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性别叙事下的形象塑造和人性旨归
2019-12-27吕璐
吕 璐
李碧华,我国香港文坛中的一枚奇才。她的作品语言独特诡异,情节跌宕起伏,每每选择他人意想不到的视角,挖掘那些淹没在历史烟云中富有寓意的故事,写尽生死相许、人鬼殊途的世间情事。在代表作《青蛇》中,李碧华着重从女性立场去解读两性关系和人情旨归,有着鲜明的价值取向,体现出李碧华的女性意识。
一、性别叙事概述
性别叙事是将性别理论与叙事学结合起来,以一种新的视角去评论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它强调从话语的性别权力角度去解读,认为所有的叙事都是带有性别意味的。文学作品中的性别叙事解读特别强调性别立场和性别意识,往往从特定性别或两性关系的角度出发去探究文学艺术或人类文化。
作为性别叙事的一种,女性视角能够更好地从女性自身体现其情感体验和心理变化。小说《青蛇》中,李碧华站在青蛇的角度,塑造了与传统意义上不同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身上,承载了作者对于性别的认同感。李碧华以一种欣赏的眼光去表现女性,以她们另类的身份去表达情欲背后对人性的呼唤。
二、性别叙事下的女性形象强化
女性形象作为一种他者形象,是创作者意识过滤后的产物,常常承载着作者的思想。在李碧华的作品中,女性形象充满鲜明的性格特征,她将自己独特的审美价值注入女性角色中,用女性特有的犀利的眼光写出女性的命运沉浮。
小说《青蛇》改编自民间传说《白蛇传》。明代《清平山堂话本·西湖三塔记》中收录了一则关于白蛇的传说。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富家子弟奚宣赞救了一鸡妖并随其回家,鸡妖的母亲是一条白蛇,白蛇看到奚宣赞后企图吃掉他。在这个故事中,只有男性被赋予明确的命名。“中国古代以男子、男权为中心的社会结构,来对女性角色有意识地丑化,来妖魔化女性。”[1]这是当时男性文人的书写策略。在后来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虽然白蛇和青蛇也都有了明确的姓名,但故事的主体人物依然是作为男性的许仙,女性所扮演的角色是男性的追随者。
传统的男权叙述模式并不为李碧华所取,她改变了民间故事中青蛇居于次位的婢女形象,以青蛇作为叙述的第一人称,赋予她“亚全知”的视角,并借其口表示出对男性书写的不满:“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2]可以看出,青蛇在这个故事中拥有了自己的个性和追求,她被塑造成一个敢爱敢恨、血肉丰满的女性形象。为了许仙,青蛇宁可担负不忠不义的罪名。当她发现许仙不过是个卑鄙小人,转而对其不屑一顾,更不惜拔剑刺死许仙。
与传统视角中的白蛇不同,《青蛇》中的白蛇也一改贤良淑德的形象,更像是一个参透世间情爱的“怨女”。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男人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却依然奋不顾身投入到没有结局的爱情中。面对许仙的背叛,她不惜和青蛇兵戈相见,以捍卫自己爱情的成果,但在历史的洪流中,时代的变化和长期的幽闭并没有让白蛇变得清心寡欲,她依然能在现实中随心所欲地去寻找下一个爱人。李碧华在白蛇形象的塑造上,不是单纯地赋予她一个“人”的属性,白蛇的痴情也好,滥情也罢,不过是女人的一种自娱自乐,是女性在自我舞台上对本性的表达,男权社会的干涉显得十分多情与可笑。
在传统的男权世界里,白蛇可以和许仙结婚生子,但当她水漫金山,她就要被雷峰塔压制。男性总是充当着传统故事中的主角,那些处于弱势地位的女子往往成为时代的牺牲品,总是扮演着弃妇的角色。在李碧华看来,这些女性不足为取,她塑造的白蛇和青蛇,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敢于大胆向男人示爱。她们可以向男权世界进攻,征服自己心仪的男性,也可以提剑相向,做自己的主人。男性形象在女性的光彩之下显得格外幼稚而渺小,男权在李碧华的世界里不复存在。
三、性别叙事下的男性形象平面化
从《青蛇》的文本可知,这是一部带着女性主义色彩的小说,因而全书对男性形象的处理就具有一定的颠覆性。男性角色不再占主导地位,以许仙和法海为代表的男性形象被李碧华进行了重塑,他们是一种平面化的、在人格魅力上低于女性角色的存在。
李碧华写许仙,“他唯一的本事就是多情”,民间故事中忠厚老实的少年成了懦弱无能的男子。他周旋在白蛇和青蛇之间,享受着白蛇给予的温情和物质。白蛇和许仙成婚后,白蛇凭一己之力为许仙经营药店,身为丈夫的许仙不但没有给予妻子支持和帮助,而且表现出了自己的嫉妒和不满。他反对白蛇作为一个女人去发展自己的事业,更不想女人成为外界眼中一个家庭里的顶梁柱,这样他的脸面何在?此外,许仙对于爱情的不忠更表现出其人性的劣根。从一开始,许仙就对青白姐妹的真实身份了然于心,他故作糊涂,将白蛇和青蛇玩弄于股掌之间。面对青蛇的勾引,他不拒绝,在白蛇的质问面前,又企图将自己剥离得干干净净。许仙是欲望的化身,李碧华通过许仙讽刺了男性的虚伪和自私,揭露了人性中阴暗的一面。在白蛇产子之时,也是许仙的出现直接导致白蛇被法海收入雷峰塔。白蛇带给许仙的一切都让他无不受用,但他给予白蛇的只有一句一句的盟誓赌咒。他一次次用符咒、雄黄酒去试探白蛇的真实身份,最终因为他的戕害,白蛇被关进雷峰塔千年之久。李碧华对这个角色充满鄙夷,她借青蛇之手一剑了断了许仙,完成了女性对自己的救赎。
在李碧华眼里,法海最大的本事是无情,“他跟许仙不同,他没有凡人的感情”。这是一个心比天高的男人,他严于律己、苛于待人,又顽固不化,高高在上。即使自己错收蜘蛛精,他也绝不后悔,他信奉自己所坚信的一切。正因为他是“无情”之人,青蛇的撩拨使他恼羞成怒,心生报复。法海作为压迫白蛇和青蛇的正面势力,不但是妄自尊大、替天行道的法度代表,更是无情社会对女性自我意识压迫的一张大手。许仙与法海,作为明暗交错的两条线,是白蛇和青蛇寻找自我道路上的阻碍。多情和无情的对比,许仙专司懦弱,法海专攻狡猾,他们虽然担任着重要角色,却都不是主导地位。男性形象更像是作为女性形象的陪衬而存在,看似重要的许仙也只是白蛇出于对情爱的好奇、对色欲的追求而选择的一个“平凡的男人”,他的出现和死亡都与主导地位的女性有关。在全书结尾部分,当青白姐妹再次去寻欢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出,原来许仙只是白蛇和青蛇数千年来记忆中的一个章节。真正推动故事发展的是女性对爱情的探索和自我意识的萌发。
四、性别叙事下对人性的呼唤
王德威曾评价李碧华:“擅长写情爱,却不是一般痴男怨女的情爱。在她的世界里,古为今用,人鬼同途,生生死死,轮回不已。”[3]李碧华在穿越古今的界限中,为读者描绘出万千“浮生世相”,在人、鬼、妖混杂的非理性世界里探讨人性的弱点。她所写的爱情,不仅仅浮于表面,更是在情欲背后最真实的人性。
《青蛇》所呈现出的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关系,白蛇和青蛇互称姐妹却又互相妒忌,许仙对青蛇和白蛇虚与委蛇,法海对三人不依不饶。白蛇对爱情的渴望,许仙对色相的贪婪,青蛇对人类道德的挣扎,都影射出现代社会中人对欲望的无止渴望和人性的淡漠。对于人性,李碧华早已洞若观火,她借助青蛇,冷冷地说出一句“得不到的那个才是最好的”。这个看似改编自民间传说的爱情故事,在李碧华笔下演绎成一个勾心斗角的爱情游戏。与传统民间故事不同的是,《青蛇》不再采用“报恩”作为爱情故事的开端,李碧华肯定了白蛇作为女性对色欲和爱情的渴求,也借白蛇之口道出“谁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的事实。作为叙事视角的青蛇,她目睹了白蛇从动情到情死的全过程,也在这期间产生了懵懂的爱情意识。青蛇的成长和蜕变,是以前《白蛇传》中没有提及过的,这不仅是对传统故事的颠覆,也是李碧华以性别视角颠覆了女性在爱情中的被动者地位。
小说《青蛇》中,李碧华以鲜明的女性视角推翻了传统父权下的叙述模式,一语道破男人在爱情里的贪婪和虚伪。整本小说看似是写爱情,实际上是通过爱情展现出情欲背后由利益驱使的百色人生。人在世间行走,往往容易被欲望和利益诱惑,剥开欲望和利益之后是什么,才是李碧华想要探讨的。小说《青蛇》力求在白蛇身上表现人性的美好,在作为人类的许仙身上集中人性的阴暗。一个只求终生厮守,不惜放弃千年道行,一个薄情寡义,不愿承担责任。
爱情是一场轮回的宿命,当许仙从白蛇生命中消失,青蛇、白蛇看遍人间世事流转,天翻地覆之后另一个时代到来,她们还是抵不过七窍玲珑的寂寞心,忘记了许仙曾经带给她们的伤痛,又想要再次挽起人间男子的臂膀,把“爱情”再来一遍。所以,青蛇和白蛇永远无法单纯,她们的爱情始终镌刻着“来过”的痕迹。“贪”是普世的真相,红尘男女始终做不到四大皆空,即使像青蛇一样把爱情思量清楚,又怎么能耐得住寂寞?李碧华用青蛇和白蛇“妖”的身份去表达人性情欲的美好,其目的不在于批判传统思想,而是深化对于女性难以逃脱男权社会中命运轮回的思考,从而回归小说中人性、欲望的主题。
五、结语
“白蛇”故事在历史中反复被讲述和续写,李碧华从性别视角对这个故事所进行的重写,是对女性地位的深层次探索。翩翩美少年其实是懦弱无能的伪君子,替天行道、降妖除魔的得道高僧其实是虚伪的假正经。当女性在人间经历了性别情感认知后,即使经历过千年,历史的洪流也冲不断女性意识的成长和扩大。在李碧华的性别叙事下,女性才是自我的救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