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诗派清淡诗风之成因
2019-12-27陈海燕
陈海燕
岭南诗派,源起唐代“文场元帅”张九龄,兴于元末明初的“南园五子”孙蕡、王佐、赵介、李德、黄哲,后有“南园后五子”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岭南三大家”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还有张维屏、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等一大批优秀的诗人,是中国诗坛上极具影响力和地方特色的诗派。岭南诗派的创作风格独具特色,论述颇多。国学大师汪辟疆《说现代诗》云:“岭南诗派,肇自曲江;昌黎、东坡,以流人习处是邦,流风余韵,久播岭表。宋元而后,沾溉靡穷。迄于明清,邝露、陈恭尹、屈大均、梁佩兰、黎遂球诸家,先后继起,沉雄清丽,蔚为正声。”[1]高糠《唐诗品汇》谈张九龄:“张曲江《感遇》等作,雅正冲淡。”徐泰在《诗谈》中称孙蕡诗“清圆流丽”。根据这些论述,后世学者将岭南诗派创作风格概括为雄直、清淡。雄直之风的成因,当代学者陈永正先生等均有研究。其实,雅是正统,是主流,岭南诗派源于张九龄,张九龄乃玄宗宰相,岭南诗派兴于南园五先生,南园五先生以黄哲为先,他们相继出仕为官,近朝堂而摹朝堂之音,岭南诗派之雅便是自然。清淡风格则不同,清淡是淡泊名利,是超然物外,是怡然自得,是非主流,是岭南诗派独特的风格。笔者为岭南人,生于斯长于斯,对岭南风物人情知之甚微,借鉴已有的研究成果,分析岭南诗派清淡诗风形成的原因。
一、地域原因
中国文学发展的地域性特征一直表现明显。《诗经》“风、雅、颂”的“风”就是十五国风,就是十五国各地区的乐调,体现出十五国不同的风俗面貌和地域特征。岭南诗作也体现了地域特征。
岭南处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五岭以南,远离中原,远离朝堂。由于地域原因,一方面,岭南学子不为朝堂所关注;另一方面,岭南学子也不甚关注朝堂。虽然从张九龄到“南园五子”等人皆曾出仕,但除张九龄外,其余诸人皆官阶较低,且即使在出仕之时,也并不醉心于官场。一面过着出仕生活,一面怀念故土,怀念旧时生活。如赵介《听雨》:“池草不成梦,春眠听雨声。吴蚕朝食叶,汉马夕归营。花径红应满,溪桥绿渐平。南园多酒伴,有约候新晴。”[2]虽然人在异乡,但是心中所念所想,皆是岭南旧景,皆是南园旧伴。
相对于对朝堂政治的不关注,岭南人更为关注生活,尤其关注美景美食。岭南诗人创作了大量以生活为主题的诗歌。罗浮山、西樵山、鼎湖山、丹霞山、珠江、花田等自然人文景观,荔枝、木棉、龙眼、枇杷、槟榔等本土特色物产,赛龙舟,逛花街,游花灯等特具本土特色的民俗活动,皆在岭南诗人的诗作中大量出现。历史上没有哪个诗派像岭南诗派那样,留下如此之多游山玩水、品味美食,尤其是品味佳果的诗作。
品味佳果之诗作又以品荔枝为最多。据统计,屈大均仅荔枝诗就有56首,这里摘录三首[3]。
六月增城百品佳,居人只贩尚书怀。玉栏金井殊无价,换尽蛮娘翡翠钗。(《尚书怀》)
尚书怀是荔枝的一个品种,又称“怀枝”,明朝尚书湛甘泉(若水)游福建仙凤亭得品良荔,于是怀核而归,带回家乡广东增城沙贝(今新塘镇)种植,因而得名“尚书怀”。“蛮娘”为得尚书怀荔枝,不惜用翡翠钗来换,生动地刻画了增城人对尚书怀的喜爱,也展现了增城街市之热闹繁华。
新梳宝髻牡丹松,旧染绫襦荔子红。金钏换来媚夫婿,一盘都是状元红。(《荔支》其七)
状元红也是荔枝的一个品种,此诗写女子为博得夫婿欢喜,不惜用金钗来换荔枝。在这两首诗中,岭南女子不惜用金钏和翡翠钗来换取荔枝,可见民众对荔枝的喜爱,也尽显岭南女子的豪迈之气。把生活描摹得细致可喜。
国家还应当为海外投资及其投资者提供有力的国际投资条约保障,明确东道国对中国投资及其投资者有提供充分保护与安全的义务。此项条约权利、义务需通过构建中国特色投资条约“保护与安全”条款和将投资特定合同方对中国投资者所负私法上的安全保护义务上升为条约义务的“保护伞”条款来实现。
东洲烟水接西洲,载出离支万斛舟。自夏徂秋皆辟谷,不知人世有通侯。(《荔支》其八)
这首诗写的是诗人来到增城新塘的东洲西洲一带,亲眼目睹荔枝丰收,满载而归的景象。于是甘愿自夏至秋独食荔枝,其他都可以不管,就连功名利禄也可就此抛诸脑后了。
由于特殊的地域原因,岭南民风淳朴真实,社会相对安定,生活气息浓厚,这是岭南诗派清淡之风形成的重要原因。
二、物候原因
《广东新语·序》说:“物产之瑰奇,风俗之推迁,气候之参错,与中州绝异。”[4]这种绝异于中原的气候和物产,造就了岭南绝异于中原的风土人情。这种绝异于中原的风土人情,体现在岭南诗人的作品中,就呈现出一种绝异于中原的清淡之风。
(一)气候
岭南谚云:四时皆是夏,有雨便是秋。以广东为例,全省从北向南分别为中亚热带、南亚热带和热带气候,各地年均气温在18~24 ℃,省会广州年平均气温为21.9 ℃。根据气候季节划分标准,夏季的温度标准为日平均气温或滑动平均气温大于等于22 ℃。如此看来,正是“四时皆是夏”。
因为这样的四季如夏,加之岭南日照充足、雨水充沛,树木四季常青,花儿常开不败。在这里,没有春的焕发,也没有秋的萧瑟。按当地人的生活感受,岭南只有长长的夏季和短暂的冬季,春秋几乎转瞬即逝,还没来得及感受就过去了。因此,岭南人不知有春,不知有秋,也便没有伤春悲秋之作。作品中少去了悲伤,诗风自然清淡。
(二)物产
李光《食粥诗》云:“岭南气候恶,永日值三伏。”作为外来者,李光认为岭南酷暑难耐,气候恶劣。事实上,温度高正是光照充足、热量丰富的体现。岭南土地适宜性广,复种条件好,生物生长量大,具有较强的生产能力。五岭阻隔了北方的风雪,加上降水充沛,岭南人勤劳务本,农作物生长良好。同时,岭南拥有广阔的海域面积,渔业收获丰富。因此,岭南物产丰饶,人民生活富足。
岭南富庶天下闻,四时风气长如春,长城百雉白云里,城下一带春江水。少年行乐随处佳,城南濠畔更繁华。朱楼十里映杨柳,帘栊上下开户牖。闽姬越女颜如花,蛮歌野曲声咿哑。岢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春风列屋艳神仙,夜月满江闻管弦。良辰吉日天气好,翡翠明珠照烟岛。乱鸣鼍鼓竞龙舟,争睹金钗斗百草。游冶留连望所归,千门灯火烂相辉。游人过处锦成阵,公子醉时花满堤,扶留叶青蚬灰白,盘饤槟榔邀上客。丹荔枇杷火齐山,素馨茉莉天香国。别来风物不堪论,寥落秋花对酒樽。回首旧游歌舞地,西风斜日淡黄昏。
这首诗写的是珠江边的广州城,景色怡人,少年、美女游江、吟唱,繁花似锦,美食满盘,大家尽情享乐,流连忘返。在物质富足的情况下,岭南人过着快乐怡然的日子,唱曲、宴饮,相约出游,品味美食。这种怡然的生活体现在诗作中,就是一种怡然清淡之风。
三、诗人个性特征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也是作者性格特征、精神面貌的体现。岭南诗派的创作风格,也是岭南诗人个性特征的体现。
岭南光照充足,降水充沛,但是同时,岭南处东亚季风气候区,具有热带、亚热带季风海洋性气候热带。因此,岭南各种气象灾害多发,主要灾害有暴雨、冰雹、热带风暴、台风等,灾种多,灾期长,发生频率高,灾害重。年复一年,岭南人的家园被灾难一次一次地摧毁,又一次一次重建家园。在长期的对抗自然灾害的过程中,铸造了岭南人顽强、坚韧、百折不挠的个性。与此同时,岭南土地肥沃,光照充足、雨水充沛,只要付出就会有收获。在长期的耕种丰收过程中,培养了岭南人乐观、豁达的个性。
岭南诗人坚韧、豁达的个性,体现在面对困境时,不是一味感怀悲伤,而是坚强面对,寄望未来。即使身处逆境,仍能自我排解,体现出乐观豁达的精神境界。这些体现在岭南诗人的诗作中,呈现出淡泊以致远之风。如孙蕡《平原田家行》:
零星矮屋茅数把,散住榆林柳林下。磊墙遮雪防骤风,妇女颓垣拾砖瓦。黄牛买得新垦田,土戟犁浅牛欲眠。古河无水挂龙骨,自萦蒲绳探苦泉。山蚕食叶黄茧老,野火烧桑桑树倒。四畔灵鸡喔喔啼,九月霜风落红枣。春丝夏绢输税钱,木绵纺布寒暑穿。放舂黄米为新酒,学唱货郎为管弦。平田旱多麦少熟,杏尽梨枯惟食粟。衣粗食恶莫用悲,犹胜北军离乱时。
又如孙蕡《平原行》:
古原县郭如荒村,家家草屋荆条门。自罹丧乱新复业,千家今有一家存。稚子采薪割蒿草,妇女携筐拾梨枣。丁男应役不在家,长驾牛车走东道。黄河水涸无鱼虾,居人七月方食瓜。人烟星散不成集,棠梨苦叶烹为茶。凌州九月官税促,黍子在田犹未熟。春霜夏旱蚕事空,不卖新丝卖黄犊。银河七夕如水流,明年麦好君莫愁。
这两首诗,是孙蕡任山东平原县(今山东聊城)主簿时所作,用细致入微的笔墨刻画平原百姓生活的艰难,草屋荆门、颓垣残瓦、河干井枯、蚕老桑烧、缺衣少食,令人同情。官府课税催逼又紧,百姓生活难以为继。但是,在悲痛的同时,孙蕡也表达了坚定的信念。即使无屋可居,无地可种,无稻可食,无布可衣,几乎无路可走,也依然要心存希望,要顽强面对艰难,坚韧前行。即使“衣粗食恶”也不要悲伤,劝慰大家,如今生活虽然艰难,却“犹胜北军离乱时”。鼓励大家,如今虽然身处困境,但是“银河七夕如水流,明年麦好君莫愁”,咬紧牙关,度过艰难岁月,希望就在明年。语言朴实自然,情感真挚,表达了对百姓的安慰和鼓励。在诗中,所有艰难似乎不过是云淡风轻的过眼云烟,又体现出一种处变不惊、泰然自若的风度。这种风度体现在诗歌中,就呈现为清淡之风。
当然,岭南诗人也并非不识愁滋味之人。岭南诗派的诗人也曾经写下过一些含愁带悲之诗,而且从艺术和情感两方面来分析,都并不逊色于其他诗人。如李德《立秋日登汉阳朝宗楼怀乡中诸友》:湖山兴不浅,而我亦淹留。得罪缘微禄,怀君属早秋。淡云乡树远,孤月旅情幽。借问衡阳雁,何时到广州?再如黄哲《舟泊龙湾寄孙仲衍》:吴樯楚柁十年间,又度秦淮虎豹关。眼底故人成寂寞,梦中尘业负高闲。九州风雨东南会,七泽波涛日夜还。江上思君云路杳,掀篷愁对蒋陵山。
当离家背井漂泊异乡,当胸怀壮志无从舒展,岭南诗人也会在诗作中抒发愁思、幽思。但这种愁思幽思大多很快被岭南人坚韧、豁达的性格冲淡。例如李德《立秋日登汉阳朝宗楼怀乡中诸友》,淹留他乡,怀念故人,偏逢早秋,塑造了“淡云乡树远,孤月旅情幽”的悲伤意境,但是最后的“借问衡阳雁,何时到广州”既是抒发自己对广州的思念,也寄托了自己回乡的希冀。再如,黄哲《舟泊龙湾寄孙仲衍》,同样表达了对家乡故人深切的思念,散发浓浓的哀思,但是最后的“掀篷”二字生动活泼,淡化了哀愁。
坚韧、豁达的个性特征,使岭南诗人无论处境顺逆,皆能安之若泰、怀揣希望。即便赴死,也是从容自若,而不是慷慨悲恸。如岭南诗宗孙蕡之死。孙蕡因胡惟庸案余波而受牵连将斩,监斩官劝他上疏自白,孙蕡放弃上疏,吟江沩《临刑诗》:“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6]逆境有何怕?生死有何惧?这种坚韧、豁达的精神和气质体现在岭南诗人的诗作中,就呈现为清淡之风。
四、结语
岭南诗派作为地域诗派,地域特征明显。特殊的地理位置,特殊的物候,以及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物候塑造的诗人的特殊的性格特征,造就了岭南诗派异于中原诗派的清淡之风。这种清淡之风贯穿岭南诗人的作品,呈现岭南文学的独特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