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认同与李贺诗中的汉朝书写
2019-12-27郭浩源
郭浩源
(西安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16)
文学主体拥有的身份不同,必然会导致文学主体对社会生活的理解有异。见诸文学创作,体现为创作内容中的个性化特征。李贺诗中运用了较多的汉朝典故和史实,这些作品个性鲜明,表现出“汉朝书写”的某些特征。其原因与诗人“皇族后裔”“失意文人”及“奉礼郎”三重身份不无关系。
一、作家身份与文学创作的关系
对“身份”的经典定义是拉尔夫·林顿于1936年给出的:“身份是在特定社会结构中所占据的一个位置。”[1]除此之外,学界对身份的定义大致可分为六种:在社会上的位置;在等级制度中的位置;一种继承来的社会地位;任何一种用客观的特点(如职业、收入等)测量的地位;声望;权利与义务的集合[2]。
身份按照获得的先后顺序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先赋身份,一类是自致身份。先赋身份是指个人出生时受遗传及其家庭因素影响获得的社会身份,自致身份是指个人通过努力奋斗获得的社会身份。作家在获得每一类身份后,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义务,进而通过潜意识或者无意识的方式影响着作家的价值观、思维方式、审美旨趣以及观察社会的视角,同时影响其艺术创作。这与西方所谓的“前理解”有相通之处。
前理解概念最早见于古希腊哲人的论著中。亚理士多德在《后分析篇》中首先意识到前理解概念的存在:“每个合理的学说和教导都依赖于以前得来的认识。”伊壁鸠鲁将这种产生于理解之前的理解概括为“前概念”,并指明“要在‘前概念’里去认识真理标准,我们经验的一切将根据我们已经认识的东西去衡量,没有前概念,也就不可能对一个新事物进行评判”。[3]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将伊壁鸠鲁的“前概念”重新概括为理解的前结构,认为其包含前有、前见与前把握三种要素,并指出对一切事物理解的过程都具有这种前结构。之后,伽达默尔在此基础上将海德格尔的“理解前结构”总结为前理解概念,并与“视域”概念相配合,进一步阐释了理解事物的过程。
伽达默尔认为,在理解事物之前,我们会对事物本身有一种前理解。这种前理解为我们理解事物提供了一个看待事物的固定角度,即“视域”。我们所理解的事物都是在这个固定视域下观照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必然不是全面正确的。所以我们需要多次重复这一运动,才能对某一事物实现全面正确的理解,这种重复运动被称为“诠释学循环”。例如,我们的视觉只能看到一面墙,而对墙的另三面不甚了解,所以我们认识到的墙只有一面,这样的理解是不全面的,如果要达到对墙的全面的认识,就需要对墙从各种视域下进行反复理解。
虽然前理解概念是诠释学术语,但用其解释作者身份影响下的文学创作问题也是合乎逻辑的,毕竟文学作品中蕴含着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在作者体验生活,获得对生活的全面理解之前,身份因素必然会影响作者对生活的前理解,而这种前理解通常以期望、义务、责任等形式出现,限制作者观照生活的视域,影响作者对生活的理解,继而影响作者的文学创作。从这一层面讲,身份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不言而明。每位作者的身份不一,其对生活的“前理解”有别,观察现实的“视域”也就不同,见诸文学也就多呈现出个性化特征,而这种个性化特征在李贺的汉朝书写作品中尤为突出。
二、李贺诗中的汉朝书写与其身份
汉朝书写,是唐代诗人采用“以汉喻唐”比喻方式进行诗歌创作的文学现象。具体表现为以汉之人事抒发情思,如杜甫在《兵车行》中,以“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来抒发对唐玄宗好大喜功,热衷开疆拓土一事以致民不聊生后果的不满;或直接以汉皇喻唐皇,如白居易《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以汉皇为喻,婉转引出李杨二人的爱情故事;或以汉代建筑地点比喻唐代的建筑胜迹,如张籍在《华清宫》中,以“汉离宫”比喻华清宫,暗示自己对前朝盛世的追忆与思念。受前人创作的影响,李贺也学习“以汉喻唐”的创作方式,创作出一些汉朝书写作品。尽管这部分作品数量不多,但仍具有个性特征,体现为这些作品在题材内容方面具有重复性。
李贺笔下的汉朝书写作品共有19首。这些作品按题材可分为讽刺类以及述怀类。其中,讽刺类作品主要是用汉武帝事,讽刺唐宪宗求仙,如《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仙人》《拂舞歌辞》《马诗二十三首·其二十三》《苦昼短》《官街鼓》《昆仑使者》《古悠悠行》等。也有一些以汉皇为喻,讽刺唐宪宗任用奸佞的作品,如《感讽五首·其二》。述怀类作品则是以汉朝文士自比,抒发感叹自己坎坷蹭蹬的人生经历,如《咏怀二首·其一》《南园十三首·其十》《昌谷北园新笋·其四》《南园十三首·其七》《致酒行》、《绿章封事》《春归昌谷》《南园十三首·其十二》《感讽六首·其五》《出城寄权璩杨敬之》等。
反复借古讽谏,屡次用典抒怀,题材内容重复的背后,蕴含着李贺对生活的独到见解与深刻体悟。细读李贺诗集,笔者发现这两类作品在内容、创作时间方面与李贺身份有诸多联系。李贺身份可大致分为三类:首先是李贺的先赋身份。李贺是唐高祖李渊叔父李亮的后裔,算得上是皇族后裔。他也多次在作品中称自己为“宗人”、“宗孙”[4]126、“唐诸王孙”[4]81,并反复强调这一点。其次是李贺于元和五年冬进京应举,受人毁谤,不第而归,获得的第一个自致身份:失意文人身份。最后是元和六年,李贺在韩愈等人的举荐下,萌荫得官,获得的第二个自致身份:太常寺奉礼郎。在题材内容方面,这些身份为李贺写下这部分汉朝书写作品提供了可能,而从创作时间上看,身份也有可能对其创作产生影响。这些汉朝书写作品正是李贺以某种身份站在某种角度、立场,以某种视域对此时期生活观照的结果。
三、单一身份对李贺创作的影响
李贺的述怀类作品更多地受到其失意文人这一自致身份的影响,笔者称其为单一身份影响。在这类作品中,诗人选择同样有着失意经历的汉朝文士,抒发排解忧郁失意心情,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汉朝著名文士司马相如多次出现在这类作品中,如《南园十三首·其七》云: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
借司马相如贫居茂陵的经历,抒发自己应举失利而失意苦痛的心情。
在《咏怀二首·其一》中,李贺写道:
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
借司马相如身后具有很高名望的典故,认为自己可以与相如一样,实现远大的抱负,显示出李贺对于未来的希望与信心。
在《昌谷北园新笋四首》中,李贺以司马相如自比,以“古竹老梢惹碧云,茂陵归卧叹清贫”一句委婉表达出自己因应举失利归隐山谷,显示出此时诗人苦郁心情与贫苦生活。
其他文士形象也在李贺诗中多次出现。在《致酒行》中,李贺写“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自比主父偃,以主父偃早年困顿的生活经历安慰自己,虽然此时失意寥落,但以后一定能功成名就,寄托了李贺对未来的希望与信心。
在《感讽六首·其五》中,李贺写下:
晓菊泫寒露,似悲团扇风。秋凉经汉殿,班子泣衰红。本无辞辇意,岂见入空宫。腰衱珮珠断,灰蝶生阴松。
以班婕妤自比,抱怨自己本来品行端正,却不想遭遇毁谤,导致应举失利的悲惨下场,满篇尽含李贺的愤懑情绪。
在《南园十三首·其十》中,李贺写下“边让今朝忆蔡邕,无心裁曲卧春风”,以边让自比,婉转地表达对韩愈举荐的感激之情以及自己应举失利后的失意情绪。
通过考察这类汉朝文士的生平经历,笔者发现这类文士都具有“失意”特点:司马相如早年无人赏识,不受重用。虽在汉武帝时期任孝文园令,却因病辞官,贫居茂陵;主父偃早年困顿不堪,游说汉朝各地,却无人重用;班婕妤因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在宫廷内大行污蔑、毁谤之事,为保持高洁品性,甘于身处落寞失意的生活;边让年少才高为蔡邕所器重,并将其举荐于何进,然而何进没有重用边让,边让因而失意。考证《李贺年谱》,笔者发现这类文士的“失意”经历同李贺的失意经历有相似之处。
李贺年少好学,每日出游必有创作,回家后也不停歇。勤奋努力的学习态度,使其诗歌成就高于常人。李贺在十八岁时以诗歌干谒韩愈,韩愈当时“送客归,极困”,准备解衣休息。待读完《雁门太守行》后,韩愈“却援带,命邀之”。[5]从这则逸闻能够看出李贺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元和五年,李贺进京应举,却受到他人的无故毁谤。唐人应举,对避讳一事尤为看重,因此李贺不得不离开试院,失意还家。此时的李贺,遇此荒唐事故,心中的愤懑情绪不难想见。这段经历使李贺获得了第一个自致身份:“失意文人”身份。受此身份的影响,李贺选择与自己有着相同“失意”经历的汉朝文士入诗:司马相如与李贺都曾年少才高,却无人重用,度过了一段贫苦的生活;班婕妤与李贺同样是为人所毁谤,不得已过上了失意的生活;主父偃与李贺都曾早年遍游四方,却都无果而归。如果说,选择司马相如、班婕妤、主父偃等人入诗只是偶然的话,那么选择边让入诗则是李贺刻意而为之,因为边让的经历与李贺的经历实在是太相似了:边让年少才高、为人器重与李贺相似;边让受人举荐与李贺相似;边让不受重用也与李贺相似。可以说正是受李贺的“失意文人”身份的影响,李贺才选择如此多的“失意”文士入诗的。
因此,受“失意文人”身份的影响,李贺对生活有一种“失意”的前理解。受此前理解的影响,李贺以“失意”的视域观照社会,仿照前人“以汉喻唐”的创作方式,择选同样有着“失意”特点的汉朝文士,创作出这部分述怀类作品,言辞委婉地抒泄排解自己应举失利后失意苦闷情绪。
四、多重身份对李贺创作的影响
如果说述怀类作品多受单一身份影响的话,李贺的讽刺类作品则受其先赋身份、自致身份的多重影响。在这类作品中,武帝求仙事被屡屡采撷入诗,借以讽刺唐宪宗后期祀神求仙、制药炼丹的荒唐行为。如《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金铜仙人本是汉武帝修建在神明台前,祈求长生的器物[6],是汉武帝求仙一事的象征。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李贺借金铜仙人离开汉宫一事,说明时光流转,进而说明求仙是不可取的荒谬行为。在《古悠悠行》中,李贺凭借金铜仙人随时间消逝的事实写下“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4]83这样惨淡直露的句子,将时光摧残世物的残酷无情摆在宪宗面前,讽刺唐宪宗的求仙行为都是徒费时光的无用之功。在《苦昼短》中,李贺的讽刺之意较上两篇直白许多:作者先言若要是时间停止,就只能斩断驾日而行的神龙的足,“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言下之意是说时间无法停止。接着,作品在最后两句“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4]236中以直白惨淡的笔触写及历史上有名的求仙皇帝:汉武与秦皇二人最终求仙失败,已成枯骨的现实,告诫唐宪宗求仙一事的荒谬与无用。这样借助汉武帝典故讽刺唐宪宗求仙事迹的例子,在这类讽刺作品中俯拾即是,笔者认为,这完全是受其奉礼郎身份的影响。
从创作时间上看,唐宪宗求仙事在《资治通鉴》中详载于元和十三、十四年,但关于唐宪宗求仙的逸闻很可能在元和初就有了。并且受制于古代消息的传播范围,皇帝求仙这种宫廷秘闻只能仅限于宫廷内部传播,宫廷之外的人可能无从知晓。所以唐宪宗求仙事的发生时间与李贺任职奉礼郎的时间有重合之处,这为李贺创作这类讽刺作品提供了条件。从作品内容上看,这类作品与李贺奉礼郎的工作内容也有关联。李贺担任的奉礼郎主要负责祭祀事务。受其工作内容的影响,李贺不仅有机会见到随皇帝祭祀的官员,有条件听闻皇帝求仙逸闻,而且整日与祭祀先祖有关的工作内容,也能够使李贺清楚地认识到长生不老、求仙访药一事的荒谬。
另外,之所以选择以汉武帝求仙典故讽刺唐宪宗,一是因为汉武帝曾有过求仙经历,二则显示着李贺作为朝廷官员身上背负的维护封建统治,实现帝国繁荣的责任与愿望。汉武帝勤勉执政,将汉朝国力推向巅峰的经历与唐宪宗革除藩镇割据,实现唐朝中兴的成就大有相同之处。所以汉武帝当是李贺借以讽刺唐宪宗求仙的不二人选。
虽然受自致身份的影响,李贺选择汉武帝典故讽谏唐宪宗求仙事迹,创作出讽谏题材作品,可以说选择讽谏题材进行创作必然是受李贺自致身份的影响所致。但笔者认为,选择讽谏题材进行创作与李贺的先赋身份不无关系。
中兴李唐,恢复唐王朝在开天时期的繁荣昌盛景象,是每一位生活在中唐时期的诗人的愿望与责任,身为皇族后裔的李贺,其责任尤为重大。换句话说,皇族后裔的先赋身份为李贺带来了中兴李唐的责任与义务,受此驱使,李贺以一种刺世疾邪的视域看待中唐社会,创作出了一些指摘时弊的作品。在《感讽六首》中,李贺或以“妇人携汉卒,箭箙囊巾帼”[4]352书写自己对当时任用太监为统军的不满情绪;或以“试问谁家子,乃老能佩刀”[4]353直接表达出对纨绔子弟的不满与鄙薄之情;或以“唯愁苦花落,不悟世衰到。抚旧唯销魂,南山坐悲峭”[4]356表达对豪奢家庭的警示与讽刺。可以说,李贺的先赋身份使其拥有一种维护中央集权统治的责任与义务,这些责任与义务促使其选择讽刺题材进行创作。
可见李贺讽刺诗中的汉武意象多受其“奉礼郎”的自致身份影响,同时这类作品中的讽刺精神及批判意识,则来自“皇族后裔”的先赋身份带给他的“前理解”——谲谏讽喻,中兴李唐。
尽管李贺在中唐只生活了27年的时间,生命历程极为短暂。但在这短暂的生命时间里,李贺为我们留下19篇灌注其生命经历的汉朝书写作品,让我们可以透过这些作品,遥想李贺所处之情势,体察李贺之内心,感受李贺之情感。这些对生活的理解,无一不是李贺受其身份所限,站在某一立场,以某种视域观看生活所得到的。换句话讲,李贺的这19篇汉朝书写作品正是作家身份对文学创作具有影响的绝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