移民来到这里,要在这样的生态背景下从事旱地耕作,除了引进华人早有的“刀耕火耨”技术外,当然得向“高蛮人”学习借鉴,学会种植那些陌生的热带农作物,比如,广榔木、芋头、木薯等等。这当然是一个文化互渗和取长补短的创新过程。

正如上述资料所言,引进赵过的“代田法”用于在山丘地带种植水稻,则不是简单的照搬,而是针对环境再适应的创新。在澄清活用这一“代田法”技术原理之前,显然有必要对九龙江平原上的所谓“山丘”之地的特性,预先做出相应的澄清。诚如上文所言,九龙江平原上的稻田区海拔最高不超过6米。于是对当地的原住民“高蛮人”而言,所谓“山丘”与中国人理解的“山丘”肯定风马牛不相及。他们所称的“山丘”仅仅是海拔高于6米的土质缓坡,在这样的缓坡可以发育出茂密的热带丛林和灌丛草地。但问题在于,即令是在这样的地带如果遇上潮位偏高,再加上上游洪水水位偏高,相互顶托时,海水还是可以倒灌到所谓这样的“山丘”上,原生的丛林或草地不惧怕海水的倒灌,但要种植水稻却不行,过高的水位会淹死水稻,过咸的海水会滞留在稻田中,又会引发土地盐碱化,对水稻种植更其不利。为了化解来自自然的双重压力,照搬赵过的“代田法”肯定会显得文不对题。其原因在于,赵过是应对温带季风的干旱地带的农业技术,而九龙江平原则是极其湿润炎热的自然环境。在这里不是缺水,而是怕海水倒灌、水淹。因而要引进“代田法”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从表面上看,这里也像赵过那样,要深开沟高筑陇,不过沟陇的走向不能像“代田法”往东西延伸,而是顺坡向大海延伸。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一旦遭逢海水倒灌和淡水洪涝时,积水可以顺沟排干,从而化解了水淹、土壤盐碱化的隐患。作物的下种区位也得反其道而行之,稻谷不是播种在沟里,而是将其播种在陇顶上。其原因在于,这里经常会遭逢连天暴雨,稻谷即使播种在陇上,也不会遭逢缺水之患,反而有利于规避海水的倒灌和洪水的淹没,因而这样活用的“代田法”,可以做到一年两熟。正是凭借这样的创新,华人才能在所谓的“山丘”地段,实现稻作文化的扎根和丰收。

2.沼泽土壤的改良

相对于“山丘”“林地”的改良垦殖,沼泽土壤的改良更为困难。因为沼泽面临着涝灾、干旱和盐碱3大困难。通过大规模的兴修水利和疏浚河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沼泽地排水难题,但是盐碱地的改良则需要更高的技术。九龙江平原的土壤盐碱问题是水稻种植的关键难题,《嘉定通志》对于土壤盐碱问题拥有诸多记载:如“江水礬卤”[2]75“藩安三美井,名晋井,其井于浊流斥卤中涌出甘泉”[2]79。“波涞南江距镇西南十二里,江流深广,四时水清,惟盛夏带咸……[2]83”从这几条史料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于海水倒灌,导致江河水中“礬卤”及水中含盐量偏高,以至于水质“带咸”,地表“浊流斥卤”从而使九龙江平原出现了严重的土壤盐碱化问题。在人们的眼中,淡水才是“甘水”“甘泉”。在这样的环境中去哪里寻找甘泉,这同样得仰仗技术上的创新。虽然在《嘉定通志》中并没有直接讲到盐碱对水稻作物的危害,但是水稻种植不适合盐碱化土壤环境则是毋庸置疑的生态事实。如前所述,九龙江平原就深受盐碱土的危害。这是因为,对于水稻而言,在水稻的生长期,土壤中盐碱含量过高,会给水稻的生长造成严重的危害,轻则稻谷空壳率高,重则死苗绝收;在水稻的分蘖期,土壤盐碱化会严重延缓水稻分蘖速度,减少水稻抽穗穗数;在水稻灌浆期,土壤盐碱化会对水稻的受精结实造成严重影响,从而导致空壳率偏高。盐碱土壤对水稻生长、结实的影响,在我国相关的文献中亦有类似的记载:如清代屈大均在《广东新语》“谷卷”中有这样的记载:“岭北多火耕,岭南多水耨,水耨者地若舀卤,水咸大禾难育,故必天雨水淡,乃多稼而米粒甘。山田两熟者以水淡,潮田一熟者以水咸。”[4]可见,即使是在盐碱问题并不严重的中国广东,因为沿海潮田的盐碱也会导致“大禾难育”,稻秧生长缓慢而且矮小,“水咸”导致“潮田一熟”,无法像山田“两熟”。换句话说,即使水热条件充足,土壤盐碱就会同样延长水稻的生長周期和结实率降低的危害。

因而如何降低土壤的盐碱度,对水稻的正常生长也就变得至关重要了。前面我们已经提到,华人移民参与阮氏王朝的大规模疏浚河道和兴修水利工程,河道水网不仅把雨季大量的雨水、沼泽壅塞的积水排到南海,实现对水稻种植水位的精确控制,而且可以通过稻田—河道水网系统对土壤进行“洗盐”。在《嘉定通志》中有这样一条记载:“藩安镇福禄、顺安二县,定祥镇建和县地俱近海,泥田咸水间有凿开‘池井,水味虽淡,而煮汤则反咸矣,不堪茶饭之用。故常年十月雨止以后,四月未雨以前,业民有洁涤船心,漫载甘水,就处换取粟米,赢得厚利。”[2]180这条史料包含有大量的信息。首先,是什么原因需要在“泥田咸水间凿开池井”,史料解释为“煮汤”,“但是又不堪茶饭之用。”很显然,此前的解读有欠准确。因为泥田和咸水间开凿池井,不是偶然为之,也不会只开一口池井,而应该是数量较多、有一定体量的池井。从饮水安全来看,临海裸露的水源也不适合用来煮汤做饭的。那这些泥田咸水间的池井是做什么用的呢?这得从“池井”这一名称的基本含义入手才能得到破解。既然称之为“池”,这就表明不是中国人常见的小口径深井,而是开口面积很大的取水装置。而称之为“井”则是因为水位必然低于周边水位,如果井口高于周边地段,那就不是“井”而是“泉”了。由此看来,此处所称的“池井”本身就是一种创新,之所以称之为“池井”那是对汉字原意比喻性的解读而已。

事实上,所谓“池井”其实并不是“井”,而是在辽阔的九龙江平原上选择海拔稍高的地段,开挖一个很大的“池塘”,并将挖出的土、石在池塘周边修筑一个高堤把池塘围起来。这样一来,不管是河流遇到洪涝还是出现海水倒灌,池塘周边堤防外的水位都会比“池井”内的水位要高,底层的淡水受到水的压力作用,地下的淡水就会流到池中。因而在池中取得的水就会含盐量偏低,再加上海水有堤防维护,也不会倒灌到池中,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淡水不断地稀释池中水的含盐量,使含盐量会越来越低,而这就是当地人所称的“甘泉”了。

不过“池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水中的含盐量,但降低的程度毕竟有限,因而作饮食生活用水显然不行,这才使得到了旱季,真正的淡水成為昂贵的商品,而可以从中获取厚利。而“池井”中的水在日常生活中,只能做清洁用水使用。但是在海水倒灌严重时,一旦潮水涨潮或潮水退却后,借助提水工具,用“池井”中的水给稻田“洗盐”的确是一大用场。现代稻谷育种研究表明,利用一定浓度的盐水浸泡稻种,种子和胚根长出后吸收水分都得到增强,而且经过盐水浸泡处理后,可以抑制稻种表面的霉菌生长,稻种根芽粗壮整齐易活[5]。

(四)有机肥料的使用

《嘉定通志》记载:“油豆渣为饼,贩以粪田。一年所出,四十万余斤。”[2]185华人把当地的油料作物大豆榨油后的豆渣、豆饼作为肥料,用来增加地力和改良土壤。有机肥料的使用,有利于降低盐碱。据现代农业科技研究,有机肥经微生物分解,促进迟效养分转化,增强抗盐能力,使土壤孔度增加,使土壤盐分溶解。有机质在分解过程中产生大量有机酸,可与土壤中的碳酸钠作用形成腐殖酸钠,侧渗入排水沟加以排除,防止土壤斑状盐渍化,能提高土壤的缓冲能力[6]。

(五)稻鱼共生耕养体制的运用

此外,中国南方各民族稻鱼共生耕养体制,在九龙江平原也得到了创新式的借用。稻鱼共生技术在我国的长江流域已司空见惯了,早在唐代就已经成熟使用了。唐代刘恂在《岭表录异》中记载:“新、泷等州山田,拣荒平处,以锄锹开为町畦。伺春雨,丘中聚水,即先买鲩鱼子散于田内。一二年后,鱼儿长大,食草根并尽。 既为熟田,又收鱼利。 及种稻,且无稗草。乃齐民之上术。 ”[7]华人在九龙江平原开发过程中,把这一技术应用到水稻种植的具体实践中。“其鱼以四五月降水溢,生长游食于田泽间。凡有水草之坎,虽深寸许,亦可之。至十月以后,雨止水退,鱼出于江,故例有鱼课之余,给税随人,愿买始得下艺。”从这两则史料来看,二者既有相似的地方,但也有不同。从相似的方面而言,涉及都是稻——鱼两个基本动植物物种,都借助稻和鱼之间的生态食物链来达到促进稻田小生态系统和谐:鱼在稻田生态系统中既起到了耕田除草、减少病虫害的作用,又可以合理利用水田土壤资源、水体资源、生物资源和非生物资源,鱼的粪便还可以作为有机肥料改良土壤。但是二者也有不同的地方。“泽鱼曰花鯬鱼、鯬鱼、过山鱼……有须无鳞,两翅如角……田间俱各有之”[2]198。鲩鱼是广泛分布在中国的草鱼,而鯬鱼按照史料描述,是九龙江平原的当地鱼种。鲩鱼生长周期为1至2年,鯬鱼是5个月左右。华人带来的稻鱼共生技术在九龙江平原的适应性表现为鱼种和时间不同,反映了华人根据九龙江平原当地水热条件、土壤和生态物种的实际改进稻鱼共生技术和系统,形成了适应于九龙江平原的本土知识。

综上所述,华人移民得以稳定定居九龙江平原,显然不是生搬硬套中国稻作文化的结果,而是再适应于新环境,做出了创新利用而收到的成效。这样的创新不仅对东南亚的水稻种植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对中国类似地区的生态建设也可以起到参考和借鉴作用。

三、结论与讨论

纵观华人移民对九龙江平原的开发,我们可以看到,水稻的传播不是一个物种在自然环境中自发迁徙的过程,而是人类生产行为的过程,是稻作民族的文化系统与九龙江平原独特环境再适应的结果。华人移民在九龙江平原的垦殖,究其原因,是与我国长江流域、珠江流域一带南方亚热带稻作文化相关联的,其实质是中国南方圩田农耕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在九龙江平原的延伸。他们把亚热带季风气候稻作文化带到了九龙江平原,通过稻作技术的传承和创新,彻底改变了热带季风气候独特湿热环境的九龙江平原。使之在短短200年里,从一个初级农业形态的社会发展到了高级的农耕社会,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稻作文化的迁移和创新。这个过程充分体现了稻作技术作为核心生产力,对九龙江平原的社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其结果既推动当地社会经济的大发展,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九龙江平原的生态景观。华人移民也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在当地稳定的生存根基,真正与当地各民族结成了命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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