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上,生活中生长诗意
2019-12-27王冬艳
文/本刊记者 王冬艳
在南京市江宁区横溪街道的乡村里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自发地聚到一起,用诗歌记录村庄、溪水、虫鸣、收获……
他们记录四季,也记录家乡的变化;他们把生活中的感悟和困惑都写进诗里;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为乡村的文化建设贡献着力量。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在江苏,许多村庄正在通过创新乡村治理新模式,以文化凝聚人心,实现村民自治、共治的目的。
一路一风景,一村一幅画
2019年11月20日,诗人胡弦和南京的诗歌爱好者们聚到一起,在鼓楼区万象书坊朗诵诗歌,用诗人的方式庆贺南京入选“世界文学之都”。南京乡间诗社的创始人毛文轩和诗社成员南音、李学文、诸金龙等作为乡村诗人的代表,也诵读了自己的作品。
毛文轩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是南京市江宁区的一名农家子弟。他小时候放牛,口袋里时常装着纸和笔,有了灵感就写上几句。在溪边放牛的经历,变成了他笔下的诗句,“溪水跳跃着梦想,村庄凝视着展望。”
在毛文轩的印象中,那时的禄口镇上只有一条百米长的街,街上有两家饭店,被大家叫作“荤馆店”。多数人进饭店也就吃碗馄饨,因为平时很少吃肉,沾点肉腥就算开荤。可现在不一样了,禄口的商业街绵延几公里,街上开满了
江宁溪田田园综合体
溪水跳跃着梦想,村庄凝视着展望。
饭馆。为此,毛文轩创作了诗歌《祖国的味道》,从重庆的烧鸡公写到北京的烤鸭,一条美食街上,汇聚了全国各地的味道。对于家乡的变化,毛文轩生活在其中,是见证者、亲历者,也是记录者、歌颂者。
近几年,江宁区横溪街道大力发展大棚西瓜、苗木等特色农业。横溪西瓜皮薄,含糖量高,咬一口清甜沁心。
2015年12月28日,横溪西瓜获得国家地理标志证明商标。2015年到2018年,横溪西瓜产业连续3年,承担了全国西瓜产业体系抗病育种试验项目。农民增收致富,他们脸上的笑打动了毛文轩,让他有感而发,创作出了《种瓜农民》:“种瓜的农民,那细长的藤蔓,对你们言听计从。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铺出的都是绿油油的希望。让汗水,溢出长长的甜味,让日子,闪耀出太阳的光芒,让一杆公平秤,称出诚信是金的真理,让科技,致富一户带动一村,让美丽一词,播在种瓜人心中乐滋滋生长……”
一位农民的天地很小,一位诗人的天地却很大。毛文轩用30多年的时间,为自己深爱的家乡写下2000多首诗歌,出版了《流逝的情感》《触摸乡村的心跳》《聆听乡村的心音》《一个农民的祖国》等4本诗集,其中《一个农民的祖国》入选2018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在北京二次印刷,推向了寻常百姓家。
其实,早在2008年,毛文轩就把身边热爱诗歌的朋友聚集到一起。为此,他还拿出近30万元积蓄,把位于江宁区毛家村的祖宅改造成了乡间诗社,为诗友们提供了一个学习交流的地方。
2017年,南京乡间诗社作为文化项目,被引进了江宁龙乡双范景区。
毛文轩说,评价一家乡间诗社,不是看农民诗人创作出的作品质量有多高,更重要的是看诗社的活跃度,看它怎样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新时代农民的生活。经过11年的发展,南京乡间诗社已由最初的7人,发展到了300多位社员。诗社每年要举办读诗会、分享会、文化沙龙等大大小小的活动20多场,其中包括七八场大型活动。
诗社的成员分散在江宁区的乡村里,他们有种瓜种菜的,有在工厂打工的,有卖家具的,有开店的等等。他们中大多数人
横溪瓜农的丰收
横溪溪田
并没有周末假期,为了参加诗社活动,要暂时放下手中的活儿。少干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但大家都愿意拿出时间聚到一起,快乐地在诗歌的世界里疯上一回。
诗歌传情,书写新乡村故事
采访中,意外地发现这个乡间诗社的另一个奇妙功效。
诗社成员南音
江宁区横溪街道妇联副主席吕娟喜欢诗社的氛围,虽没写过几首诗,但诗社每次举办活动,她只要有空都来参加。“大家分享自己的作品,我就找一首舒婷的诗朗诵。”吕娟说,诗社就像个大家庭,把热爱诗歌的人聚到了一起,这样的氛围能调动大家的热情,激发出创作的欲望,她乐意为诗社做点服务。诗社里有不少女诗人,吕娟接触比较多的是元传青。
元传青是最早一批加入南京乡间诗社的诗人。她在幼儿园打着零工,同时管着家里的田地和菜地,日子过得忙碌而踏实。她没有车,每次来参加诗社的活动,一早就要起床,马自达倒公交再倒马自达,下午参加完活动,回到家天都要黑了。
元传青爱上写诗是受到了毛文轩的影响。十几年前,她读到毛文轩的诗集《流逝的岁月》,诗集扉页上,有一首励志小诗,最后一句“我的还击,比你的打击还要猛烈”让元传青很有感触,一连读了几遍,最后把这句诗抄在了笔记本上。
元传青经常在打工的间隙写诗。早期没有稿纸,她就收集香烟纸盒,压平后,把诗写在香烟纸上。
她在诗歌中记录了洗衣、耕种、收获等日常生活,普通的日子在她的笔下异常细腻多情。“棒槌,到河边,跟石头说一堆很重的话。”“一亩地,等待镰刀、锄头和春风认领自己。”“虫子,把夜叫响。”“那个缺了一只胳膊的男人,他的另一只手,举起了女儿的笑声。”“秋天的童话,可以阅读,也可以食用。”……
每个走进南京乡间诗社的人都有一个故事。
2016年,毛文轩到江宁区禄口街道医院看病,取药时跟药剂师南音闲聊了几句。听毛文轩说已经出版过几本诗集后,南音便把一本写满自己习作的笔记本递给了毛文轩,希望得到指点。把习作给一个陌生人看对南音来说是一件挺冲动的事。“在小镇上生活久了,总觉得文字是私人的,谁敢把自言自语的东西给别人看呢?”南音在生活中并不顺心,一路磕磕绊绊,被烦恼缠绕。她没有倾诉的地方,就把内心想不通的事情写下来。
加入乡间诗社后,南音听了很多诗人和诗评家的分享,这也激起了她创作的热情,有时一天就能写出两三首诗。
虫子,把夜叫醒。
毛文轩
南音的诗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思考,她诗中的一只蜗牛、一丛芦苇都是有灵魂的。正如她在《稗子和麦子》中所写:“关于秋天,一棵稗子心中的诗意未必比麦子知道的少。”“关于繁衍,一棵稗子保留的基因未必比麦子弱。”“而在命运的掌心,一棵站成了荣耀,一棵站成了唾弃。”
南音的生活、工作都在江宁,她几乎没出过江苏省,但她发表的第一首诗,写的却是“乡愁”,用诗歌表达了游离于生活与现实之间的惆怅与忧伤。
南音说这就是写诗人的诗心。“如果说生活中还有什么能够拭去40年积下的沉重和暗淡,除了诗,还有什么做得到?”南音在诗友的鼓励下,坚持诗歌创作。同时,她也猛啃诗集,无论是外国诗集还是国内的知名诗人合集,2年多的时间,她读了100多本。
南京乡间诗社
负责诗社日常活动的是诗歌爱好者诸金龙。他曾利用业余时间自办民间刊物《金心诗刊》,用自己的工资给作者开稿费。朋友说他在犯傻,诸金龙也问过自己,为一个爱好如此付出到底值不值?
在他参观过毛文轩的老宅后,这个问题有了答案。“拆迁前,我在毛家村看到南京乡间诗社的三层楼房,惊得目瞪口呆,毛文轩能把祖宅拿出来办诗社,原来为诗歌犯傻的不只我一个。”
加入南京乡间诗社后,诸金龙找到了奋斗的阵地,他承担起编辑诗社微信公众号、组织研讨会朗诵会、发布信息、征集稿件、创办杂志等工作。诸金龙还把好友张鑫介绍到了诗社。诗社有活动,诸金龙就和张鑫一起为诗友准备午饭,两个大男人在诗社的小厨房里煮饭炒菜,他们说这让他们找回了学生时代的激情。
最近,诗社成员张行军自费出版了自己的诗集《断指》,也是对自己近几年诗歌创作的一个纪念。大家好奇他为什么取名叫“断指”?原来张行军年轻的时候是个烈性子,18岁时打架伤了人,要赔给对方5000多元医药费。那时张行军全家一年的收入才1000多元,他为了给伤者家属一个交代,一刀砍掉了自己左手一节小指。回到家后,父母看到他流血的手指又气又急,说他打伤人已经犯了一个错,把自己的手指断掉,又犯了第二个错。张行军对这件事一直无法释怀。近来,写作的感悟让他跟自己和解,才有了诗集《断指》。
一亩地,等待镰刀、锄头和春风认领自己。
诗社成员诸金龙
寻梦追梦,文化是乡间生活的支点
南京乡间诗社紧挨着江宁龙乡双范景区的游客中心,平时对游客开放。诗社有上下两层,楼下是书吧,楼上是陈列室和会议室。走访诗社的当天碰到下雨,站在二楼的露台往下望,是一片种满荷花的池塘,深秋的雨滴打在残荷上,诗意自成。
吕娟正准备在乡间诗社举办一次女性诗歌分享活动。在她看来,一位写诗的女性能影响自己的家庭。就拿元传青来说吧,她已经写作了十几个年头,陆续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百余首诗。2019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喊》。元传青一直没有停下自我提升的脚步,她的经历也影响着儿子。她儿子高中毕业后去当兵,进入了国旗班,退伍后,并没有急着找工作,而是继续读书。今年,她儿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东南大学的研究生。元传青一家也因为好学等原因最近被评为横溪街道的最美家庭。
诗社活动
事实上,能从诗歌中受益的,不仅仅是爱诗写诗的母亲,也有许多此前没怎么接触过诗歌的母亲们。组织过多次诗歌微家活动后,吕娟发现,会有不少孩子的母亲来参加,甚至临近的安徽马鞍山、滁州等地区乡间的家庭妇女也结伴来参加活动。“她们觉得读诗读书对自身的成长有帮助,所以愿意来参加。”
活动之外,她们聚在一起分享育儿的经验、家庭的琐事。吕娟说她们来学习的不是具体的家教知识、家教方法,更多的是通过每一次活动让内心得到抚慰,带着更加平和的心去面对自己的孩子,去照顾一个家庭。
诗社成员的个人经历也为彼此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素材。他们在被书写的过程中找到参照,明确自己是谁,同时得到自我肯定。
诗社成员李学文
毛文轩最近在构思一篇中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13岁的养鹅少女,为了弟弟妹妹读书,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少女每天傍晚把鹅赶回家后,都要数一遍才能放心。一天,她发现多了两只鹅,她挨家去问谁家丢了鹅,没有找到失主。眼看天要黑了,她心想会不会是别的村庄的呢,等明天肯定会有人找来。第二天天刚亮,少女把鹅棚打开,却有两只天鹅飞到了空中。
放鹅少女的原型就是诗社的社员张祖凤。上世纪80年代,张祖凤因为养鹅成为了当地的养殖大户,被乡里推荐去县里参加养殖培训。培训期间有一个交流发言的机会,张祖凤当时只有小学文凭,发不了言,她就很羡慕那些能上台发言的人。
3年后,张祖凤向父亲争取到读书的机会,又回到学校。虽然再次拿起课本,许多功课跟不上,但她刻苦学习,第二学期就拿到了学习进步的奖状。
一位小姑娘,小时候养鹅,长大后卖农药化肥,她珍惜每一个学习的机会,把生活对她的磨练、打击写成诗歌。最后,她经过自己的努力还开了一家美容院。张祖凤就像一只丑小“鹅”,但她用半辈子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白天鹅。
毛文轩说,一家乡间诗社的意义不是在培养诗人,而是让更多的农民得到文化的滋养,找回自己的梦想。“人到中年,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这个时候,一个诗社还能让他们靠近灵魂去做梦。”
2018年,南京乡间诗社入选“首届中国农民丰收节100个乡村文化活动”。2019年又被第二届江苏文化发展研讨会作为“文化现象”推介研讨。南京乡间诗社已经成为南京江宁的一张特色文化名片。
而在接受《莫愁》杂志采访前,毛文轩又收到了北京工商大学嘉华学院、燕京理工学院的客座教授聘书。他说,下一步,他要把乡土诗歌及乡间诗社带进大学校园,用诗的魅力去感染和影响更多人。
作为“《莫愁》进百村计划”的第一站,横溪街道的乡间诗社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乡村的入口。走进乡村,写百姓故事、做群众学生,这将成为编辑部每一位成员的自觉。我们将在调研采访中,梳理出各地的特色资源,通过讲述农民那些沾着泥土芬芳的故事,展现新时代的乡村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