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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兰白兰朵朵香

2019-12-27

东方剑 2019年11期
关键词:白兰花大厨旗袍

叫的面很快送到了,依旧是森义兴那个手腕上有烫痕的伙计端来的。当看清楚一只黄灿灿的荷包蛋安静地躺在碧绿的碎蒜苗和星星点点的油花当中时,吴炎知道丹阳终于要来人了,至于时间和地点,那只荷包蛋马上会告诉他。他轻舒一口气,抬眼望去,窗外那株白兰花树,正吐露着醉人的芬芳。

一百多年前,鸦片烽烟自岭南小镇虎门而起。三年后签订的《南京条约》被清帝国视作最后的忍受,在列强看来却是狂欢的开端。自英国人乔治·巴富尔踏上黄浦江左岸那段苇草丛生的江堤后,外滩渐渐出落成从白令海峡到马六甲海峡最风姿绰约的建筑群。四条东西向通往公共租界腹地的马路,起初被潦草地叫作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和四马路,直到工部局董事会想到要为它们取名时,马太提心念数年前在福州的一次艳遇,遂提出四马路的命名方案。除了数不清的报馆和风月场所,福州路还是公共租界的政治中心,比如福州路185号,最早挂出的招牌是公共租界工部局中央捕房,若干年后是汪伪的上海特别市第一警察局,现在则成为国民政府上海市警察局。

吴炎住的地方是185号北楼的二楼,贴隔壁住着黄凯明。这里原本是中央捕房给华捕的宿舍,像吴炎和黄凯明这个级别的警官,如果没有家眷,住是可以,只是不能开火仓。所以,除了局里的餐厅,河南路上这家名为森义兴的苏式面馆,是他经常要去的地方。没空去的时候,他也会打电话叫面进来,185号的门卫见是森义兴的伙计,自会放行——当然,门卫那里的好处,森义兴的老板事先都给到的。在上海滩混,这个大家都懂。黄凯明对他这个做派很是不屑,他自己的一日三餐,都在局里解决。衣服也一样,吴炎大衣西装长衫礼帽手杖各种白相人的行头一套又一套,黄凯明则常年警察制服。不知者谓黄凯明吝啬,知者明白他是个愿意给自己立规矩的人。

老鹰出事后,吴炎有好几天嘴里都寡淡寡淡的。于是,即使因为经国先生的币制改革,使得吃一碗面都得带着大公文包来装那些可笑的金圆券,他还是经常去森义兴报到,他要求伙计放双份碎蒜苗,即老饕们所谓的重青,仿佛唯有这样,他虚在那里没着没落的肠胃才能得到一点点慰藉。

一次,长衫伙计把托盘搁在他面前,嘴里说着先生请慢用,张开的手心里,却是一行字。吴炎神情淡漠地看了眼那行字,之后如同什么也没看见一样闭上眼睛细嗅满碗的香气。那行字告诉他,他的新上级代号白兰花,他得定期到森义兴听白兰花的指示。与那行字一同落入他眼里的,是伙计手腕上一道已经痊愈的烫痕。吴炎眼睛向来尖,前面从福州路转到河南路时,他发觉转角处多了一个肥硕的老妇人,脚边放着一只竹篮子,翻过来的盖子上,铺着块湿漉漉的白布,白布上面,摆着穿好铅丝的白兰花。老妇人低着头专心给白兰花拗造型,有人路过时,间或叫一声,白兰花,白兰花,又白又香买一朵。是磨损过的宁波口音。这中间有没有某种联系?

就在前一天,手腕上有烫痕的伙计通过手心里的字告诉他,近期丹阳会有人送东西给他,他拿到后,必须尽快复制若干份寄到上海市所有党政要人家里。他依旧神情淡漠地用眼睛扫完那些字,然后埋下头去开始大口吃面,大口喝汤。

“丹阳”两个字,让吴炎马上联想到上海到浦口的铁轨两旁无边的油菜花田。此刻,那里有很多东西,都和油菜花一样蓬蓬勃勃。从那里送来的,想必是毛先生和朱先生数天前联名发布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这个布告,地下警委有过传达,共八条,所以也叫约法八章。但是国统区铁桶一样的新闻管制,让他们无法知道布告的内容,就像后来被称作淮海战役的徐蚌会战,几个月里面报纸电台一直是各种胜仗的消息,却突然间解放军饮马长江,又突然间五星红旗插在了总统府楼顶。即使这样,蒋先生还是来上海亲自督战,在复兴岛轮番召见团以上军官,信誓旦旦说他本人要和官兵同艰苦,和上海共存亡。哼,掩耳盗铃,欺世盗名。蒋先生能做的,除了这个,就是趁着夜色盗运黄金,直到把外滩那座大楼里所有黄金储备、所有美元储备统统运光。据说得到这个消息后,周先生的反应是淡淡一笑,黄金他们运走,把民心留给我们。正在决战的两方,一方要黄金,一方要民心。即使不打,谁胜谁败已经显而易见。

蒋先生热衷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杀人,什么宪政再也不讲了。老鹰就是这样没有的,不经过任何法律程序,在某个夜里被拉去闸北的宋公园,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愈是输,愈是疯,贵为世界四强之一的大国领袖,曾经的一代枭雄,究其实,蒋先生不过尔尔。

但是吴炎知道,这个时候,得格外当心。

炎兄,荷包蛋味道不错吧?一串美式皮靴的声音停在门前。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黄凯明。他当然听出了他问话中的讽刺意味。在黄凯明眼里,现在的他不过是堕落的象征,就和三四年前那些从重庆回到上海的接收大员们一样,贪图享乐,物质至上,蒋先生夫妇新生活运动注脚中的败笔。

吴炎停下筷子看着黄凯明,脸上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这只荷包蛋溏心溏得正正好,凯明兄要不要也来一口?黄凯明果然紧皱眉头说,来一口?没空。面快点吃掉,局座召见,要我们立刻去五楼他办公室,今晚有重要行动。

尽管心中有千山万壑,在黄凯明眼皮底下,吴炎还是把一碗面吃得山青水绿,只是到了要紧处,他咳嗽数声,拿出手绢揩清爽后,再从容地喝下最后一口汤。

二楼到五楼,本可以乘电梯,但吴炎知道,黄凯明肯定不会乘,他要节约电力,就跟写个报告,草稿他只肯用反面的纸,冲马桶,他只肯用洗脸的水一样。他尊重他的那些规矩,于是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绕着电梯转着圈,一路锵锵然去了185号最狠的那间办公室。

开门的是毛森的秘书兼速记员,她让出门口请他们进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吴炎记得她姓胡,齐耳短发,年纪轻轻的,却总寡淡着一张脸,刻板且无趣的样子。每次看到她,吴炎都会想,毛森挺会挑秘书,全市一万多警察里面,挑到这位胡小姐,多安全啊。

行动定在当晚八点,地点是柳林路的雅庐书场。关于行动,毛森强调了两点,从现在起,局内所有电话全部切断,所有参战人员至行动开始全部不得离开185号。说罢,扫视了一遍坐在办公桌前记录的胡秘书和笔直地站成两排的飞行堡垒队员之后,他继续说,诸位是上海警察队伍中的精英,当然也是党国的精英,我毛某人理当充分信任,但非常时期,共党的渗透力不容小觑,诸位随便一句不当心的话,秘密就有可能被泄露。切断电话线,禁止出门,是一种不得已的保护措施,想必诸位能够体察毛某人的良苦用心。今晚的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解散。

也许是面吃得不舒服,听完训示后,吴炎顾不得多言,立刻去了马桶间。包在手绢里的细纸条上,令人心惊肉跳地写着七个字:晚八时,雅庐书场。吴炎抬起手腕,那块嚓嚓嚓疾步前行的欧米伽告诉他,时间不多了。

消息得想办法送出去。吴炎从随身的扁盒子里拿出一支骆驼点起来。透过烟雾,他心急如焚地望着窗外那棵白兰花树。已是黄昏,碧绿的树叶已渐渐变成了黑色,躲藏在树杈间的那些花,依旧白得刺目,而且开得纷纷乱乱,像此刻他毫无头绪的心。再叫一碗面,一则电话不通,没办法叫,二则情理不通,刚刚吃了一碗,不能再叫一碗,即使叫了,也不一定会恰好是手腕有烫伤的伙计送,住在隔壁的黄凯明必生疑心……怎么办?怎样才能把消息送出去?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前面刚刚吃完的面碗上。以往还碗,要么是再叫面的时候,伙计顺手拿走,要么是再去吃面时顺便带去。

对,只能试试了。

他拿起碗走到门卫室,豁牙门卫殷勤地跑出岗亭来迎他,吴队长有什么吩咐?吴炎把碗和几张钞票递过去说,刚刚森义兴的伙计送面,我这才想起少给人家钞票了,侬去帮忙把碗和钞票还掉,省得他在老板那里不好交代。记得,是手腕上有烫伤的那个伙计,姓啥叫啥我勿晓得。

他想,接到这个突兀的口信,至少那个伙计会感到异常,如果能判断出情况有变且及时把消息送出去的话……谁知话刚刚落音,就被站在对面阳台上的黄凯明接了过去。炎兄,一碗面吃得你不舒服,少给钞票是应该的,下次再这样,兄弟我带人砸掉这个破馆子。

要么现在就去砸。转过身来,吴炎看着黄凯明纨绔地笑着回答。

黄凯明说,真要去砸?可是你说的啊,砸了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面你不要找我算账。

吴炎笑答,一边是口腹之欲,一边是兄弟之谊,孰轻孰重,吴某人心里还是有数的。

黄凯明说,这就对了。不过,说真的,为了这点事,叫人家门卫擅离职守不好,晚一点去好了,不差这点时间,收工后兄弟们一道去森义兴吃夜宵,再补少给的钱不迟。

就差这点时间,这点时间可是生死攸关呀。吴炎心里这样想,但还是笑着对黄凯明说,那凯明兄请客了?

小事一桩,活干得漂亮,说不定局座会亲自请客呢。说话间,黄凯明已经到了眼前,他扯着吴炎的衣袖,走,出征之前,去七楼吃杯咖啡提提神,尝尝局里的咖啡比你那个什么凯司令的味道怎么样。吴炎说,咖啡想吃是想吃,但是肚皮痛,还是去躺躺,晚上行动,二队总不能拖一队的后腿吧?凯明兄自己去吃。谁知黄凯明说,你不吃,我去吃,那一把韭菜算是零卖了?走,一起上去躺一会。吴炎心里急得火烧一样,却只能不紧不慢地跟在黄凯明身后,踱着方步朝宿舍方向走去。

一把韭菜不零卖,最先是他们的母校一位教官说出来的。他们同是一·二八事变孤儿,同一天被送到闸北的育婴堂,不知道生日,金发碧眼的外国嬷嬷就把送进来这天写成他们的生日。黄凯明身体弱,吴炎总护着他,但凡有一碗粥,薄的他喝,厚的黄凯明喝。后来他们考到国立浙江省警官学校。在学校,吃饭终于可以吃到饱,两个人拔节一样疯长,长得水杉一样英挺,成了校园里最耀眼的组合。两人一道读书,一道健身,一道射击,教官说你们两个人啊,简直是一把韭菜不零卖。毕业后,两个人同时被挑剔的宣铁吾局长招进上海市警察局,被喝过洋墨水的俞叔平局长任命为新组建的飞行堡垒的队长。金都血案时,是吴炎把黄凯明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冲到红房子医院,用枪逼着声称只做妇产科手术的洋医生给他取出了子弹。只是到了毛骨森森的毛森这里,黄凯明的分量开始重过吴炎,谁让每逢抓共党分子的时候他总失手呢?黄凯明劝过吴炎,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国家危难,正是建功立业之时,炎兄,侬整天价混迹于仙乐斯、百乐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被人说成是上海市警察局最著名的花花公子,你就真的那么受用?听到这话,吴炎总是玩世不恭地笑笑,后庭花什么调调,凯明兄教我。黄凯明闻言转身就走。吴炎知道在黄凯明看来,他玩世不恭的神情,肯定是内心道德沦丧的表现。他也知道他怒他不争,但他不能和他说什么,如同此刻,走在他身后,也不能和他说什么一样。

刚进宿舍门,就听见窗外响起了苍老的宁波口音叫卖声:白兰花,白兰花,又白又香买一朵。吴炎推开窗户,俯下身子看去,正是前面去森义兴时看到的那个肥硕老妇人。他灵光一闪,对她说,阿娘,侬到别的地方去叫卖好吗?阿拉夜里要加一个重要的班,现在睏一歇。老妇人翻了翻眼皮,不加理睬,继续用宁波话叫卖:白兰花,白兰花,又白又香买一朵……

吴炎躺在床上,听着腕上的欧米伽“嚓嚓嚓”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焦灼像潮水一样漫过胸膛。

外滩海关大楼八点的钟声刚落,两辆美式装甲车就飞出185号大院。一路开过去,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霓虹店招闪闪烁烁,旗袍女子娉娉婷婷,卖艺的白俄老人胸前的手风琴咿咿呀呀,缠着船形头布的锡克侍者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卖报小童不停地叫嚷着号外号外,间或有伏在人行道上的伤兵伸长了肮脏的手念叨着行行好行行好。

直到最后一个弯也转过来了,吴炎突然看到一个肥硕的身影从一辆黄包车上走下来,手肘里挎着篮子,硕大的腰身一扭一扭,急匆匆朝雅庐书场大门走去,他心里蓦地涌起一阵针刺一样的感动。但显然来不及了。

按照预案,一队负责在前门查验国民身份证,二队负责后门和后窗,防止有人逃跑。人员布置到位后,穿着飞行堡垒特制的美式飞行服,吴炎和黄凯明两个人大踏步走进书场。三弦和琵琶声中,是严雪亭先生在唱《杨乃武与小白菜》:

……

秀妹啊我与你海誓山盟双密友

卿怜蜜爱两知心

自道是为知己死

我何尝抱怨一星星

……

严先生评弹皇帝这个名头绝对当得。吴炎嘴里对身旁的黄凯明说,眼睛却在扫视全场,他想知道那个挎着篮子的肥硕身影在哪里。黄凯明没有言语,扔下吴炎,独自大踏步跨到台上,站在严先生身旁,三弦和琵琶声停了,只有先生唱腔的余韵还绕在空中。

雪亭先生,抱歉。黄凯明先是躬身向严雪亭抱了抱拳,接着面向观众又躬身抱拳,高大的身躯背着光,影子拖得长长的,显得张牙舞爪:“诸位,打扰大家雅兴,深表遗憾。戡乱救国之时,警察临时检查,希望诸位理解和配合,也无须惊慌,只需排队从前门出去,配合查验国民身份证,完毕后各位请继续欣赏评弹皇帝严先生带来的精彩表演。”

吴炎眼睛扫过,和一个身穿蓝色旗袍的女子眼神交接了数秒,等他再想确认时,却被那双眼睛利落地躲开了。吴炎注意到,她襟前别了两朵用银色铅丝穿在一起的白兰花,正随人流慢慢向出口方向走去,在隔了几个座位的通道上,一个肥硕老迈的身影正向一个手里牵着小男孩的少妇推销白兰花。

吴炎一只手插进裤兜,随着人流慢慢踱步向前,突然,肥硕老妇人一个趔趄绊倒在地,篮子里的白兰花、剪刀、铅丝散落一地。她用一口很吵的宁波话指责是小男孩调皮捣蛋绊倒了她,小男孩的母亲不服,两个人对吵起来。蓝色旗袍女子蹲下来帮老妇人捡拾散落的物品,排队的人群中出现了小小的骚乱。

吴炎上前喝令不要吵,而后单腿蹲下扶起老妇人,手肘碰到蓝色旗袍女子,一团东西从她手中到了吴炎手中。吴炎迅即把东西塞进靴子,此后两人再无任何交集。

国民身份证一张一张对照,有人被带到小包房搜身,有人在大声争辩,有人直接被拖了出去。不愧是毛森最为器重的干将,黄凯明还是从人群中准确地揪出蓝色旗袍女子,理由是她的国民身份证疑系伪造,需要带到局里作进一步查证。如果仅仅是这个破绽,吴炎有把握帮她渡过难关,但是当晚的行动,毛森亲自部署,一定是有确切的情报,否则不会这么巧,恰好这个时间,恰好这个地点,恰好这个人……吴炎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出雅庐书场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黄凯明和吴炎并肩站在雨中,看着当场抓到的七个嫌疑分子押上装甲车之后方才上车。美式飞行夹克不敌大雨的浇注,两个人都湿透了。

审讯连夜进行。

这是黄凯明的性格,几年警察做下来,他知道,趁着疑犯刚进来惊魂未定,这个时候最能审出你想要的东西。这当然也是毛森的要求。吴炎肚子不舒服,又淋了雨,黄凯明让他先睡一会,后半夜再来换班。

吴炎奔回宿舍,急忙脱掉靴子,却见那团东西已差点变成纸浆。他拿出一张吸水纸,把纸浆团小心翼翼地摊在草纸上面,一点一点展开。勉强看得出是一张杂志大小的宣纸,宣纸的柔韧使那些字不至于踪迹全无,但仅有的字已无法连缀,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也读不出,令他懊恼不已。

南楼底楼的刑讯室整晚都在鬼哭狼嚎。大厦将倾,蒋先生的心思毛森不会不懂。在一定意义上,号称经济首都的上海,对他来说,比真正的首都南京还要重要、还要体己。既然我保不住它,你也别想拿到它。更何况他的失落、失败和恼羞成怒需要发泄。让你占、占、占,占到了也只会是焦土一片。选择面前见胸怀,一个人可以失败,但失败之后气急败坏格局就小了。吴炎还听说,毛森已经下令,到了实在要走的时候,政治犯全部杀掉,刑事犯全部放掉。这是要毁掉这个城市的节奏。得设法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

夜半时分,吴炎知道该去刑讯室了。太早,黄凯明起疑心;太晚,蓝色旗袍女子的处境会越来越危险。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见黄凯明出来,反手关住刑讯室大门,靠在门上拿出一根香烟,吴炎走上前去,“啪”的一声打开芝宝打火机。火焰亮处,映出他眼里的杀气。吴炎心里一紧。

七个人,六个人招了,招的都是些他娘的狗屁,当我黄某人是白痴。黄凯明啐了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吴炎说。既然招了,我们也不用客气,该杀的杀,谁叫他们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对吴炎说,唯有那个女人,还嘴硬,炎兄,对付女人你最有办法,你去试试。

吴炎嘴角扯出一个最不招黄凯明待见的笑容。他说,呵呵,在凯明兄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吗,连个女的共党嫌疑分子都不肯放过?黄凯明不和他斗嘴,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替他打开刑讯室那扇皮革和海绵包起来用来隔音的大门。

里面的队员低声告诉吴炎,这女的坚称自己毕业于国立杭州艺专,现在是澄衷中学的美术教师。这两件事情都不假,但有几年履历不清,很可能是去延安了。严刑拷打之下,她说这几年在巴黎进修西洋美术,但提供的证人不是过世,就是不在国内,根本无法查证。

吴炎朝里面看去,刺目的大灯下,先前看到的那个女人,已经完全变了样子,胸前两朵并蒂的白兰花没有了踪影,只留下铅丝兀自支棱着,头发被血粘成一缕一缕,嘴唇肿得翻了出来,两只手的指甲全没了,旗袍的后背勉强连缀在一起,吴炎知道,蘸过水的皮鞭抽过的地方,一定会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几个钟头之后,居然变成了这种支离破碎的模样。

吴炎站在离女人一步远的地方,摸出香烟盒子,拿出一支香烟,刚要点,黄凯明“啪”的一声帮他点好,之后便不声不响站在一旁。

透过烟雾,吴炎的目光落在那件蓝色旗袍上。旗袍已经被撕扯成一丝一缕,但滚边的针脚依旧平整细密,绣花依旧干净匀实,一排盘扣除了被打散的还都整整齐齐地扣着,应该是南京西路鸿翔公司头牌裁缝的手艺。他把烟噙在嘴角,上前用手轻抚她身上的旗袍,嘴里赞叹,好面料,好手工,不过可惜了。啧啧,小姐,你不该把堂堂上海市警察局当是假的。说话间,他将掌心亮给她。那里有一行事先写好的小字:要求我审你。

不知道她被血糊住的双眼有没有看见这行字,吴炎正忐忑间,却见蓝色旗袍女子朝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直接啐到他写有暗语的掌心。他这才发现,她嘴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齿。他心里痛得一阵抽搐,但只能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掏出手帕擦掉血唾沫,当然还有那行字,然后挑起她的下巴说,是讲的时候了,和你接头的人是谁?

什么叫接头?她反问,被打掉牙齿的嘴巴漏着风。

别逗了小姐,我可不负责给你解释这么低级的问题。吴炎说。

面对只能活一个夏天的虫子,你给它说冰天雪地的感觉,那不是笑话吗?她漏着风的嘴巴继续说。

虫子是虫子,人是人。虫子可以不知道它是谁,它从哪里来,它要到哪里去,人可不一样,尤其是小姐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值得人尊敬的女性。我们从第一个问题开始,你是谁?如果这个问题答对了,你恐怕还有机会再穿鸿翔头牌师傅做的旗袍,否则……吴炎深深地吸了口香烟,然后慢悠悠地朝空中吐去。

我是谁?一个夜里讲过很多遍了,难道还不清楚?她反问,仿佛说话的对象是她的学生。

小姐,你又在逗了,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吴炎说。

她不再接他的话,而是说,这位新来的警察先生,不如让我抽你一支香烟好吗?

吴炎掏出香烟盒子,打开,递到她眼前。

骆驼牌?不错,我听说,现如今一支骆驼,抵得上普通人家全家人一天的饭钱,警官先生抽得起骆驼,说明在党国的心里,杀伐屠戮要比教书育人更重要,我且享受一支。只见她伸出没有指甲的手指,手指上血迹斑斑,无名指耷拉着,显然是骨折了。当她刚摸到一支烟,却见黄凯明趋步上前,从自己的香烟盒里拿出一支,递给她,换下吴炎那支。

蓝色旗袍女子呵呵笑了,点起香烟,兀自唱起了歌:白兰白兰朵朵香,青春青春处处藏,哪有那花香无人爱,哪有那青春是久长……听着她漏风的嘴里唱出的怪异曲调,吴炎心里刀割一样。

突然“嗖”的一声鞭子声响起,蓝色旗袍女子“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怪异的歌声随即中断。她躺在满是血污的水泥地上,明亮的眼睛看着吴炎说,如果这位新进来的警察先生肯单独审我……

黄凯明深深地看了眼吴炎,吴炎扔掉手里的烟蒂,用靴底踩上去捻灭,低着头接过她的话说,单独审你,我有什么好处?

升官发财啊,可以一直有骆驼抽啊。女子嘲讽地笑笑。

不等吴炎回答,黄凯明对他说,好,你只有一刻钟,局座七点要结果。然后一挥手,几个人起身朝外走去。吴炎知道,黄凯明一定会站在隔壁刑讯室那面玻璃后面,他也知道,蓝色旗袍女子躺倒的这个地方,恰好是死角。

待审讯室的门重新关上,吴炎迅速趋步上前,蹲在女子身边。他急切地说,挺住,必须挺住,组织会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你,而且,天也快亮了,漫漫长夜我们都过来了,不能倒在黎明前。女子凄然一笑,替我感谢组织,天是马上要亮了,不过他们已经疯了。还好那张纸已经交给了你,这个时候死我也是瞑目的。吴炎心里针刺一样难受,接下来的话越发难开口,但他只能说了,非常抱歉,是我不小心,让那张纸浸水了,很多地方看不清楚,你……能背出来吗?女子显然没有料到出现这种事情,她沉默了数秒,轻轻咳了几声,唇齿间漏着风,低声道:“一,保护全体人民生命财产;二,保护民族工商农牧业;三,没收官僚资本;四,保护一切公私学校、医院、文教机关,体育场所及其他一切公益事业;五,除一切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及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凡属国民党中央、省、市、县各级政府的大小官员、国大代表、立法监察委员、参议员、警察人员……”

吴炎受过专门的训练,他可以过耳不忘,在蓝色旗袍女子急切的诵读声中,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上级指示要把这个“约法八章”发到上海所有党政要员家里了。共产党被认为是土包子,即使占得了上海,也治理不了。而这个“约法八章”就是治理的起点。发给那些大人物,一则告知,二则警示。而且,仅仅是有名有姓有地址地收到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最好的警告。

“哗啦”一声,刑讯室的门被撞开了,虽说已近五月,门里灌进来的风却还砭人肌骨。不用回头,单从气息上,吴炎就知道进来的是黄凯明。只听得他大声叫道:“局座有令,昨晚抓获的共党嫌疑分子,无论招不招供,即刻一律处决。”

吴炎起身,转向黄凯明,第一次对他以官职相称:“黄队长,我们是执法人员,根据中华民国刑法,未经审判不得处人死刑,而且这样做,会授人以柄。蒋先生训导说上海只要再守六个月,一定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美国人肯定全力以赴帮我们,但如果这个把柄被美国人拿到了,他们还会吗?况且,有些人还有留下来继续审的价值。我现在就去五楼。”黄凯明并不接他的话,而是侧肩让出通道,任他走了出去。

可是没等吴炎走进五楼那间办公室,185号后院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蓝色旗袍女子,连同那六位在酷刑下招认自己是共党分子的路人甲乙,在枪声中一齐倒地。他黯然回身,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听起来格外凄凉。这时,局长办公室的门悄然打开了,是胡秘书。胡秘书看了他一眼,两人未有言语。擦肩而过之后,胡秘书对着局长办公室漆黑的大门上映出的影子,悄悄把散落的发梢夹在耳后。

待他走下楼,发现黄凯明站在楼梯口,似乎在等他。吴炎无语,手插进裤袋里,侧肩走过黄凯明。

老鹰尸骨未寒。出师未捷,蓝色旗袍女子又蒙此大难。此刻,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森义兴,哪怕能得到的仅仅是一碗面、一口汤的安慰。但他也知道,此刻最不能去的地方,也是森义兴。

蓝色旗袍女子在最后时刻背出来的那些话,正被他一个字、一个字复下来。每复一句,心都会痛一记。复完之后,再和那张碎宣纸上的小楷比对,还是无法得到完整的约法八章。即使这样,这些字已经让他生出很多感慨。和蒋先生的惊慌失措和鸡鸣狗盗相比,它是自信和磊落的。旧厦将倾,那些柱、石、栋和梁,未为旧厦所惜,新厦却用先觉谙知到它们的痛和渴望,于是用“约法八章”来彰昭、抚慰或规劝。

白兰花,白兰花,又白又香买一朵……窗外响起了苍老的叫卖声。吴炎心里一动,刚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可想到隔壁的黄凯明一定同时听到了这个声音,又无比沮丧地坐了下来。

我该怎么办?

吴炎焦灼地扫视这间只有十多个平方米的宿舍,租界时代的建筑,念唱作打,每一个细节都无比讲究。当初刚刚分到这间宿舍,让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乱世做警察,至少可以是秩序的维护者。他和黄凯明常常争辩,法律到底是工具,还是信仰,恶法算不算法,公民有没有遵守它的义务……是他突然发现了一束光,然后追随这束光至今。地下警委领导言语里有过暗示,他并不孤独,仅仅185号,就有很多同志。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像是秋后被粗心的农人遗落在地底下一块饱满的番薯,不知另外那些和他有着同样信念的番薯此刻在哪里。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冒险主动去寻找,只能等着被找到,这是纪律。没有纪律,就没有生存。这在他举起右拳时就被严正地告诫过的。

愁肠百结间,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一台收音机上。那是台德产的德律风根,从复兴岛的美军物资仓库淘来的,当时花了他不少钱,本来就是装门面的,上海市警察局最著名的花花公子,总得有点花花公子的样子吧。前面在专报给毛森的材料上有写,共党的短波广播电台常常在夜间活动。吴炎知道,其实不是专门在夜间活动,而是夜间电离层变薄,短波的电波能得到更好的传播而已。这么重要的布告,纸质的无法得到,收音机里是否能听到?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笃笃笃,很是文雅。隔着门,他闻到一股面的香味。打开,门外站着毛森办公室那位胡秘书。她一身制服,船帽戴在头顶,脸上的刻板被制服映衬出来的英武之气取代,看上去不再那么无趣。只见她单手端着托盘,托盘里两碗冒着热气的面,笑吟吟地望着他说,吴队长,今天怎么没看到你去森义兴吃面?猜你和黄队长忙,所以冒昧带了两碗面,只是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吴炎很是意外,一面道谢,一面惊异于她的臂力。黄凯明闻声过来,房间里顿时一阵稀里哗啦的吃面声。两个人吃着面,胡秘书四处打量,看见吴炎台子上的收音机,便试着摆弄。

吴队长,这就是传说中的那台德律风根吗?果然派头很大啊,什么时候借我听听?

吴炎不愿意,但不好拒绝,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那胡小姐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这么苗条一个人,为什么臂力这么厉害?

胡秘书说,观察力这么强,难怪局座在185号里面最最看重你和黄队长。好吧,既然吴队长这么好奇,我也就坦白从宽了。小的时候,家父一直说,国破山河在,女子要像男子一样把家国的责任担起来,让国与山河同在,别的女孩子进女校、进教会学校,他居然送我去精武馆,想不到吧?说罢,她把话锋一转,接着说,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这下,吴队长可以借德律风根给我了吗?

胡秘书这几句话令吴炎对她心生敬意,即使她是毛骨森森的毛森的秘书。若不是自己有急用……于是他纨绔地笑笑,原来胡小姐是木兰再世啊,东市借骏马,西市借鞍鞯,我这不借也得借啊,但说清楚了,听不听得到我就不负责了。因为它……已经坏了。

胡秘书说,这个难不倒我,修无线电浙江警官学校学过的。

胡秘书的话被正在吃面的黄凯明接了过去,他说,哦,原来是学妹,一直有所不知,罪过罪过。这样,学长我做主了,德律风根你拿去,修好了听,修不好再原样还回来。吴炎只好拱手道,学妹替我省了修理费,那我是求之不得。心中却暗暗叫苦,收音机坏还是没坏好糊弄,关键是自己刚刚想好的一条路又断掉了。

白兰花,白兰花,又白又香买一朵……那个卖白兰花的老妇人还在窗外,胡秘书走到窗前,俯下身子对着窗外说,阿娘,侬等一歇,我下来买两朵。

胡秘书买白兰花?若是从前的印象,不像她这样的人做的事,现在倒有这个可能了。吴炎暗想。

他最后还是决定冒险去一次森义兴。

虽不是吃饭时间,但森义兴还是食客盈门。除了市口好,关键是森义兴在老饕中间的口碑。它的汤讲究,白汤清,红汤醇。面也讲究,咬上去,弹而不僵,韧而不软。刚刚端出来时,一根一根服服帖帖,像梳子梳过一样。黄凯明曾开玩笑说,这面跟炎兄你的头发似的,路子清爽,一丝不乱。伙计更讲究,人人一口苏白,且都穿长衫。所以,即使吴炎这样一个上海市警察局上下公认的只喝美国咖啡的花花公子,也被森义兴撩得七荤八素。

面依旧是手腕上有烫痕的伙计端来的,见是他,吴炎晾开手心,里面一行字:我要见白兰花。谁知伙计跟没看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是白兰花也出事了?或者蓝色旗袍女子就是他还没来得及相认的白兰花?尽管一丝不乱的细面上撒着重青,他嘴里还是一点味道也没有。筷子扒拉着面,吴炎竭力回想,突然想起来长衫伙计手上的字都是写在右手心的,除非他是左撇子,要么肯定是别人写的。再回想他端面的动作,对,一直是右手。那么这个给他手心写字的人是谁?竟敢如此冒险?

想到这里,他暗中抹掉手心的字,再撸了把头发,把落在指间的一根头发抖进面里,然后叫伙计请老板出来。

伙计身影消失处,老板提着长衫的下摆慌忙碎步跑来,吴队长,有何指教?

吴炎用筷子把头发和面条夹得高高的,眯起眼睛对老板说,有人说你家的面像我的头发,一根一根很清爽的,果真啊,不是像,根本就是。

老板慌忙拱手道,得罪了,得罪了,吴队长。这样,叫大厨出来给吴队长赔罪,然后免费在鄙店吃一周,你看,这样行吗?

吴炎大笑,哈哈,免费吃一周,好主意!在老板你的眼里,我堂堂上海市警察局的一个队长,就值这免费的一周吗?

老板慌忙继续拱手,长衫也被汗溻湿了,声音有些变调,他说,岂敢岂敢,吴队长向来讲规矩,是我小看吴队长了。

吴炎说,别人小看不要紧,关键是自己不能小看自己,老板你说对吗?

老板连忙称是。

吴炎又接着说,不过我倒想看看,这根头发到底是我的,还是贵店大厨的?

吴炎被请到雅间,却发现等在里面的大厨是光头。他大火,对着老板说,你意思这根头发是我的,是我在讹你森义兴了?老板拱手道,怎么可能是吴队长的呢?这中间一定有误会,请吴队长大人不计小人过,鄙店小本买卖,战事吃紧,即使荣家的面粉也是一天三涨,只有这位大厨愿意和鄙人共渡时艰……不要难为他,我吃进,吴队长,这是五十万,你多包涵。说着,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了厚厚一叠金圆券。

吴炎说,若是拿了这钱,我吴某人还真成了讹诈了,上海市警察局法纪严明,我吃不了得兜着走。说着,他用力推开老板递过来的钱,转身对大厨说,前两天送到185号面里的荷包蛋是你煎的吗?大厨回答,是,长官有何指教?吴炎说,面里有头发的事情让它去,我有一说一,那个荷包蛋不错,溏心溏得正正好……大厨说,长官喜欢的话,我再煎一个,昨天刚来了一批苏北的新鲜鸡蛋,算是我给长官赔不是。说着,转身对着老板说,荷包蛋记在我账上。说罢起身一拱手,挑起帘子要出去。

吴炎叫道,慢着。然后对一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老板说,我可不可以去后厨参观,学习学习大厨煎溏心蛋的手艺?老板犹豫片刻,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警察队长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诚惶诚恐地哈着腰做出请的手势。

谁知大厨回身说,对不起,长官,我们有规矩,客人不许参观后厨,你是贵客,该体谅我们出苦力的人。你要是想学的话,改天我去府上教你,包教包会。

吴炎说,若是我此刻的身份不是客人,而是警察呢?

大厨回说,是警察,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进去的,得我们森义兴有违法犯罪嫌疑啊。

老板斥责道,我是老板你是老板?我说吴队长能进就能进。

大厨说,老板,恕我不能从命,你曾说过,后厨的事全凭我做主。

吴炎见此情形,想到前面端面的伙计对自己的暗示不言不语,而此刻大厨硬是不让他进后厨,肯定是有原因的,于是笑道,老板,吴某人素来敬重守规矩的人,我不去就是了。然后转身对大厨说,老规矩,宽汤,重青,溏心荷包蛋。

大厨应声,长官请稍等,宽汤重青溏心荷包蛋。

吴炎坐着等,老板哈着腰执意不肯落座。吴炎只好让他去,顺手拿起一份《申报》,却见里面掉出一份毛森签署的上海市警察局告示,上面写着:只要共党分子出来自首,就可以保送到台湾,如检举别人可领赏,晋升三级,否则一切后果本人负责。凡警察背叛国民党或者弃职潜逃均处死并杀全家……初见这位局长时,吴炎奇怪,一个人的长相和做派怎么可以相差这么远,他儒雅谦和的面孔,完全和他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二处处长的出身不符,但仅仅过去几天,他毛骨森森的獠牙就露了出来,他甚至说,上海是只玉瓶,走的时候我一定要打碎它,毁灭它。

正在这时,后厨响起一阵枪声。吴炎惊起,飞身连跨数张桌子。奔过去,只见一个飞行堡垒队员枪口正冒着烟,黄凯明和另一个队员已追到后门口,而光头大厨躺在一片血泊当中。

黄凯明看见吴炎进来,他眼睛瞅着他,回身走到大厨跟前,俯身下去,在他身上一阵摸索,掏出一张纸,念了一句,除一切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及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外……然后看着吴炎的眼睛慢慢把纸丢进了火炉,纸转眼变成了灰烬。接着他一步一步逼近吴炎,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也是第一次称他的官职:“吴队长,那天的面,有没有少给钱,你自己最清楚。从前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了,我们两清了,你好自为之。”

吴炎无语,似乎没有听清楚黄凯明的话,他整个心都在那张纸上。纸上一定写的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些字,可是它们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瞬间变成了灰烬……此刻,他宁愿躺在地上正在流血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回到185号,吴炎倒头就睡,身体好像要坠入无尽的深渊。太残酷了,短短几天时间,老鹰,蓝色旗袍女子,还有光头大厨,三位同志牺牲,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以黄凯明的性格,完全可以置他于死地,自己连升三级,他没有,但吴炎明白他不会再给自己机会了,他也没有这个分外的要求。即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变成了对手,他还是愿意给一些敬重给他。

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

焦灼中,他起身站在穿衣镜前,穿好衬衣,西裤,皮鞋,长衫,然后慢慢梳理头发,直到梳得一丝不乱,溜光水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仿佛唯有这样,那块痛苦的番薯才能找回重见天日的勇气。

头发梳好之后,他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间发现身旁边多出一个人,一个女人。仔细看,是毛森办公室那位胡秘书,这次她没有穿警察制服,而是一身素色旗袍,一侧的短发仔细地夹在耳后,亭亭玉立的样子,很是好看,先前那些刻板和无趣之气一扫而光。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吴炎没有转身,看着镜中的面孔笑着说,学妹打扮得这么漂亮,这是要去做什么?

胡秘书笑曰,感谢学长借收音机给我,收音机小问题,已经修好了,也听到不少很好的节目。喏,这里有两张票,大明星姚莉今晚在仙乐斯献唱《白兰白兰朵朵香》,不知学长是否有空?说着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样东西递过来。

吴炎强打精神走过去,却见和票一起的是一张叠得差不多大小的宣纸。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白糯的宣纸里面透出娟秀的小楷字,他认得,是眼前这位胡秘书的笔迹。

谁知他接过那叠东西刚刚转过头,身后就响起了黄凯明的声音,学妹为何厚此薄彼?我忍不住要嫉妒了。

吴炎笑曰,你知道我和胡秘书什么关系?他在镜中扫了一眼胡秘书,见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困惑和不解,夹杂有些许羞赧。

黄凯明的兴趣被提起来了,他问,哦,什么关系?我听听。

吴炎坏坏地笑着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啊。

黄凯明说,胡扯吧你。

吴炎说,我扯什么了,沪语吴胡不分,不是一家是两家啊?他坏坏的笑眼在镜中与黄凯明和胡秘书的目光相遇,三个人就这么站着。

他们有所不知,在这一季白兰花开尽之时,185号门前那块上海市警察局的招牌将会被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取代。如果那时,他们三个人都还安然无恙的话,会不会同时想起这个并不遥远的阳光明媚的下午?

三个人的目光相持之间,外滩海关大楼的威斯敏斯特曲再次响起,盘旋的鸽群掠过这个城市在青天白日旗下的最后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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