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儿与秦罗敷:美丽形象背后的人文主义光辉
2019-12-27李茂臻
李茂臻
《美女与野兽》是欧洲中世纪的一个童话故事,于1550年首次成书,法国女作家玛丽·L·德·博蒙特于1756进行改编,确立了善恶的主题;之后英国作家安德鲁·朗于1889年再次改编,进一步提炼故事结构,并使之成为一个广为流传的童话故事[1]。迪士尼分别在1991年(动画版)和2017年(真人版)将其搬上大荧幕,片中主人公贝儿勇敢独立、美丽单纯的形象深入人心,影片也因此成为具有代表性的迪士尼公主题材作品之一。无独有偶,在两千年前的中国,也存在着一个与贝儿在美貌和精神层面高度一致的女性形象,即汉乐府民歌《陌上桑》中的秦罗敷。
首先,二者都有着举世无双的美貌。《美女与野兽》动画开头,贝儿登场的歌舞段落Belle中,歌曲借村民之口唱道:“Now it's no wonder that her name means beauty, her looks have got no parallel(她的名字意味着美人一点不稀奇,她的美貌无人可比)。”片中男性们很欣赏她的美,却又无法理解她的内心,其他女孩们则是对她充满了妒忌,而在《陌上桑》中,当秦罗敷出现在乡间小路上,有这样一段描述:“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可见人们看到秦罗敷,皆被其美貌所吸引,少年搔首弄姿,手忙脚乱,耕作的人忘记了手头的工作,全都呆呆地看着秦罗敷。
其次,二者出场之后的遭遇也如出一辙,即遇到身居高位的男性求爱。贝儿遇到的加斯顿,是一个英俊高大、在村中颇有地位的男性。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要求贝儿思考终身大事,而秦罗敷则遇到了地方长官:“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听完秦罗敷的自我介绍,使君进而邀请道:“宁可共载不?”面对这种气势凌人的“求爱”,贝儿和秦罗敷的回应,让她们成为女性人格之美的典范。
一、异曲同工的人物设定
贝儿、秦罗敷两个人物在基本设定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除了美貌之外,在个性上,贝儿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法国农村女孩。她喜欢离群独处,埋头读书,村里人因此称她为“odd、funny、strange、special”(古怪、有趣、奇异、特别),只有父亲理解她,并肯定她“超前于时代”。父亲在1991版中是一个发明家,在2017版中是一个艺术家,这两种身份都对贝儿形成求知好学、向往精彩世界的品格具有积极影响。从二人温暖默契的父女互动中,人们看到了贝儿善良、孝顺的品质。贝儿渴望冒险,并勇于探索未知的世界,这也是她对于人格独立的追求。
秦罗敷的身世则显得富有神秘色彩。首先,她一登场,就给读者制造了层层迷雾:“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秦罗敷盛装采桑之举,令人难以确定其身份。在汉代之前,桑林是一个具有特殊民俗含义的场所,它不仅是举行社祭活动的地点,也是男女约会的礼俗之所,也是采桑的劳动场所[2],因此,秦罗敷的身份也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种,秦罗敷可能是参加祭典的巫女。古代赵地有高禖祭祀的礼俗,这是一种在桑林举办的祈求生殖繁盛的祭祀活动。女巫通常打扮得非常漂亮,以便更好地完成侍奉鬼神的祭祀使命[3],因此,秦罗敷很可能是赵地民间高禖祭祀的尸女,因为她华丽的首饰和装扮非常接近祭典礼服,而不是从事农业劳动的装束。如果这一说法成立,那么秦罗敷就是一个坚守职业道德的巫女,相较于其他巫女为了金钱不惜“欺诬细民,荧惑百姓”,她不为富贵所动,而把职责摆在首位。笔者认为,这种说法虽然肯定了秦罗敷的职业操守,但是缺乏在人格独立性上的深入探索。
第二种,秦罗敷可能是参加集会的贵妇。桑林是男女贵族的社交之所,“采桑”也就演化成一种象征性的社交礼节。秦罗敷盛装打扮,带着精巧细致的笼子,这显然不符合农业生产的要求;相反,倒可以将其定位为参加桑林集会的贵妇人。如果这一说法成立,那么之后秦罗敷所描述的官员夫婿就可能是真实的。笔者认为,这一说法虽然符合逻辑,但是在精神价值上,秦罗敷却成了以权压权的官太太,其中的人文价值会大打折扣。
第三种,秦罗敷可能是理想化的农家女。如果说贝儿的名字Belle即是Beauty(美人)之喻,那么秦罗敷这个名字亦是汉代美女的通称。在另一首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也有“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的描述。可见,这两个名字都带有某种抽象的典型化意味,是人们对女性之美的向往。在古代赵地,邯郸地区思想较为开放,在《史记》《汉书》等文献中,有如下记载:“邯郸男子,相聚游戏、慷慨悲歌,女子则学习歌舞技艺,不远千里奔富厚之所。”司马熹曾对赵王说:“赵,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也。”这都说明邯郸作为音乐之都,集中了当时最优秀的歌舞艺术人才[4]。而秦罗敷很可能是赵国歌女的典型。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欲美其人,先美其物”这样的创作手法,也有把道德价值寄托于人物身上而将其美化的文学现象,因此,就不难理解秦罗敷身为农家采桑之女,却衣着华美、饰品名贵、气质高贵典雅,即由物象之美来衬托人物品德的高洁纯美[5]。笔者对这种说法更加认同,秦罗敷应该是一个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艺术典型,她既是来自农家的普通女孩,也是高度理想化的美的典范。因此,她的抗争,才更能体现出女性人格的独立和自觉。
二、行为模式与人格觉醒
贝儿和秦罗敷二人在遇到“求爱”时所作的回应,展现出二人各具特色的行为模式和人格特质。
在贝儿身上,人们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她对自由的追求。她有着独立的人格,既向往爱情,也追求自由。在恋爱上,她没有在村中找到满意的对象(包括加斯顿),故而宁愿变成“老姑娘”,也不愿委曲求全。在野兽的城堡中,尽管她在内心已经对野兽产生了爱意,但当野兽问他:“你认为在这里会幸福吗?”她却反问道:“没有自由的人会幸福吗?”
贝儿的行为带有自我觉醒的女性主义色彩。贝儿不同于村中其他女孩,她的理想是去看更广阔的世界,而非做加斯顿的“小妻子”。贝儿和男性始终是平等的,甚至展现出女性特有的治愈力量,进而拯救了男性。这一点让她在精神价值上超越了等待王子之吻的白雪公主和睡美人。贝儿不是一个依赖男性的弱女子,父亲被野兽囚禁,她只身前去救援;野兽在狼群中救下了她,她随后也在城堡大战中救下了野兽,这一次,是她用吻唤醒王子。
在某些层面,贝儿展现出超越女性的力量,即对于男性灵魂的拯救。当野兽被狼群咬伤后,贝儿耐心陪护在他身边,不仅让其恢复了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是,她在这个过程中教会了野兽正确去爱,让野兽明白爱一个人就要尊重她,而不是占有她[6]。野兽被她的精神力量感化了,他学会了尊重和爱,于是答应还贝儿自由,尽管这样做的后果是玫瑰凋零后自己将永世为兽。野兽用无私的爱战胜了自私和冷漠,完成了自我灵魂的救赎。
生活在汉代的秦罗敷固然不会有法国18世纪的启蒙主义思想,但是她仍然为我们展现出人格的尊严和自觉。面对使君的邀请,秦罗敷表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机智和勇敢,她开口就对使君严词拒绝:“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紧接着,她向使君描述了一个完美的夫婿形象:“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使君听得垂头丧气,只得逃之夭夭。根据以上描述,人们可以看出罗敷的夫婿是一个出身平民、风度儒雅、勤奋进取的官吏。他十五岁做了郡府的学徒小吏,二十岁成为正式郡吏,三十岁经察举担任郎官,四十岁得以外补,成为县令长相(县官),而这并不比使君(郡守)官位高[7]。这一点是符合汉代官制的,如果秦罗敷说的是事实,她确实是一个官太太(有夫之妇),面对高官的求爱,她恪守贞操,不慕荣华,那么她身上的人格觉醒意义就很有限了。
笔者认为,秦罗敷所描述的完美夫婿,与其说是真实情况,不如说是她对爱情的想象。首先,秦罗敷本人年龄在15~20岁,而她描述的夫婿已年逾四十,二者年龄差距较大,不是理想的年龄搭配。其次,如果夫婿真的存在,秦罗敷大可直接报出夫婿的姓名、官职,甚至夸大官职位阶,而不必详细描述夫婿的仕途经历,不仅道出夫婿的平民出身,而且最终官职还不及对方,这样既不能以权压人,也无法充分保护自己。最后,前面提到桑林在某种程度上是男女交际之所,秦罗敷盛装打扮去采桑,很可能是作为未婚女子去会见潜在的恋爱对象,因此采桑之举本身有着寻找爱情的内涵,而使君虽然位高权重,却未能打动秦罗敷的芳心,由此可见秦罗敷的高贵人格,她宁愿选择一个出身平民的小吏做自己的丈夫,也不愿委身权贵而成为其附属。在富贵荣华和爱情理想之间,她选择后者,物质利益让位于有尊严的幸福生活,这正是她人格独立的体现。
三、爱情理想与价值追求
贝儿和秦罗敷二人的爱情理想,折射出其各自不同的价值追求,而这价值追求的背后,正是东西方不同的传统文化底蕴。
加斯顿和野兽是贝儿潜在的两种恋爱选择。加斯顿高大英俊,在本地颇有影响力,并且受到村民的欢迎和爱戴,但他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未能表现出对于知识的尊重。对于女性,他完全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只想让贝儿做一个给自己生儿育女、整理家务的“小妻子”,而没有丝毫的平等观念。随着故事的深入,人们了解到他还是一个自大、自恋、自私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例如:他为了得到贝儿不惜害死贝儿父亲,并在战斗中把朋友扔在一旁不管不顾。
而野兽与加斯顿恰恰相反。野兽丑陋无比,受到诅咒,生活在阴暗的城堡里,完全被社会边缘化。但是,他有着良好的贵族修养,有相当丰富的知识,以平等的眼光看待贝儿。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一个能够不断成长的人,从起初的自私冷漠,到慢慢学会爱与被爱,学会尊重他人,乃至最后为成全他人而牺牲自己。
贝儿选择了本性善良的野兽。这种选择的背后,正是基督教文化基础上的人文主义思想。首先,贝儿所追求的爱情是建立在价值认同上的真爱。贝儿和加斯顿在思想上毫无共同点,他们不可能理解对方,也不会产生真诚的感情。贝儿是一个天性善良的女孩,她用平等的眼光善待周围的每个人,而野兽原本也是一个单纯的小王子,只因母亲去世,他成长的过程中缺少关怀,因而变得自私冷漠,并最终遭到诅咒。基督教的平等博爱精神构成了二人内在的心灵联结,他们在相互理解中建立了真挚深厚的感情。再者,贝儿身上体现出了自由意志和拯救力量。贝儿心怀理想,向往自由,希望通过学习和探索得到其生命价值的提升,从而造就自己的人生。在这一点上,她的人格是高度独立和自觉的,而在故事中,她以英雄般的智慧和勇气,破除了诅咒,拯救了野兽的灵魂。很明显,这是一种基于基督教救世思想的心理结构下的行动范式,因此,可以说,贝儿是一个自由理想的化身。
秦罗敷的潜在恋爱选择则是使君和“夫婿”。作为本地行政长官,使君(郡守)位高权重,虽然在对秦罗敷的求爱过程中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风度和克制,比如他说:“宁可共载不?”这是一种比较含蓄的爱意表达,并不露骨,而在遭到拒绝后,他也没有恼羞成怒,只是默默离开,这可以说明他是一个礼节修养不错的人[8],但是,表面上遵守礼节,他内心却是轻浮的,随随便便就邀请一个女孩上自己的车,秦罗敷也对此完全不能接受。
而秦罗敷描述的夫婿形象,则是她价值观的体现。这位夫婿是一个出身平民,但他是一位上进努力的官吏,他风度翩翩,富有美名,这也暗示他道德高尚,受人尊敬。秦罗敷拒绝了达官显贵,而寄情于翩翩君子,这一点,体现了儒家人文主义思想对她的深刻影响。
前文提到秦罗敷是赵国歌女的典型。最初的歌女们“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9],歌女们原本是追求物质财富、专事涂脂抹粉和歌舞表演的女性群体,而在《陌上桑》中,儒家人文主义思想赋予了秦罗敷全新的人格,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儒家的道德理性主义战胜物欲情欲,即价值理性战胜了工具理性。歌女原本是逐利而居、以声色换取财富的女子,本着工具理性行事,而秦罗敷则有了独立的道德理性自觉,她没有考虑使君所能带给她的物质利益,而是选择坚守其道德价值。二是儒家人文主义赋予秦罗敷道德层面的人格独立,这种人格独立体现在对于理想的坚持和对尊严的捍卫上。在中国汉代,秦罗敷固然不能像贝儿那样追求婚姻自由,但她可以保持人格的独立和高贵,面对权贵的过分要求,她毫不胆怯,智慧幽默地予以拒绝,言语中不乏嘲讽之意。她绝不是一个权贵可以随意玩弄的采桑女,而是坚决捍卫尊严的独立女性。她期待自己可以拥有美好的爱情婚姻,并愿意为此而坚守,这种人性光辉,让她成为道德理想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