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文化性格蠡测
2019-12-27王宁
王 宁
贾宝玉作为《红楼梦》中的男主人公,承载着曹雪芹的哲学、文学、思想。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研究者多将宝玉的文化性格定位于反封建的典型,这代表了特定历史时代最高研究水平。笔者赞同对宝玉的文化性格进行重新界定,并且更倾向于将宝玉的文化性格定位在修正后的阳明心学之上。
一、从宝玉对“四书”的推崇定位其文化性格的宋学特征
儒家经典素有“十三经”之称。“十三经”大致可以分为以《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为代表的“五经”文献系统和以《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为代表的“四书”文献系统。从哲学发展史来看,汉唐学术主要以“五经”文献为其哲学诠释的基础文献,宋明学术主要以“四书”文献为其哲学诠释的基础文献。
王安石把“四书学”上升为官学,二程(程颢和程颐)建立理学的四书学体系,到朱熹完成集大成的‘理一分殊’的四书学体系,四书学成为儒家“十三经”经学体系的重心。可见,对“四书”的尊崇是宋学确定的标志之一。借助经学史、哲学史设定的学术坐标,大致可以将贾宝玉的文化性格定位于宋学阶段。
第一,宝玉对“四书”十分尊重。《红楼梦》中,贾宝玉虽然“愚顽怕读文章”,但宝玉并非对所有的儒家经典都采取抵制态度。小说中也多次透漏他对“四书”的尊重。“立言竖辞”,也就是中国古人所追求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中的“立言”传统。在宝玉看来,传世典籍中的文字并不能真实地反映人的主体精神,反而对人的主体精神有所遮蔽,他更愿意遵循良知的指引从心所欲。宝玉虽然有胆量否认其他典籍的可信度,却对“四书”存有敬畏之心。
第二,在宝玉的知识结构中,“四书”也占据了重要位置。不可否认,宝玉阅读了大量的小说、戏曲等通俗文献。但在世界观与人生观等重大问题上,“四书”对宝玉的影响不容忽视。
二、从宝玉言行举止进一步定位其文化性格的阳明心学特征
哲学史意义上的宋学虽然可以统称为“道学”,但是却包含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两种不同的哲学形态和体系。前者以程颢、程颐、朱熹为代表,后者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明代后期的哲学思想以王阳明心学影响最著。宝玉的言行举止显示了其文化性格中阳明心学特征。
(一)从宝玉反对科举看其对程朱理学的批判
宝玉对八股时文的厌恶屡屡见于小说行文,值得注意的是,宝玉对科举的反感在小说中有形象代言人——贾雨村。《红楼梦》中依靠科举发迹的人物是贾雨村,贾政对贾雨村青眼有加,于是贾雨村获得了大量出入贾府的机会,这就给小说文本带来了某种象征意义。元明清三朝的科举考试都以程朱理学的经典著作为标准范本,即使是在阳明心学大行其道的明代后期、清代前期也是如此。客观地讲,科举考试只是一种选拔人才的手段,历史上不乏科班出身而言行卓异的知识分子[1]。但是,程朱理学本身就隐含着主体与天理、知识习得与行为约束发生背离的逻辑。
(二)曹雪芹所处的哲学语境
阳明心学把程朱理学高高悬在主体之外的“天理”搬到了主体内部,也就是“良知”的发现,这就大大增加了主体的积极性和主动性。生活在清代前期的曹雪芹完全可以受到阳明学说的影响,这为其塑造宝玉的文化性格提供了哲学底蕴。发挥良知,循着良知的指引行事就是遵守孔孟之教,于是很多人开始走上了率性而为的道路,小说中的宝玉也是如此。
(三)宝玉文化性格中的阳明心学印迹
宝玉有各种新奇的主张,如女儿是水作的骨肉、天地山川只钟情于女儿之类,读者早就烂熟于心。然而,还有其他细节可作为宝玉文化性格的注脚,透漏着阳明心学的印迹。
宝玉对名字的修改体现了他对“名实相副”的追求。程朱理学造就的“禄蠹”埋下了伪善、虚伪的因子,不能保证学者完全做到名实相副。阳明心学横空出世,其目的是解决程朱理学中主体与天理、知识与行动的背离而造成的名实不副问题。从这一点上看,宝玉为丫头改名与阳明心学有一致性。
三、定位宝玉文化性格的复杂性及处理原则的设定
将宝玉的言行举止与特定的哲学发展阶段性特征相互参校,从而定位宝玉的文化性格,这在逻辑上是行得通的,但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就会遇到多重困难,必须设定相应的处理原则。
(一)将宝玉文化性格与哲学特定阶段特征进行对位的困难
将宝玉文化性格与哲学特定阶段特征进行对位有三重困难:第一重困难是对宝玉的言行举止的特征的总结,第二重困难是总结儒学发展的阶段特征,第三重困难是曹雪芹处于思想较为复杂的清代前期,况且我们也不能简单化地将曹雪芹所处的哲学语境与小说文本语境直接划等号。就总结宝玉言行举止特征而言,宝玉的性格是立体的、多彩的,早就脱离了魏晋志怪志人小说的平面化特征,并且较之唐传奇及宋元话本的形象更为复杂。
(二)相关处理原则的设定
毋庸置疑,宝玉文化性格的塑造肯定受到了曹雪芹哲学思想的影响。然而,我们没有直接的文字资料对曹雪芹的哲学思想进行分析。更何况,从作者的哲学思想到小说文学形象的塑造还有一个转换的过程。因此,直接通过曹雪芹所处的时代思想特征来厘定宝玉文化性格的特征,只能获得一个带有推测性的结论,而不是一个必然的结论。换言之,对作家的生存背景与文本形象之间的相似之处要做实事求是的分析,而不能采用简单的处理方式。然而,必须要说明的是:厘定作家的生活年代又是必然要求,因为这为作者笔下人物的文化性格特征划定了时间下限[2]。
对某一文化性格与儒学进行对位比勘要遵守尚新原则。根据一般的逻辑推理原则,应当将宝玉文化性格中最新颖的成分与哲学发展的最新阶段相结合;若某一特征(如对礼法的尊重)同时适用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则可以视为不同历史阶段的共同追求。因为新特点不会在前一个历史时期呈现,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新”;某些旧传统却有可能继续在新阶段得以传递。读者可以根据可靠的事实描述,选择不同的评判标准。例如,将新特点冠以“新颖”“创新”“激进”,将旧特征冠以“保守”“传统”等代表不同价值立场的表述。无论新旧,都属于这个人物形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不能将两者视为水火不容的特点。只有如此,才不至于将宝玉的文化性格打上反叛与保守两个截然相反的标签。实际上,也正是两者的结合才构成了这个丰满的形象。
四、结语
依据小说文本的描述,经过黄宗羲等人修正后的心学特征,以及所设定的、符合逻辑推理的对位比勘原则,笔者倾向于将宝玉的文化性格定位于修正后的阳明心学体系上。宝玉的文化性格中有洒脱、灵动、新颖的一面,这是宝玉超拔的表现,这得益于阳明后学“本体派”的影响;同时,宝玉的文化性格也有尊重部分礼法、追求格物致知的一面,这得益于阳明后学“工夫派”的影响。简言之,宝玉的文化性格更符合修正后的阳明心学特征,这既保证了宝玉的形象活泼生动,又没有使其陷入放纵恣肆的泥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