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口述历史的核心问题
——以纪录片《深巷》为例
2019-12-27王室丹
王室丹
口述历史是搜集和研究历史的一种方法,主要的研究素材是人的记忆,口述历史的实践者和研究者身份多元,不一定局限于历史学家,也可以是记者、老师、学生等等。通过和曾经亲历或亲见、亲闻历史现场的见证人进行对话,用音像形式记录下来这个过程,作为学术分析的素材。在与其他历史文献的比对中,补充历史、从而更加接近具体的历史事件真实。
一、口述历史搜集的记忆来源
口述历史与传统的历史研究方法的最大区别,在于关注个体的记忆,而非由权力垄断者所记录下来的史料。当然,关注和收集个体记忆是在大量掌握史料的基础上进行的。但是在数量庞大的人口和纷繁复杂的记忆里,针对每一个具体的历史问题,到底搜集和记录哪些人的记忆才能更加贴近历史真相呢?一定历史时期和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见证者,或从这二者处直接获取间接记忆的人,是口述历史研究比较合理的记忆来源。
(一)亲历——亲历者的记忆
亲历者的一手记忆,往往是最直观、有最鲜活细节的。收集这样的记忆,真实性和可看性相对来说往往都会更高。以纪录片《深巷》为例,松下富贵楼慰安所原址强占的民房房主的儿子,回忆起自己陪父亲去要回房子却被打发走的经历,情节具体、细节丰富、真实可感,通过这段记忆呈现出了南京大屠杀前后日本人在中国的霸道行径,这与历史书上写“日军对中国进行了残忍的侵略”给人的可感程度是不同的。
再如同样是关注慰安妇问题的纪录片《三十二》和《二十二》,以曾是慰安妇制度亲历者的老人为采访对象,通过她们的记忆还原历史。并且在关注每一个老人被伤害的个体记忆的同时,以32、22这样的采访样本数减小记忆的偏差和偶然性。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亲历者总会一个接一个离去,来不及被记录下来的记忆就会永远消逝,所以对亲历者记忆的收集需要与时间赛跑。
(二)亲见——见证者的记忆
对亲眼见证者记忆的收集,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旁观者的视角或许会比亲历者更加客观;二是,来不及被收集就已经逝去的亲历者记忆,可以一定程度上被见证者还原;三是,见证者的心理状态,也能一定程度上呈现和反映问题。比如《深巷》中,被慰安所强占的民房房主已经去世,但关于这段历史的记忆由他儿子讲出来,依然得到了保留。再如这位儿子回忆父亲“在进城门时因为打着伞忘了低头向日本军官鞠躬,而被侮辱性地打了一顿”,儿子对父亲当时状态和自己心情的回忆、以及被镜头记录下来的年过八旬的儿子提及这段故事时紧紧攥起的颤抖的手和含泪的眼眶。都是对日军压迫中国人民,和国人内心屈辱感的历史呈现。
(三)亲闻——从亲历者和见证者处间接获得的记忆
口口相传是历史故事得以代代传递下来的重要方式,但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往往会使事实出现不同程度的失真。而口述历史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在收集记忆时除了鲜活的细节,更要尽量追求更高的真实性,因此对于间接记忆的获取应该尽量找寻更加接近“一手记忆”的采访对象。比如亲历者和见证者的亲人、师生等有亲近关系和深入交流的人,在难寻亲历者和见证者的情况下,这些人也是可以参考的记忆收集对象。
二、记忆的偏差与价值
从口述历史出现以来,就有人不断地提出疑问:记忆的主观性较强、往往与事实有不同程度的偏差,到底能否呈现“历史的真实”?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秘书长左玉河认为:要求受访者所讲的一切都符合“客观事实”,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受访者没有造假的心态,真诚地回忆和讲述自己的记忆,但时空的偏差和个体的差异,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必定会与客观事实有出入。虽然口述历史作品中,口述者的“主观表达”式的讲故事会比“客观叙述”精彩、有趣,但可信度往往也会相应地降低。所以访问者在对口述者进行访谈之前,需要掌握扎实的史实资料,并且及时引导、真实记录,在必要时可对收集到的有偏差记忆资料进行注释。
口述历史收集口述人的亲历、亲见、亲闻,大多数是第一手资料,所以有生动可感的特点。当事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也更加有可信性和趣味性。口述历史对个体记忆的广泛收集,使得历史研究从单纯的文献求证转向社会、民间资料的发掘,开始给每个个体呈现历史的机会。具有了关注社会下层、“自下而上看历史”的新视角,为历史解释的多样性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
三、记忆是口述历史的核心
纪录片作品《深巷》以南京利济巷慰安所遗址为切入点,还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的慰安妇制度,揭露了南京大屠杀前后日军在南京城的种种丑恶罪行,呈现慰安所遗迹的过去与现状。其中,《深巷》的采访部分,通过对当时南京的“松下富贵楼”慰安所房屋所有者后代的访谈,还原其记忆中亲历和见证事件的过程和细节,呈现、补充和印证了这段历史,并以影像资料的形式保存下来。这与口述历史的研究方法高度吻合。此外,纪录片中对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慰安所周边南京居民的采访,也是关于慰安所遗址保护过程的口述历史资料。因此本文将以《深巷》中的访谈部分为例,从呈现历史、补充历史细节、检验史实和记忆消逝四个角度,论证亲历、亲见、亲闻者的记忆对口述历史研究的决定性作用。
(一)口述历史通过外化记忆的方式呈现历史
历史存在于各种形式的史料之中,但历史亲历者的记忆,同样藏着数量惊人的历史事实,以及事实发生时人的情感和心理。然而随着肉体的死去,没有被留心保存的记忆就会随之远去,一些历史就无法被记录下来。就像利济巷慰安所,遗址作为史料,是慰安妇制度存在的历史证明,但慰安妇制度到底是什么样的,需要人的记忆来还原。因此无论是纪录片《二十二》对曾经是慰安妇的老人的采访,还是《深巷》对日军强抢民房建成慰安所的访谈,都是直接呈现亲历者和见证者对事件的记忆,来记录特定历史时期有代表性的特定事件的经过,间接呈现这一段历史。
以《深巷》中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经盛鸿对韩国慰安妇朴永心指认南京利济巷慰安所的经过为例,就是教授以见证者的视角,通过讲述自己的记忆,对遗址建成过程的一种口述历史式的呈现。
(二)口述历史以个体记忆的方式为历史补充细节
史书和史料呈现的历史,常常是扁平化的、宏观的,除了历史名人和特定人群,鲜少有大量的亲历者记忆中的事实和感受被记录下来。而口述历史的方法,通过对个体记忆的搜集,为宏观的历史补充了微观的细节,使得扁平化的历史变得更加鲜活。
《深巷》中对当时南京“松下富贵楼”慰安所的房屋所有者的两个儿子的采访,就以这两人的记忆呈现了南京大屠杀后日军强占民房的霸道行径,由此体现这一历史时期日军在南京、在中国的蛮横荒诞。两人讲述记忆中当时慰安所老板的态度、房间的布置方式、他们所见的慰安妇的打扮和状态,都是历史鲜活的细节。
再如,慰安所强占的民房房主的三儿子,在回忆自己父亲被日本人打时,详细的情节描述和回忆时眼眶里的热泪、紧攥着的颤抖的手,是对历史事实细节的补充,也是对当时被日本人压迫的中国人民的情绪的记录。在数年之后,也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抗日战争给亲历的中国人带来的创伤后遗症的口述历史式记录。亲历者对事件的评价和观点,也能呈现出一定历史时期当中人的状态。
(三)口述历史挖掘沉睡的记忆来检验历史真相
2004年,曾在中国抗日战争中被日军迫害的朝鲜慰安妇朴永心,被接到南京指认当时的利济巷慰安所。在建筑周边她并未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但当她到达遗址二楼的17号房间,沉睡的记忆瞬间被唤醒,回忆起了这里曾是慰安所的事实,和自己曾经在这里被蹂躏的经历。朴用心作为证人对着镜头指认和讲述了这个慰安所的真相,并留下了影像记录,成为历史的证据。朴永心作为一个已经回到自己祖国几十年的外籍慰安妇,如果没有这次回忆唤醒的过程,和指认采访的经历,她关于慰安所的记忆会随着生命的老去而被逐渐遗忘直至消失。但这次重回遗址挖掘了她沉睡的记忆,证明了日军曾存在的慰安妇制度,也证实了南京利济巷是罪行发生地之一,亲历者的个体记忆检验和证明了历史的真相。
(四)记忆的消逝使历史被遗忘
历史事件亲历者的记忆,会随着人的衰老被淡忘、随着人的逝去而消失在世界上。而随着人的记忆一起离开的,是历史这个庞大躯体的细胞、血肉、甚至某些部分的骨骼。当时间推移、环境变迁、建筑改变、书籍也未记全,那些记忆里存放的历史的轮廓就永远地消失在这世界。
南京的慰安所远不止利济巷遗址这一处,还有《深巷》中提到的位于福安里的慰安所,采访中留下了亲历者对“松下富贵楼”的记忆,但是南京的白菜园慰安所、青南楼慰安所已几乎没有人知道,且遗址也面临着拆迁。《深巷》中,访谈者询问白菜园慰安所旧址周边的许多居民,已经鲜少有人知道这段历史的存在,而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妪提及自己知道曾经有这么个慰安所,但也了解不详。在历史的庞大躯体中,与这里有关的部分只剩残缺不全的骨骼,而丰富鲜活的血肉已经不见。
历史的轮廓永远处于不断被修复的过程之中,而每个时代下的个体记忆都有其社会和历史的双重价值。口述历史作为一种研究方法,以记忆为核心对历史进行还原呈现、补充完善和检验证明。与此同时,记忆也不可否认地可能存在着偏差。因此,在收集记忆的过程中,尽量收集亲历、亲见和亲闻者的记忆,并在访谈和整理时做充分准备,尊重记录真实的同时也做必要的史实批注,使围绕记忆开展的口述历史研究的成果更具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