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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上了传主

2019-12-27刘江滨

文学自由谈 2019年4期
关键词:传记文学元稹李贺

□刘江滨

近两年,我阅读了不少传记文学作品,尤其是唐代诗人的传记。有三点收益:一是比较详细地了解了诗人生平,知晓某一首名诗是在什么背景下产生的,这无疑对诗的理解就更深;就好比以前读诗是孤立的,只看到了花朵,而现在是全面的,不仅看到了整株花树,还看到了哪朵花开在哪一枝上。二是借此温习了大量的诗篇,诗读百遍,其义自见,而且结合着故事读,有趣多了。三是比较熟知了唐代的历史脉络。我们把唐代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是依据诗歌划分的,这是任何朝代都没有的现象。以前一说唐,就光辉得耀眼,读过数部中晚唐诗人传记之后才发现,呵,黑幕一撩,毛骨悚然。

读的传记多了,我还有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许多作者对自己的传主一往情深,好似他就是自己家人、亲戚一样,长期的研读、浸淫、投入,作者和传主产生了感情,甚至爱上了传主。因此,出现在作者笔端下的传主,多是一副光鲜亮丽的正面形象,即使史有定论不可回避的污点,作者也会曲意回护,甚至避而不谈,假装不知。应该说,这个现象绝非孤例,这也几乎是传记文学普遍存在的问题。二十多年前我读北大教授钱理群的《周作人传》,就分明感觉到作者在理性的文字里流淌着对周作人的喜爱,以至于他觍颜事敌、附逆做汉奸的事也好像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而且对保护北大财产、保护李大钊家人都有贡献云云,作者的感情倾向是非常明显的。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如此评价司马迁:“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这也是传记文学应该遵循的基本原则,可许多传记文学恰恰违反了这个原则。

最近我读了一本《半缘修道半缘君——元稹诗传》(赵悦辉著,现代出版社,2018年6月第一版。以下简称《元稹诗传》),作者是一位女性。此书可谓“作者爱上传主”的典型之作。如果作者爱上了传主,那么你还指望这本书会真实可信、公正客观吗?本文借斑窥豹,从这本《元稹诗传》一睹传记文学在这方面的症结所在。

一、通篇充斥溢美之词,对传主涂脂抹粉,不吝唱赞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先看看这个元稹的真实面目。元稹(779—831),字微之,中唐著名诗人,系北魏鲜卑族拓跋氏后裔,改汉姓为元。他与白居易、张籍等开创了新乐府运动,广有诗名,宫中嫔妃以他的诗为乐曲,人称“元才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等名诗句,均出自元稹笔下。他最有名的是传奇《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元代王实甫的名剧《西厢记》即源于此作。元稹与白居易交厚,世人以“元白”并称。我一度不解,元稹比白居易小七岁,诗歌成就也远逊于白,世人为何称二人为“元白”,把元稹放在前边?后稍加琢磨便明白了,元稹曾官至宰相,比白居易官大啊。中国“官本位”历来如此。然而,宰相这个官职非但没有给元稹增誉,反而成其一生最大的污点。因为,他是靠勾结宦官才爬上高位的,故“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旧唐书》)历史这样评价他:“信道不坚,乃丧所守。附宦贵得宰相,居位才三月罢。晚弥沮丧,加廉节不饰云。”(《新唐书》)“素无检,望轻,不为公议所右。”(《唐才子传》)

他一生劣迹斑斑,再举几例。

1、元稹的名作《莺莺传》是他的自传体小说。陈寅恪说:“《莺莺传》为微之自叙之作,其所谓张生即微之之化名,此固无可疑。”(《元白诗笺证稿》)鲁迅说:“《莺莺传》者,即叙张、崔故事,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中国小说史略》)这个故事留下了一个成语“始乱终弃”。元稹为攀高枝,有利仕途,绝情地抛弃了曾西厢幽会云雨的痴情莺莺。这还不算,他在长安赶考时,将莺莺写给他的信以及玉环等信物在众人面前展示,并称莺莺是“妖孽”:“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简直可恶至极,赤裸裸的流氓嘴脸。

2、据《唐语林》载,李贺年少成名,特别为韩愈所推崇。元稹明经及第后,拿着名刺拜访李贺。唐代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进士及第比明经及第难得多,所以,李贺对元稹有点瞧不上,让门人传话:“你都明经及第了,找我何事?”令登门拜访的元稹吃了闭门羹,面都不见,元稹因此怀恨在心。后来,元稹做了礼部侍郎,以李贺父亲名晋肃,且“晋”“进”同音,应避父讳为由,剥夺了李贺的进士资格,狠狠地报复了一把。睚眦必报,典型的小人行径。

3、据《唐才子传》载,诗人张祜经令狐楚推荐,将诗文三百首献给朝廷。皇上十分器重元稹,就咨询他,张祜这些作品怎么样。元稹看了以后说:“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激太过,恐变陛下风教。”“上颔之,由是寂寞而归。”元稹一句话,毁了张祜的大好前程。子曰“君子成人之美”,元稹之举显然非君子所为。张祜最脍炙人口的诗是《何满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元稹也写过一首《何满子》,差张祜远甚。

对这么一个有才华有瑕玷的古代诗人,有确凿可信的史料,客观公正地加以梳理叙写就是。可是,《元稹诗传》的作者为这位风流才子所迷,下笔完全失去了准星,好词美词如廉价鲜花般大把抛撒,有一种非要拉我们一起膜拜元稹不可的劲头。“如果可以,元稹愿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为黎民分忧……淡泊名利,宁静致远是灵魂的升华,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是永恒的拥有,始终如一,大公无私,才是不忘初心不忘君。”呵呵,“大公无私”“不忘初心”这样的词语都整上了。“这种最纯真、最宝贵的本性一直存在于元稹的身上,这是元稹心灵折射出的光辉,真诚、宝贵。元稹传递的是来自心底的仁慈,来自天性的善良。”“伟大高尚的元稹,即使自己被陷害、被污蔑、被贬谪,仍然心系祖国,没有一点儿的埋怨。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赤诚,走在自己热爱的这片土地上。”看到这样的字眼儿,我们简直要把元稹和屈原等量齐观了。如此高绝的评价是否与上面胪列的事例太过于违和了?

二、对传主曲意回护,过度辩解,甚至于罔顾事实

元稹当上宰相源于他勾结宦官,正史、野史均有记载。《旧唐书》《新唐书》均白纸黑字,板上钉钉,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但作者非要推翻这个历史结论,想当然地认定“事实并非如此”。她给出的理由是:1、元稹结交宦官崔潭峻是因为元稹名气太大,崔潭峻喜欢诗歌,是元稹的粉丝,故崔潭峻将元稹的诗推荐给皇帝,引起皇帝欣赏,进而传召,那是崔的事,元稹对太监一向是厌恶的。2、元稹是一位“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的“忠臣”,所以,当上宰相是皇帝知人善任的结果。3、如果元稹是依靠宦官上的位,那怎会只当了三个月的宰相就被罢免了呢?4、唐穆宗当年能当上太子,元稹从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然而,这些理由完全是强词夺理,站不住脚。元稹和崔潭峻结交是稍前的事。元稹进入朝廷之后,和大权在握的知枢密宦官魏弘简成“刎颈之交”,这才是史书言其“附宦贵得宰相”的关键。但我们可爱的作者完全无视,在辩解时只说崔潭峻,不提魏弘简,而在另一处把魏弘简和元稹的勾结说成是“相友善”,因而“穆宗越发敬重”!至于元稹三个月被罢相,是因为他不断排挤打击平叛功臣裴度,唯恐裴度功高名震挤掉他的相位,从而被人利用,弄了个“刺度案”,引得皇帝震怒,被罢职贬黜。虽然他是冤枉的,但也是咎由自取。

元稹和李贺的故事,作者根据《唐语林》的记载,做了一番让人啼笑皆非的推演。说李贺少年成名,一首《雁门太守行》名扬天下,时在长安的元稹慕名前往李贺寓所拜访,却被李贺拒之门外。作者如此写道:“元稹没有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心目中爱国忠贞、大公无私的前辈却是如此的高傲自大、刚愎自用。”天啊,元稹生于779年,李贺生于790年,元稹长李贺整整11岁,怎么李贺反倒成了元稹的前辈?况且,李贺只活了26岁,一辈子都没机会给人当“前辈”。作者接着写道:“虽未见李贺奇异的面孔,但元稹已想象得到其丑陋的内心。”作者为传主打抱不平已到了出离愤怒、匪夷所思的地步了,居然李贺的长相也有了原罪。平心而论,如果说李贺将元稹拒之门外,也只能说是年少轻狂,而后来元稹却以“父讳”为由断送了李贺一生的前程甚至生命,就是地道的小人做派,孰轻孰重,总得讲个公道吧。最后作者断然否定了《唐语林》的记载,认为是“肆意编排”“中伤诬陷”。《唐语林》的作者是宋代的王谠,我想,这个王谠多亏是个古人,如果不幸生在当今,我们的作者难不成要将其诉诸法庭?

对于元稹,陈寅恪先生有一个综合评价:“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一部《莺莺传》将元稹钉在了负心男子始乱终弃的道德耻辱柱上,绝非什么才子风流可以遮掩的。基于后来元稹与女诗人薛涛、刘采春等人混乱的关系,称之“渣男”一点也不为过。作为一名女性,作者确实对元稹在爱情婚姻上不负责任的行为有所批评,但整体而言,还是以原谅、理解、袒护为主。比如,书中有这样的句子:“元稹和管儿(即莺莺——引者注),虽然最后没有在一起,心里留下了伤疤,是生命中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是这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只要曾经拥有,又岂在朝朝暮暮,真心实意地爱过,又何必追求地老天荒?”真是泣血可作桃花看,如果元稹九天有知,该抚掌大笑引为千古知己吧。

三、对传主不利的史料付之阙如,假装不存在

在唐代诗人中,元稹与白居易关系最为密切 ,合称“元白”。《唐才子传》云:“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无逾二公者。”白居易自称:“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间。”元稹死后,白居易写诗、写祭文、写墓志铭,以种种方式怀念这位老朋友,情深意笃,让人感动。《元稹诗传》当然对二人的友谊不吝浓墨重彩加以描述,在此不赘。

但元白二人之间曾经交恶,产生龃龉,本书却丝毫没有提及,我倒是在另一本《白居易传》里读到了这一关节。世界上再好的朋友也会因各种原因发生矛盾,这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况且,元白后来也达成谅解,和好如初,将密切的友谊贯穿一生。那么,本书作者为何要隐讳这一段历史呢?其实很简单,元白龃龉的原因是元稹的丑行,连至交密友都看不过去了。热爱传主的作者把这一页墨写的历史涂成了白纸。从另一角度说,元白交恶恰恰表现了白居易的高洁大义,同样热爱传主的《白居易传》的作者岂肯放过这一笔?

事情是这样的:当朝的裴度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在平叛中战功赫赫,在朝在野极有人望。元稹为爬上宰相高位,唯恐裴度对自己构成威胁,故处处掣肘,排挤打压,与裴度的矛盾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裴度曾一日三次上疏弹劾元稹勾结宦官、祸乱朝廷。尽管元稹最终还是如愿当上宰相,却因“刺度案”,宝座尚未坐热就被罢免。皇帝各打五十大板,裴度同时也遭贬谪。白居易身为朝廷大臣,洞若观火,他并未因“刺度案”是被人诬陷而原谅元稹,认为他罪有应得,而站在国家社稷角度讲,裴度被贬,完全是冤枉的。在这种情况下,白居易写了一封《谏请不用奸臣表》上疏皇帝,弹劾元稹,为裴度抱屈,直斥元稹为“奸臣”!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矫诈乱邪,实元稹之过,朝廷俱恶,卿士同怨。”“今天下钦度者多,奉稹者少,陛下不念其功,何忍信其奸臣之论?况裴度有平蔡之功,元稹有嚣轩之过。”“臣素与元稹至交,不欲发明,伏以大臣沉屈,不利于国,方断往日之交,以存国章之政。”(《全唐文》)白居易不因私废公,坚持公平正义,赢得朝野一片赞叹。《新唐书》评价白居易云:“呜呼,居易其贤哉!”

元白知音,千古佳话,你侬我侬,心心相印,确属不易。但在事关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两人的人品、格局、胸襟见出了高下分野。

当然不可否认,关于《谏请不用奸臣表》一文存在争议,有人认为并非白居易所作,是有人伪造的,理由也是元白二人好了一辈子,白居易怎么会上表弹劾元稹呢?如果真是这样,《元稹诗传》更应该为之一辩。无论如何,这件事关涉重大,作者是不应回避的。

综上,溢美、回护、掩恶,可谓传记文学最易犯的三种错误,其根子即作者爱上传主所致。作为一个研究主体,每一位作者都难免在研究、阐发、写作过程中掺入个人情感、主观倾向,我认为这也是正常的事情,但是不能逾越一条红线,那就是不能违背最基本的历史事实,让历史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传记文学虽然属于文学范畴,但由于所写的人物是真实存在的,那就必须遵循“真、信、活”(真实、可靠、生动)的原则,必须有一份为历史负责的严谨客观的态度,还历史和人物以本来面目。而作者爱上传主,无疑会出现狂热、迷乱、崇拜等非理性情感,从而丧失秉笔直书的“史笔”立场,这是传记文学的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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